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睡了数个时辰后,铁牛醒了过来。
这一次,并没有相熟的人守在他身边。
不过,他倒是并没有觉得失落,正如他一直以来接受的教导一样,他不能永远期盼着别人来照顾自己,守护自己。
铁牛正尝试着起来,屋外便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不多时,端着药的李念安便款款走到了床边。
“哟,醒了?”
“……嗯。”
李念安将药放在一边:“正好,起来吃药。”
她是知晓了他的身份没错,可并不代表,她会因此而改变她自己的一些处事方式。
在铁牛看来,她是个很有风骨的女人。
李念安见他不动,问道:“需要我扶你起来吗?”
“不……不必的……”
少年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随即起身,走到桌边,缓缓坐了下来,准备喝药。
李念安看着他,扬唇浅笑:“你爹他们正在与尊者议事,很快就会回来了,至于其他的事情,你无须担心,毕竟你什么出格的事情都没做,我会为你料理好一切。”
铁牛背对着她端坐着,应了一声后,端起药碗喝药。
他又不是小孩子,一醒来就找爹找妈的,很多事情,不用她说,他也知道。
李念安站着,看了他好一会儿,回想起了诸多事情。
他在云宗时,便是个向来沉默寡言的人,只可惜,这种沉默并不是好事,越是沉默,反倒是越容易招惹麻烦,嫉妒他的人,数不胜数,她念他天资聪颖,武学天赋惊人,多番庇护,然而她越是庇护着沉默的他,越是会给他树敌。李念安知道这一点,也拿此毫无办法,现在想想,他与他父亲,或许是同一类人。
“都说女儿随爹,儿子随娘,你之性子,倒是更像你父亲,是不是除了追寻武道,你永远都不懂得,如何与其他人相处呢?又或者说,在天才的眼里,其他人都是不值得交往的愚昧之辈?”
李念安并不知道他并非路觅舟的亲子,只是下意识地以为,他长得像娘,性格像爹。
铁牛微微怔了怔,并未点破她所不知道的事情,只是说道:“宗主误会了,我没有看不起其他人的意思,只是,我的确不太会与人相处,所以一直以来,都很羡慕宗主,在我看来,宗主能力过人,是我永远都学不来的。”
他沉默寡言,不是因为他是天才,看不起云宗的其他弟子,只是他不擅长罢了。
这并不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他也很清楚,这是他的性格缺陷。
铁牛说罢,一口将药喝完。
李念安笑了笑,又上前几步,站到了他身后:“你的谦虚,与他也是一模一样。”
铁牛笑着摇了摇头:“宗主这倒是说错了,阿爹他并不是个多谦虚的人。”
路觅舟和他不一样,路觅舟的沉默是因为他懒得与人交流,没必要的交流,他都会省下,而他的沉默,单纯是因为,他一直都在怀疑他自己,连开口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他也很羡慕,阿爹这样的骄傲。
李念安低头凑近他:“那我至少是说对了一半,你还是很谦虚的。”
铁牛正想回话,她的手,忽然放在了他的肩上,不待他反应过来,她便从他背后,抱住了他,柔荑手掌,滑入衣襟。
他吓住了,急急忙忙地要站起来。
李念安却制止了他,将他压回座椅上。
“别动。”
“宗主……”
“你还没脱离云宗呢,按照规矩,还是得听我的话的。”
“我……”
“你别说话。”
“……”
“我早已知晓,你非凡夫俗子,在得知你真实身份的那一刻,终究还是惊讶了,我以为,我的惊讶,止于此了,但是我没有想到,比你的真实身份更令人惊讶的,是你这个人,埋藏于骨子里的,真正的路瑾渐。说说看,你是因为不愿背负骂名?还是因为不愿伤害无辜的女子,才做出了伤害你自己的事情呢?”
“我……”
他无法回答她。
因为他既不是为了不伤害无辜之人,也不是为了不让天吞朔夜宫背负骂名,他只是,不想变得跟某个男人一样罢了。
他也有私心,这就是他的私心。
但是他想,一个真正的君子,自是为了,不伤害无辜的女子,才克制至此。
奈何,他不算是个真正的君子。
李念安半个身子靠在了他身上,从他身后,摸了摸他的脸。
意料之中的,有些烫。
她说:“真是个容易脸红的孩子。”
铁牛有些不耐了:“宗主,玩笑该适可而止了……”
李念安却说:“玩笑?我没在和你开玩笑,你难道不应该,尝试一下吗?你对你自己做了什么,你比我清楚吧?现在正好,他们人都不在,你该试一试……”
他拧着眉头,扣住了她的手腕。
“这不好笑……”
李念安始终微笑着,很是不以为意:“真没在逗你笑,你的确是年轻,但也不至于,完全无法接受这种事情才是,你很抗拒吗?你在抗拒什么呢?你是在抗拒我,还是在抗拒你自己呢?就当我是在帮你检查身体,不好吗?”
铁牛嘴上说着希望她不要再乱来的话,可他的确,有些无法拒绝她。
或许,他本就是个不擅长拒绝别人的人。
又或许,他也很希望,她能够为他检查检查身体?
李念安换了姿势,整个身体都贴在了他身上,上下其手,却出人意料的坦然:“外伤恢复的确很快,但是你的状态并不好,说来,那个地方,也有一些特殊的脉点,你要不要试试,运功看看?”
他鬼使神差地听了她的话,暗自运动,真力一路往下。
只是,结果好像,不如人意。
少年的窘迫更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完了,好像真的出事了……
李念安忽然问道:“你觉得我如何?”
“……我,不知道……”
“漂亮吗?”
“宗主自然是生的好看的……”
“嗯……”
李念安见他似乎没有那么抗拒了,对他使出了浑身解数,足足半个多时辰。
但是,他的身体,似乎一直都很难有所变化。
果然,与李念安起初猜测的一样,他用这种方式来抵御合欢之毒,影响到他自己的身体了。
李念安重新穿戴好衣衫,姿态一如既往的平淡柔和:“罢了,到此为止吧,我好像有些无能为力,也许,这种事情,你该告诉他们,他们可能会有办法。”
少年满脸窘迫地靠在墙上,低着脑袋,无话可说。
这种事情,还要他跟他们说吗?
李念安很贴心地帮他整理好了衣服。
“说不说,还是在你自己,在我看来,这或许是一种心理问题,你的身体并无异样,这一点,你自己也很清楚,武修之体,可没那么容易损坏,怪只怪,我非你有缘人了,也许将来有一天,你会遇上真正的心动之人,说实话,我对你是有所私心的,谁不希望,得到天吞朔夜宫的庇荫呢?而且,我一直都很看好呢,你看得出来吧,我很喜欢你?”
铁牛没及时回话。
他知道,她口中的喜欢,只是简单寻常的喜欢。
但他还是,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少年低垂着脑袋,缓缓开口:“宗主对我的帮助,我心知肚明,倘若宗主有所求的话,我会尽力满足你,你要什么,我会尝试跟外公提起的……”
李念安听到他这么说,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真是个单纯的孩子,我要好处,你就给么?不要总是将人想的太好,我比你印象中,是要卑鄙许多的,只是你现在的身份,容不得我卑鄙罢了。我对你,没有什么施恩,你也不用回报我,很快,你就会离开云宗,回到属于你的世界了,云宗没有资格,束缚你一丝一毫。”
他闷着头,无话可说了。
李念安想了想,还是说了些多余的话。
“我说你单纯,但与此同时,你的眼中,又时常盛放着野心勃勃的光,说的好听一点,大概是,你是个很有梦想的人吧?不论将来如何,我还是希望,你始终,都只是路瑾渐。”
铁牛有种被戳穿真相的感觉。
仔细回想一下,又觉得稀松平常。
他忽然说:“这个世上,哪个人不是野心勃勃的呢?”
李念安微微怔了怔:“……”
他继续说:“从小,便爱代入英雄传说或美满的爱情故事,初长成时,又喜欢代武者传奇或绚丽的求道传说,等被生活磨一磨,觉得自己开悟了,那时候,听到杯子碰在一起,都觉得是梦碎的声音。梦当然是碎了的,所有人,确实自始至终都是在做梦,并没有真正地了解所生活的世界,也没有作为自己活着。就好像,我一直努力,成为阿爹那样的人一样。”
李念安愕然。
少年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
“为什么自己一定要变成别人的样子呢?娘亲说的对,谁也不会变成别人的样子。我们都只会变成自己的样子,就好像,藤蔓会爬,榕树会长大,梭梭树在沙漠里开花,荷花在夏日里摇曳,如果只有一种花就足够的话,这天地,为何会有这么多种花?”
他抬头,略显青涩的面庞看着她:“所以,用自己的样子开花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