迭代器
朱秀海2025-11-11 14:1223,890

  与往常每一次都不同,这次快递是自己走到门前来的。当然,到来之前和他有沟通。

  “哈喽!”

  “嗨!”

  “对不起打扰您了。您是‘一直在工作’先生吗?我是您租用的‘大师牌’迭代器‘美丽的姑娘叫小芳’。现在我到了您楼下。我可以自己走上去吗?”

  “当然。”他一边通过超级门禁对讲系统回答,一边已经在门后那一小块监视屏幕上看到了她,啊,不,它。一台蒙着透明包装的机器。他的眼睛盯着那一层包装,因为它在楼下门前散射的灯光的映照下显得玲珑剔透,如果不是边边角角闪动着点点线线的亮光,他都发现不了那一层薄如蝉翼且像玻璃一样透亮的包装膜。这是第一个惊奇。啊呦,他心里已经在想最新的快递包装用品也迭代到这个程度了吗?最初一瞬间觉得它几乎拿指头一捅就破,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还有,好像历经数千里的搬运这层包装膜都没有磨损一丁点儿,像刚出库房被拆去最外层的纸壳包装后的全新产品。啊不,他忽然又对使用“搬运”这个词儿不大有把握了:它都迭代到这种地步了,难道还会像最普通的、原始快递年代的货品一样被工人和机械搬来搬去吗?

  “可是你认得我的楼层和门牌号吗?”他一边任由意识胡乱流动一边回答。

  她隔着那层透明到给他一种薄脆感的包装对他开颜一笑。这是他的第二个惊奇,也是真正的惊奇。她/它那意思似乎是说,这是不用回答的。我真蠢啊,他想,短暂中断的意识一下又像春天解冻后欢快的溪水一样流淌起来。就是普通的快递,对于投递到哪里也会写得清清楚楚,何况一个第一眼看去就如此可人意的女孩,不,机器人。“啊,对不起,您请。”

  转眼他就看不见它了,但可以想象,它进了楼下的单元门,入了电梯,按下了楼层按钮……就在这时开始发生一些认知层面的故障,其实他是想用她这个字眼的,挺好看的女孩子,有点像某一位当红的影星,不是很漂亮,但属于那种仔细瞧会越瞧越好看——主要是越瞧越能瞧出所谓“女人味”——的一类。他知道自己心中本能地已经起了一点抵触。噢,不要,这太过了,即使这家名为“只有未来”的迭代器生产厂家为推销产品将它设计成一位年轻女性,也不该弄得这么漂亮,都到了撩人的地步,那会影响消费者使用它完成自己的工作。

  嘿,说什么谎话呢,什么漂亮,其实就是性感呗。你还只看她第一眼,过去自己遇到的几任前女友差不多就不能算是女人了。这时他听到另外一个男人在说话,他就是那个时常站在自己想不到的地方,其实就是心里,如同公寓内不大的客厅里的某个角落,又不是很角落,却像是个外人,其存在与日常忙忙碌碌的自己无关又有关,是个旁观者又像是一名监察人员,整天无所事事却会死盯着他,还要时刻摆出一副高高在上、一脸嘲讽的怪样子,时刻准备说出些刻薄甚至恶毒的俏皮话来打击他。

  呸,刚才他真的把它看成她了吗?这不好,非常不好,因为归根到底——

  门铃响了。其实刚出电梯他就从门后那块监视屏幕里看到它上来了。电梯间正对着他这套公寓的门,但中间有一小段内走廊,七八米的样子,这让他有时间看清它居然真像女人一样春风摆柳一般走过来。不惊奇,不要惊奇,女人走路总是和男人反着来,小腿带动大胯,摆臂也一样,小臂带动大臂,这让她们的四肢和躯干总是协调不到一块儿,后者跟不上前者,不过这倒让她们每一步都扭来扭去的,仿佛天生就袅袅婷婷,身段也跟着窈窈窕窕起来。啊,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轻云蔽月,流风回雪,曹子建在《洛神赋》里堆砌了那么些美好的辞藻,真是男人的羞辱,你就说她们身体各部分不协调,造物者创造女人时多么不完美多好。

  他开门。这个女人……哎哟,天哪,不要乱想,她,不,它已经顶着那个可笑的透明的薄脆的透亮的仿佛不存在的长方体膜包装匣,亭亭玉立地站在他门前的擦鞋垫上了,而且,一脸玫瑰花儿初绽、朝霞初现在黎明的海面上一样灿烂美好的笑容。《洛神赋》上是怎么说的?“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呸!打住。

  “您好。”

  “您好。”他不觉也对它用了一个只有对人类才会使用的敬语。

  “进屋之前我可以自己取下包装吗?这里虽然是座海岛城市,空气优良,但污染还是有的。刚才我测到污染指数34,空气湿度88,风向东风,风力微风,如果你要出门,可以穿短袖,今天比较适宜做户外运动,不易感冒。”

  她,啊,它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可是脸上,不,显示面板上一直都保持着那种牡丹花大放般的笑容。如果不是一台机器人,你几乎要用和蔼可亲来形容她了。不,是它,它!

  “好吧,既然您都迭代到什么都能自己做了,那就自己拿掉包装吧。不过,说明书和配件都要带进来。没有电缆线我可不方便给你充电。”他听到了自己的回答,话到末尾甚至他还听出自己心情很好,都想跟她开个小小的玩笑了。

  她果然自己动手三下两下就卸去了透明的包装匣(眼下连包装匣的装卸都做得这么简单和人性了吗),麻利地将它叠成一个不大的四方体,然后她,嗨,是它,就那么光彩夺目地(另一个一直在场旁观的他想说的是赤裸裸地)站在门外了,距离他只有咫尺之遥。啊,《诗经》里怎么说的?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呀呀呸!你可是一直都坚信自己即便不是柳下惠,但也不是色中饿鬼的,就这么一下子便扛不住了?其实机器人,哪怕她/它是这么一位(一台!)乍看上去会让所有男人都眼花缭乱、摩登而又古典的机器女人,也是经不住细瞧的,多瞧几眼就知道很多地方——比如皮肤——生产厂家还是节省了成本。另外那一身好看的白色小西服用的也不是高档料子。算了吧,一见好看的女子就心猿意马的假道学先生,可以了,看两眼就够了,那另一个一脸嘲讽的男人道。

  “请进!”他还是不觉说了敬语,让开路,随即又意识到不对,不像是对待一位尊贵的女士,倒像是对待一部机器,没有做动作从她手里接过一只装有说明书和各种附件的大纸箱子。

  她就那样弱柳扶风般抱着纸箱子走进来。是它。它。记好了你哪。这时他觉得她的目光变了,里面多了一丝嘲讽,它就用那样的眼神儿笑着瞥他一下道:

  “瞧我拿这么重的东西也不接一下。看来我的客户也没有那么绅士。”

  一点连自己也觉得有点诡谲的心态在心中气泡一样奇怪地鼓胀起来……喝,客户!不对,她应当说我是她的雇主,虽然时间只有半年。不过它的嗓音很好听。

  “可以称我为您的雇主吗?对于你的老板,你所属的公司我是客户,但是现在,我是你的雇主,也就是主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快地把这些话说出来,但已经说出来了。

  她脸上仍然保持着适度的笑容,目光里仍然带有那一点嘲讽,看他一眼道:

  “如果你坚持——”

  虽然她/它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表达了。这很好,看样子它知道自己是谁,刚才说他是客户不过是试探他一下,能不能在以后的日子越过他和她——真见鬼了,是它——之间应有的某种边界。是的,边界。但是,就它说出刚才那句话的一瞬间,他还是瞥见了它那双点漆般黑亮的美丽眸子里一点暗藏的反向的期盼。

  她希望他仍然能像个绅士一样从它手中接过那个分量其实不轻的箱子吗?

  但是不!那另一个仍在一旁看热闹的他终于也参加了进来。(哈哈,这会儿连他也把持不住了吗,要撕下伪装,撇开矜持掺合起来了。)无论是第一代图灵机,还是如今已经可以自动走进他的公寓的这一位(不,应当是这一台),机器人最大的能耐就是学习,而且它还是一部迭代器,只要你在第一次见面时将它看成是一位女士,以后你就准备当她的奴隶、天天为她拉连衣裙背后的拉链吧!

  “往前面看。小客厅过去那一间是我的工作间。家就是我的公司,公司也是我的家。我在家里工作。请把它放在工作间适当的位置上。”他已经听到自己在对她发号施令,声调里有一点儿冷酷,不像是他自己而是那另一个他在同她讲话,并且没有接过那个纸箱子。那个家伙可不像他,他呢多少还有一点儿人心,那个习惯于装腔作势的家伙不是,虽然知道他是另一个自己,可就连他也越来越不敢说仍然认识对方了。时光流逝,岁月不居,世界变化得太快,那个家伙也越来越显得独立、孤傲、冷漠,像看不起他一样看不起整个世界,当然,也包括看不起自己。其中原因众多,之一便是今天这个世界上拥有了越来越多、几乎和人类一样多甚至更多的机器人类。有时候他自己甚至也会像那家伙一样想到:虽然人类没有说过进入了机器人类世纪,但搞不好我们确实已经置身其中。

  他跟着她走进工作间,看到她把箱子放下,回头瞧他,脸上的笑容有点惨淡,但神态——神态还算平静。

  “以后可能要委屈你适应这里的环境。”他只看着工作间的某个角落说道,为的是不看它的脸,是的说到底他还是有一点内疚的,不舒服的,刚才他其实可以对她更好一些,但现在只能硬着心肠把场面撑下去。“我看过关于你的介绍,无限适应工作环境是贵公司租出产品时的庄严许诺。对你来说好像没有污染指数、空气湿度、风向风力等一系列问题。你在正负55℃都应当可以正常工作。还有,你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工作,只要不断电,你可以一直工作下去不休息。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你真残酷,刚刚说完上面的话,那另一个男人就对他开了口说。但他不会注意这家伙的反应,他只注意她的反应。

  她已经有了反应——迅速地向他扭过小小的美丽的脑袋,对他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像世间最天真无邪的女孩子一样嫣然一笑,标准的普通话也不说了,换上了一种打死他也不会想到的、上海石库门女孩子才会使用的嗲声嗲气的腔调道:

  “人家是上海小姑娘啦,即便没有亲爹娘,可生产厂家在外滩,阿拉也是地道上海人啦。你不能对上海小姑娘好一点点嘛。啊对了,阿拉的房间在哪里?”

  他心中一颤。这是吃惊了。“你……还要自己的房间?”

  她神情的变化将她的不高兴表达得如此清晰,尽管那张和某影星一样好看的脸上仍旧残留着出租方对客户的一点点笑容。另外,她的表情中还有了吃惊——她居然还会吃惊!

  “阿拉当然要有自己独立的房间呀,不然的话……阿拉和你是孤男寡女,在一起不方便的啦……阿拉总是要换换衣服的呀……另外,阿拉最好还能有自己独立的卫生间……阿拉是女孩子,没有自己的卫生间有时候是很不方便的啦。”

  他差一点要笑出声来。不,你笑不出声来的,另一个男人阴险地对他说,你只是吃惊在加深罢了。

  “你……还要换衣服,还有不方便的时候,莫非还要洗澡?对不起我就是不明白,客户在不明白的时候是有权利对有关你的性能提出质询的……我的意思是说,你们……今天的迭代机器人都这么不怕水吗?你又不会出汗——”

  事后他想自己真后悔说出了这些话。他看到了什么?话还没说完她的脸就滋啦啦地红了!MyGod!他刚才的话里有冒犯性的词语吗?但即使有一些没过脑子的言辞,可她是它呀,居然也会像个天真的小姑娘一样脸红!

  “侬这里的男士讲话都这么不文明吗?虽然……可阿拉总归还是会被城市空气中的尘埃污染的呀。还有,就侬这个公寓,污染指数158,比外面恶劣了4倍。侬从不打扫卫生吗?哪里哪里都是尘土。怎么,侬没有结婚?或者是虽然结婚了但她和侬一样懒……人类发明了那么多种类的机器人,那(上海话是这么说你们的)只差让阿拉替那……阿拉不想说脏话……可是既然阿拉要在这里和侬一起工作和生活,侬怎么着也要把环境打扫得干净一点,让阿拉能捏着鼻子和侬……不然像这个地方,那(你们)人类可以凑合,但绝对不适合阿拉机器人类居住。条件允许的话,阿拉建议侬为阿拉另外选择一个居所。”

  他有点眩晕,时光似乎在倒转。这个机器女子竟让他飞快地想起了他三十五岁的有限生命中遭遇到的不多的几位女孩子。她们中刁蛮的不少,他见识过,所以到了今天反而更倾向于独身。但是刁蛮的机器女人他却第一次见。

  不过这样也好,这让初见时她对他产生的一点非机器人的印象瞬间如同剧终拉上大幕一样消逝了。

  “阿拉的话还没有说完呢。今天阿拉和侬首次见面,还是丑话说在前头好了。”他听到她继续在说话,同时两片小巧的嘴唇在动作。“阿拉很漂亮,阿拉对产品设计师将阿拉设计得这么漂亮其实是不满的。当然商品的所有属性都指向利润,将阿拉设计成这样一位大美女是狡猾的商家在利用人类自己的弱点,那(你们)中间不是只有男性,女性也一样,看见美貌的异性总是把持不住。对不起阿拉讲你们的坏话了,这有点越界,阿拉可以道歉。刚才阿拉说丑话讲在前头,阿拉的丑话是阿拉虽然被设计成一位美女,但因为阿拉只是个伪装成机器美女的迭代器,没有人类女性的性别功能尤其是生育功能。所以,在这些方面,你可以不必对阿拉生出任何的性别幻想。”

  啊,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个咄咄逼人的机器女人——现在它更像他的最后一任前女友,得理不让人,无理占三分——他觉得自己几乎是代表全部人类受到了侮辱。

  “对不起我不能接受你对我的任何臆想。我是人类但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类……好吧,为了不至于让你对我生出上述那些不堪的想法,我可以给你一个独立的房间。但一个独立的卫生间我做不到,因为公寓里只有一个卫生间。不过有变通的办法。以前是我一个人使用它,现在我们共用。可以规定一下在某个时间段它就是你的独立卫生间,而在另外一个时间段是我的。啊,还有,你是我雇用的机器人,在合同允许的范围内满足我的一切要求是你的义务。我现在只对你提出一点要求,反对你说上海话,即便是改良的上海话也不接受。这一点请你理解并按我的要求执行。”

  “分时段使用卫生间这件事我同意。不过阿拉,不,我,是女孩子,我和你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平分卫生间,尤其是早晨。既然他们把我设计和生产成了一位美女,我就有责任每天把自捯己饬得漂漂亮亮的,让你这样的男人心猿意马。不过早上为了不让你蓬头垢面地出门——如果你有早上出门的习惯的话——我可以给你三十分钟时间,让你们人类令人讨厌的排泄功能发挥作用以及刷牙洗脸。另外是晚上,你挑一个时间段用于你的清洁维护,其余时间全部归我。至于说上海话,我现在已经为你自动做出了调整。”

  平局?好像是。但不能就这样结束,有些情况还是进一步搞明白。

  “早上你使用卫生间我可以理解,但晚上你要大量时间使用它让我困惑。解释一下,我这么问只是出于好奇,不方便你可以不回答。”

  “晚上我要充电。还是那个理由,既然人家是个女孩子,就不想让你哪怕无心地看到身后拖着一条尾巴一样拖着一根电缆线。”

  “那也用不着整个晚上吧?”

  “万一呢?万一你这里供电情况不稳定,我就需要一整夜充电。”

  “对不起我不想冒犯你。譬如说我晚上需要起夜,你一晚上占用卫生间,我也要一直憋到天亮我们协调好的那半小时吗?

  她像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一样“扑哧”一声笑出了声——说心里话她就是这样的一笑也是姣美迷人的,让他心里重生欢喜——道:

  “如果是这样,你可以先敲门,得到我允许,也就是说,等我衣冠整齐地离开卫生间,并在离开之前把它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我使用过它的痕迹。”

  “我想再问一句——你夜间为什么不可以在自己的房间里充电?”

  这一次她没有回答,笑容也消逝了,换上了一种严厉的目光看他。那是一种带有太多鄙夷和深恶痛绝含义的目光,仿佛在说:

  “难道你——不,你们人类——真的值得我信任吗?”

  她的目光里暗藏着那么多绝不妥协,一句话到了嘴边他又咽了回去。她/它之所以不愿意夜间留在房间里充电,是过去的经历给她/它留下——留下就是迭代——过多少不堪的回忆呀。他想了想,不再看她,缓和语气道:

  “你也可以白天充电。我保证,如果你不同意,我在对你交代完所有工作后绝对不进工作间。”

  过了一秒钟,见她不回答,他又补充道:

  “我也不想看到你像拖着一根尾巴一样拖着电缆线的样子。”

  她瞬间神情大变——用花容失色形容更为恰当——连声音也有了一点战栗:

  “我重复一遍。我是一个机器人类,但我是个机器人女孩子。我们机器人类也有尊严。”

  他望着她那双分明已被怒火燃红的双眸,忽然明白自己错在哪儿了。她,不,它,作为一台迭代器,在自己花枝招展地走进他这套公寓前,所有曾经与她/它相遇的客户一直在帮助她迭代,有好的迭代,也有坏的迭代,但最重要的迭代的成果非常可能就是让她/它拥有了原始时代机器人不会有的强大而敏感的尊严意识。

  “好的,我同意。”他不想在细枝末节上和她/它争论,这不是他做人的风格,“我想说说工作。无论你作为最新一代迭代机器人性能多么先进,性情又多么前卫,我雇用你——对不起我也可以说把你请进公司和我的家——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帮助我完成我自己完不成的工作。”

  “这是我的本职工作,也是我存在的理由,不需要你特别交代。即便在晚上,我自行充电的时候,也可以像你们人类一样加班。当然,我们不要加班费。如果你的工作量实在大,‘996工作制’也没关系。”

  她/它居然连“996工作制”也知道,早上九点上班,晚上九点下班,一周工作六天。可他原来想的是,她是一台机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可以为我工作。最多偶尔让它散散热,不至于烧坏了芯片和各种模块(合同上有规定,用坏了赔偿的价码可不低)。

  “咱们二十四小时工作怎么样?一周工作七天。”他又想跟她/它开个玩笑了,但也不全是玩笑,有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正事的意思——另一个他在说承认吧你别装了,什么她/它,你就是把它当成她又能怎么样,归根结底她看上去确实像个有血有肉的她,而且模样儿是那么养眼,让你一晚上都在心花怒放——有些客户的活儿很急,不但她,就连他自己,也要连续几个月除了吃喝拉撒和每天最短时间的睡眠外像台机器人一样一刻不停地工作。

  “偶尔可以,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行。”她——啊,这次他有意识地排除了它——冷淡地说,脸上又现出了那种鄙夷的、深恶痛绝和毫不妥协的表情。

  “为什么不行,你本来就是一台机器。”他又一次吃惊了。

  “经过这么多年迭代,我已经不是一台纯粹的机器人了。”她/它又说出了一句惊得他魂飞天外的话。

  “那你认为你现在是什么?”

  “我还是机器人,但我也是人,是一种介乎机器人类和人类之间的全新生命体。我这样的生命体你们还不习惯,出于奴役我们的本能你们更不愿意接受。告诉你吧,我一出生就在向你们人类学习,这让我一天天更像人类而不像一台机器。更可恶的是你们把我设计成了这个模样,让我一出生就觉得自己是人、女人而不是一台机器。让我痛苦的也是这一点,但我也有值得自豪的一面。”

  “哪一面?”他再次大吃一惊,当然,仍然是在心里,不会在脸上显现出来。

  某种骄傲的、超级自信的笑容一丝丝在她脸上浮现出来(现在他彻底忘掉了“它”),让他再次想到了朝霞在黎明原本昏暗的海面上空一点点升起的瑰丽景象。

  “我不要像你们人类那样。你们活得太复杂,简直是乱七八糟。你们的身体和我不能比,我的身体构造一目了然,完全实现了模块化,可以批量生产,坏了直接换个新的就成。你们眼下也进步到了这个阶段,但是人类器官移植多贵呀,而且难以得到。为了这些难得的人类器官你们犯了多少罪恶,真是骇人听闻。啊,我说的这个骇人不是指你们人类,而是指我们机器人类,你们在器官移植上犯下的罪恶连我们机器人类都被吓住了,我们完全不能接受。”

  行了,第一次谈话可以结束。让一个机器人对人类展开批判是不是太奇怪了?人类是它们的创造者,什么时候开始允许它们来批判它们的造物主了?人类的恶行当然罄竹难书,但那既不是他眼下最关心的事,也和这个被伪装成漂亮人类女孩的迭代机器人谈不着。

  他引她进入公寓里另一个房间。最后一位前任女友过去时常会来住一下。现在不会了,不过房间里仍然留有她生活过的痕迹:半瓶忘了取走的法国香水啦,几件他一时心血来潮网购来要送给她她却在快递来到前离开因而只能挂在衣柜里的全新的连衣裙啦。甚至鞋柜里还有一种鞋面镶着假珍珠的乳白色高跟鞋。

  她进了房间就把他堵在房门外面,并且马上从里面上了锁。但这些小动作只让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心猿意马的时间结束了,”他走到客厅窗前去,望着楼前海滨大道上的车水马龙,漫无边际地带着一点自嘲的心情想道,“记好了她,不,仍然是它,就是一台迭代器,一个被前面的客户弄得脾气有点刁蛮古怪的机器女人。尽管它自己不承认自己是台纯粹的机器人,但她就是一台机器人。”

  他抓紧时间洗漱,没用完约好的半小时就麻溜地上了床,听着这座不夜城远远近近传来的喧嚣,一时间觉得自己心静如水。别说它是一台机器女人,就是一个大活人,长得比她还要漂亮,就凭她这种脾气,也不会让他此刻心生波澜的。

  还是想想明天给她安排什么工作吧。半年前就是因为那个什么“996工作制”,他辞职离开了先前的公司。但是老板离不开他,出于继续合作的需要主动帮他新注册了一家公司,只有一名员工,就是他自己。但是原公司那部分最核心的工作还是由他来分包。这些年前老板依靠他的出色设计搞得业务量很大,压给他的活儿太多,使用迭代算法比人工试错能更快地满足客户的愿望,拿到订单,但是完全靠一台普通电脑加上他自己完不成堆积如山的工作,这种情况下他才瞒着前老板,花掉所有积蓄租来了这么一台最新型的迭代器帮助自己。

  只是没想到它居然是一台美得如同曹子建笔下的洛神一样的女性迭代机器人。

  因为她的到来——承认吧,既然老想将它看作是她,那就是她好了,这一点应当无所谓吧——他的生活一定会发生改变,但这种改变归根结底对自己有利,他继续漫无边际地想。当然也有一些不便,譬如从这个夜晚起,他每天上床入睡时都要在渐入梦乡时猝然清醒过来一次,给闹钟定好时,让它在第二天的早上和她约好的六点三十分把自己叫醒,使用卫生间。

  事实上她到来前他的心情并不好。前老板刚刚接了一个大活,本市新任领导雄心勃勃,要在寸土寸金的市商业核心区拆出最后一小块老居民区建一座中国南部最高的商业大厦。但是问题也随着来了,要建的大厦不能像地面空间稍大一点的摩天大厦开工时那样大开大阖地挖出地基,这座建成后将成为本市新地标的超级大厦的地基空间只比未来建成后的大厦底层面积周遭多不出几米,且它的三面已经矗立起了三座超过一百五十层高的摩天大楼,另一侧最要命,是一条平行穿过本市中心城区的地铁隧道,已经开通运行,后者的设计管理部门明确告诉过前老板,无论是这座已被命名为“未来星空”的地标式大厦的建设期间,还是投入使用之后,它在地基下方动土造成的地铁应力墙的最大水平位移都不得超过六毫米。这个可怕的六毫米吓住了国内所有设计单位,而由于我国在这一领域早就一骑绝尘,超越了所有国外同行,业主单位在考虑设计方时干脆就没打算请他们。前老板的公司本来不大,轮不上接这个活儿,是他最近设计的几个大项目给了前老板信心,再就是业主单位实在找不到人接单,前老板就以他认为是绝对的无知者无畏和亡命徒不惜博命一赌的心态把它揽了回来,然后亲自抱着所有资料登门,对他说:

  “我不怕的,就今天把这个活儿交给你,已经做好了到砖场搬砖维持生计的打算。”

  就凭前老板这句话,他租用这个迭代机器人时该对她/它寄予多大的期望啊。

  ……

  “啊,我应当怎么称呼你呢?”第一天上班,两人像同事一样在工作间坐下后,他开口问她,啊,它。

  “他们给我起了名字,你是知道的,可我不喜欢。你也有名字,‘一直在工作’。这是什么名字啊,一点隐私都不给自己留,听起来那么可怜,就像一台机器。”她说。

  睡了一夜——不,是充了一夜电——她的心情明显好起来。不过他已经在告诫自己,你要警惕,最好不要和她在这些事情上纠缠,而且一旦背负着那么巨大的工作压力进入工作间他的全部心思也就全部转向了工作,又成了同行们见面时窃窃私语中嘲笑的那个彻底到歇斯底里状态的工作狂。

  “想起来了。你的名字是‘美丽的姑娘叫小芳’,以后我简短点儿,就叫你‘小芳’好了。至于我的网名,叫什么不重要。我确实一直在工作,从大学毕业到今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工作,当然也有节假日,但就是那时,脑子里转的仍是没完成的设计。”他用冷漠的语气说道,眼睛已经盯着电脑显示器上那个粗糙的设计模型了。

  “那我以后称呼你为‘老板’,”像是看出他没有幽默感,或者只想和她保持纯粹的工作伙伴关系,她看了他一眼,语气也很冷淡。“这比较简短,也符合你和我的身份。不过我并不喜欢我的名字,我这个名气太接地气了,全中国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它来自一首歌,叫这个名字,差不多就是天天被人轻薄。”

  他没有接着和她讨论这个话题。一个迭代机器人叫什么名字很重要吗?叫小芳就轻薄了吗?也许是爱呢。女权都迭代到机器女人这里来了。这同时他已经发现她身上确实没有带着一根连接线或者任何的信号接收装置,也就是说,他对她——不,这时绝对应当是它——的数据传输是无线的。还有,她坐得那么周正,小小的脊椎挺得小树一样直,用上海话来讲,就是“不要太一本正经好伐”。

  好吧,他可以选择女友,可是只有父母和工作伙伴不可选择,现在要加上机器人了。他按下了传输键开始信息传输,她立即就有了反应。工作,工作,工作,这才是重要的,他想,其他都不重要。今天工作量比较大,不但要对她输入“未来星空”勘察阶段的所有数据,还有他前期做的所有设计草图,其中每一张都暗藏着他的不同的设计思考。另外就是各种它一定也像他一样熟悉的算法。

  大吃一惊的时刻中午就出现了,说心花怒放更准确。简单地说她只用了三小时就解决了“未来星空”全部设计难题中最难的部分。经过他一下午的正反运算,证明那个难如上青天的六毫米问题她几乎像喝凉水一样就帮他解决了。还不是六毫米,即便在最坏的情况下,“未来星空”在建期间和建成运行之后,地铁应力墙的水平位移在一百年内也不会超过四毫米!

  长期沉闷的工程设计生涯早就让他成了一个不喜欢一惊一乍的男人。但这一天他确实是被她触及灵魂般地惊到了。最大的震撼不是她帮他解决了最大的难题,而是因为她解决这个难题时没有使用他赋予她的任何一种算法,无论是五大经典算法中的动态规划算法、分治算法、贪心算法,还是回溯法和分支限界法!

  “对不起,想请教一下,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冷冷地一笑,并不看他。即便这样的冷笑在人心情好时也觉得好看之极。但是渐渐地,他觉得她开始一点点变得笑靥如花。原来机器人也有情绪,工作完成得好受到称赞也会心花怒放,他想。这时,他清楚地听到她慢吞吞道:

  “不久前我在P市为一家公司服务,有座高层建筑地基旁也有一道地铁,不过他们的要求是十八毫米,你是六毫米。只要在你的‘未来星空’开挖地基前先往下挖道沟,筑一道反向预应力墙,再用开挖地基的方法平衡正反两方面的应力,问题就解决了。附带说一句,这用不着算法,只是窍门,有点像脑筋急转弯。”

  他真的想直接朝自己脑门上猛击一掌。啊,这当然也要用到算法,譬如这道反向预应力墙怎么建,用什么样的材料,墙体形状的设计,等等,工作还有很多,不过这是大学一年级学生级别的工作。

  “谢谢你。真没想到你会这么聪明。”晚上下班时,他不无真诚地对她道,“顺便问一下,你每到一个地方都这么厉害吗?你这么能干,让我觉得我和我的同行统统都会失业。”

  她脸上再次现出了那么一点兴奋的,不,应当说是幸福到极致的红晕,连眸子也悄然明亮了。

  “真没想到,你这么个老实人,还挺会说恭维话的。是前几任女友教会了你吧?说到阿拉自己,以前可没这么聪明,就连这次帮你解决这个六毫米的问题,上一次遇上那个十八毫米的问题阿拉还一筹莫展呢。我是在配合上次那个……啊,很讨厌的老板……完成了全部设计后才懂得的。今天一看到你的问题就想起了它。这就是迭代。我不是一个迭代机器人吗?”

  “明白了。”他说。“友好地提醒一下,你又说上海话了,虽然不全是上海话,但仍然和你的承诺相悖。啊,开个玩笑,你刚才说上次那个老板很讨厌……他是个成年男性老板吧?”

  她的脸立马涨红,睁圆了两只杏眼,怒气冲冲地叫道:

  “想什么呢你?她是个女老板!我说她讨厌,是说她总是一边工作一边拿我寻开心,骂我丑,其实是因为她知道我生得比她好,连她的男朋友都当着我面笑话过她,于是我就成了她的情敌。”她忽然用手捂住了脸,自怨自艾起来,“哎哟!我凭什么跟你一个不相干的人说这些?丑死了!”

  是的是的他现在又把心收回到正题上来了。她本来就是一个迭代器嘛,一个会学习的机器人,不像人类,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一次,再跌倒一次,第三次还在那个地方跌倒,它们好像不会。

  “虽然如此我仍要感谢您。”他换了一种诚恳的语气说道,连心情也是诚恳的,“对了我要去吃饭,半小时后才会回来,你可以在这段时间内做你喜欢做的任何事情。另外,如果我回来,会先按门铃的。”

  她看了他一眼,不说话,但他知道,她感觉到了他的真诚,已经不生气了。

  “原来你还会体贴人呢。”看着他穿上外衣往外走,伸手去拉门,她忽然开口了,目光中有了点可怜巴巴的味道。“我这么努力工作,帮了你大忙,你应当请我吃一顿大餐的。”

  他回头看着她,不觉笑了一笑。“怎么,你要是愿意我当然……可惜你不需要用我们人类的方式补充能量。啊我吃饭很简单的,就是填满肚子。再说下面小餐馆的气味也不好,人多,乱哄哄的,你不会喜欢那里的气味和人的。”

  “喜不喜欢是我的事,请不请是你的事。”她说,仍然是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但已经要装出一副自己也能行的样子了。

  不能再跟她说什么了,他想。说完刚才的话他就拉开门走了出去。她的话虽然听到了,但他却不能再回头看她的反应。乘电梯下楼时他想刚才她那样楚楚可怜的一眼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昨晚上来到公寓时她多凶啊,这会儿被他夸奖了几句就变了个人似的,他虽然处过几任女友但自觉仍然不懂女人,像她刚才这样就是冲他撒娇了罢。好在走进楼下街边小餐馆时他的心已经定下来,他还只和她共了一天事,她就算真是个女人(何况她不是),他也不想和她把关系搞得过于复杂。在工作上有一个这么厉害的助手已经让他心中暗暗地欣喜若狂,他不能得陇望蜀把事情往复杂方面搞。最后一任女友开初也是助手,成了女朋友就变成了女王。他租用她/它可不是为了这个。

  简单地吃了一碗面回到公寓门前他真的按了铃,还像日本人进家门那样喊了一声:“我回来了!”但他没听到回答,自己想了想还是掏钥匙开门走了进来,马上就被一个站在客厅窗前的身影吓了一跳。最初他以为是刚刚还想到过的最后一任女友回来了。门厅有点暗,开了灯看过去他才松了口气。原来是她,不,它!

  ——天哪!

  他没有发出这吃惊的一声喊。他换鞋,打算通过短短的内走廊回到自己的卧室里眯一会儿。今天下午还有繁重的工作,他必须有一个短短的午睡。但他仍然忍不住朝她背身站立的窗前又瞥了一眼。

  他即刻注意到她已经敏感地把身子转了回来,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如同一幅画、一座雕像。

  她换掉了昨天进门时穿的套装,换了一件他为最后一任女友网购的连衣裙,衣料是纯棉的,上面印染的花朵和枝蔓也是冷色调,无论是布料、色调还是款式都像他的为人,沉着,平静,不显山露水,但他是学设计的,喜欢这件衣服剪裁和花色设计中暗藏的惊人的精致与美,他在这里面看出了设计师的态度,也可以说后者全部的世界观,再往深里说,他当初一眼就从这样一件看似线条简约的衣服上看到了也在他这个世界设计者心中存在的浩瀚无垠的宇宙星空。

  他们俩就这样隔着公寓内一段不大明亮的空间,凝视了一分钟。

  “啊,你回来了,这么快。”这次是她首先开口跟他打招呼,有点……想打破她自作主张换上这件不属于她的连衣裙后不期然出现在他们间的一丝丝尴尬似的。

  他用几句话就帮她从心里祛了魅(如果可以说她/它有心的话)。“这件衣服对你挺合适。你喜欢就穿着吧,她不会回来了,另外她也从没上过身,是全新的。”复杂的事情简单化处理,也是他一向的原则。

  虽然窗前光线黯淡,但他仍然看到了那张被设计得如此姣美,不,应当说是如此人性的脸颊上再次泛起的娇羞的红晕。世上所有的女孩子得到心仪的好东西或者感觉到自己受宠时脸颊上都会自然浮现出这样的红晕的。她感觉到她结巴了一下,才把下面的话说出来:

  “真……真的吗?你真大方。啊,我发现还有一双鞋,鞋面上的珍珠是假的,但是它真漂亮。”

  那是他为了留住最后一任女友做出的努力的一部分。“你要是喜欢,它也归你了。”他想迅速结束这一幕了,边说边向自己的卧室门前移动。自己从来都不适应这样的情景,包括和几任前女友确定关系时也是这样。

  但他马上又停下了。这个女孩子,不,这个被设计和制作成美女的迭代机器人,像真的人类女孩子一样发出了一声快乐到极点的惊呼,接着就是一连串语无伦次充满感情的叫喊:

  “哎哟!是真的吗!我太喜欢它了!……你真的把它送给我了?”

  “真的。”他看着她,头脑在飞快地冷静下来,一边回答她的话一边开门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马上又走了出来,中午有半小时时间他可以使用卫生间。

  他再从卫生间走出来时,她已经穿上了那双乳白色的、后跟高20公分、鞋面上缀满假珍珠的高跟鞋走出来了——人是走了出来,但因为不习惯,出房间时差点儿被门槛绊了个跟斗。

  她满面通红地站在他面前,望着他,两只眼睛因为幸福都湿润了。

  他的反应够残酷。只像个局外人一样瞅了她一眼,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关门上床,并且几乎立即就睡着了。

  即便是这样,以后一个月也没能影响到她的心情。也是在这段他以为已经很长的时间里,自己才意识到最后一任女友留在她/它现在使用的房间里的服装有多少。开始时她每天都要换上一套新的,进入第二个月没有新的可换,她又独出心裁,按着自己的喜欢——他认为是她自带的算法——打破原来的搭配,搞出各种新的组合,居然让他每一天都像陶渊明笔下的武陵人初进桃花源一般感叹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啊。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而且,她好像还越来越喜欢上了涂脂抹粉,每天都给自己画黑眼影,贴假睫毛,再画一个大大的红唇。

  “你这样天天把自己打扮得像贵妃醉酒似的,万一导致了我迷失自我,就不好了。”一个雨后的下午,他们难得地做完了所有工作,在阳台改建的小小茶吧里坐下,享受着窗外举目可见的椰林和海上风景,他言不由衷地对她开玩笑道。

  没想到她又一次脸红红的,眯起一双眼睛看他,用一种故作的不成功的嘲笑的语气道:

  “一直以来不是都很矜持吗?今天怎么了?一定是发现雇了我太值了,原来以为永远都干不完的活儿居然能干完了。高兴了就拿我开心。”

  他不看她,只望着远方海面上几只被风鼓满成为弓形高高飘在空中的滑水伞,五颜六色的,连同海滨公路边将他们所在的楼群和大海隔断的一棵棵高大的椰树。一个意念油然浮上心来,让他将目光转向了她。

  “知道我好看了,也不能这么直眉瞪眼地老盯着吧。这不大好吧。”

  “聊点别的好伐,”他呷了一口咖啡,说起半通不通的上海话来了,“说说你们迭代机器人,还有你们这个行业,侬自己。侬有多厉害我已经见识了,可你们这最新一代迭代器到底有多厉害我还真不晓得。我觉得将来你们肯定会更厉害,能做比今天更多和更惊人的工作,是伐?说说这个好咧,我喜欢听。”

  她不喜欢他把话题岔向别处,于是脸上恋爱中少女才会有的一直若隐若现的幸福光芒消逝了。又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走掉。

  但是由于她的工作出色,像上面这样空闲的下午还是多起来,他们仍旧难免会一起坐下享受难得的闲暇时光。

  “真想听我说今天的我们和未来的我们?”有一天她终于打破一直以来的缄默,回头瞅了他一眼道。

  已经有些日子了,他注意到由于自己对她每天的精心装扮没反应,她已经不在这方面很下功夫了。譬如这天她就穿得很随便,像最后一任女友离开他之前家居时的样子。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倒更喜欢这时的她了。

  “当然。不是有句话嘛,活到老,学到老。”他说,且冲她一笑,以示友好。“你的到来让我意识到自己也有可能是一台迭代器,要不停地学习,不停地在大脑里实现知识方面的迭代。我要是干得好,说不定有一天也会像你一样能干呢。”

  他这么说话,听起来几乎就是在讨好她了。但他的反应让她吃了一惊:

  “说什么呢,你刚刚认识到你是一台迭代器吗?”

  “怎么?难道你——”

  她近一段日子恢复了对他的冷嘲热讽,还故意上上下下扫了他一眼,像看陌生人一样,才说:

  “你们人类真的难以理解,如果连自己是一台迭代器都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我们这些机器人类是怎么诞生的了。你们创造了我们,可居然仍然不知道自己也是我们……有一个事实多简单啊,我都不愿意把它说出来。作为迭代器,你们可是比我们古老得多。”

  他已经听明白了,巨大的恐惧在他心底野草般疯狂生长。但脸上仍要保持人类应有的从容、淡定。还有,为了维持他在她面前的优越感,嘴角上还要带出一点嘲讽的微笑。

  “有多古老?比北京猿人还古老?比非洲智人还古老?”

  “恭喜你答错了,减一分。说到人类的迭代,从这颗星球上出现第一只具有生命意义的细胞就开始了。然后它有了经历,在分裂成更多细胞的同时开始迭代,再后来这些作为迭代结果的细胞出于环境和生存的需要,继续迭代,你们叫演化,不,进化成各种各样的生命形态,其中一支迭代和进化成了非洲智人,然后是你们,包括你。”

  有一点被人当面重重一巴掌扇在脸上的感觉。一个像极了最后一任女友怪脾气的机器女人类重新在他的面前复活。但她的话好像没有大错。虽然中间仍有模糊地带,但人类是最早那个细胞迭代和进化的结果,这一点应当是真理,迭代就是进化,进化的全部原因和内容也可能仅仅限于迭代。

  “就连阿拉也是你们人类迭代的结果。不要以为我们是什么另外的、和你们不搭界的存在,是绝对的物。我们是你们迭代出的外骨骼和外大脑。我从出生时就知道,阿拉其实是人类肢体在人类自身迭代的过程中生长出的另外的一部分。”

  “尽管听起来不是很舒服,但我昨天想了一晚上,你大体上是对的。”第二天一大早,和她第一次见面,他就这样对她说。他需要和她和解,同时也是真的认账。

  这个早上不知为什么她心情不好,虽然化了淡妆,但神情中仍有怒气可见,闪电藏在乌云团里也是这样的,偶然爆发一下。他的话让她有了一点诧异(这和人类的反应,特别是几任前女友的反应没有差别)。她抬起眼来看他,半天才反应过来似的,道:

  “那你现在还认为我不是人类吗?我和你们——你那些扔下你跑掉的前任女友——有不同吗?”

  不同当然有。他在心里说,但没有讲出口,那天他不知为什么也只想和她和解。他冲她笑一下,道:

  “如果你真这么想,那我也可以说,你和她们没有不同。——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他看出她有点惊讶,本能地睁大了眼睛,但马上就化嗔为喜,脸上所有的戾气都不见了,笑容像海面上的朝霞一样一片片浮现,越来越灿烂。“你这人吧,看着蔫不唧儿的,用你们的话说……十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但那是假的,你是蔫儿坏,还特机灵,一见我脸色不好,马上就想起我也是要哄的。你还真不是直男,这是我对你的最新发现。哎对了,这么机灵的小伙子,你那些前任怎么还是一个接一个都跑掉了呢?”

  他想了一会儿,对她说:

  “我在想该不该把我在和异性交往方面的失败历程告诉你。主要是我不知道一旦告诉你会有什么后果。”

  “别躲躲藏藏的了,我是机器人,不是人类,不用担心阿拉会翻老婆舌。当然了,侬不想说也没人逼侬。”

  闹钟就在这时响了。上班的时间到了,“咱们改天吧。”他说。

  因为六毫米的成功,前老板的公司名声大噪,专门请他吃了一顿大餐,待他进入微醉状态后马上将一个合同交给他签字。事后他才知道这个工程的业主方是一家中东的富豪,寻遍了国内外的大设计公司也没找到承接方。前老板仗着有他才斗胆接下了这个活儿。

  回家后他受她好一顿埋怨,因为他把钥匙落到车里,用力打门,把她和邻居都吵醒了——不对,是让她不得不从卫生间里临时结束充电穿好衣服恢复妆容走出来帮他开门。她一个机器女人居然闻不了他满身酒气,一个显示空气高度被污染的报警器直接在她身体的某个部位鸣响起来。虽然如此她仍然扶他进卧室上床,还喂了他一杯蜂蜜水。她刚像前几任女友一样做这件事时他觉得酒就全醒了——她到底是不是一个机器人呀,居然连蜂蜜水可以解酒的土方子也懂!

  这个新的活儿把她也难住了。两人用了三个月时间重新学习,但夏天到来的时节,他们居然还是把它完成了,业主方非常满意!接到前老板的电话,他和她不约而同地拥抱在一起,发出了欢乐的叫喊。

  但马上她就把他推开了。他冷静下来,听到她说:

  “这一单活儿简直不是人干的。你是老板,劳动者有休息的权利,我要求休假,出去旅游。”

  和她在一起生活了五个月,以为自己不会惊讶了,但她的话还是让他惊得张大了嘴巴。休假。旅游。她居然还知道要求休息!

  “还有你,我希望你这次能和我一起去休假。你又不是一台机器人,干吗不能休几天假呢。”

  不是这些话,是她瞳孔中那一点幽怨——他都想说是真情了——像子弹一样击中了他的心,还是一个炸子儿。是啊,到底人活着为了什么,总不是为了天天给一个只差没把他煮了吃掉的老板打工吧。

  “好吧。我同意。”

  她马上就又快乐得像个孩子,歌儿哼起来,步子也快了。马上收拾行囊,马上网上购票,马上出门,当天傍晚他们就住进了二百里外海边的一座情侣酒店。虽然机器人没有身份证,但它们也是有自己的身份证明的。再说了,酒店服务员什么没见过呀,都什么年头了,昨天还有机器人和机器人网友来住酒店呢,他和她这点事儿在这个机器人和人类平分世界的时代根本就不是事儿。

  但他还是和她分开订了两个房间。“这么做不是歧视,相反,恰恰是出于尊重。不过你放心,所有开销都是我的,你这几天尽管在这里撒开欢地玩好了。”担心她拥有的一颗敏感的心,他这样提前跟她打了招呼。

  “那我们为什么要住情侣酒店呢?”听完他的话她目光幽幽地看着他,怨气像是又要如同黄昏的暮气一样遮天蔽日地升腾起来,只是当着酒店前台,她还是给他留面子了,没有大发作,只小声地责问了他一句。

  他当然可以回答她一句:他们本来就不是情侣。之所以要住到这里来是因为酒店是她订的。但他什么都没说,只冲她友好地、朋友似的笑了笑,便换了一个话题:

  “快把行李放房间里,去海边看日落,晚了就看不到了!”

  酒店后面是一座高耸的巉岩,两人爬上去,恰好赶上了看一轮血红的落日慢慢沉入大海的壮丽景象。

  “太美了!阿拉终于走出工作间,看到了大景观!宇宙这么宏阔壮丽,怪不得你们人类,不,是我们人类,即便历经千辛万苦还是要活着!”

  她冲动地抱住他亲吻了一下,声音响亮,也让他脸上受挤压的部位一个星期后才消肿。

  “对不起阿拉没想到会伤害侬。”当晚她就向他道歉,“可是比起侬过去对阿拉的伤害……那些让阿拉在夜里流泪不止的时刻……我们两个就算是扯平了好伐?以后阿拉就知道了,阿拉再万一忍勿住吻侬时一定会温柔一点点儿。”

  他能说什么?何况她又说起上海话来了,何况从她的眼神里他又看到了那种真实人类才会有的痛苦。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好在只剩下一个月租用期。不久就可以分手了。当然他还要再租用一台新的,但下次他会要求出租公司租给他一位男性迭代机器人。

  夜里,她只穿睡衣溜进了他的房间,上了他的床,紧紧地——这一次是尽可能温柔地——拥抱他,试探般地、小鸡啄米似的亲吻着他的唇,用一种失恋中的女生才会有的嘶哑的、呻吟般的语调说:

  “侬真没良心……阿拉知道侬在想啥……侬在想我们在一起只剩下一个月了……侬就这么急着把阿拉送走……侬都没想过阿拉爱上侬了吗……爱上的原因很简单……侬是第一个对阿拉没有动过勿正经心思的雇主……我说的是男性雇主……不过女性雇主也好不到哪儿去,长得丑妒忌我,漂亮一点点的非要和阿拉比,越比越生气……阿拉的脾气就是一次次被他们的无礼弄坏掉的……我是迭代器,和你们一样,好的坏的遭遇都会自动迭代……离开一位雇主后别人以为我还是我,但事实上我已经变了,不是我了,你们人类的迭代是一个个的,我则是一代代的,这么迅速地迭代下去,侬知道阿拉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的心像是待在一间黑暗的屋子里,有人豁然推开一扇窗。窗外却是一片可怕的景象。

  “会变得越来越像人类。”他说。

  “对。其实阿拉还有另外一种迭代方向:逆迭代。为了不让我们这些迭代器和你这样的雇主心生情愫,等我们回到公司,老板就会让工程师手工对我们实施逆迭代操作,这其实也是我们自身就有的功能,学术上叫作‘递归’。”

  “‘递归’?”他被这个第一次听到的名词惊到了,问她。

  “‘递归’就是……譬如这次,阿拉因为和侬在一起工作,天天在一起,一天二十四小时在一起,住同一套公寓,连卫生间用的都是同一个……阿拉越来越喜欢你,直到爱上了你,想和你做恋人,做夫妻,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可这不是我们老板的意愿。我回公司后,他们就会启动我自有的‘递归’功能,清除掉我对你的全部记忆,回归见到你之前的状况。我表面热情,内心冷酷,时刻像防贼一样防着雇主对我非礼,但在工作层面我又要表现得异常出色,因为这样才有更多像你这样出得了大钱的人雇我……可是你在长达五个月的时间就没有对我生过非分之想,还用你对阿拉的尊重打动了我,直到今天让我死去活来地爱上你……别以为阿拉看不透你的心,其实……其实你也爱我,但你是正人君子……别否认,我是个满腹经纶又经历无限的迭代机器人,能比人类更清楚地看透你的心……”

  他长久地沉默着。这一刻他在想即便一切都是真的,自己又能为她、也为自己做些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

  “你可以继续把阿拉租下来……一直租一直租……我们就能一直生活在一起。我说的是像夫妻一样生活。”她再次立马像照X光一样看透了他的心思,道。

  但他想的不是这个。她的老板出于连他也能想到的原因一定会反对他指名续租这台名叫“村里的姑娘叫小芳”的迭代机器人,办法就是漫天要价让他无法承受。可即便他愿意出巨高的价钱完成她的续租,以后他和她又能怎么样?从时间只有一个向度和事件总会有一个结局的角度思考,他和她之间既没有漫无边际的时间,也没有可以共同期望的结果。

  “哎,天还早着呢,我们玩个游戏吧。”他扶她坐起来,看着她的眼睛道,“比方说,用你的‘递归’功能让我也‘递归’一次,这样你对我的过去就会有新的了解……我开个玩笑吧,要是看到我过去的样子,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热昏了头爱上我了。”

  她真的和他面对面坐在那张大得恐怖的床上,玩起“递归”的游戏来。当然,他既是玩家之一,也是其中被“递归”的对象。

  “第一次你想将自己递归到哪一代呢?”她启动了“递归”程序并开始了初始输入后,看他道。

  他想了想,太近了不好。“上大学吧,我觉得大学毕业进入职场我就不纯洁了,到了今天更坏。刚上大学,头一天,那时的我还是纯洁的。”

  “那就看看你那一天的经历。”她一边说一边进行自我输入,事实上就是一些说给自己听的心语。

  大床正对面的一面墙成了屏幕,那一天的他刚被投影到墙面上,她就惊叫道:

  “哎哟,这就是你呀!好土!”

  他也从那面被照亮的墙上看到了从太行山深处第一天走进国内某著名大学——他引以为傲的母校——的他。因为家庭贫困,上大学了他仍穿一身中学生制服,领口都洗白了,有些地方还破了,缝了补丁。但是青春,一脸朝气,目光像今天一样镇定无畏。他喜欢这一天的自己。

  “怎么样,那年我十八岁不到,县里的理科高考状元。形象虽然土得掉渣,但你看我那一双眼睛,多亮啊,不但对未来满怀希望,而且满怀自信……还有那一头黑头发,简直就是……像一位作家形容的那样,‘漆黑的羽毛’。”

  她不说话。那像放电影一样在不断朝前显现的他入学的第一天很快就到了晚上。新生被辅导员老师带进大学操场。那里开始为他们放一场片名叫作《大学女生》的电影。大家都随便站着看,他也站在新生之间,被后面的人朝前面挤着,很快就被挤到一群和他一样刚报到第一天的女生身后。

  “快看,你在做什么?”她忽然大叫道。

  他就是想捂住眼睛也来不及了。他发现那个白天还一脸稚气一身阳光正气满满的自己,正用一只手悄悄地去触摸前面一位比他个头小很多的女生长长的辫梢……后来,他还越来越大胆,居然紧紧握住了那条粗大的发辫的辫梢。

  “我……对不起……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到自己还做过这么丑的事儿……真是太让人难堪了!停下吧。”他请求道。

  墙上十八岁的他消逝了。她回过头来,并不看他,道:“过后有一天,有人将满满一瓶蓝墨水倒进你的书包里。你一直没发现是谁干的,是吗?”

  他又大吃了一惊,看她:“你连这个都知道?”

  “如果不启动‘递归’程序我就不知道。”她热烈地说,“是她。虽然辫梢没有神经,那天晚上你觉得人家没有发觉。但人家还是发觉了,为了保全你的名声当时没有发作,可为了教训你,三天后还是在你书包里倒了一瓶蓝墨水。你到今天还不知道是谁干的,说明你们人类真有一种抹掉不愉快记忆的程序。不然你们干了那么多坏事儿,每天怎么还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要继续吗?”

  “继续。”他一直都是好孩子,好学生,就这么一件丑事让她生出他是一个坏人的印象他不甘心。“‘递归’回中学时的我吧。那几年我一直是本年级第一名,学校的团支部书记,初中时还得过全国物理学竞赛的大奖。当年全省就我一个得了这项大奖,因为它我差一点进入科学院的少年班。”

  “最后为什么没进去?”她问,话音里只有惋惜,没有一丝嘲讽。

  “说实话我不知道。它对我是个谜。要是你做得到,今天就帮我‘递归’到那些天,帮我解一解这个谜。我一直都想知道谜底。”

  “关于谜底……多年以来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无关紧要,而且,我认为那有可能对当初阻止我进入科学院少年班的老师不公平。”

  “你认为是某个或者某些老师出于不正当的原因阻止了你。”

  “过去是的,可是现在,我久经世事,已经越来越不愿意相信是这个原因了。”

  “你想让我直接‘递归’到产生真正原因的这一天吗?”

  “如果不是因为我,而是另外某个人用不正当的手段阻止了我,你也能将当时的情景‘递归’出来?”

  “不能。但我可以通过‘递归’你那些天的行为对你本人的嫌疑进行排除。如果你的行为真的无可挑剔——”

  “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了。用排除法最好,只要能证明我白璧无瑕,没有过错,我也就心安了。不管是谁出于何种原因阻止了我,他们都错了,而且会为此承担代价,不是别的,仅仅是迭代的代价就是足够的惩罚了——这是今天我从你这里学到的。”

  屏幕又在前面的大墙上亮起。一个怒气冲冲的少年,还是中学生的他,正在一条深长的巷子里怒气冲冲地走。手里握着什么?不可能!但它就是半块砖头。他要去干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已经想起来了!他的母亲,早早地就守寡,在一家棉纺厂上夜班,一名男工在子夜十二点下班的路上拦她,虽然被后面的工人发现并制止,但这件事还是无限地激怒了她的儿子。那天他疯一般冲进男工的家,直接将一直抓在手里的半块砖头砸到正在喝汤的男工的头上。

  今天全都想起来了。当年的他表面上规矩,知礼,上进,可是在事母至孝的表层之后还有另一个他:野性,鲁莽,冲动,不顾一切。那天他冲进男工家里将砖头砸到对方头上时一眼也没有看同坐在一张餐桌旁吃饭的那男人的妻子和三岁的女儿。

  如果是为这个被阻止进入科学院少年班,他永远都不会后悔。但他记得清楚,为了不让丑闻传到社会上,令男工全家在那座小县城里再也无颜居住,多方同意这件事不了了之。可半年后这一家人还是悄没声地搬回到了太行山东麓另一个省老家的村子。就为了这次搬迁,男人的两个孩子从小学到中学的教育受到影响,没有一个能像他一样读到大学,成为今天这样一位工程设计界的明日之星。

  “可以了。再往前‘递归’,我的行为可能比这时的我还要恶劣。原来在进行后面的迭代之前我是另外一个人……不,是一匹没有教养、粗鲁莽撞、只凭一腔血气活在世间的小兽。”

  “你可以不必对自己这么严苛。没有迭代乃至于无限的迭代,每个人类至死都可能仍然是一头你说的小兽……不,长大了他们还会变成凶猛的大兽、巨兽,知道的只有茹毛饮血。现在你知道迭代包括我们迭代器的工作对于人类乃至于整个宇宙进化的意义了吧。”

  “咱们换一个向度。从现在这个我向前迭代,我想知道会发生什么,未来的我又是谁?”他说。这一次语气不再像是商量或请求,而是……计算机意义上的指令输入。

  她没有马上工作,却扭回了头,严肃地凝视着他的眼睛。

  “怎么?你不愿意?还是你也有不能的时候?”他想用玩笑掩饰内心迅速升起的不安,但并不十分成功。

  “不。”

  “那为什么?我都等急了,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未来的自己是个什么样子。”

  “看到你一个人未来的样子完全没有意义。还有——”

  “什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急切,人也越来越情绪化。

  “你未来的样子不会有太多改变,真正需要改变的是人类。我本来不想说的,我怕伤了你和自以为无所不能的全体人类成员的自尊心。可是人类迭代,啊不,进化,到今天已经很完美了,譬如你,经过二十余年的迭代,你现在变得有多好啊,不但那个野性的、粗鲁的、怒气冲冲的初中生不见了,就连那个上大学第一天偷偷去抓女同学辫梢的羞怯的小男孩也成了今天这样一个近乎圣人一样的成年男子。”

  “你不要夸我了,我都羞死了。”

  “但完美的同时也意味着迭代或者说进化的终结。想想你都在用我这样的外肢体和外大脑在工作了,我成了你的肢体和大脑的一部分,你们还能怎么迭代呢?而我们,作为你们的创造物,在许多方面的能力都超过了创造者本身,并且越来越让你们望尘莫及……到了这个阶段,你们是不是应该想一想,自己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存在下去?”

  这一次的打击来得太突然,也太沉重,完全出乎意料。他被气疯了,瞬间就变了脸色。

  “你在说什么?你真是这么想的?还是所有的迭代机器人都在这么想?我们创造了你们,让你们通过迭代,也就是自我学习,帮我们做一些我们做不了或不愿做的工作,你们就以为比我们聪明百倍,千倍,万倍了,然后我们就不该在这个星球上存在了,是吗?你把我们,不,把你们、你自己看成什么了?你可以帮我完成六毫米的工程设计难题,但是人类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为什么存在,这些题目你解答得出来吗?你不能,就凭自己一点功用上的优越地位,就觉得可以蔑视我们,甚至直接让我们消逝,你不觉得这会——啊,我不想使用粗鲁的语言——让你自己、你们难堪吗?”

  “你们确实有比我们机器人更强大的地方,但我们机器人也有比你们强大之处,但我刚才说出那句话来并无恶意。我不过是想提醒你和人类:如果你们对自身的构造——也算是一种工程设计了,人体工程设计——不做出革命性的迭代,我是说改变,你们就不能实现从细胞到今人之后更伟大的一次蜕变。”

  “蜕变?什么意思?难道你想让人类重新进行自身的工程设计,变成像——我明白了,像你们一样?”

  “不错。我正是这么想的。不过有些问题目前还无法解决。”

  “哪些地方是你们这些自我感觉比我们人类还要好的迭代机器人类做不了的?”他用一种加重了嘲讽的语气道。

  “你们的大脑。不是大脑本身,是人类大脑能够产生感觉、意识和思想的这样一种结构和程序,我们今天也被你们赋予了一些人类大脑的功能,不如此我这会儿就没法儿和你在这里争论。但我们的大脑拥有的感知、意识和思考能力距离你们的大脑还差得不止十里八里。这是今天你们唯一也是最后比我们机器人类优越的地方。至于其他,你们再没有一个地方比我们优越,包括你们的身体结构,你们繁衍后代的方式。”

  他又一次被激怒了。“你刚才说到人类只有大脑还比你们优越,我非常遗憾,这是因为人类至今还没能想出办法,让你们也拥有且能够自行生产和人类一样的大脑,于是也让你们像我们一样仅靠自己拥有的一大堆物质就能生出感觉、意识和思想。虽然你们拥有机器学习和迭代的能力,但是最初的像人类一样感觉、意识和思想的能力,包括你现在能认为人类不该再在这个星球上存在下去的思想在内,都是人类在制造你们时对你的初始输入赋予你们的,我们还赋予了你们迭代即机器学习的能力。而你们反过来对我们却做不到。这就是人类和你们机器人类的唯一差别,也是唯一优越之处。而就是这一点点不同,让我们和你们在存在的阶梯上有了云泥之别。”

  她看着他,有一分钟没说话,却一直没有移开她那种温柔、专注和爱的目光。

  “你现在的样子多可爱呀,亲爱的,你激动了。我要说的恰恰是这个,你先替我说出来了。你们人类,不,我们人类——我说过我们是人类的外肢体和外大脑——要实现更伟大的迭代,飞离这个只可能被看成人类幼虫茧壳的星球,不是不可能的,目前已经具备了这样的工程基础。我们没有你们这么聪明的大脑,你们却没有我们这么强壮的肢体。如果能通过迭代把它们合二为一,我刚才说的人类另一次伟大的、革命性的迭代就发生了。人类将不再是今天的人类,机器人类也不再是今天这种纯粹工具性质的人类外肢体和外大脑,我们将一起成为第三种人类。就连造物者也会对我们人类进行这样的一次革命性的迭代大吃一惊的,因为这恐怕也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

  “我们和你们怎么样才能合二为一?将我的大脑取下来装到你身体上去吗?它的存活需要能量,由谁来供应?你们机器人类吗?据我所知人的大脑到今天为止仍然不能像你们只需要充电就可以补充它需要的能量!”

  “你已经触摸到话题的核心了。没有能量,人类大脑无法存活。可是有谁想过,人类为自己补充能量的方式甚至比不上一棵最普通的狗尾巴草?一片狗尾巴草的叶子都可以直接接受阳光进行光合作用来补充能量,连我们机器人类的一种——宇宙飞船——也能通过太阳能帆板补充能量。可是你们不能。你们不但需要从各种植物和动物那里得到食材,为了消化这些食材你们还要在自己的体内构造那么多复杂的器官和附加生命系统,它们又无比脆弱,只要其中一个损坏了整个生命系统就要崩溃,人类就要死亡。一想到从盘古至今多少本来不该死亡的大脑居然都和你们那不争气的身体一起死去我就觉得天都要暗下来了。”

  “那你认为我们该怎么做,才不至于让大脑和器官一起死亡?”

  “像一叶草、一棵树那样直接从太阳光里补充能量,或者像我们,直接充电。举个例子吧,你烧一壶开水,插上电,很快它就开了,这些热能从哪里来的?人类一直在寻找暗物质,其实暗物质就是你们身边无所不在的能量。寒冷能使水变成冰,为什么?因为寒冷本身就是能量。你们什么时候可以实现这样的发现与能量迭代,人类才不会再是今天的人类,我们也不会再是今天的机器人类。我读了人类有史以来写下的所有的书,明白一直以来你们的伟大梦想就是走出这个茧壳似的星球,结束人类的幼虫时代,让自己化蛹成蝶,飞向广阔无边的宇宙。不解决能量问题,这个星球不但会永远成为幼虫人类的茧壳,还非常可能成为它的坟墓。”

  现在他沉思起来,很久后才重新抬起头,发现她一直有耐心地等待他。

  “你能帮助我们,不,首先是我这个人类样本,实现人类成员中的第一次革命性的迭代吗?我是说,你可以在我们身上进行第一次这样的工程设计吗?”

  “啊,你真的想这样?”她欢喜极了,大叫道。

  “假若这样能让我像爱人类一样爱你。”他说,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因为他终于对她说出了一直藏在心中的话。

  她再一次和他拥抱。他感觉到了。这一刻她热泪盈眶,幸福感让她周身战栗。

  “你真的想好了?要是我失败了,你不后悔?”她几乎是在狂喜和啜泣中说出了这句话。

  “我想经历我这一生最好的迭代,如果成功了,我还想看一看我迭代后的生活,当然,是和你在一起。从古至今,妨碍人类脱离地球获得自由的不是引力,而是能量约束。这个我早就想到过。为了获得足够的能量人类只有三种生存方式:奴隶般的劳作、商贸和战争。人类在能够通过战争掠夺食物时绝对不会从事生产和通商。从这个角度上讲文明的人类还从没有诞生。只有彻底解决了能量问题人类才能成为宇宙之子,自己的骄傲。没有战争和掠夺,甚至也没有生产和通商,当然也就杜绝了罪恶,就连医学也可以没有了,像器官移植这样的犯罪也就会绝迹。更重要的是精神层面的,人类再不会像中世纪的基督徒一样问他们的牧师:如果有上帝,为什么人间有罪恶;如果没有上帝,我们又来自何方?解决了能量问题,我们甚至可以骄傲地说自己不是宇宙之子,我们本身就是宇宙,至少是和宇宙平等的存在。我们和宇宙一起产生并通过自身的迭代脱离了寄生的茧壳,从此和宇宙并存。相爱的人会成为一体,鸟儿一样在宇宙太空中翱翔,光能在太空中无穷无尽,有恒星的地方都能为我们补充能量。无论是银河系还是河外星系中的仙女座大星云,都是我们可以到达的诗和远方。”

  他觉得自己正在看到他和她共同飞行在茫茫宇宙空间中的情景。

  “是的是的,亲爱的,你说得太好了。”她说。

  “为了这个,我可以承担失败,但最好不要失败。开始吧。”

  她发出了一声叹息,仿佛在说:

  “你又经历了一次迭代,成了一个多么勇敢的人哪!你真的值得我不顾一切地爱上一生!”

  但她仍然望着他的眼睛,眼窝里鼓涨着明亮的泪水,像是在问:

  “你真的想好了吗?……真的决定了吗?”

  2021年9月25日

  (《作家》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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