总有一天,这些仇恨也会成为历史。口述或者记录,都是历史的一部分,目的就是决不能轻易遗忘。不曾亲身经历过任何苦难的人,根本没资格高举大度的旗帜。
沙狄的故事并没有讲完,他却不讲了。这是个关于复仇的故事,但是故事本身还在继续,也就是说,罪恶还在继续,也许只是刚刚开始,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怎么谈得上复仇呢?刘正龙大概率会走上复仇的道路,至于那将是怎样一条艰难曲折的道路,我们猜不到,也想不出。这故事可能会有令人欣慰的续集,也许真的就戛然而止,让人只剩满目悲愤。沙狄是讲不下去了,感觉他的眼中已经充满泪水。
轻声啜泣的先是蒋和珍,后来她们几个女生都哭了。家仇国恨之前,不会有无动于衷的人。
连我也是,亲历过战火纷飞的场面,亲眼见过那些流离失所的人民,被践踏的乡村在凋零,被摧残的城市在悲鸣,一念至此怎么能忍住锥心般的疼痛。我的双眼早已迷蒙,那是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同胞。我们正在被侵略、被凌辱、被戕害。
所以,我们一定要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埋下复仇的种子,并将它培养成参天大树。
惯常理性思维的伍道祖说:
“巢穴将覆,卵鸟齐悲。但只要众志成城,相信未来必定会有希望!所以,余下的人得振奋起精神,而不是坐下来抱团哭泣。”
我赶紧正了正身体,擦干眼泪。
大家都默默停止了伤心。伍道祖决定再讲一个故事。他先且申明,故事是现编的,由一个场景开始,情节并不在他的掌控之中,因此结局存在太多种可能。
开幕词:陋巷暴雨。
画面就是狂风暴雨下的山城陋巷,楚生半截身子湿透了,顶着把油伞往家赶。他想赶紧回到一个人的家。多半窗户已经熄了灯,也有亮着的,传出家长里短的话语声。突然,他似乎听见一阵哀鸣,从一处石阶下的小涵洞里发出。
走过十余步后,他还是折转来,循着声音往下找。是一团毛绒绒的小家伙,正蜷缩在洞里,雨水已经淹入,它惊恐地睁着两只宝石样的大眼睛。回头他又发现,身后一家屋檐下,静静坐着一只半人高的黑狗,目不转睛地盯着小洞口。
楚生以为是小狗迷了路,又为这坏天气,没有勇气出来,那只黑狗蹲守着要保护它。不敢冒然出手相助,他害怕大狗护崽。他居然问那黑狗:
“是你的崽不?”
黑狗似乎给吓了跳,不解地望了望楚生,呜哼了一声,站起来,顺着屋檐跑开了。
“我怎么跟狗说话呢!”楚生有点自嘲地笑了,好像被狗给蔑视了一般。
他轻轻搂起小毛球,才发现,它并不像一只狗崽,浅灰中初染上些些淡黄色,原来是只小狐狸。尾部有点血迹,想来它是受伤了。
带回家后,楚生给小狐狸清洗了一下伤口,用件旧衣服替它取暖。等它有些活力了,想法子喂东西给它吃。很快,小狐狸就不怯他,而是一直盯住他看,那小眼神儿,简直使人着迷得很。
然而,楚生是不能长期饲养这小家伙的,他一个人住,要学习,还得工作。不是借口,确实极不方便。后来他把小狐狸送给了邻居家小孩子,小孩子欢喜得不得了。
偶尔,楚生也会去看看小家伙,摸着它的头,问它有没有吃饱。小狐狸显然长大一点了,用宝石般的眼睛望着这个矫健而俊朗的人,仿佛有些许迷离。
在山城老街,楚生是年轻人中很有号召力的一个人,不在他出众的外表,而是他比较豪爽粗放的个性,以及不自觉的江湖气。这倒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一个读过书的人,按理说多少会是斯文的,不懂他浑身上下的大哥作派从何而来。会不会像某些人,天生就充满了保护他人的欲望?
另一方面,他似乎又开化得比较晚,所以一直不见有女朋友出现。
有一天,邻居一家没声响地搬走了,没人知道去了哪里。连同那只漂亮的小狐狸。
楚生来不及失落。他要学习,要工作,独自静坐时有一点念想也还好。
山城的秋天格外清爽明媚,浓浓的烟火气弥漫着每一条街道,令人暖心。在磁器口的一家小商行前,楚生遇见一个姑娘,似曾相识却无从记起,他头一回觉得心跳难抑。他忽然好想恋爱。
在九月金黄色的夕阳下,这个长相极其端正的少年为面前的姑娘所心动,是一种未曾有过的美妙感觉。他尾随着姑娘走过了三条街道,拐过七个路口,向来没有胆怯过的他最终鼓起勇气喊了一声:
“哎——”
她回过头来,微笑着看向他,仿佛整条街都明亮了起来。她知道他一直跟在后面,就等着他主动走向前。
相识好像就是命中注定的一件事,自然而然,无须太多言语。她叫小芷,本是城郊人,就将十六岁了,比他小二岁。她说早认识他,以前做过邻居,不想他竟然想不起来了。
楚生以为是他刚来山城时的事,那时他不爱和邻居们来往,所以有可能完全没有关注到她。期间他又搬过一次家,也不清楚小芷家住在哪条街上。
小芷笑而不答。她忽然说:
“明天你不要去磁器口,我在白象街知恩茶楼等你。请你一定来!”
第二天,她果然等在知恩茶楼的偏角落,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像没有休息好一样。他们微笑地看着对方,浅浅聊及一些日常。直到防空警报响起,他拉着她奔向房屋稀落的坡地上,远远望着磁器口方向被空袭后升腾起的浓烟。
他工作的地方已经夷为平地,屋里唯一的幸存者失掉了双腿。
再一次遇险是在江边,楚生协同一帮年轻人转运前线物资。大船上一根钢索崩不住断了,他眼前只见白光一闪,众人大声惊呼,好几包货物被扫入江中。庆幸的是,他倒在一边并没有受伤。
等头脑转为清晰时,他才听说是小芷奋力推开了他,她的脚却差点给打断,血流了一地。她的脸色愈发苍白了,然而眼神还是那么地明亮,像晴空中的晨星。
每次相见都令他沉醉,每次离别他都是那样地依依不舍。她也是,和楚生在一起,哪怕不怎么说话,只安静地看着他,她就会心生喜悦,世道离乱全和她无关。他无比担忧的是她的身体状况,脸上渐渐失了血色,纸一样白而干涩。
终于有一天,她剧烈地咳嗽,捂着嘴的手帕上泅出一团触目惊心的血迹。
那又是一次意外之后,小芷掩护楚生从一间临时监房里救出两个熟识的地下工作者,在逃跑的路上,抓捕的子弹数次擦过耳边,他有惊无险,并得以全身而退。那时,他似乎觉察出她的不对劲。
暗暗算来,楚生大约有八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境地,而每一次提前预知一样,小芷都在他身边,都是她帮他化险为夷。
完全是巧合吗?
直到她咳出血来,身体虚弱得像江边的一枝芦苇。她与他道别,说必须随父母去一个地方,虽然万般不舍,但思前想后,觉得应该避一避,顺便调理身体。如果能够再见,多么希望两个人都能够以健康的身体面对。
为将来祈祷吧,她说,从一个雨夜起始,她就甘愿以最乐观的心态应对生活。必须有所期待,希望才会出现。
离别的一刻,他心痛得说不出任何话。是初冬的早晨,他目送着她消失在山城的雾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