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绫婉出来迎接时萧乾才刚迈过二门,东绫婉行了礼:“不知殿下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萧乾未停脚步,径直往前,东绫婉跟上,请萧乾在正厅坐定后,又有丫头奉了茶,整个过程,萧乾一语未发,看着萧乾身后两个魁梧的带刀侍卫,东绫婉有点心虚。
“不知殿下光临寒舍,所为何事?”
两人一直沉默着总归不好,纵然东绫婉心里不乐意也不得不先开口,毕竟身份摆在那里,人家是皇子,你是庶民,人家冷落你那叫天经地义,你若冷落了人家,那叫不识抬举。
“无事便来不得?”萧乾一开口便是冷冷的腔调,心里早对这女人不满了!看来自己先前的话她是半句没听进去,都警告过她安生些,居然在这个时候尽搞出些大事情!
这个可恶的女人!自己的话被人忽视,这让萧乾心情很不好!
“殿下愿来,是东府的荣幸。”
东绫婉心内冷笑,这几个人,个个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最近圣上又抓得紧,这时候,谁家不想离这几个玉面阎罗远远的,他找上门来,会是单纯来坐坐?
“本王是有些事,想请教二小姐。”
东绫婉见他目光向两侧瞟了一下,便开口让赏雪带两个侍卫下去吃茶,那二人得了萧乾首肯才随着去了偏厅:“不敢当殿下‘请教’二字,但凡绫婉知道的,必不敢欺瞒。”
萧乾轻笑一声,张开素扇轻摇着,悠闲的举止却让人觉得有些压抑:“本王昨夜与王院判聊了许久,有些罪状不知该如何处置,二小姐饱读诗书,却不知是否读过我大邺律例?”
大邺律例?东绫婉的手心出了汗,袖中的手收紧,面上却一派从容,笑道:“男儿家该看的,小女子却是不曾读过。”
“无妨,本王来告诉二小姐,贿赂朝臣,干涉政事;私会宫妃,私运宫中物品出宫;勾结医官,窥探皇家秘辛。”萧乾忽然收起扇子,冷笑起来,起身上前,俯身贴在东绫婉耳侧,他身上淡淡的竹香让人却有些心慌,“条条罪行累加,便是株连九族也不为过。二小姐,你好大能耐!”
他一双桃花眼比寻常人要大一些,汉白玉般的皮肤微透着柔色,即使目光骇人,也透着冷艳的气息。
“绫婉愚钝,听不明白,还请殿下见谅。”东绫婉无所畏惧地直视着他的眼睛。
“明白也罢,不明白也罢,东绫婉,盯着你的人如狼似虎,不要自作聪明,还有,你的动作,该停的,不该停的,趁早都停下,否则事情败露,谁也救不了你。”
萧乾的声音依旧很冷,可这冷语之中,似还藏着愠怒。东绫婉看着萧乾,他是一个很难看懂的人,这冷声的警告,却有几分道不出的异样,不似威胁,反而有些劝告的味道。
两个人对视着,东绫婉有一瞬竟是愣住了,轻咬下唇,不由自主地开口:“这虎狼之中,有殿下么?”
声音凉凉的,很空灵。这句话脱口,东绫婉忽然醒了神,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自己就……如此直白的问了出来?东绫婉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再开口。
萧乾有片刻的愣神,随后便对上了那双水眸,神情又是一怔。他直起身来,眼眸微垂,居高临下般看着仍坐在椅子上的她:“东绫婉,不论你信或不信,我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可是,你若再敢以身犯险……”萧乾冷笑,“记住,皇家的事,你看得再透,也还欠着火候。”
为什么?东绫婉仰头看着萧乾的侧脸,心中有丝丝暖流划过。嘴角微扬,有些感动,更多的却是嘲讽,这世上,还未有谁说过护她周全。
萧乾,你可知,有些话不可乱讲,旁人会当真。
东绫婉张了张口,半晌才出声:“绫婉总觉在何处见过殿下,花神节那晚,是殿下吧?”
萧乾不语,向门外走去,东绫婉起身跟上,远远的,那两名侍卫已在二门处候着,见萧乾出来便跟在他身后,眼见正门近在咫尺,萧乾忽然驻足,微侧着头情绪难明地吐出二字:“更早。”
不待东绫婉细品这二字,萧乾早已跨出府门。东绫婉目送萧乾远去,直至那身影消失在拐角处。不知是否是东绫婉的错觉,她看见萧乾回眸向这边瞥了一眼,唇角挂着笑。
东绫婉带着赏雪二人去铺子里转了一趟,回府时却见东府大门紧闭,守门的家丁全都不见了!
微微蹙眉,东绫婉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赏雪二人合力推开了府门,却见两列凶神恶煞的带刀侍卫分立在甬道两侧,见有人进来,上百把刀剑齐刷刷向她们指来,刀身的寒光闪进东绫婉的眼中,看得人心惊肉跳。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又似乎知道点儿什么。这时,从大厅内走出来一个男人,他绛色的官服上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黑鹰,一双锐利的眼直勾勾盯着前方,仿佛已锁定了猎物,让人不寒而栗。很久以后,东绫婉才知道,这种黑鹰叫做鸷,是一种猛禽,铁喙利爪,捕兽衔禽,喜食尸体。
东绫婉看着这件官服,看着这个人的脸,心中只剩下惊恐和绝望,这人是护龙卫的副督主,护龙卫是皇上的亲卫,只听命于皇上。护龙卫捉拿的,都是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的人,进了护龙卫的大牢,几乎没有人可以活着出来,护龙卫还有一个神秘的督主,传闻他冷血无情,残酷暴虐,手段更是阴狠至极。
东绫婉记得那时她正好在街上,看见这个人就是这样一身装束,带着人闯进岳府,抄家拿人,次日,岳家家主被腰斩于市,如今,轮到东府了吗?
东绫婉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力,果然,几个带刀侍卫连拖带拽将父亲和哥哥推了出来,东绫婉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支撑,不可能的,她不相信!
“东绫婉,你这孽女!你不是我的女儿!”东浩杰双目猩红瞪着东绫婉,东绫婉瘫坐在地上,甚至无力开口反驳。
“东绫婉,是你害了我们,是你害了长姐,你不是我的妹妹,你不是东家的女儿!”
东绫婉看到了东漱玉的尸体,五马分尸,死不瞑目,刺目的猩红充斥着瞳孔,院子里还弥漫着血的腥甜。
“不,不会的,不是这样的,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东绫婉抱着头,她看向四周,却发现已经找不到赏雪二人的身影,她没有一个可以求助的人,有的,只是一张张冰冷生硬的面孔和父兄不绝于耳的指责声,东绫婉觉得自己快崩溃了,她再一次被抛弃了!
“东绫婉,不论你信或不信,我会尽我所能回你周全!”
“我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
“护你周全!”
清淡的声音回响在耳畔,如身处暴风雨中的人儿终于找到了依傍,她忽然抬起头来想找到这声音的源头,可是四下除了高高的院落什么都没有,连那些官兵也都不知所踪,那声音还在耳边回响,可那个声音的主人却怎么都找不到,东绫婉疯狂地寻找着:“萧乾,你在哪!你出来!萧乾!”
“小姐,小姐,醒醒,快醒醒!”
东绫婉蓦地张开双眼,才发现入目全是熟悉的场景,这是她的阁楼,床侧听雨正紧张的瞧着她,赏雪端着一杯茶正往床边赶。
东绫婉仍有些惊魂未定,浑身绵软无力,额上身上全是汗水,双手后撑在床上在听雨的帮助下坐起来。倚在床边,她知道自己这是梦魇了。就着听雨的帕子擦了擦汗,又接过赏雪手中的茶猛灌几口定了定神。
“小姐可吓死人了,可是魇着了?”听雨给她掖了掖被角。
东绫婉揉着头,懒懒哼了一声,听雨听了直咬牙:“哪门子的安神香,再也不用了!”
“行了。”东绫婉无奈地摇摇头,“对了,方才我梦魇时,可说了什么?”
“有!有!有!”听雨一连道了三声“有”,东绫婉的面色有点不好,然而听雨并没有注意到,才欲开口,却听赏雪道,“可不是,小姐必是账本看多了,连梦里都喊着‘钱’,莫不是梦里丢了钱?”
“呸!我虽不记得了,但若真喊‘钱’,那也必是捡了钱!”东绫婉笑骂,却放下心来。
一场梦魇出了一身的汗,东绫婉便去温泉池子里泡了一会儿,身子挨着水,整个人便像瘫在了池子里一般。东绫婉体弱,大夫说让泡药浴,东毅川又念着她体质偏寒,索性给造了个温泉池,那时东绫婉嫌他破费,可如今躺在这池子里。筋骨舒松,暖意融融,真是神仙般的享受。
赏雪二人在半月门外候着,听雨看了赏雪好几次才迟疑地问出口:“姐,你今日为何告诉小姐……”
听雨不明白,明明当时她们都听到了,小姐嘴里喊的是“萧乾”,为何她想说时,姐姐却打断了她的话?
赏雪摇头轻笑:“小姐那般要强的性子,你直说出来岂不是让她抹不开面子,还不如不说!”
听雨一听好像是这么回事,便没再多问。赏雪垂下头,浅浅笑着,可那笑容里,却有着一抹算计……
“萧乾。”东绫婉默默念着他的名字,她是真的想不到,梦中那般情形,她想要求助的,竟然是这个相识不过几个月的人,为何?难道只因他一句“护你周全”?
那样的人,他的话,究竟能信几分?
月黯星稀,檐下也只挂了几盏风灯,清清寡寡,有些寂冷。东绫婉伏在青石上,品摩着白日来不及细想的两个字:更早。
什么更早?更早前便见过?东绫婉细细回想,这些年,她见过的人,经过的事,着实不少,一桩一件在心头筛了一遍,没有。
东绫婉凝眉:“为何偏偏找上我?”
换好衣服,赏雪二人为东绫婉拧干头发,东绫婉按着眉心:“让你们查的那事,可有消息了?”
“还……还没有。”赏雪垂下了头。
“说来也奇怪,有可能的都查过了!”听雨郁闷的皱着眉。
“不必自责,这些年了,不是那么好查的。去睡吧。”
东绫婉摇摇头将二人遣走,然后从梳妆柜的暗格里取出一只荷包,打开,将那只沉甸甸的金锁放在掌心,良久,叹了口气,又将它放进荷包里收回了暗格里。
“可喜欢?”
“不喜欢。”小女孩摇摇头,汪着水儿的眼眸中却饱含不舍,看上去别扭又可爱。
“分明是喜欢,换一换?”
“可是……”
……
“大哥哥我得走了,你可躲好了,莫让人找到你!”
萧乾张开眼,半坐在榻上,满头墨发不绑不扎,看上去有些妖魅,他自枕下取出一只深蓝色的荷包,手指在上面轻轻摸索着:“多少年不做梦,头一回做梦竟是你。”萧乾忽然笑了起来,眸中的柔光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越长大越不讨人喜欢,一点也不似幼时好糊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