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毕业那天,我们都太软弱
简蔓2021-03-05 10:4416,359

  青春里的反目,总是非常利落干脆。那些说出口的狠话像尖利的刺,精准地扎进对方心里,成为难以愈合的伤口。

  可是逞一时口快,理智回归后,才会明白,自己要为曾经那份根本无足挂齿的傲娇倔强生出多少遗憾。

  多少懊悔。

  多少永远也抵达不了彼岸的思念。

  1

  踏入校门这么多年,大考小考经历了无数次,但从没有哪一回,周静芒因为成绩紧张成这样。

  并且,她紧张的不是自己的成绩。

  暑假过了一周,学习委员通知大家,期末考试的成绩已经张贴在了学校的公告栏里,让所有人自行前去查看。周静芒一路瑟瑟发抖着来到学校大门前,刚好碰到了悠哉悠哉吃着雪糕的章扬和庄杰。

  天气很热,太阳火辣辣的,章扬望着穿一身小熊维尼格子衬衫裙的周静芒,无奈地摇摇头:“十七岁的人,却只有七岁的审美。”

  周静芒懒得理他,径直朝着公告栏挪去。

  她诚心祈祷着,章扬的成绩千万不要太难看,不然她下学期肯定要被班主任和诸位同学八卦的眼神淹死。

  红色的榜单已经近在眼前,她却吓得紧紧闭上了眼睛。片刻后,她伸出食指扒开眼皮,露出一条缝。将名单一列一列地看过去,都没有看到章扬的名字。

  完了完了。他肯定又是倒数……咦?不对,她好像看串了行,周静芒一着急,也顾不上害怕了,睁开眼睛跑到榜单前,快速浏览了一遍排名,终于,在第三十九名的位置发现了心心念念的那两个字。

  全班五十二个人,第三十九名,勉强算是摆脱了吊车尾的过去,达到了中游。周静芒稍稍舒了一口气,又仔细看了看他的各科成绩,语文和英语都有明显提高,数学最差,只有十几分……天,就算选择题全蒙,也不至于得这个分数吧。

  笨蛋!

  周静芒刚刚在心里咒骂完,章扬就俏没声地站到了她背后。“不要说我坏话!”他严肃地给予警告。

  周静芒回头冲他翻了个白眼:“你要是数学成绩能稍微提高一点儿,名次至少能往前提五名。你看,前面那几个人跟你的成绩差距很小。”

  “怕什么?”章扬欠扁地咧开嘴,露出一嘴大白牙,笑得没心没肺,“反正我高考时,数学又不计入总分成绩。”

  周静芒愣愣地看了他半天,突然伸手触了触他的额头:“病入膏肓了吧?胡话说得这么溜。”

  章扬耸肩,转头给了庄杰一个眼神,庄杰心领神会,跟周静芒解释道,章大少已经决定要报考艺术学校了。艺校的文化课分数线低很多,只要艺考过关,以他现在的成绩进入二类本科不是问题。

  周静芒欣喜的同时,又想到:“可是你爸能同意吗?你当初来了一中,不也被迫从艺术班调到了普通班?”

  章扬不置可否地撇嘴:“如果他有本事,就等我考上大学,再帮我转系啊。我反正只负责考上大学就好了。”他意有所指地看了周静芒一眼,“这可是我跟某人的约定。”

  “什么约定?”庄杰抓住话头不放,“我怎么觉得你们俩的表情这么奇怪呢?从实招来,你们俩……”

  周静芒的脸“腾”地烧了起来:“不跟你们胡扯了,我去教室找潆洄了。”

  一直跑到学校大门前,周静芒才想起,她忘了看自己的成绩。真是要疯了,现在回去,肯定又要遇到大嘴巴庄杰,不想被他逗弄,她决定等会儿让沈潆洄帮她看看成绩。

  “你也真行,专门跑来看成绩,最后却什么都没记住。”沈潆洄看完榜回来,一边笑话她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是第二名啦,数学比凌晨低两分。”

  周静芒满意地点头,可以了,凭这个成绩她绝对不用跑到乡下去卖苦力了。

  她挽着沈潆洄的胳膊,和她一起走到公交车站,夏日热浪滚滚,她们并排坐在站台上发烫的座位上,喝着冷饮,跷着二郎腿悠闲地晃着脚。

  片刻后,沈潆洄说:“对了,我刚刚碰到章扬了,他让我给你带个话。”

  “说什么?”周静芒微微皱起眉头,这家伙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

  “他暑假要去外地参加艺考培训班。”沈潆洄的目光落在车辆拥挤的马路上,“静芒,你和章扬是不是说好要考同一所大学了?”

  周静芒愣了一下,本能地否定了,“没有!”她心虚地反驳,“我们俩成绩悬殊太大了,怎么可能上同一所大学。”

  “那你为什么主动提出和他同桌?”沈潆洄锲而不舍地追问,“你最近还铆足了劲地帮他补习不是吗?”

  “那……”周静芒张口结舌了一会儿,随口胡编,“那都是我为了给自己巩固知识。你也知道的,给别人讲一遍胜过自己闷着头看十遍。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真的是这样吗?”沈潆洄又露出了那种咄咄逼人的目光。

  周静芒垂下眼,重重点头。

  在她看不到的角度,一直站在广告牌后面,拿着两支甜筒的男孩,转身大步离开了。甜筒早已融化,黏腻的奶油滴在滚烫的柏油路上。

  又被周静芒这丫头涮了。章扬将甜筒丢进一旁的垃圾桶,烦躁地向下使劲扯了扯领口。

  2

  周静芒从秦榛那里听说章扬去外地参加培训班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三天了。那是座离她们这里挺远的城市,坐火车也要大概五个小时的车程。

  “你不会不知道吧?”秦榛在电话里大呼小叫,“章扬专门打电话告诉了我们几个,没道理不告诉你啊?”

  周静芒撇撇嘴,她有时候也挺弄不懂章扬的,他到底怎么看待自己,她真的不知道。

  没有了聊天的兴致,周静芒挂断电话,坐在卧室里,怅然地望着窗外。

  耳边又响起了刚刚秦榛好意的提醒,她说,她可以找庄杰帮忙打听一下章扬的联系方式,但周静芒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他都不联系自己,自己干吗要上赶着被人嫌恶。

  但,即便每天这样给自己洗脑,周静芒还是无法控制地一天无数次想到他。

  学习会不会吃力?有没有照顾好自己?培训班进展怎么样?还要多久才能回来?

  这些问题缠绕着她,让她做什么都束手束脚,提不起劲。

  暑假过半的时候,父母察觉到了周静芒的异常,以为是高中学习压力太大,在完全没有跟她商议的情况下,就定了前往海边的车票,说要带她去散散心。

  周静芒当然不会反对。她巴不得多做点儿什么别的事来分散一下注意力,可是当她拿到车票的瞬间,突然想到,这座城市与章扬所在的A城很近。

  地图显示,只有一百公里。

  到达火车站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趁爸妈去洗手间的工夫,周静芒拖着行李箱,跑到售票处,询问了一下去往A城的车票。

  当晚十点会有一辆。她鬼使神差地用自己攒下的零花钱买了张票。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一直到跟着爸妈乘出租车抵达提前定好的海景房,放好行李,出门吃晚饭时,她才发现,那张车票还在手里,并且已经被攥得发皱发烫。

  晚饭后,她没有跟爸妈去海边漫步,而是以“太累”为由独自回酒店休息。这时,时钟已经指向了八点半。

  还剩一个半小时,酒店离火车站很近,时间非常充裕。周静芒将自己的行李箱打开,从一堆短裤中挑出唯一一件浅蓝色背带长裙换上,赶了一天的路,脸上灰扑扑的,她迅速洗了把脸,将被海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编成麻花辫斜搭在肩上。

  九点一刻了。

  她写了张字条给父母,怕他们紧张,用词筛选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爸、妈,我去A城找个同学,明天一早就赶回来。别担心。

  周静芒背着双肩包,一路奔跑着来到马路上,招手拦下了出租车,她的心跳得很快。她根本不允许自己想太多。

  她怕想太多会让自己失去勇气。

  路上堵了会儿车,到达火车站时,她要乘坐的那辆车已经在检票了。周静芒三步并两步地奔过去,乘客很多,她排在队尾。

  终于到她了,检票员示意她出示车票,周静芒这才反应过来,她忙拉开书包拉链,去翻自己的钱包,才发现车票不见了。

  怎么会呢?她蹲下来,将书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地上,依旧没有找到那张车票。

  乘客已经全都进站了,远处响起铃声。检票员低头对她说:“你赶不上了,找到车票以后去改签,坐下一趟吧。”

  周静芒坐在地上,汗水浸湿了她的头发,背带裙里搭配的白色T恤也黏呼呼地贴在了背上,她忽然双手捂脸,蹲在那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即便找不到车票,她还有剩余的零用钱,足够再买一张车票,但是,她的勇气耗光了。

  她为自己的不够勇敢而感到愤怒,又因为自己刚刚的冲动后怕。

  周静芒讨厌这样的自己。

  也讨厌对章扬的想念。

  周静芒背着包失魂落魄地回到酒店,父母还没有回来,字条原样压在台灯下面,她抽出字条,撕成碎片丢到马桶冲进了下水道。

  一转身,发现那张车票竟被她落在了洗手池下面,她捡起来,塞进书包夹层里。

  不舍得丢掉的怯懦成了她无法说出口的秘密。

  3

  周静芒做了一个梦。

  灿烂的晚霞将一望无际的海面映成柔和的黄色,风轻柔得不像话。浪花轻轻拍打脚踝,她和章扬并排坐在沙滩上看海。

  只不过,如此完美的场景,章扬却突然望着她说了句:“周静芒,为什么你的短裤上缀着这么多层蕾丝边,你以为自己是公主吗?”

  周静芒从海边的躺椅上醒过来,章扬这家伙在梦里都不忘攻击她的审美。真是够了!

  她睁开眼睛,望着面前抄着裤兜,站得像棵杨树一般挺拔的男生,不可思议地晃了晃脑袋。难道还在梦里?

  男生把手从裤兜里掏了出来。

  欸?周静芒用手拍了拍脑袋。

  男生朝她走了过来。

  周静芒慌了。她伸直双臂,拒绝他的靠近:“别,别过来!”

  章扬顿住脚步,歪着头不耐烦地看着她。周静芒清清嗓子,试探着问:“你是人,还是……我的幻觉?”

  章扬伸长手臂,将手掌整个盖在她的脸上:“感受到了吗?有温度的实体。”

  周静芒挥掉他的手臂,嘴巴张得大大的:“你……你……”

  章扬见她“你”了半天,却什么都没说出来,直接打断她,道:“秦榛找庄杰要了我的联系方式,告诉我你和你爸妈来海边玩的事儿。这的沙滩就这么大,随便一找就找到了。”嗯。打死他也不会告诉周静芒,自己下了火车坐错公交车,又被出租车司机骗,几乎绕着这座城市转了个圈才来到这里。

  来到她面前。

  一个多月没见了,这家伙晒得又黑又瘦,跟个营养不良的小朋友似的。“你爸妈没给你饭吃吗?”

  周静芒根本没有在意他的嘲笑,她仰头望着他,语气里有无法掩饰的欣喜:“你和谁一起来的?培训班的课程紧吗?什么时候结束培训?你今晚还回去吗?不回去的话住哪里?”

  “打住!”章扬伸手制止他,“我脑子不好,记不住你这么多问题,你一个一个问,反正……”他露出了来这里的第一个笑容,“我有的是时间。”

  来之前他其实做好了周静芒会不高兴的准备,他完全猜不透她对自己的看法,她表现出来的那些示好,常常令他以为自己已经靠近答案。可过不了多久,她又会立刻给予否决。所以,他本打算一整个暑假都不联系她的。但是,得知她在离自己只有一百公里的地方之后,他一刻也坐不住了。

  看看她就好。章扬的自尊心告诉他,做到这一步就是极限了。

  但是,远远看到她的那一刻,他开始失控。

  还好,周静芒的表现,让他挺满意的。没白跑这一趟,他想。

  望着面前瘦瘦小小的女生,他的心里突然滋生出了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温柔。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因为她而变得亲切。这片拥挤的海,因为她而展露出安静美好的角度。

  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到的角度。章扬突然有些感动,被这股感动劲儿鼓动着,他决定告诉周静芒,她在他心里的位置,其实和别人不太一样。

  他上前一步,站到离她很近的位置,正思索着怎么开口,对面刚刚还表情羞怯的周静芒突然目露凶光,她狠狠踹了他一脚,而后径直向前跑去。

  章扬抱着自己的腿跌坐在地,耳边听到周静芒正大声地跟父母解释:“没事儿,遇到个变态。”

  变态?章扬恨恨地闭上了眼睛,就算因为担心被父母抓包而故意掩饰,也不用做得这么过分吧?笨蛋!

  章扬很生气,所以哪都没去,就坐在原地等着。心里有两个声音在打架。

  一个声音说:承认吧,你这么等着,不就是担心她回来的时候找不着你吗?

  另一个声音反驳:说什么鬼话呢!我是在等她来跟我道歉。

  就这样,两个声音交战了不知多少个回合,天色已经全黑,三个小时过去了,章扬终于等来了周静芒。

  他想发火的。但是看到她穿着长长的背带裙,编着麻花辫,捧着一碗炒饭,在温柔的月光下向他跑来时,他的怒气全消了。

  “对不起。”她气喘吁吁道,“我身上的钱只够买这个了……”

  “嘁!”章扬抢过那碗炒饭,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的确饿了,上一顿饭还是中午在火车上吃的一桶泡面。

  “真难吃!”他将最后一口饭咽下去,发表评论。

  周静芒笑了:“口是心非。”

  浪花轻轻打在脚踝上,夜晚的沙滩人少了许多,很安静,风凉凉的。沉默了一会儿,章扬突然说:“周静芒,起来一下。”

  “干吗?”她不明所以。

  “让你起来就起来。”章扬不耐烦地拧起眉头。

  周静芒不情愿地站起来。

  她离天空更近了,月光笼罩着她,美得像幅画。章扬痛恨自己的眼睛没有拍照功能,不然,他就可以让这一瞬间永远定格。

  “转个圈。”他的嘴角扬了起来。

  “发什么神经?”周静芒质问他。

  “你不是故意打扮了一下吗?”章扬挑挑眉,“我在好好欣赏呢!”

  又被识破了。周静芒尴尬地咳嗽一声,把头转向一边。幸好夜晚的光线可以帮她掩饰脸红。

  “脸红了吧?”章扬问她。

  “没有!”周静芒嘴硬。

  “那你把脸扭过来,让我验证一下。”

  “就不!”

  “那你就是脸红了!”

  “没有!”

  ……

  其实,后来回忆起来,周静芒觉得,那片星空、那片海和那时的风应该足以成为一生中最美、最浪漫的场景。

  但她和章扬却只顾为了无关紧要的小事争执。

  他们没有解开误会,没有倾倒真心,也没有好好地憧憬一下两个人的未来。那些以为在以后共处的日子里可以自然而然消解掉的矛盾,最终却垒成高墙,横在了他们中间。

  大概正是因为辜负了那么美好的时刻,所以,时光惩罚他们,让他们所有的心里话永远装在心里。

  再没机会诉说。

  4

  暑假开学后,高三到来了。

  教室里再难听到嬉闹声,整个房间都被翻书声、写字声充斥。高三年级的体育课已经停了,音乐、美术、思想品德也全都变成了自习。学校的一切娱乐活动会自动将他们排除在外,从前总是丰富多彩的黑板报被一个大大的倒计时数字替代。周静芒每次看到那串大写加粗的数字,都会禁不住打个寒战。

  所有人都进入了备战状态,包括章扬。

  他的培训课程还在继续。他每周要赶去A城上一次舞蹈课。高考的舞蹈与他现在所会的街舞有差,再加上,高考还要考副科和音乐理论知识,这么短的时间里,准备如此多的项目,周静芒其实很担心他能不能吃得消。

  但听庄杰说,章扬简直是天生为音乐而生的,从未接触过的视唱练耳,他听一遍就能默唱出来,而且音符旋律正确率百分百,早就成了他们培训班的尖子生。

  把章扬跟“尖子生”画上等号,周静芒觉得这感觉挺奇妙的。

  为了方便和学校联络,章扬买了一部手机。周静芒是第一个知道他手机号码的人,但好几次,她只是在电话亭停留一下,又走了。

  她天生性格扭捏,没办法想当然地做想做的事。

  直到一个深秋的傍晚,她收到了同学从传达室拿来的信件。

  拆开那个大大的牛皮信封,周静芒看到了一本杂志。

  杂志社为什么要寄杂志给她?她狐疑地翻开,在看到目录上用铅字印出的自己的名字时,惊得张大了嘴巴。

  她的小说发表了。

  不是从前拜托语文老师投递的那些,是她用磁带录给章扬的其中一个故事。

  之前给了语文老师那么多文章都没有回音,她早就默认退稿了,也曾无数次怀疑自己或许并没有什么成为作家的资质。没想到……章扬默不作声地帮她圆了梦。

  信件里有编辑写给她的信,除了那些意料之外的对她文字的夸赞之外,编辑还说明,她是从堆满稿件的邮箱里,一眼被这个稿子的标题吸引,才点开查看的。

  标题是章扬帮她取的,叫《以前的青春,以后的我们》。

  周静芒将信塞进信封,抓起书包跑出教室。

  她想到,去年寒假,她躲进被子里将本子上的文字变成冬日夜晚低哑的声音。

  而章扬,塞着耳机,在网吧的电脑前,将她的声音,变成了文档里的宋体五号字。

  然后现在,那些字被工整清晰地印在杂志上,提醒她梦想成真这件事,确是事实。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周静芒的声音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发表了。章扬,发表了。”

  没有说姓名,话也语无伦次的,但章扬还是一瞬间就懂了。他比她淡定得多,只轻轻“哦”了一声。

  周静芒以为他没明白自己话里的意思,立刻开口解释了一通。没想到得到的依旧是一个不冷不热的“哦”。

  “喂!”她不满地噘起嘴巴,“你要没话说,我就挂了。”

  “周静芒,你要敢挂就死定了!”章扬突然吼道。

  呃……周静芒不解,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发脾气?

  “你听着。”章扬的语气依旧冷冷的,“你会发表文章是早就在我预料之中的事,故事写得好,文笔又很棒,不发表才怪呢。”

  在夸她?周静芒扬扬眉,第一次听别人用这么愤慨的语气夸人,有点儿新奇。

  “还有!”他停顿一下,又吼了起来,“你为什么现在才给我打电话?为了让你先成为第一个和我通话的人,你知道我最近挂掉了级部主任几次电话吗?如果我回去被他骂,一定会把你拉去垫背!我章扬说话算话!”

  说完他就挂了。

  周静芒站在原地,握着“嘟嘟嘟”地传出忙音的话筒愣了几秒钟后,突然放声大笑。

  银杏树上仅剩的几片叶子,被她清脆响亮的笑声震得落了下来。

  高中生涯里的最后一个秋天也要过完了。高考,更近了。

  因为没有早一点儿给章扬打电话,他闹了很久的别扭,后来每次周静芒打电话过去的时候,他都强迫她打够十分钟再挂。

  周静芒本来就不算是很会聊天的人,总是说着说着就词穷了。

  于是,学校操场边,那棵已经掉光叶子的银杏树下的电话亭里,第N次出现了同样的对话:“章扬,我没话说了。”女生弱弱地说。

  “那你就沉默。”男生的语气很强硬。

  那也太尴尬了!“那要不,你给我唱首歌?你们副科不是要考声乐的吗?让我听听你学得怎么样。”

  “看乐理书呢,没空。”

  “那我就愣着吗?”

  “随你。”

  “啊,要不我背单词吧?”

  “随你!”

  ……

  沈潆洄跑到操场上放松精神,走了一段,刚好听到这段奇怪的对话,她下意识地上前一步,问道:“静芒,你给谁打电话呢?”

  周静芒回头看到沈潆洄,再见都没跟章扬说,就心虚地挂掉了电话。

  为什么在面对沈潆洄时,她总是格外心虚?周静芒是后来读了大学才明白。因为她知道沈潆洄对章扬有好感。而且,沈潆洄每次试探她对章扬的感情时,她都否认了。

  可她的表现明明与自己的答案相悖。所以,她怕被沈潆洄质问。

  她也怕伤了她们之间的友谊。

  “我妈。”周静芒毫不犹豫地扯谎。

  但沈潆洄明显不相信,她笑得意味深长。

  两个人一同在操场上散步,走到第三圈时,沈潆洄忽然说:“我要不要也去考舞蹈专业?”

  周静芒真诚地劝阻她:“你的成绩足够应付高考了,别给自己找麻烦了。”

  沈潆洄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你不会是怕我和章扬考到同一所大学、同一个系吧?”

  “哈哈!”周静芒假笑,“我干吗害怕这个?你想哪儿去了?”

  沈潆洄凑过去,在她耳边低语:“静芒,你可以骗我,但不要骗你自己。我去买酸奶,顺便帮你带,你回教室等我吧。”说完她就跑开了。

  周静芒望着她远去的窈窕身影,突然想起了军训时的那段时光。

  那时候,她们心无旁骛。

  而现在,她们心中有雾。

  但到底那时候好一些,还是现在好一些,周静芒也想不出答案。

  5

  下初雪那天刚好是周六,章扬本该去上培训班的日子,但他没去。

  他约了周静芒一起去滑雪。

  他们的技术都不怎么样,两个人穿着笨重的滑雪服,在一望无际的冰天雪地里,笑着跌倒,再笑着爬起来。好像每一个时刻、每件事、遇到的每个人都让他们感到开心。

  滑了几圈,再也滑不动了,两个人干脆找了个被几棵松树围拢的角落坐了下来。

  他们一人坐在一边,中间隔着一段距离。

  章扬望着坐在对面整理鞋子的周静芒,从背后抓起一把雪,捏成雪球朝她丢了过去。

  周静芒被偷袭,衣服上沾满了雪,但因为穿得厚,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疼,她也抓起一把雪,随便捏了几下就朝着章扬丢了过去。

  两个人你来我往,砸对方砸得不亦乐乎。到最后干脆不捏雪球,直接朝彼此撒雪。

  蓬松的雪散落在他们中间,蒙眬的视线里,盛满了好似被滤镜柔焦后的世界。

  美得令人惊叹。

  周静芒撒雪时,不小心带起了一根树枝,树枝飞过去,砸到了章扬的眼睛,他应声倒地。

  她赶紧跑过去,看到他捂着眼睛躺在雪地上,表情很痛苦。周静芒的眼泪一下子吓出来了,那一刻,她满脑子都在想,万一章扬的眼睛有什么闪失,他还怎么上舞台啊。

  “疼。”章扬总算出了声。

  “那怎么办?”周静芒紧张不已,“要不,要不我们赶紧下去,去医院吧。”

  “不用。”章扬坐起来,拿掉那只捂着眼睛的手,眯着眼睛对她说,“你给我吹吹。”

  周静芒完全被他认真的表情迷惑了,根本没有思考这么做的科学性,就听话地照做了。

  她仰起头,凑近他的眼睛,轻轻吹了几下,而后垂下眼睛,问他:“好点儿了吗?”

  是这一刻,她才察觉出不对劲,他们离得很近。

  太近了。

  近到几乎能看清彼此脸上细小的绒毛。

  而章扬刚刚还眯着的眼睛,此刻睁得大大的,目光玩味。

  周静芒从他清澈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无措的表情,被耍了。她猛地推开章扬,转身跌跌撞撞地滑了下去。

  “怦、怦、怦……”

  她把头埋得低低的,她觉得,滑雪场的所有人一定都听到了她心跳的声音。

  回家的路上,两个人格外沉默。但又觉得这种沉默一点儿都不尴尬,反而很默契,很舒服。

  雪还在下,周静芒抬着头,微笑着凝望飘落的片片雪花,整颗心涨得满满的。

  章扬瞥她一眼,笑着说:“你在拿自己的脸接雪吗?”

  明明那么美好的时刻,被他一下子带偏了。周静芒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雪落在章扬头上,在逆光中,她仿佛有一瞬间,看到了他年老时的模样。

  “小老头儿。”她嬉笑着说。

  章扬立刻怼了回去:“小老太婆。”

  “小老头儿。”周静芒的笑容更大了。

  “小老太婆。”章扬转头望着她,嘴角也扬了起来。

  这么美好的一天,他们都不想太早回家。转而去了附近的公园,天色已晚,公园里没什么人,松树被染成白色,路灯下,雪花轻轻柔柔地旋落。

  一切都很美,但户外真是太冷了。

  章扬见周静芒不时地缩脖子,便起身去门口的奶茶店买热奶茶。走之前,他把手机留给周静芒玩。

  她玩了一盘连连看,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周静芒犹豫了很久,还是挂断了。

  今天,她自私地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这份难能可贵的美好。

  对方锲而不舍,又打来,周静芒再次狠心挂断了。

  第三次,望着屏幕上闪动的号码,周静芒闭上眼睛,小声说了句:“对不起,就一个小时。”就让我霸占他一个小时,然后她闭上眼睛,挂了。

  电话再没有打来。

  章扬回来之后,尽管“有人给他打过电话”的事情一直堵在嘴边,但她还是极力吞咽着。跟他说着无关的笑话,没有提及。

  公园管理员来提醒他们到关门时间了,周静芒率先起身,“走吧,太晚了。”

  章扬也跟着站了起来。一直走到公园门口,她才开口,“刚刚忘记告诉你,你买奶茶的时候,有人给你打过电话,我不知道对方是谁没敢接。”

  “没关系。”章扬漫不经心道:“不重要。”

  周静芒暗暗弯了弯唇角,又忍不住说:“寒假你就要去参加艺术生考试了吧?有把握吗?”

  章扬白她一眼:“我章扬从不打无准备之仗,明年,我们就能一起去读大学了。”

  周静芒重重地点头。初雪、星空、晚风和路灯一起见证了他们的约定。

  她觉得满意了。自己的整个高中生涯,自己最美好的青春时光,因为拥有这一刻,而变得无可比拟。

  当然,那时的她还不知道,最美好的时刻,往往就是故事的终点了。

  6

  雪后初晴的周末清晨,整个小城被早间新闻的一则独家报道惊醒。

  那个被通缉了许久的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在昨天夜里落网了,他在小城的流浪汉集中地躲了很久,最终因为受不住饥饿,上街勒索一名女学生,因为女学生不配合,凶犯恼怒之下用刀砍断了她的左臂。幸而一中的级部主任经过,及时报警,救下女学生,并与警方合力抓住了凶犯。

  周静芒还在被窝里赖床,妈妈在客厅里叫道:“静芒,快出来看看,你们学校老师成英雄了。”

  周静芒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打开门走出去,挠着头问:“什么英雄?”

  “就那个连环杀人杀案的凶手终于落网了。”妈妈叹口气,“真是可惜了那个叫秦榛的女学生了,年纪这么小,就断了条胳膊。”

  “什……什么?”周静芒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皱着眉头跟妈妈确认,“你说谁?谁胳膊断了?”

  妈妈指着电视,将刚刚的新闻报道复述了一遍,这才察觉到女儿的不对劲。

  周静芒站在沙发一侧,脸颊苍白,全身都止不住地抖了起来。

  “你怎么了?”妈妈赶紧走过去,伸手扶住她,“是不是贫血了?”

  “妈。”周静芒的眼泪忽地涌了出来,“秦榛……秦榛是我好朋友。”

  周静芒是真的慌了。上次章扬坠楼的事虽然让她对“生死”的概念有了认知,但她毕竟刚满十八岁,十八岁的周静芒所看到的世界一直都是美好如画的,她从没有意识到,危险竟然就潜伏在自己身边,离她那么近。

  妈妈陪她一起去了医院,询问到秦榛所住的病房在三楼后,她领着周静芒来到楼梯口,揽住她的肩膀,问:“你自己去,还是要妈妈陪你上去?”

  “我自己上去。”她想都没想地回答。

  周静芒已经平静多了,无论多么可怕的结果,好像只要多一些时间,都能慢慢适应,仔细想想,这才更加可怕。

  当所有人都想当然地认为失去一条胳膊也没什么大不了时,真正受伤的秦榛会有多么难过?

  周静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她一口气爬到三楼,快步行至秦榛的病房门前,忘了敲门,直接走了进去。

  房间里有很多人。

  那对陪护在秦榛病床前的中年男女应该是她父母。扛着摄像机的记者站在一旁录像,有个化着妆的年轻女人弯腰拿着话筒,对准躺在病床上的秦榛。

  没人发现她。周静芒从几个人的身体缝隙中,看到了秦榛苍白的脸颊。

  一向开朗活泼的她很少展露出这样的脆弱。周静芒想走上前去给她安慰,却被一只冰凉的手从背后抓住了。

  她惊了一下,而后回头,看到了表情冷漠的沈潆洄。

  她不由分说地将周静芒拽出病房,来到走廊尽头。

  “昨晚,你是不是和章扬一起去了学校附近的公园?”她劈头盖脸地问。

  周静芒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头。

  “为什么章扬昨晚不接电话?”沈潆洄的眼睛里蓄了泪,“你知不知道,秦榛出事的地方就在那个公园附近的死胡同。我昨晚去图书馆自习,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你们去那里。又往前走了没多远,就发现秦榛跟那个凶犯纠缠在一起。我想着你们离得那么近,只要打了电话,很快就能赶过来,可是我打了三次,都被挂断了!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不接电话?”

  周静芒呆住了。原来,那三个电话是……

  “我不知道。”她惊恐地摇头,“我真的不知道那个电话是你打来的。”

  “算了。我也没资格说你们。”沈潆洄突然垂下头,肩膀一耸一耸地哭了,“我没有过去。那个凶犯掏出刀子的那一刻,我跑到街上求助,我拦住了级部主任,可是……”她声音颤抖着说,“我没敢过去,自始至终,我都没敢过去。”

  灾难就是这样,在发生之前,谁也无法预料它的发生,在发生之后,谁也无法预料它的后果。

  秦榛失去了左臂,安装假肢,整个寒假都在医院,她休学了。工作繁忙的父母为她请了全天陪护的阿姨,给她煲汤、陪她聊天,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周静芒每次跑去看她,她都捏着自己圆圆的脸颊埋怨,住院竟然还把自己住胖了。

  庄杰来得更勤,两个人斗嘴的功力锻炼得越来越强。

  章扬去外地参加考试之前也来了趟医院,他用自己挣的钱买了昂贵的补品,一样一样放在医院病房的桌子上,被秦榛嘲笑这么郑重是不是没安好心。

  沈潆洄包了秦榛每天的下午茶,变着花样做出的蛋糕甜点深得她的欢心。

  其实,周静芒并不能确定,她和沈潆洄一起藏在心底的秘密究竟有没有被秦榛发现。这件事发生后,秦榛身边的人、事发胡同周边的路人,几乎全都被采访了个遍。所有细节都被挖了出来,秦榛或许早就从那些报道中拼凑并还原出了他们隐瞒的真相。

  但她看起来似乎没什么改变,每天感慨着,生个病居然带来了这么多幸福感。即便如此,周静芒和沈潆洄仍旧心照不宣地对那晚的行踪绝口不提。

  不想破坏她们之间的友谊,也不想让秦榛失望受伤。

  更不想的是,承担这份沉重的过错。

  虽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但时光呈现出的竟是一片祥和安宁。直到农历新年过后不久,凌晨来了。周静芒出去帮秦榛买水煎包,推门之前,刚好听到里面的谈话声。

  凌晨语气冷淡地说:“那天,不是我让你来找我的,是你自己非要来的。”

  秦榛声音低沉地应道:“是。”

  凌晨的声调提高了些:“我告诉你了,让你不要等我,早点儿回家,是你非要等我的。”

  秦榛接着回答:“是。”

  “啪”的一声,凌晨像是把杯子扔在了地上,他吼了起来:“是我让你不要跟着我,你不听,我才绕小路把你甩开的。”他停顿了一下,呼吸声很重,“秦榛,你记住。你的胳膊没了,是你的问题,跟我没关系。”

  安静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秦榛幽幽地道:“好。”

  然后凌晨大步走出病房,看到门口的周静芒,愣了一秒钟后,转身走了。

  周静芒没有进去,她站在外面,看到秦榛抽噎着哭了起来。

  这是她受伤之后第一次哭。

  不是为了失去的左臂,而是因为脆弱又残酷的人性。

  憧憬了那么久的男孩子,放在心上那么久的男孩子,在她眼里全世界最棒的男孩子,为了推卸责任,连基本的礼貌都丢弃了。

  怎能让人不心痛?

  夜晚,睡觉前,她又一次想到,一直被大家嫌恶的级部主任去医院看望秦榛的那天,他先是板着脸把她训了一顿,斥责她大晚上到处乱跑。秦榛笑嘻嘻地接话:“老师,我现在已经不是一中的学生了,你就省点儿口水吧。”级部主任望着她的断臂叹了口气,语带抱歉地说:“老师对不起你,要是早点儿赶过来就好了。”

  因为这句话,完全抵消了周静芒对级部主任将近三年的反感,她开始由衷地敬佩他,这也是周静芒第一次体会到所谓的大人的担当。

  这是他们所有人都还没有的。

  7

  因为忙碌,这个寒假过得特别快。好像只是一转眼的工夫,就开学了。周静芒背着书包踏进教室,看到坐在教室里的所有同学脊背更弯了,脸都快要埋进书本里了。

  一瞬间,她想起刚入校时的那段日子,每个人都活力四射,一副“我的人生我做主”的潇洒模样。但是现在呢,他们终于领悟,在为自己的人生做主之前,还需要服从常规,踏上“高考”的独木桥,过关斩将。

  章扬的艺术考试要进行到三月份,周静芒给他去过几个电话,他信誓旦旦地告诉她,艺考绝对没问题,但文化课有点儿悬。他本来成绩就不好,又耽误了这么多天的课程。他让周静芒帮他准备一套各科题目速懂题,用来临阵磨枪。

  周静芒不敢懈怠,这些日子里,她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做题上面。她几乎做完了涵盖各个省份的历年高考试卷,而后从中选出出现率最高的题目,打算等章扬考试回来重点给他讲解。

  或许是心无旁骛的努力起到了效果,之后的每次考试,她都是第一名。

  沈潆洄也保持在第五名的位置,反而是凌晨。他的名次一次比一次落后,最近的一次会考,已经跌到了第十五名。

  周静芒几次看到他被班主任叫进办公室谈话,每次都是脸色灰败地去,脸色更灰败地回来。

  她大概能猜到,他的成绩为什么会下降得这么厉害。

  在医院里住了几个月的秦榛,失去左臂的秦榛,再没有来过一中的秦榛,休学在家的秦榛……他的大脑被这些占据,分配给学习的部分自然越来越少。

  周静芒跟沈潆洄暗暗约定对秦榛隐瞒凌晨成绩变差的事。不想让她再为凌晨担忧,也不愿她与凌晨有任何瓜葛。

  她们一起痛恨着他,就好像,这样就能减轻自己的负罪感一样。

  三月中旬,流感侵袭,全班病了一大半,周静芒也没能逃过去,上呼吸道感染并持续高烧,妈妈让她请假,她却戴着口罩坚持上学。

  班主任特意从家里弄来一个电磁炉,每天在教室里熬一锅醋,说是可以杀灭教室里的流感病毒。经过熬煮的醋气味刺鼻,周静芒鼻塞严重,竟还能闻到余味,一边觉得难闻一边又觉得格外温暖。

  她在这种奇妙的氛围里昏昏沉沉地上了一个星期的课。周五中午,随便吃了点儿沈潆洄给她从食堂打来的饭菜,便趴在桌上睡了。

  春天的午后,阳光里有了微微的暖意,可风吹过来时,还是很凉。“谁把窗户打开了?”她趴在臂弯里,不满地咕哝着。下一秒钟,她觉得自己好似被什么温暖的东西包裹住了。

  毛茸茸的,很舒服的触感。味道……是一种暖暖的清香。

  属于章扬身上的那种特殊的木香。

  咦?周静芒被自己的想法吓醒了,她一个激灵坐起来,正好对上了章扬的目光。

  “才俩月没见,需要看这么久吗?”他戏谑地说。

  周静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看了看他裹在她身上的羊绒围巾,小声道:“我还以为自己发烧烧迷糊了呢。”

  “所以你发烧的时候也在想我?”章扬挑起眉毛,望着她烧红的脸颊。这家伙,都病成这样了为什么还来上课?

  “没工夫跟你斗嘴。”周静芒从桌洞里掏出厚厚一沓试卷,“我们抓紧开始补习吧。只要做完我画出来的这些题,保你高考过关。”

  “得了吧!”章扬敲她脑袋,果然,手指像是触到了一块烧热的炭,“我不相信一个高烧的人,你赶紧给我回家养病去。”

  周静芒的确觉得头痛欲裂,反正下午也没什么重要的科目,她没再推脱,找班主任请了假就任由章扬骑自行车把她送回了家。

  因为头太晕了,她一路都闭着眼睛,根本没力气跟他讲话,也没有问他考得怎么样。章扬将车子停在她家巷口的银杏树下。

  初春时节,刚刚抽出新芽的银杏树呈现出清新的嫩绿色。

  “自己能回去吧?”他坐在自行车上,探着身子问她。

  周静芒乏力地点点头。

  “那你走吧,我看着你走。”他说。

  周静芒听话地转身朝前走。走了一段,她迷迷糊糊听到章扬在后面叫她的名字。

  停下脚步,回过头,她看到他笑得一脸灿烂地说:“我只允许你生病两天。”他更大声地加了句:“两天之后,学校见。”

  神经病!生病几天你也能管得着?周静芒腹诽,可嘴角却忍不住地翘了翘。

  8

  唉!周静芒本来不想显得自己这么听话的,可是,她真的只生了两天的病。第三天就完全康复了。

  鼻子不堵了,嗓子不疼了,体温正常了,也没理由不去学校了,可是走进教室,看到章扬一副得意扬扬的模样,又有点儿不爽。

  周静芒将这份不爽全用在了给他突击补习文化课上,课间、放学后、自习课……所有能够利用的时间都被她利用了起来,原以为会把贪玩惯了的章扬虐得体无完肤。谁知道,他全盘接受了,并且,还非常认真地对待。

  她给他讲公式,讲解题思路,讲如何巧妙记忆政治、历史要点,每天说得口干舌燥,却倍有成就感。

  因为章扬完全按照她的要求做了。后面的几次小考,他的成绩都在稳步上升。班主任每次宣读完名次后,庄杰都像看怪物一样看向章扬,用口型质问他:说好一起落榜的,你什么意思?

  周静芒背过身,几乎笑岔气。

  为了不让庄杰感觉到背叛,她在一天午后向章扬建议,拉庄杰进来,她帮他们一起补习。但章扬摇头道:“庄杰毕业之后就出国留学了。”

  “啊?”周静芒大吃一惊,“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多孤单啊……”

  “庄杰他爷爷和姑姑都在国外,出国对他来说,只是换个地方潇洒而已。”章扬白她一眼,“而且他爷爷在国外还是个响当当的画家呢,人家家庭实力雄厚,前途一片光明。”

  周静芒面上点了头,可心里还是觉得出国对庄杰来说一点儿都不好,他那么喜欢吃,国外的西餐能合他口味?章扬大概看出了她的心境,又补了一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这是人生的岔路口,我们谁也没资格干涉谁。”

  想都没想,周静芒脱口而出:“那我算不算干涉了你?”

  章扬用手指弹她额头:“感谢你的干涉。”

  这一幕落在了刚进教室的沈潆洄眼里,她顿住脚步,转身朝外走去。

  她知道,章扬已经拿到了艺考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他和周静芒正在为以后能天长地久地在一起而拼尽全力。

  很多书上谈及青春,都会用尽世上一切美好的词汇。但是他们根本没有考量过像她这种失败者的青春。

  她的青春里,酸涩大于一切。不公平,也不划算。

  抬起头,她看到了站在楼道尽头,呆呆望着窗外的凌晨。沈潆洄走过去,从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待他转头,她突然愣在了原地。

  刚刚的一瞬间,她其实是想问凌晨,愿不愿意跟她交往到高中毕业。

  她为了给自己的青春留下点儿什么,差点儿利用了别人的感情,并且出卖了自己的真心。更何况,周静芒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应该为了她的快乐而快乐。

  天!嫉妒太可怕了。她平复心情,淡淡地笑了笑,对一脸惊讶的凌晨说:“高考加油。”

  然后她走出楼道,走进已经有了热度的初夏阳光里,暗暗夸赞自己:沈潆洄,做得好。

  她确信,自己的背影一定看起来骄傲自信。但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滚烫的眼泪滑过她的脸颊,落在了地上。

  高考前的最后一次摸底考试。周静芒的成绩依旧占据首位,沈潆洄第三,凌晨还是徘徊在第十二名。而章扬,意外地跌到了四十几名。

  周静芒觉得难以置信,上次考完他明明说感觉特别好的,怎么回事?她拿起他的试卷,挨个检查,发现速成学会的知识,他没办法灵活运用,所以好多题目他都解错了。拿到分数的反而是需要死记硬背知识点的语文和文综。英语和数学都只有十几分。即便数学不计入总分,这个成绩,要想考上他们选中的大学也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这么久的努力都白费了!

  中午补习时,心烦意乱让周静芒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在章扬将一道数学题解错时,她口气冷硬地质问他:“为什么你连最基本的公式都不会正确运用?你是死脑筋吗?”

  章扬愣了一瞬,而后朝她回吼:“我就是死脑筋,那你干吗要费尽心思给我补习?”

  “你自己考得不好,还吼别人?马上就要高考了,你这个成绩怎么可能考得上?”周静芒拧起眉头,她还是年纪太小了,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根本无法伪装。

  “考不上就算了,我又不是非得和你读同一所大学!”章扬说完,就起身踢开椅子,走出了教室。

  周静芒颓败地趴在座位上,一边生自己的气,一边生章扬的气。

  她知道自己不该跟章扬发火,也知道他心里其实并不好受,但她很累,所以没有追出去向他道歉。

  等他回来吧,她想,等他回来,冷静下来,我就跟他道歉,然后鼓励他,最后冲刺一下,一定能在高考时拿到好成绩。

  她以为,他们之间的未来已成定局,不可能再有什么变故,可是就是这个阳光明亮的午后,因为周静芒的笃定,命运嘲弄地翻翻手掌,改变了章扬的一生。

  【青春不散同学会】

  “我因为一直考不好,就在网上联系了一个倒卖高考试题的人。”凌晨吸吸鼻子,借着酒意,回忆起了五年前发生的那件事。

  那个被他深埋心底,盖上层层叠叠的时光,却仍然不肯腐烂的秘密。

  高考前的最后一次摸底成绩让他彻底绝望了。但他不像别人,他是生来就必须要赢的人,所以,为了确保自己能顺利进入大学,他起了杂念,跑去网吧从网上找到一个自称窃取了高考试卷的人,拿着从妈妈那里偷来的五百块钱去和他交易。

  他们约在学校附近的网吧包厢里。凌晨知道做这件事是违法的,被抓到不但会被取消高考资格,甚至会被拘留,所以,他很忐忑。

  但,比起这份忐忑,他更想拿到一份体面的高考录取成绩单。他得出人头地,才有能力背负家庭的重担。

  他不允许自己退缩,一路跑得飞快,到达网吧门口时,突然碰到了从里面出来的章扬。他吓了一跳,心虚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他看起来实在是太过紧张了,所以章扬察觉出不对劲,便反问他不好好复习来网吧干吗。

  凌晨犹豫了片刻,突然决定对章扬说实话。他知道章扬想和周静芒考同一所大学,但是这次摸底考试,章扬的成绩太差了,所以,如果他拉章扬入伙,让章扬和自己分担这份恐惧,自己也会好受很多。

  而且,他可以让章扬先去找那个人接头,探探虚实,自己再决定要不要出现。

  抱着这样卑劣的想法,他把章扬拉到巷角,极力游说,见章扬直到最后都一脸狐疑,他祭出了自己的杀手锏:“你也知道,我家境不好,五百块钱对你们来说是小数目,但我实在拿不出来,我想让你帮我一起摊点儿钱。当然,如果不行,就算了。”

  在他转身的一瞬间,章扬答应了。

  “后面的事,你们也差不多都知道了。”凌晨坐在圆桌的主座上,将迟到五年的事实公之于众,“我真的没想到,那个人早就被警察盯上了,所以章扬前脚刚走进包厢,埋伏在网吧四处的警察就一拥而上,将他们抓住了。我没有上前澄清……”他垂下头,小声说:“我吓蒙了。因为担心牵连到自己,所以跑了。后来,我一直很担心章扬会供出我。”凌晨激动起来,“我虽然确实很害怕,但其实也已经做好了被他供出来的觉悟。谁知道他竟然没有!那个家伙……”他的声音哽咽了,“那个家伙直到最后都没有告诉别人我才是整件事的罪魁祸首。”

  全场寂静,没有人说话。

  大概每个人的记忆都重新回到了当年全校轰动的那一天。

  因为私自与倒卖高考题目的人联络,有了重大作弊嫌疑的章扬被取消了高考资格。在专门为他举办的全校检讨大会上,章扬那个将声望看得比天还大的父亲,为了在民众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愤怒,也为了彰显自己“不包庇、不维护”的清正廉明,不惜当着全体师生的面,上台狠狠给了章扬一巴掌,他怒斥他:“混账!”

  所有人的共同回忆只到这里,因为之后章扬就主动退学了,他们再也没有见过他。

  但周静芒不同。

  关于章扬的记忆,她比别人多一些。

  检讨大会结束后,章扬在人流散去的操场上,与周静芒面对面站着。

  是夏日舒爽的黄昏,操场边栽种的树木葱葱郁郁,映着天边灿烂的晚霞。

  非常美丽的一天。

  对面男生的脸上还留着那个通红的巴掌印,周静芒想到,那一次,为了跟父亲争取到选文科班的机会,他也被赏了这样一个狠狠的耳光。

  “静芒。”他欲言又止。

  一直骄傲自信的男孩子神情中突然流露出了胆怯,这让周静芒从心里认定他在心虚。

  “你就这么信不过我吗?”她的眼中起了雾,周静芒语气铿锵地说,“我是全班第一名,我铆足了劲给你补习,我们共同努力了这么长的时间,一起做了那么多套卷子,因为你这次没考好,我甚至重新帮你制订了学习计划,你就那么信不过我?”

  “不是的。”章扬蹙起眉头,他上前一步,试图帮她擦掉眼泪,“对不起,你别哭,你听我跟你好好解释……”

  “不用解释了。”周静芒的心里很乱,一想到他们无法一起读大学了,她就深陷于崩溃恼怒。厌恶地挥开他的手,她咬牙切齿地强调:“就当我之前付出的努力都喂了狗,就当我们的约定是个玩笑。章扬……”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我对你彻底失望了。”

  章扬愣在原地,他震惊地望着周静芒,怎么也没有想到,连她也不相信自己。

  他那份无比美好的心意竟然被这样曲解践踏。

  忽然就不想费力解释了。

  他将嘴唇抿成倔强的直线,赌上两个人此后的天长地久,换取那份好胜的自尊心。

  他们各自转身离开,朝着与对方相反的方向走去。

  就这样冲动地结束了他们之间的羁绊。

  青春里的反目,总是非常利落干脆。那些说出口的狠话像尖利的刺,精准地扎进对方心里,成为难以愈合的伤口。

  可是逞一时口快,理智回归后,才会明白,自己要为曾经那份根本无足挂齿的傲娇倔强生出多少遗憾。

  多少懊悔。

  多少永远也抵达不了彼岸的思念。

继续阅读:尾声 喂,青春,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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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记得那男孩(同名网剧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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