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里的春天来得迟些,去得却也缓,新绿满帘之时,依稀可见山腰上一树树紫桃粉樱,甚至点点白色的梨花。陶潜很安逸的半坐半倚在一张腾椅上,远望着曦光影射中的轻袅雾霭,微呷着浮了一朵小白菊的清茶,陶醉得忘了生疼的腿脚。
自打去年冬天以来,他头一回有这么轻松愉悦的心情。
整个冬季阴冷异常,他索性懒得出门。写字儿手脚冷,围着火盆看书吧,人多没心思,独个儿又困倦,想着日子无聊,不知怎么了断,烦得紧。一伺春暖花开,人心竟躁动得跟发了情的獐子似的,总想上哪儿去蹿几天。不见行动便看什么烦什么,丫头奴才骂遍,连素日有些骄纵的三姨太都险遭耳巴子,浑不似当初温文尔雅、理智不下夫子的陶潜。
头一回带了个奴才出门是预计往后山杜鹃沟赏花去,寻思得点灵感写首好诗,孰料花才炸苞儿,害他白白花大力气翻了两座荆棘纠缠的小山包,灭了兴不说,小腿肚子僵胀了两三天;等待气平了,又逢连绵春雨,哎——春雨高士图!有情调!偏偏又发现木屐脱破得穿不上脚,最爱的一件蓑衣更是让老鼠啃得稀烂,气得他存心蹲东篱边的簇簇菊花萌芽前淋了几个时辰的小雨,没人敢来劝。——其实心里盼着一个解围的人,珠泪四溢地来顾惜他,没有!回去大流鼻涕,是晚发烧得乘机痛骂了太太姨太太她们一顿,尔后喝了八大碗姜汤,喝得荡气回肠,及见女人们一个个双目红肿,再不任那只单会撒欢儿的花猫与她们成日里鬼混,他才稍微感觉舒服了点。
做官时的威信固然已难在女人们面前完全展示,但能这样保持下去就不错了,他是个明智的男人。
末一次行动是前不了几天的事,两个健壮的仆人随了他去小狼岭挖几株罕见的绿萼,其实,他并不曾见过这种梅花,听他称作老恭的樵夫兼猎手的朋友告诉他的,一下子就让他动了心,想移植到自家院门前。主仆三人累个半死才到小狼岭,猛想到是早过了花期,认不得哪是梅树,泄气得几乎瘫倒,一路返走一路后悔,不该滋生那强烈的占有欲。两个仆人唧唧咕咕他臭骂老恭:自己都走不动了,还得挽着那个脚底起泡痔疮复发的先生,这是他爷哪辈子的罪过!疼到今儿才能走走路,陶潜有所悟,觉着是对贸然行动的必要惩罚。在小狼岭没被母狼拖去喂崽,算他寿数未尽,香案供得高了。
今儿是个好天气,天空蓝得发紫。陶潜很久就想培养自己有一个闻鸡起舞的习惯,奈何暖被堪恋,晨梦难惊,更何况春意倦人哪!又没个督促的人,太太们一个比一个贪睡,却纷纷怨嗟日长夜短,他又是需要督促的人。今儿起得倒早,要水洗脸都没个人使唤,只得免了洗脸,单濑了口,就泡杯茶在院前读诵经书了。一时的勤劲释了,他也懒得看书,便仰了头观天景儿,赏山景儿,玩味得忘乎所以处,竟致思驶神飞,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
一首绝妙好诗涌上心头,正待吟咏,肩膀让人搡了一下,他吃了一惊,从想象的高台上跌下。好诗旋即遁去。
“先生,朝寒料峭,该披件皮祆遮保遮保方是!”
陶潜本待发火,一听是三姨太的嘤嘤软语,念及昨夜风流,隐忍下来。三姨太俯身捡起落在椅脚边的书,递给先生。陶潜有点不好意思。
“惭愧,一走神便唐突了圣贤,我竟然不能专心做学问了,成天不住地胡思乱想,怎么回事呀!你看我是不是真的随落下去了?”
“非也!胡思乱想焉知不是学问?先生之渊博已不输任何一位贤哲,所思所想介为学问,还怎能受拘于凡夫俗子们学之传统?先生真丈夫也!”
爽!真爽!陶潜微笑着,却说:
“昨夜做了个怪梦,梦见到了一处开满桃花的地方——那可真是个好地方,美不胜收,让人——”。
“这可没有什么怪的,桃花平常之至,流于贱类,又怎么谈得上美?倒是绿萼——唉!竟无缘分一见,实为憾事!”
陶潜脸上的笑没了,吁叹一声,默了会儿方说:
“要是真有绿萼,明年让老恭给你折一棒就是了。”
懒得再理她,他接着记忆那个梦。
三姨太伸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袅袅娜娜地回屋去了,。
此时合家介已起来,孩子们因要送塾里去,所以厨房里先备了他们的早餐。孩子们唧唧呱呱与父亲道别,作父亲的少不得叮嘱几句,给孩子们示示威严,方目送他们由仆人尾随远去。在那个溪水泛滥、落红阵阵的梦里,看见什么来着?那泅水的狂人似乎是我,又不似是我,我却又看得真切——
“先生,饭备好了。”
陶潜抬手摆了摆,懒得搭理;忽听得几声雁叫,寻声望去,长长的雁陈向山北移去,象飘散的一条黑丝线,真叫赏心悦目。去年秋天看见的或许也正是这群雁,然而那时见了徙增悲戚,心慌身空的,与这刻的心思直比如天地之隔,果然是心由境生。一切都没有不同,不同的仅仅是感觉。那么,什么烦恼都是自寻的么?
——芳草凄美,落红无数——人迹罕至——他靠着藤椅悠悠晃动起脑袋,口中还念念有词。
“先生!——”这回是在他耳朵边叫了。
陶潜恼怒地跺脚站起来,但右脚有伤跺不得,他忘了。看他痛得眦牙裂齿的模样,下人忍不住好笑,又不敢笑。
“蠢!蠢透了!全一路的夯货!不论场景儿地骚扰人,该死!”
“先生是怎么了?”大夫人走出来,问,“大早早的,跟谁怄气呢?”
“跟我自己!”
“这可叫人思不透了,谁会跟自己怄呢?自己跟自己又怎么个怄法儿?可不是叫人听了好笑。”
大太太一边陪笑脸儿,一边使眼色支开下人。
陶潜听了却不舒坦。从旧年她怂恿大家争取回大城一事后,他对她便彻底厌腻了。若非还有几个姨太太存在,再或者若非有忌良好名声遭受败坏,他一准儿挥笔休了她。给她贴层金,她倒自认是真佛。骂了几次,她温顺多了,多寂寞也不敢再提繁华的大城了。她便乐于吃,眼见吃得胖起来。
“大家都等先生呢。”
“你不是说还早吗?那就等会儿再吃。”
大太太也不好就进去,左右为难,眼睛也红了。正这时,见远处走来一人,陶潜站起来。是他的穷朋友老恭来了,拎着一双死蹬蹬的野兔。大太太便知不须劝,他们必会进屋喝酒,不愿理老恭,三步并两步地避进屋里。她大声地告知大家,声音中充满了鄙夷的味道:
“骗吃骗喝的又来了!”
“带来只雉**?天哪!永远就只这一手!”
“到底变了点花样,这回是野兔,而且两只。”
“要是两只野猪还差不多!不枉臭熏我们一场。这胆大包天的土骗子!”
一如既往,女人们在客人进屋前已自动挪下一张低矮的小饭桌。陶潜拉了老恭上座,命上酒菜。兔子下厨里给收拾去了。两个男人边喝边聊。因说到绿萼的事,老恭哈哈大笑道:
“有是有,谁叫您这时节挖去?挖回也未定栽得活。我那天随口说说而已,是见先生喜欢花儿草儿的,又觉得那个稀罕。再有,那一带狼多,先生倒敢瞎闯将去,叫人佩服!”
“要知道有狼我就不去了!怎么不见一只影儿呢?倒有几条野猫和狐狸。”
“老恭,”二姨太不客气地说,“我们先生旦凡出点差池,不活剥了你!总有那些古怪新奇事儿来嗖,明知先生有个爱究根底的性子。再看你嚼蛆!”
陶潜睁大眼睛去盯二姨太,怎奈二姨太并不迎合他的眼神,又不便越礼,只有干气。老恭却早已学会对女人们不闻不问的高招。一家之主愿意招待他,对他客气,其它人再怎么冷遇他,他都能装作不知不觉。
“先生,有一地儿,那可叫绝了!”
“哦?你说来,怎么个绝呢?”
“在那密林子深处,树都这么这么粗!那么那么高!高得看不见顶梢,整个儿把天都遮蔽啦!走在里面,感觉人不是人,就象是蚂蚁了。您想想看!”
“可以想见。唔——还有呢?”
“有不曾见过的花草,颜色也多怪诞!”
“这却说得难懂。颜色么,总不过那几种,能怎么怪诞呢?”
“不好说,不好说,我说不明白。总之是一个字:奇!这还都不算最奇的,奇的竟是林子尽头直抵一堵山崖,直矗矗的,刀劈斧砍一般!更奇在这山里面竟是一个大得不得了的洞!还奇着呢!洞内石桌石凳、石床石画一应俱齐,真个似有神仙住过。又有一条齐整的阶梯儿通到洞里边儿的黑暗处——您说奇不奇?”
太太姨太太们显见也个个听得惊奇了。陶潜大叫道:
“奇哉!奇哉!快说,这地方怎么走?我一定得去瞧瞧!”
“嘿嘿,我知道您爱听这个,”老恭憨憨地一笑,“不过去不了。”
“怎么,你不愿意——”
“不是不愿意,是连我也不知道这好地儿在哪里,怎么带您去呢?”
“那你怎么知道的?”
这话也是姨太太咬牙切齿想问的。
“听人讲的呗!”老恭喝得大喷酒气儿,“明儿我帮您打听去。”
“好,好,别忘了。”
女人们吃完便出去,早受不了老恭的粗野气另加酒气。她们约齐了往后山竹林散步去,边消磨鞋底儿边锻炼唇舌。老恭自然是众矢之的。在她们将话题转移到山南一个叫王八万的土财主身上时,老恭已跌跌撞撞地拎着一小袋稻米在两个仆人的伴送下往家晃去。
陶潜依旧半倚在院前的藤椅上,一忽儿想那个充满桃花的梦,一忽儿想那神奇的洞,想得恍恍惚惚时,犹似让锥子猛刺了一下。惊醒过来,只觉额头热辣辣地一痛一闪,他用手去摸,尚未触及便惊痛地缩了回。原来遭只野蜂蜇了。这便无法,除了低低骂娘,怎么样都缓不了那种痛感。不大会儿,额上肿将起来,蔓延到了眼角,所幸就此止住。
可见倒霉的事是躲不开的,你不招惹去,它找上门儿来整你!真想躲去一个世外的山洞才踏实呀!
陶潜想得颓丧,便做起白日梦来。待他回到现实世界中时,脑子里已然勾画出一幅美丽新世界的图卷。不管怎么说,先设计出来自娱一下也不赖!现实令人失望,想象却能逃避任何打击。
成竹已然在胸,陶潜伸手取过茶杯。茶没了,小白菊也泡醒了。
“小杏,给我泡茶,”他扭头朝内喊。
“先生,另叫人吧!我忙着给您编蓑衣哩!”
“对,蓑衣也得赶紧编好,”他自语道,“雨季将至,没它可不行。”
陶潜端着茶杯自己倒茶去了。
小杏趴在窗户边偷望,她因先生走了点儿形的容貌而捂着嘴“咯咯”笑不停。
二零零三年三月二十七日凌晨
(作者注释:每日更新是件非常累的事情,但想坚持到结束。预计元旦之前可以完成整部小说。因为生病的缘故,又兼琐事极多,今天实在没有精力写新的文字。这是一篇旧作,权且看看吧!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