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张璁在星空下独自梳理着陈年往事,眼角忽然瞟到远处似有一人影闪过。张璁立马警觉起来,握紧怀中的长鞭隐在暗处。正想着该如何警示长门殿的那帮人,却见那人却是往殿外的杂役房方向潜去。杂役房现在住着的只有大麻子一个人,他去那里做什么?
长门殿最忠实护卫二黄三黄尖锐的呼啸声传来,门房外的大黄也向空中抛出它独有的撕裂声。小红和小绿跑出来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情况,小绿顺便骂了几声二黄三黄,俩人便又转回殿内。
不多时,大麻子挺拔的身形便跃然屋顶之上。张璁满以为二人会交手战上一场,没想到二人打了个照面就匆匆向长门殿驰去。张璁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这个时辰,宫里的人恐怕还没有睡着,可他就这样肆无忌惮地闯进长门殿,恐怕宫中一干人等要遭殃了。
小红和小绿进入中殿,还没来得及脱衣躺下,便见一反常态的大麻子闷不吭声地从外殿闯进来,两人正待喝斥,一张嘴,两颗丹药便准确无误地落入口中,与此同时大麻子的指风也跟了过来,她们来不及做任何反抗便被放倒在地很快睡了过去。在内帐随侍的秋菊跟平安更加迷糊,无端只觉身体一麻,便人事不知。
陈娇见赵炽不顾一切地闯进来,急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赵炽回道:“赵车把式来了,要我们现在必须离开此地,晚了就来不及了。”
陈娇脸色一变,抓着赵炽的胳膊道:“可是二兄出事了?”
刘彻的无情狠戾激起了二兄最后的呐喊,劝也劝不住地要对刘彻发泄心中积了一生的怨懑。想必是此举惹怒了刘彻,所以刘彻才会来个秋后总算账。
后跟进来的赵车把式道:“田宾王平缘上意,奏了侯爷一本,说侯爷母孝期禽兽行,按律当诛。侯爷唯恐此举牵连于你,故令你连夜离开此地。”
陈娇苦苦一笑,唯恐牵连于我,恐怕他就是故意牵连于我的罢!可事到如今,多想无益,她必须赶快作出决断。
陈娇做事向来干脆利索,换了身简装三人便向宫外走去。到了宫门口,却见没腿的张璁手持长鞭横立于前,颇有几份昔日里的英雄气概。
“陈殿下,您这是要去哪里?”
陈娇依稀那年谷底的冷傲,“你想怎样?”
大麻子一向温和的眼睛散发出危险的光,赵车把式已经作出进攻的准备,小小一员残将,他们根本不放在眼里,只是在感情上,有些不忍心罢了。
“你走了,长门宫一干人怎么办?”其实张璁最内心的想法是,他怕天子一旦彻查起来,会查到他嫂嫂身上。
陈娇道:“刘彻明知在这个偏僻的地方,用你们这帮子老弱妇残是困不住我的,可他还是选择了让你们来长门宫,你就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吗?”
这个东西张璁倒真没想过,现在想来,以馆陶的实力,想要帮助女儿逃出长门宫简直易如反掌。可是,馆陶敢那么做吗?可见天子早知道能困住陈娇的从来不是他们,而是人世间最宝贵的亲情。所以,陈娇第一次擅自离开长门时,天子并没有怪罪长门宫人,因为他知道,错不在长门宫人。可笑宫里人一直在猜东猜西,却从来没想过理由竟是如此简单。
想到此,张璁心下略觉宽慰,看向大麻子道:“兄台此去颠沛流离,你当真觉得值得吗?会不会后悔?”
赵炽从张璁的问话中嗅出张璁可能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他在问他:你这样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自己的梦想和生活,值得吗?有没有后悔过?当下回道:“所谓时势造英雄,当然也造我这样阴差阳错的小民。有些事,并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想通了这个,就没有什么值当不值当后悔不后悔的了,——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好。”
张璁听了微微一笑,抱拳道:“一路走好!”
望着大麻子离开的背影,张璁始终是有些惋惜的,那样一个出类拔萃的良将,为了一个本不属于自己的女人而丢弃了自己的梦想与前程,的确算不上一名大丈夫。
太阳升起老高的时候,一觉方醒的长门宫人又乱套了。连一向沉稳的赵女官也气得摔了一只碗:好个不守妇德的陈娇,非要把长门宫这帮人性命交待在你的手里你才甘心啊!
气人的还有大麻子,此人居然骗过了长门宫所有的人,没想到却是个心怀叵测的内奸。这内奸是她们引来的,恐怕这次陛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饶过她们罢。
“把张怜儿抓来,这人可是她从外面带回来的。”
以人的自我保护本能,宫女们第一时间推责任找替罪羊。——可是大麻子能骗过她们所有人,难道就不能骗过张怜儿吗?宫女们是真的乱了,不管张怜儿是救命的稻草还是垫背的牺牲品,她们真的管不了那么多了。
直到张璁慌慌张张的到来方稳住局面,不论怎样,先给长安上折子请罪,其余的,听天由命罢。
刘彻自然是雷霆大怒,心想我这里还没有把陈僑如何呢,你倒跑得没影了。命人火速去拿隆虑侯陈僑,却听回报:昨夜隆虑侯已畏罪自杀。刘彻这时方感觉到受了陈家兄妹的联合欺弄,一方面除去了隆虑国兼处没收财产,另一方面下达密令,搜查废后陈娇的下落。
想一想刘彻得知自己的女人与人私奔却又不得不顾着皇家颜面不能四处声张的模样,张怜儿高兴得能把一天的劳累给解了。好个过河拆桥赶尽杀绝的刘泼皮,你早该有今天了。
只是可怜了那个娇阳如火的女子,不知她现在是否安全,是否成功地逃出了刘泼皮的魔爪!
一日又一日,长门宫的人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刘彻虽然未曾怪罪她们,可事情没个了结前她们的心始终安定不下来。
三个月过去了,雪下了两场。长门宫被一层洒满灰土的白雪掩盖着,甚至是大道上人们也没心情去打扫。就在这么个寒冷的鬼天气里,她们突然接到通知说废后要回来了。
废后不是跑了么?
废后要回来了?
不管怎样,这是个好消息。她们添火盆的添火盆,打扫的打扫,然后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立在门口迎接废后,也迎接着自己的命运。一辆乌篷马车直接从敞开的宫门驶向长门殿,平安秋菊赶忙狗腿地跑上前去行使自己随侍的职责,却被同来的两名身强力壮的宫女挡了回去。
手持圣谕的舍人说废后病得重,为防止传染宫婢们还是远离废后的好。
废后果真病得很厉害。宫女们看着她惨白的脸完全没了人样,是由那两名宫女抱回寝宫的。药熬好了,新来的宫女把药端进去,她们在殿外还能听到药碗摔在地上的声音。——废后果真还是那个犟脾气。宫女们叹着气摇着头。
睡到半夜,便被那两宫女唤醒——废后薨了!
这么快,就薨了?
宫女们乍听此消息,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她们服侍了快二十年的废后没了,她们也已风华不再,陛下会怎么处置她们?
张怜儿风风火火地从山坡上跑下来,她得知消息说废后回来了,便马不停蹄地赶来看个究竟,可得到的竟是这样的噩耗!
一张张陈娇的音容笑貌从她的脑海里如闪电般划过,每一张似乎都很清晰却又那样模糊——她想再看陈娇最后一眼,记住她永远的模样。
陈娇的灵堂就设在前殿,灵堂设置得很简单很朴素。灵前冷冷清清即没有守灵的人也没有哭灵的人,只有七蓝坐在那里用香炉里的米粟喂麻雀。
张怜儿一下子就崩溃了,夺过七蓝手里的灰雀骂道:七蓝,你怎么能这样,这里是废后,是你的陈阿姊,你怎么能这样对她?
七蓝一边抢麻雀一边喊道:不是阿姊她不是废后阿姊。
听说陈娇病了,疯子七蓝就捉了一只麻雀去哄她开心。她把雀儿放在陈娇的手心里,病中的陈娇吓得几乎当场咽了气,雀儿也被丢在了地上。七蓝跑出来就说里面的人不是废后阿姊,废后阿姊还在跟她捉迷藏呢。
张怜儿怒气更甚,伸手想要揪着七蓝磕几个头,却听七蓝咧着嘴哭道:废后姊姊,废后姊姊,救七蓝救灰雀……
元鼎元年岁末,废后陈娇病薨,葬于霸陵郎官亭东。刘彻用这样的丧葬方式表达了他对陈娇的失望与厌恶,一如当初之废后!
曲终了,人散了,树倒了,留下猢狲了。长门宫的奴婢们怎么也想不通,陛下把她们留在这样一个近乎废弃的宫殿里做什么?
过年了,长安送给长门的物资里再也没了那些个叫作赏赐的东西。宫人们捧着简陋的年夜饭,提出了她们心中的疑惑——废后回来了,那个随着她一起离开的大麻子呢?
对啊,大麻子呢?临阵逃脱了?惨遭不幸了?小红跟小绿是坚决不相信大麻子会惨遭不幸,那身手,要逃脱保命简直易如反掌。可秋菊等人不同意,一个好汉还三个帮呢,他一个人带着废后,能撑多久?
平安道,废后那每晚不离身的木骆驼好像也没见到过。春花等人立即附和,真不知道废后那样人家出身的人怎么会青睐一个木头玩艺,即使擅自出宫也要带着它。可是入棺装殓时,她们并没有发现它呀。难道是丢了?事出突然来不及带了?
哎哎,你们发现了没有,七蓝说废后怕雀儿,笑话,废后会怕雀……
小绿的话还没讲完,就听赵女官把碗重重地摔在食案上:不说话你们会死啊,瞎猜什么,没看到她是病死的?
切!宫女们齐刷刷丢出几个白眼。不就乐呵乐呵熬熬时间吗,较那真干吗?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