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便瞧见康熙紧拧的眉头染上忧思,愁绪绕在心头宛若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以往充满税利的眼眸,此时尽被迷茫占满,缓缓抬眉透过厚重的琉璃镜看向窗外,握着茶杯的手捻了捻,半晌不再言语。
独留梁九功站在原地,满脸踌躇忐忑不安,悄悄抬眸用余光观察康熙的微表情,时刻揣摩圣意。
随即眼观鼻,鼻观心,脑袋低垂,紧盯脚跟,双手叠交在身前。
愁思过浓,鲜少有能解开。
这件事情,只能永久埋藏在心中。
永寿宫这边,康熙前脚刚走,后脚胤熙便从偏殿出来,对上林琉璃担忧的眸光,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双手抱拳作揖道:“功课还未完成,儿臣先行告退。”
说着,脚尖一转,欲想转身离去。
看到这,林琉璃焦急出声挽留询问:“方才我和你皇阿玛所说的话,你可曾听清了?你是什么意思?明日可愿过来一瞧?”
“只要有额娘在,你皇阿玛便不会强摁着你的脑袋,选自己不喜之人,我更是会顺利着你的意,你虽年幼,可自小便聪颖,知什么事情可为不可为,额娘便想着,终身大事留给你自己选择。”
“太后那里,自有你皇阿玛顶着,你无需忧心,只管选中自己心喜的姑娘。”
听见太后一词,浑身脱力的胤熙随即摔坐在一旁的椅子里,重力往后一靠,瘫下来,布满红血丝的眼眸缓缓放松,神色清明些许:“皇阿玛和额娘的谈话儿臣皆听清了。”
说到这,胤熙缓缓抬眼看向林琉璃,苦涩一笑,摇摇头无奈道:“爱不爱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选中贤妻助力,儿臣的处境,想来额娘没有悟透。”
“儿臣已经到了处处艰难之境,胤裑天生乐观,没心没肺的,从不想那么多,可儿臣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只要想到明争暗斗,不管是在皇阿玛跟前,还是在尚书房中,全都是读书人的嘴化为利刃,杀人不见血。”
“儿臣需得步步为营,才不至于跌落在对方精心编织的陷阱里,同时还能护着胤裑的童真,额娘,儿臣真的太累了,有时恨不得闭眼长眠,一了百了。”
“世人皆说,皇宫金碧辉煌,住在里面的人都是精贵的主,谁都不能得罪,若是有朝一日能顺风而起,便能荫庇九族,化蛟为龙。”
“可他们却悟不透,朱红的宫墙原料其一是用朱砂混合,而朱砂历来就有辟邪功效,宛若在皇宫中消香玉损的人儿,鲜血染成的宫墙。”
“黄色的琉璃瓦,光亮之时,能照清每个人的作恶之时丑陋的嘴脸,却照不清肮脏的人心,皇宫金碧辉煌,可也是金丝雀的牢笼,只要踏入后,谁都走不出这座宫殿……”
胤熙絮絮叨叨了良久,直至嘴角泛白,嘴唇脱皮,嗓子宛若冒烟般疼痛,才渐渐止住声,沙哑的嗓音倒不进满腹委屈和无奈,浓郁的疲倦染上一个稚子的眼眸,眼尾不知何时生出两条淡淡的鱼尾纹。
显得幼子格外沧桑,一举一动都十分吃力,如同被透支了生命力一般无力极了。
随着胤熙的絮叨,林琉璃宁静的心,瞬间被搅浑,心尖酥酥麻麻,不知是怨自己多一点,还是只是单纯的心疼。
她此刻,无比清晰的感知到自己有多薄凉,亲生骨肉再向她诉苦,她却不能感同身受。
指尖动了动,随即归于平静,落在杯身上,睫毛轻轻一眨,眉眼低垂,看着茶水倒影出来的面上表情,眉宇间染上了些许哀痛和无措,她感觉眼眸有些温润,好似有什么东西想要夺眶而出,润意渐渐模糊了视线。
林琉璃自嘲一笑,她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连帝王的脑袋都被她摁低下来,但没成想,连孩子们的处境艰难到了想要一死了之的地步,她却一无所知。
她得有多失败,胤熙和胤裑得有多倒霉才会成为她的孩子?
上天啊,下辈子别给我喂黄连水了,虽是降火,却苦的舌根发麻,我也想满嘴蜂蜜,甜到发腻。
一滴两滴滴落在茶杯中,惹的平静的水面一击即碎,连同她的倒影也碎成片,再也拼凑不出当初来时的模样。
林琉璃不敢抬眼看胤熙,疲倦的声音从口中挤出来时略显哽咽颤抖:“人生如戏,出场顺序错了便是错了,再也不能从头再来。”
“你只管放心大胆的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剩下的交给额娘,请你再相信额娘一回,就一回……”
“福晋之事,等会额娘会派人给你送去画像,你若是有看中的姑娘,记得用笔点一下,也好叫额娘知晓,明日才好操作。”
“既然你一个外男不宜在场,那便躲着吧!交给额娘便可,世家大族的贵女,谁……,算了,只要你看重的,额娘都能给你说成。”
说话间,握着杯身的手,悄悄松开藏于袖中紧握成拳,极力压制哽在喉中的酸楚与无尽的心疼。
听见这话,胤熙下意识脱口而出道:“若是儿臣想要爬上那个位置,额娘可愿同行?可会认为儿臣知心妄想?”
说完,瞬间愣住,林琉璃也一瞬抬眼震惊的看着他,对方清晰能看见林琉璃的瞳孔一震。
瞬息的愣神,勾出胤熙藏于眼底的失望落寞,微翘的嘴角僵在唇边,欲想出声打破僵局,林琉璃率先出声,紧拧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眸光坚定,言语笃定道:“我儿投胎帝王家,就注定有一力之争。”
“古人有言,龙生龙,凤生凤,你若想坐上那个位置,额娘便努力为你扶稳腰身,站在你身后,时刻准备着,等候你需要。”
简短的两句话,听得胤熙冰封的心渐渐融化,悲苦的嘴角越发上扬,连同辣疼的嗓子隐约间都有所好转,舌根泛甜味:“婚姻之事,儿臣便拜托额娘了,儿臣相信额娘看人的眼光,只要您觉得合适的,儿臣便能迎娶。”
左右娶谁都一样,没有见过的人,怎会生情?
只要想做到相敬如宾,互相尊重,就已经是诸多夫妻的翘楚了。
看尽宫中各种算计,他对于情爱已经没有一丝向往,爱不爱不重要,重要的是合适,爱能在朝夕相处中培养出来,就算不爱,他也会给足嫡妻应有的尊重,绝不负对方为他所复的心意和精力。
只要额娘不觉得他的想法肮脏知心妄想就够了,胤裑有的,额娘也留与他。
爱……
“儿臣告退!”
语毕,胤熙麻溜起身,对林琉璃郑重躬身抱拳作揖行礼,放在疲倦沉重的身子,此时,宛若枯木逢春,散发着年轻人应有的朝气,阴郁的眸光清亮了些许,满是欢愉。
“去吧!小心些,别想左了,有什么事情用得上额娘的,尽管明言,你我母子间不必见外。”
察觉到胤熙前后情绪变化,林琉璃嘴角上的笑意渐浓,起身凑上前给胤熙整理衣襟,轻拍两下肩膀,温柔道。
“是!”说完,胤熙迈着轻盈的步伐离去。
而站在原地的林琉璃,目送对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这才收回目光,眸光落在凉透的茶水上,抿嘴一笑。
孩子不会记恨母亲原来是真的,只要母亲愿意改正错误,孩子还是愿意和母亲成为朋友的。
次日,随着初阳升起,温贵妃等人领着朝庭命妇和世家贵女们踏进永寿宫,众人皆知,林琉璃睡眠深,只要能赶得上用午膳就算是了不得了,便也没敢命人去催,只能站在院子里,等候宣召。
“奴才给诸位小主,福晋,格格们请安!”永寿宫之内所有见到来人的奴才们,纷纷躬身打千请安。
金嬷嬷和金宝见状,余光隐晦对视一眼,忆起房中沉睡的主子,眸中闪烁一丝为难,为了不得罪人,立即把人迎进殿内:“奴婢给诸位小主,福晋请安!”
“娘娘身子不适,睡眠深,太医说在娘娘歇息的时候,不能轻易打搅,以免惊魂,伤及根本,还请诸位小主,福晋,格格们海涵!”
“外面日头越发烈,站在院中容易中了暑气,请诸位主随奴婢进入正殿喝杯茶水歇歇脚。”
“嬷嬷客气了,既然娘娘身子不适,合该多歇息养神,臣妾等人正好想要向娘娘讨杯茶水润润喉,歇歇脚呢!”温贵妃作为领头人,只得出声回应。
其她人,犀利且期盼的目光从金嬷嬷身上挪开,低垂紧盯脚尖神色各异。
心中皆是一样的感受:敏皇贵妃娘娘果真如同传言般受尽荣宠,被皇上捧在心尖上,特意恩赐对方不用理会宫规,听说见到皇上都不用行跪拜礼,听旨或站或躺,皆由着她的喜好来。
如此偏爱,直叫人眼馋,却又无可奈何,不知敏皇贵妃身上有什么魔力,能把皇上勾得不顾礼法,落在她身上的偏爱,怕是连盛宠的董鄂妃和海兰珠宸妃都不曾有吧!
同样的天下皆知,可皇上却能为了一个女人处处降低原则,能不用侍寝,便可爬上高位,在皇上跟前也可以畅所欲言,使小性子怒踹皇上,对皇上疾言厉色呵斥,种种偏爱,早就超脱了人的本性。
对此,金嬷嬷悻悻笑了笑,抬手请人进殿,忙吩咐奴才们端来茶水点心瓜果。
一帮人浅浅灌茶,余光紧盯门外望眼欲穿,悄悄竖起耳朵倾听外面的脚步声,认真辨别其中是否有林琉璃的脚步声传来。
随着时间流逝,迟迟不见林琉璃身影,众人早就灌了一肚子茶水,要是走动都能听见水响,气得肝都疼了,一口银牙差点没有咬碎。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压抑感,仿佛每个呼吸都变得困难。
周围的一切仿佛静止了,连时间都放慢了脚步。
房间里没有一丝声响,只有沉默像厚重的雾霭,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人们低头不语,眼神游移,刻意回避着彼此的目光。
空气仿佛凝固了,没有人愿意打破这沉默。
偶尔有人咳嗽一声,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更增添了几分凄凉。
光线昏暗,使得整个空间更加阴郁。
即使是大白天,室内却像被一层薄雾笼罩,一切都显得模糊不清。
这种模糊感让人感到不安,仿佛有什么东西隐藏在阴影中,随时可能跳出来惊吓你。
每个人的心里都像压着一块石头,沉甸甸的。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感,仿佛一个微小的响动都可能引发一场风暴。
仿佛每个人都在尽力避免成为打破沉默的那个人,但又渴望有人能站出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气氛。
临近午时,林琉璃才悠悠转醒,伸出手掀开床幔,带有浓重的鼻音问道:“几时了?”
听见这熟悉的腔调,宛如天籁之音,惹得守在床边的若心和红杏差点感动落泪,焦急冲上前掀开床幔,迅速把林琉璃搀扶起身,扭头对身后端着洗漱用具的奴才们使眼色,后者连忙跟上,迅速伺候洗漱。
同时,忙里偷闲的若心应答道:“回娘娘的话,眼下到午时了,诸位娘娘和命妇,格格们也皆进宫给您请安来了,金嬷嬷和金公公把诸位贵主迎在正殿里歇脚呢!”
一听这话,林琉璃带耳饰的手一顿,斜眼看着若心,随即继续不疾不徐忙活着:“几时来的?等了多久了?”
“走吧!”语毕,手搭在若心手腕上抬步往外走去。
对于旁人等候已久,她行踪自然是没有愧疚之心,毕竟上位者何时会对下位者怜悯,或是感同身受的?
纵使她骄横无礼,还不是照样有人眼巴巴凑上前讨好?
还不是对她十分热络,恨不得把膝下所出的嫡女一股脑塞进胤熙和胤裑后院中,以此攀扯上在世人眼中的宠妃。
按照她们的想法,只要把她哄高兴了,届时,随便在康熙耳边吹几口枕边风,就足够他们九族拼搏几十年。
“回娘娘的话,诸位主是辰时来的,已经静候俩个时辰了。”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若心都觉得脸皮臊得慌,她在宫中拼搏了这些年,能爬到养心殿奉茶女官的位置,也算是见过不少人精和大场面了,可愣是没有见过娘娘这般别具一格的灵魂,和行事作风。
对皇上无尊卑,对太后倒是有几分敬重,但不多,说爱瑾王和晋王,可却连他们受了委屈也不知,更多时候用来取乐自己,就图一快活,谁让她不高兴了。
就算是皇上,也要闹个人仰马翻,出了堵在心头的恶气才善罢甘休,有时皇上对她都得退避三尺,可见娘娘有多逍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