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如此疯魔,康熙心生不忍,但碍于在场人数众多,加之,胤祚早已薨逝,决不能留在宫中停棺。
他面露无奈,拽着德妃的手暗中加重了几分力道,把人强行从地上搀扶起身,为她把额前碎发挽置耳后,温声劝道:“日子还长,咱们还会有孩子,你膝下还有胤禛和五格格需要照顾。”
“胤祚只是暂时离开,你莫要惊扰他休眠,以免惊到他的魂魄,难以安息,届时,就得不偿失了。”
“好好修养身子,别多思多虑,胤祚和咱们缘浅,但是身带厚福的,提前被菩萨带回去继续修行,你若是思念她,便抬头望星,也算全了咱们的念想。”
说着,对胤禛招手,交代道:“过来陪陪你额娘,这段时日,暂时搬回永和宫,代胤祚给你额娘尽孝。”
“是,皇阿玛放心,儿臣定会照顾好额娘。”
胤禛双手抱拳对康熙作揖应答道。
稚嫩的声音里充满因不能抗拒而夹杂的委屈,落在德妃身上的眼神,缕缕皆是陌生,心疼,伤心,惶恐不安,小心翼翼地打量揣测,终不敢凑上前去。
明明能感受到血缘关系的羁绊,但他对眼前这个所谓的额娘一点感觉都没有,甚至厌恶因她的出现,而取代了额娘的身份。
自他知事起,脑子里出现的身影都是佟佳额娘,叫额娘的也就有她一人,可如今额娘薨逝,物是人非,他成了一个没人愿意要的孩子。
这个名义上是他亲生额娘的女人,也不愿他近身,起初,他在听见自己另有一个亲生额娘时,他曾惶恐不安过,也曾期盼过,期盼她会是一个宠爱自己的额娘,可随着时间流逝。
这个亲生额娘,好像视他与无物,只有在皇阿玛出现的时候,他才是她的儿子。
亲生额娘在外人面前,都不愿赏赐他脸面,护他周全,皇阿玛为何还要夺走他叫了这么些年的额娘呢?
非得把他们两个陌生人捆绑在一块,两两相望,皆为陌生厌恶,平白消磨了那点从血脉延续出来单薄的亲缘关系。
听见康熙要把胤禛留在她身边,德妃本就崩溃的情绪再次炸开,用厌恶的眼神匆匆襒了一眼站在原地局促不安的胤禛,对康熙祈求道:“臣妾就想要胤祚,胤禛……”
“朕劝你想清楚了再开口,别以为你失去孩子,就能为所欲为,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眼见德妃不识好歹,当众驳回自己的面子,康熙仅剩的那点心疼,霎时泯灭消失得无影无踪,该拽为掐住她的脸颊,阴鸷的眼神满是警告。
紧绷的面容,令德妃顿时一哽,张了张嘴没敢出声挑衅,就怕下场不是她能承受的结果。
泪珠从殷红的眼眸中溢出来,缓缓顺着脸颊没入脖颈,她不知所措看了看康熙,又看了看众人,感知到众人虽面上心疼悲悯,但实际上心中满是看戏得意欢愉之色。
顿时,德妃强行敛去眸中癫狂疯魔之色,抿了抿嘴,抬手拭泪,瘫坐在地磕头,心如死灰平静且无力道:“臣妾谢皇上恩典!”
她自是知晓皇上性子的,皇上高高在上,除了敏贵妃一人能反驳之外,任何人都得顺着他,捧着他。
毕竟天子一怒浮尸万里,可不是一句空话,加之,皇上是大清之主,掌握万民生杀大权,岂是她一个女人家能够去挑衅反驳的?
只是她没有儿子而已,皇上孩子众多,不缺胤祚一个,独有她一人心疼,舍不得罢了,帝王无心,宫中从不缺能生阿哥的女人。
“好好养身子,待朕有时间会来看你,别多思。”
“这事,朕肯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为胤祚找回公道。”
“养心殿还有事情,朕先走了。”说完,康熙扭头看向云溪两人吩咐道:“照顾好你家主子,不容有失,否则朕拿你们是问!”
“嗻!”
跪在德妃身侧搀扶她的云溪两人,忙不迭点头恭敬应声。
“时辰不早了,你们都回自己宫去,抄写佛经送到奉先殿焚烧给胤祚祈福。”
语毕,凝视了跪趴在地的德妃一眼,随即拔脚远去。
胤禛虽是从德妃腹中出来,可也是他血脉延续,岂能是德妃能厌恶嫌弃的?
真是不知所谓,若非她能生,且生有阿哥,就凭她一届宫女,光有容貌,胸无点墨,怕是一辈子都难以坐上妃位。
身后嫔妃们福身行礼,目送:“恭送皇上!”
说完,转过头来同德妃行礼:“臣妾告退!”
一时之间,原本喧闹的宫殿一瞬陷入死寂中,连同空气都凝重压抑,如同一汪死水一般,压在众人心头,令人感到难以喘息。
院子中摇晃的枝丫渐渐安静下来,鸟雀也纷飞远离永和宫,落在远处远远望向不敢靠近,殿内奴仆们,全都小心翼翼喘息,踮着脚尖行事。
森森寒意顺着臀部钻入体内,寒意蹿流四肢百骸,冷得她如同冬日里躺在白雪中一般直哆嗦。
德妃缓缓坐直身子,一双嗜血阴鸷的眼神紧盯永和宫敞开的大门,垂落在身侧的手,硬生生从坚硬的青石板地上抠出几粒泥来,保养适宜纤长的指甲一瞬断裂,指缝里渗出红血丝,阴声道:“敏贵妃……”
本宫定会同你不死不休……
殷红嗜血狠戾的眼神,眸中恨意都快化为实质,如同一把锋利的利剑迅速出鞘杀人,凉风拂动散发,摇晃在眼前,嘘嘘遮掩住她脸上的泪痕,也衬托出她此时比厉鬼还凶猛的姿态。
“额……额娘可还好!”
胤禛纠结踌躇良久,忍住眸中惧意,小心翼翼试探性伸出一只脚,俯身用双手搀扶德妃,若是德妃顺着他的力道起身,倒也不至于击碎了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
“滚,你有什么资格碰本宫,你就是一个白眼狼,你岂能同本宫的胤祚相提并论?”
稚嫩的手,刚触碰到德妃,就被重力甩开,德妃重重推他一把,致使胤禛重力往后一摔,疼得五官扭曲,却还倔强咬紧牙关,不愿哭腔溢出口外,怕自己怯懦的一面,被旁人看在眼中,失了自尊。
眼泛泪光,委屈地蜷缩身子,害怕的双手撑地,下意识往后挪去,双目惊恐地看着德妃。
德妃见他面露惊恐,越发兴奋,如同找到什么好玩宣泄渠道一般,缓缓站起身,清退在场所有奴仆,高高在上站在他跟前,眼神清冷睥睨着他。
对胤禛厌恶道:“你是先后的儿子,不是本宫的儿子,你从未叫本宫一声额娘过,如今没了额娘,便想回本宫的永和宫寻求庇护,你休想,本宫此生绝不会庇护你。”
“本宫也让你尝尝,本宫当年的苦,本宫刚产子,先后便迫不及待地把你抱离本宫跟前,还日防夜防不许任何人跟你透露你并非先后孩子,另有生母的消息,不就是以防你养不熟吗?”
“哈哈,真是苍天有眼,先后机关算尽才算计来的儿子,到头来,还得在本宫跟前摇尾乞怜,寻求庇护,真是天道有轮回。”
“不过,本宫能生,纵使没了一个胤祚,本宫还有下一个胤祚,下下个胤祚,任谁都能是本宫的儿子,唯独你胤禛此身同本宫无母子亲缘,但也摆脱不了本宫,报应,都是报应!”
“哈哈哈哈哈哈……”
真是痛快,这小畜生就该这般惧她,又不敢得罪她。
佟佳氏岂会想到她捧在心尖上千娇万宠的孩子,此时,如同一只丧家犬一般,跪在她脚边摇尾乞怜寻求庇护?
佟佳氏啊佟佳氏,终究是本宫赢了你,常伴在皇上身侧的是本宫,能为皇上生儿育女的也是本宫。
连你千方百计算计来的儿子,也是本宫的亲生骨肉,你人生在世,平白来了这一趟,受尽苦楚,临了了,还得为家族荣耀而算计得失。
德妃也只能言语攻击胤禛,毕竟她尚存一点理智,知晓轻重,皇上最厌恶对皇嗣动手的女人,特别是虐待亲子,纵使她不愿承认这个孽种是她亲子,但还是不能否认他身上流淌自己的血脉。
过完嘴瘾后,德妃拭去满脸泪痕,拖着沉重的步伐,跌跌撞撞往寝宫走去。
独留胤禛一人瘫坐在地,张大嘴喘息,双手扣地,无措彷徨的眼神环顾四周,寂静无人的宫殿,此时无限放大,显得特别辽阔,感觉随时都有鬼怪从角落里冲出来,扑到他身上啃咬撕扯肉体。
他惶恐不安抱着脑袋埋在胸上,尽可能把自己蜷缩到臂弯里,小小一团躺在地上,如同摔在地上爬不起身需要母亲助力的羔羊,紧紧闭上双眼,逃避这一切。
直到被贴身伺候的奴才寻来,这才恍若捡回一条命一般,长舒口气,露出劫后余生之相,瘫软在奴才怀中,瞪圆双眼看着明亮的天空。
这边,胤熙回到永寿宫,一屁股坐在床沿,伸手往胤裑额头上探去,同自己体温做对比,感知高热散去,霎时,面露喜色,愉悦道:“总算是渡过去了。”
“先去用午膳吧,额娘让小厨房给你备得有,胤裑这有额娘看着呢!”
林琉璃看着胤熙面上如薄雾一般缓缓散去的愁色,心疼地揉揉胤熙的脑袋道。
永和宫这趟,肯定是来不及用午膳的,加之此时,德妃怕是她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胤熙也不敢在永和宫用膳。
再一个就是胤祚薨逝,永和宫也没了开火的心思,故而,她猜测胤熙是空着肚子归来,便早早让小厨房留有午膳。
“还是额娘心疼儿臣,额娘和胤裑可曾用过午膳?”胤熙展露笑颜感谢道。
“胤裑用过了,刚刚饮药入眠,额娘见你未曾归来,便想等你归来一同用膳,以免你独自一人用膳,感觉孤单了些。”
“往后额娘不必如此,儿臣归期不定,苦等的话,容易伤身。”话虽如此,但胤熙脸上的笑意渐浓,浑身散发欢快愉悦的气息。
随即,扭头对金嬷嬷吩咐道:“劳烦嬷嬷把膳食端进来,若不守在床前看着,我也不能安心用膳。”
“嗻!”金嬷嬷应声道。
摆上膳食,母子两人匆匆用过午膳,清退奴才后,落座在堂屋,胤熙向林琉璃回禀方才情况:“额娘你是不知,德额娘有多蠢。”
“她竟敢在皇阿玛面前指责额娘的不是,咒骂儿臣,厌恶六弟,儿臣瞧着她对六弟的态度,这会外人散尽后,怕是会对六弟察言厉色训斥辱骂一顿,以泄当年皇额娘抱养六弟的怒气。”
“当时皇阿玛脸色一瞬阴沉下来,再三警告,便生她觉得自己无比委屈,看不清局面,不懂审视适度,愣是同皇阿玛呛声几句,直接把皇阿玛惹恼,简单言语几句,连安抚的话,和赏赐都没拿到手。”
“被皇阿玛厌恶,惹得他当场拂袖离开,独留德额娘留在原地懊恼,憋气。”
“要儿臣说,德额娘就是疯魔了,看不清自己的位置,太蠢了,以为自己能笼络住皇阿玛的心,可以使小性子,邀宠。”
“竟不知,趁皇阿玛心疼她的时候,尽可能谋好处,只要抓到手中的利益,才是最好的抚慰品。”
总不能没了孩子,连赏赐好处都捞不到吧?
皇阿玛虽有吝啬的性子,但也不至于在这个节骨眼上抠搜,不管是位份还是财物,只要使点手段让皇阿玛足够心疼,一切皆有可能。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罢了。
世间难有感同身受一词,毕竟旁人没这段经历。
孩子不管在任何时代,对女人来说都是命根子的存在,况且,孩子在这个时代,还有另一层含义,那便是后半生的依靠。
所以,胤祚薨逝德妃会疯魔,她倒也能理解,人精神一旦崩溃,脑子不清醒会胡言乱语,把平日里使劲压制隐藏的事情宣泄出来,也是常事。
但她不能忍受德妃对胤熙咒骂,死的是德妃的孩子,跟她有什么关系?
林琉璃落杯,担忧的眼神隐晦扫过胤熙全身,见他神色如故,并无伤感,这才放宽心,问道:“德妃咒骂你时,你作何反应?”
胤熙缓缓落杯,深思几息,歪头看向林琉璃,顽劣一笑,瓮声瓮气道:“说来儿臣有些卑劣,竟对九弟的薨逝有几分庆幸,庆幸他脱离苦海,庆幸能借此击溃德额娘,让她承受丧子之痛,让她陷入悲痛欲绝境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