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洵正在书房写字。
脑子里却全是竹林里的画面。
他是个男人,其实更懂男人。
沈墨是什么人,他即便和他没什么交情,也知道他。
他可是刀尖上舔过血,杀人不会眨眼的人。
他那样一个冷绝的人,怎么会对蒋瑛做这么温柔亲密的举动。
只有一种可能,沈墨对她也不同。
甚至和他一样。
李洵感受到的不是一种危机感。
而是对蒋瑛的一种担忧。
他尚且能够克制自己,沈墨呢?
那等人杀伐决断,又是简在帝心,他已经接近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地步。
万一他没有丝毫怜悯之心,要把蒋瑛拉到自己身边呢?
李洵不敢往下想。
他将笔放下,没坐下来。
屏儿瞧见了,上前问道,“殿下可是有什么事?”
李洵沉默了一下,才问,“小瑛子呢?”
屏儿怔了一下,好久没见李洵主动问起蒋瑛了。
她往外看了一眼,道,“应该是在院子里干活呢。殿下要叫他呢,奴婢去喊。”
“不用。”李洵却将她拦了。
也不说什么事,又沉默。
屏儿只好在一边伺候着。
中午屏儿去外头准备午饭。
李洵从椅子上起来,走到窗边看了看。
恰好看到了蒋瑛。
她回身,目光与李洵相触。
慌乱间正要移开,李洵却开口了,“你进来。”
原是她来去自如的房间,如今再踏足,却显得弥足珍贵。
蒋瑛小心翼翼的站到了李洵跟前。
李洵斟酌一番言辞,还是有些不好开口。
她或许十分磊落,没有往歪处去想。可人素来都是复杂的,她太简单了,反而容易吃亏。
蒋瑛也有些纳闷。
李洵把她叫进来,却半晌都没说话。
蒋瑛垂着头,看着地面,又看自己的鞋面,不敢抬眼去看他。
李洵终于开口,“你凡事留个心眼。这世上人的癖好各不相同……不要谁都相信。”
蒋瑛抬眼,茫然去看李洵。他这话说的没头没尾,蒋瑛完全摸不着头脑。
“殿下是让奴才防着谁吗?”
李洵道,“不是谁,是所有人。”
“连殿下也要防着吗?”
李洵冷然道,“对,我也要防着。你不知道,那些表面看起来风光的人,或许心里揣着肮脏的心思。”
李洵意有所指,但蒋瑛不知道他指的谁。
如果说是所有人,那就包括了李洵本人。可若是说李洵对她怀了什么肮脏的心思,她是绝对不信的。
在她心里,李洵是多好的人啊。
“可殿下不是坏人。”
李洵的态度更冷,“我算什么好人?你才见过多少人?就凭着面相还是给你一些小恩小惠,你就拿别人当了好人,掏心掏肺,不设防了吗?”
一番话让蒋瑛哑口无言。
“我的话记住了吗?”李洵问了一遍,语气有些强硬。
蒋瑛垂首,轻声道,“奴才记住了。”
说完话,蒋瑛又被遣出去了。
用了午饭,李洵喝了茶,在屋子里看书。
没多久,小林子来禀报,说是永寿宫的慕言姑姑来了。
李洵掀了眼皮,不知道慕言姑姑为什么会来?
上次未央宫的人来是为了他和刘蓉的事情。
这次永寿宫的人来又是为了什么?
他叫小林子把人请进来。
慕言姑姑进了门,福身行礼。
“慕言姑姑请坐。”
屏儿给慕言姑姑奉了茶。
慕言姑姑询问了李洵的身体,随意聊了几句,这才到了正题。
她道,“其实奴婢来,带着任务来的。太后老人家,九殿下也知道,就喜欢美好的事物。美的东西,美的人。现在永寿宫也缺人手,想来问问殿下的意思,能不能割爱,把殿下这边的一个小太监让给太后。”
他这里的小太监只有小林子和蒋瑛。
小林子相貌平平,资质也平平,太后决计没看上他。
那就只剩蒋瑛了。
李洵脸上没什么表情。
慕言姑姑捧起茶盏,不急于一时。
她来时,还和太后提起过,不过是个奴才,一道懿旨,内务府的人直接就过来找人了,不必麻烦。
太后却觉得此时蒋瑛毕竟有主,不好做越俎代庖的事情,还是要问一问李洵的意思。
慕言姑姑这才过来了。
她十分有把握。
太后要的东西要的人,便是皇帝都不会拒绝,何况还是九殿下。
但片刻之后,李洵却拒绝了。
给的理由很简单,“这件事他自己做主。”
慕言姑姑吃惊之余,竟觉得十分微妙。
一个太监的去留,竟还能让她自己做主?
李洵这个主子,要么是不想给人的托词,要么就是对这个奴才好的有点过了。
但李洵开了口了,而且慕言姑姑本来也是来求人的,自不好撕破脸,便道,“殿下既然发话了,那我回去回禀太后,等这边一个答复。”
慕言姑姑没有久坐,起身走了。
屏儿送了慕言姑姑离开,折身回来,李洵正在喝茶。
屏儿有话不吐不快,道,“太后怎么好端端要咱们这里的人?她宫里得有多少人,便是要是十个百个奴才,说一句,内务府肯定都去办了。幸亏殿下你找说辞婉拒了。”
李洵却说,“我没婉拒,你问他的意思。若他愿意走,我不拦他。”
屏儿惊愣不已,李洵怎么还真叫蒋瑛自己做决定了?
不过这样也好,屏儿很有信心,她道,“奴婢这就去说,小瑛子才不愿意走呢。”
屏儿转身去找蒋瑛了。
李洵却觉得涩然。
他自私的把决定权给了蒋瑛。因自己做不出那样的决定,便要她来做。
李洵,他不如蒋瑛。
屏儿去找了蒋瑛,她正在厨房给李洵煎药呢。
屏儿站在门下,挡了外面透进来的光,插着腰,口沫横飞的把慕言姑姑来的事情说了,随后道,“虽然不该对太后不敬,可她这事实在是不妥。小瑛子,你怎么可能走呢?对吧?”
蒋瑛正用扇子扇着炉子,闻言,手上的动作停了停,问,“殿下是什么意思?”
此刻是一道暗影投在脸上,又是侧脸对着屏儿,她分不清此刻蒋瑛的情绪。
屏儿语调轻松,“殿下叫我来问你,你知道殿下这个人的,对我们极好的。嘴上虽然不说,但就是好。我其实多余来问,不过要走个过场,不然太后那里不好交代。我一会儿去问殿下,直接去永寿宫把话回了,就说……”
“我愿意过去。”
蒋瑛的话硬生生把屏儿的话给逼回去了。
她张着嘴,一时间没闭上。
愣然过后,她几步走到蒋瑛跟前,凝视着问她,“你说什么?你愿意去哪里?”
蒋瑛转脸看向她,语气十分平静,“我说,我愿意去永寿宫伺候太后。”
“你……你……”屏儿被气到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憋了半天,斥道,“永寿宫比我们这里好是吧?我原想着你是那种能同甘共苦的人,原来也是这般见利忘义的。殿下真是白疼你了……他,这阵子是冷落了你,你就怀恨在心了吗?”
蒋瑛什么都没解释,任由屏儿骂她解气。
屏儿气的都想掉眼泪了,骂多两句,又不忍。只是她还是不信,蒋瑛怎么就那么爽快答应了,明明殿下还在前头帮她顶着呢。
她气呼呼的走了,到了殿下跟前,把蒋瑛的话原封不动的说了。正要说些什么,李洵脸上神情没有丝毫变化,语气更是淡淡,“那便依他。你去永寿宫那里回话,也叫他收拾一下,这几日过去。”
“殿下……”
李洵起身,道,“我有些乏了,别来扰我。”
屏儿讷讷,只好转身走了。
但她没有第一时间去永寿宫,先是给徐青芷报了个信。她还是希望这件事有个转机。蒋瑛若没走成,她一定揪着耳朵好好再骂她一顿。
传完话,屏儿在外面磨时间。事情先不报给永寿宫,总算没有落定。
徐青芷也重视蒋瑛。这件事对她而言也算是大事。
她怕是中间有什么误会,或者要挟之类的。徐青芷翻墙反正已经翻习惯了,也没耽误,直接翻墙过去了。
“我说过不许……”李洵侧身躺在床上,听到背后的动静,还以为是屏儿来了。
“是我。”
一听是徐青芷的声音,李洵起身坐在了床上,还要起来,被徐青芷拦住了。
“我说几句话就走,你就这么坐着吧。”
李洵已经猜到,“母妃因为小瑛子的事情来的?”
徐青芷点头,“小瑛子在雪阳宫与我们也算是共过患难的,那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倒不是说他不能往更高的地方去。只是这也太突然,我问你,你就舍得?若真是碍于太后的面子,好好说就是,太后应该也不会夺人所好。”
“没什么不舍得,我早晚要出去开府,他本来也要寻个去处。如今太后来要,正是这么个时机。”
徐青芷拿眼瞧他,“开府算什么?你带个奴才出去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你和我说说,是不是还有别的缘由?他得罪你了?我怎么听说,你一直把他放在院子里不让他近身伺候了。”
李洵看着徐青芷,母妃也看着他,十分关切的样子。
李洵需要一个发泄口。
他其实这些年一直修身养性,所有的情绪都不表现在脸上,自己都可以消化。可唯独情爱一事,最是磨人心志,叫人茶不思饭不想,无药可医。
其他一切的欲望,他都可以自己克制。唯独这方面的,只会愈演愈烈。因人总是贪婪的。
她在跟前,就想与她亲近。看到她与旁人亲近,就会生气。
他从来都不是圣人,也不是什么君子。
有朝一日,兴许管不住这欲,做出悔恨终身之事。
但压制欲望,本身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那一件件的亵裤,一晚晚的夜不能寐,便是最好的证明。
李洵嘴唇动了动,艰难的说出那句话,“母妃,我喜欢他。”
……徐青芷只觉被五雷轰顶了,眨眨眼,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听到了什么?
她这玉树临风的儿子,怎么走上了龙阳之路。
李洵道,“所以我不能留他在身边。”
徐青芷见过大场面的,这件事,她还是暗自消化了一下。看自己的儿子,似乎已经早早消化过了,她道,“你说的没错。这样,是不能留在身边了。”
她还有个更感兴趣的事情,问,“那个,他喜欢你吗?或者说,你们两个互通过心意没有?”
虽然这个时候,问自己儿子这个问题,不大厚道。
但徐青芷真的很想知道。
李洵道,“我不知道。”
既是不知道,便没有互通过心意。
徐青芷颇有些失望。
但徐青芷也有些欣慰。毕竟自己儿子亲手要把喜欢的人送走,断了这念想,当娘的也要宽慰一下。
她道,“你能有分寸,这是最好的。你当知道,这是正确的决定。古往今来,也有好这些的。但你,还没经历过女人呢,这种事情实在不用急。”
……李洵颇有些无奈,话外之意,若是历过了女人,还能转过脸来接受这种事情?
看了看自己的母妃,知道她也是在说实话。
她与他素来都是直来直去的。
“母妃,我会放下他,好好娶妻生子,不让母妃担心。”
“我不担心,你一贯有分寸的。”徐青芷笑了笑,又道,“何况你对他,估计也不够喜欢。所以没事的。”
李洵不解。
徐青芷道,“我当初不是不知道这宫里的险恶。不是不知道一旦入了宫会失去什么。但那时候还是义无反顾的。你外公劝了,没有用。那时候我谁的话也不听。就因为喜欢,就想着厮守在一起。这才是真的很喜欢。哪里舍得分开啊。”
可再多的喜欢也没用,都被岁月给蹉跎了。若重新再选择一次,或许她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可这世间哪有什么如果。自己种的因,只能承受这果而已。
瞧瞧她现在过得……
她拿这番话来说教自己的儿子,也觉得有些可笑。
这个李洵却不能苟同。
他觉得,只有足够喜欢,才能勇敢放手。喜欢,当然要为对方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