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轩送星榆到小区门口，便回去了。
路程不远，一路上两个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说，不过是聊一聊学校里无关痛痒的琐事。
但彼此的心里，肯定藏着无数的话。
这些话兜兜转转，像是失了方向的蝴蝶，在脑海中转了几转，还是归于沉寂了。
说的时机不对，就仿佛咬了一口树上未熟的青果，又酸又涩，不是滋味。倒不如存着。
对于年少而不知愁的人而言，什么事情，存的时间越久，越是缱绻，越是隽永，越是真挚。
在这一点上，他们有着无需言说的默契。
跟启轩说了再见之后，星榆回身进了小区。
家门口的台阶上，新装了两个日光灯。明晃晃的光沿着台阶映入小区寂静的黑夜里，让人恍惚间有种站在晨昏线边缘的错觉。
苏燕清正敲着二郎腿，倚在沙发上看手机。她穿着酒红色的短袖睡衣，肩上披着浴巾，任由湿漉漉的头发散在身后。
她感觉到有人进门，抬头看了一眼，又将目光投回电视上，静静地道，“回来了。”
“嗯。”星榆推开门进来，顺手将大门锁好来，随口问，“你晚上吃了什么？”
“我啊——”苏燕清放下手机站起身，一手扶着身上的浴巾，一手抓了抓垂在肩膀上的头发，“应酬，能吃什么？就那些菜。吃都吃腻了。我去吹头发了，你赶紧去洗澡。”
星榆点点头，就上楼往卫生间走。
明明是这样快乐的一天，她总隐隐地觉得心里像缺了一块似的，空落落的。
她闭着眼站在花洒下，冒着白气的热水顺着她的额头、她的眼、她的脸颊滑下来，却没有迎来想象中温暖而放松的感觉。
她的鼻子却难受得很，不知道是不是水蒸气太重，让她有点呼吸不过来。
等她睁开眼睛，望向洗手池上方挂着的镜子时，发现她的双眼已经红了。
启轩很好，他的家人也很好。可是他们对她越好，她觉得自己离他们越远。
或者说，越喜欢一个人，越想靠近一个人，越觉得与那个人隔了千山万水。
他的出现，像是打开了她心里的一个角。这个角落，是单纯开朗的她在过去不曾注意到的。
但是现在，她不得不去面对这个缺口，以及从这个缺口里如潮水般涌出的，难以摆脱的孤独感。
她可是白星榆啊。
是那个还未成年就被公司上下的人称呼为“白小姐”的白星榆。
是那个小学就戴着价值不菲的项链被司机送去学校的白星榆。
是那个从小家境优越想什么就买什么从不为物质所扰的白星榆。
可她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深深地感觉自己坠入了尘埃里。
第二天，是周六。
和启轩约好去他家的时间是下午。上午的时候，白星榆去了市图书馆，想要找两本书来看。
司机说要送她，被她拒绝了。她想一个人在公共交通上听听歌，消磨些时间。
从图书馆出来到公交站的路上，她正好路过一个购物中心。
往往星榆是不会留心注意这些的。她才不会稀罕购物中心里挂了什么衣服。
从小到大，她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
但今天不知怎么，一楼橱窗里那些漂亮温婉的连衣裙，一下子就吸引了她的目光。
尤其是橱窗最左边的那件杏色衬衫裙，有收腰，裙摆直到小腿肚，简单清纯，落落大方。
她的衣服，都是风格俏皮甜美的居多。她很少有这样温柔的裙子。
他会不会喜欢呢？一个念头猝不及防闯入脑海。
正当她望着那衣服发呆的时候，身后竟有人叫住了她，“星榆？”
有些陌生的声音，温和又婉转。
星榆回头，看见一位高挑而纤瘦的中年女子，模样清丽，打扮素雅。唯有那亚麻金色的长发，与她简单大方的打扮格格不入。
那长发，又柔又亮，灵动又轻盈。
她愣了一愣，好像没认出对方。
“我是思婕阿姨。去年，我去你爸爸办公室送东西，我们见过一面。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呢。”对方微笑道，面目友善。
星榆这才隐隐约约地记起了她，笑了，声音轻快而甜美，“阿姨好。不好意思，刚刚一时没想起来呢。”
“没事。我们就见过一面。是星榆长得漂亮，所以阿姨一下子就记得了。”顿了顿，思婕又说，“你一个人来这里逛街啊？”
“正好路过这儿，来看一看。”
“这样啊。你吃过饭了没有？阿姨请你吃饭，五楼刚刚开了一家酸菜鱼，很好吃的。”思婕含笑道。
“不了，我回去吃。”星榆忙拒绝道。
“没事的，阿姨叫你爸爸一起来。我打电话给他。”不等星榆回答，思婕一手挽过她，一手拿起手机拨电话。
星榆只好站在原地等。
很快，电话就说完了。思婕收了手机，“你爸爸马上就来了。我们先上去。”
星榆点点头，跟着他往商场里走。
“刚才看你在门口看衣服，我以为你是过来逛街的呢。”思婕又说。
“我刚从图书馆出来，准备要回家的。碰巧随便看看而已。”
“有没有喜欢的？等你爸爸过来，让他帮你挑一挑，就当阿姨送你的礼物。”思婕笑着道，“星榆的生日快到了吧？”
“不啦，我平常都是穿校服多，买了也没机会穿的。”星榆含笑婉拒了。
思婕笑了笑，没说话。
他们两个人坐电梯直接到了五楼，进了思婕说的那家酸菜鱼店。
菜刚刚上齐时，星榆的父亲正好就到了店门口。
还没等思婕招手，他就已经看到了她们，径直走过来，向星榆点了点头，又向思婕道，“你怎么晃到这附近了。”
星榆的父亲穿着衬衫和西裤，没有穿西服外套，想来是刚从公司赶过来。
思婕说，“我今天正好在我们商场门口看见星榆了，就想着叫她上来吃个饭。”
“这么客气做什么。”星榆的父亲笑了笑，说了句不痛不痒的客套话。
“不是我客气，是她太客气了。以后啊，她想买什么、想吃什么，就直接到商场里来找我。”星榆明明就坐在这里，思婕却一直看着星榆的父亲，还用“她”这个字眼，好像非得要她父亲转达一样。
星榆的父亲笑了笑，转向星榆道，“思婕阿姨是这个商场的经理。你有时间就来逛逛。不过啊……”
他又看向思婕，“星榆现在学习紧张，没什么逛街的时间了。”
“话不能这么说嘛。”思婕一边为星榆的父亲舀鱼片，一边道，“星榆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肯定会喜欢逛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正好啊，一楼新开了一家服装店，待会儿吃完饭，我带她去逛一逛，挑几件衣服，当生日礼物。”
说完，她正要把勺子放回鱼汤里，又瞥到了星榆的空碗，便自然而然地伸手，给她也舀了几勺。
“我做不了主。得听星榆的。”星榆的父亲道。
星榆只好笑着点了一下头。
她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但是那件连衣裙出现在了脑海，压倒了其他所有的念头。
思婕带她买了那件杏色的连衣裙，还挑了其他的衣服，总共算起来，有七八件。
彼时，星榆的父亲已经回公司了，没有陪她们一起逛。他留下了一张卡，但是思婕没有用，而是把这些衣服通通记到了自己的账上。
思婕就像是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偶尔出门便解放天性大肆购物的阔太太一般，下手毫不手软，看见满意的就叫店员包起来。
只不过，她都是给星榆挑的。
星榆有些犹豫，思索了半天才决定开口劝劝她，“阿姨，我用不着这么多。”
“好看就买了。星榆啊，天生的衣服架子，穿什么裙子都好看。”思婕笑道，“你爸爸，帮了阿姨很多忙。你就给阿姨一个机会，让阿姨为你买点礼物，好不好？”
星榆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好笑着点了下头。
中午回到家，苏燕清和文姨都在家。
文姨见她拎着大包小包，还有些惊奇，“你不是去图书馆了吗？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
“我爸给我买的。”星榆不想说出“思婕”这个人，怕苏燕清听到，又闹得鸡犬不宁。
星榆知道，苏燕清对她丈夫身边的每个女人都格外“敏感”。最近，他们常常吵架，据说也是因为一个女人。但星榆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你爸？”苏燕清懒洋洋地掀起眼皮，冷哼一声，“他倒是够闲的。”
星榆没说话，赶紧拎着衣服钻进了自己的房间里。
下午，星榆穿着那身新买的杏色连衣裙，去了启轩家。
苏燕清本来让她中午把新衣服都拿给文姨洗一遍，星榆推说晚上回来再洗，就躲在房间里换上了那条连衣裙。
她出去的时候，苏燕清看到她，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
苏燕清没说别的，只是嘱咐她晚上早点回来。
星榆点点头，便出门了。那颗自从换上连衣裙之后便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她很怕苏燕清多看她一眼，或者就这条新裙子多问她一句，但幸好没有。
其实她也大可不必害怕的吧。
她真正害怕为人所知的，是被那件裙子崭新而大方的颜色掩盖的，对另一个人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