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元庆抱着严奚,顺着昏暗幽长的地道,走出没多远,右臂就已然脱力。
他靠着洞壁喘了会儿粗气,慢慢顺着墙壁溜坐到地上,放开严奚,脱下身上的外袍,又把严奚兜在袍子里,把两只袖子打好结,吊系在脖子上。
稍稍歇了一会儿,他左手单托着严奚的腿弯,用肩膀抵着墙,借力站起身,踉踉跄跄继续往前走。
地道的尽头,是一个杂草掩映的洞口,被一块巨大的圆石堵住,仅留一条勉强容人通过的细缝。
石元庆费力爬出石缝,站起身四下望了望,周围黑黢黢的,一丝光亮也没有,天上那弯细细的月牙儿也不见了。
应该是出了城,到了荒郊野外了吧?
石元庆心里迷迷糊糊地想着,完全不辨方向,只在齐膝高的野草里,机械地往前迈着脚。
又走出二三百步的距离,他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眼前一阵阵地发晕,腿上忽然一软,一跤摔倒在地上。
一摔之下,严奚悠悠地醒转过来。
这是哪儿?
他觉得上半身被束缚得难受,试着挣扎了两下,怀里一个热乎乎的小东西动了动,“咴咴儿”低叫了两声。
啊,苍翮。
全都想起来了,——皇宫内的血战,决意赴死的父兄,玉玺,诏书,地道……
他的眼泪重又流了下来。
“呜!呜呜呜!嗷~嘎……”
一阵夜枭的瘆厉叫声,吓得他一激灵,眼泪瞬间止住了。
那么,这是出了地道,来到野外了?石元庆呢?
胳膊被束缚在胸前,蜷得有些发麻,他活动着挣出一只来,伸手四下摸了摸,发现自己被用带子和另一个人绑在一起,侧身倒在野草丛中。
他伸手摸到那人宽厚的肩膀,顺着胳膊摸到了一只冰凉的大手,——是石元庆。
“石头?石头?”
他摸着石元庆的脸,轻轻叫了两声,石元庆一点儿反应也没有,脸上热得烫手。
严奚有些慌了,把苍翮拿出来放到一边,两手摸索着找到绳结解开。
失去了绑缚的石元庆,软绵绵仰面躺倒在草丛中。
“石头!石头!”
严奚又急又怕,带着哭腔呼喊、摇晃着石元庆。
石元庆轻轻哼了一声,严奚顿时满眼蓄泪,抓着石元庆的一只手,扑到他身上。
石元庆浑身烫得像块炭,手却凉得像块冰。
“石头,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严奚擦着泪坐起来,一手托着石元庆的脖子,一手拉着他胳膊,想把他扶坐起来。
“嗯……”
石元庆呻吟一声,借着严奚的力气,挣扎着坐了起来。
“这里不行,我们要找个能藏身的地方。你怎么样?石头?还能站起来继续走么?”
石元庆急促地喘息了一会儿,缓慢而嘶哑地说:“我没事,殿下不要怕。等我缓一缓,咱们接着走。——殿下摔疼了没有?”
严奚沉默地摇摇头,又怕他看不清楚,赶忙补充说:“没有,我没事。”
他把苍翮捧起来抱在怀里,身子往石元庆怀里缩了缩,小小声说道:“石头,我有点怕,这么深的草里,会不会有蛇?”
石元庆伸手搂着他,鼻子里轻轻笑了一下,“小殿下看见血、看见杀人都不怕,连死也不怕,怎么突然怕起蛇来了?”
严奚紧紧贴着他,咬着嘴唇不说话。
石元庆左手撑着地站起来,摇摇晃晃的;严奚忙跟着站起来,拖过他的胳膊,架到自己肩膀上,好让他能有个支撑。
两人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约莫走出半里多地,石元庆越来越直不起腰,身上的分量,几乎全都压到严奚身上,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前面有条干涸的渠沟,两个人谁也没有看到,脚下一绊,骨碌碌一齐滚到了沟底。
严奚被摔得眼冒金星,爬过去看石元庆,石元庆已经彻底昏迷过去了。
严奚强忍着不哭,解下背后的包袱,把身上的鱼肠剑、腕弩和小箭袋,都摘下来放进包袱里系好,又把苍翮放到包袱上。
他爬上渠顶,借着微弱的天光,四下里望了望,发现沟渠的另一边是一片麦田,麦子已经割完了,麦田的中央,有个高高宽宽的黑影子,看起来像个大麦草垛。
严奚赶紧跑过去,寸许高的麦秸茬很锐利,刺透他薄薄的纱袴裤,把他的脚腕都划破了。
他顾不上疼,一路跑到那个黑影子跟前,果然是个麦草垛。
麦草垛得很高,压得很结实,他踮着脚也够不到最顶上那层,只好从中间一点点往外撕。
开始撕得很费劲儿,一小把一小把的,直到把中间撕出一个窟窿,这才变得容易多了。
严奚抱着满满一抱麦草,送回沟渠里均匀铺开,一连跑去运了四趟,觉得铺得够厚了,才又一点点把石元庆挪到麦草铺上。
严奚累得精疲力尽,挨着石元庆躺着歇了一会儿,见石元庆身体抖个不停,就又爬起来去运了两趟,把搬回来的麦草盖在他身上。
他抱着石元庆躺下,把脸贴在他滚烫的脖颈间;石元庆的呼吸不仅又急又短,而且断断续续。
远处传来一两声狼嚎,石元庆身体滚烫、昏迷不醒。严奚流着泪,倾耳听着石元庆时强时弱的喘息,每当喘息声一顿,他的心就吓得一扑通,生怕石元庆就此睡过去。
别死,石头,你千万别死;父皇和哥哥可能已经不在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现在只有你了。
你别死,你别死,你别死……
可是石头受了这么重的伤,没有药一定会死……
还有苍翮也受伤了。
我要进城买药去……京城被严钊和严浚抢走了……会不会正在四处捉拿我?
我这副样子,一进城就会被抓……可是不进城,就没有药……没有药,石头就会死……
石头要是死了,我……
严奚哭得想不下去——不,石头不可以死。
他霍地坐起身来,爬过去解开包袱,把鱼肠剑抓在手中。
他只犹豫了片刻,决然拔出匕首来,把剑刃抵在自己的右脸颧骨处,从鼻侧慢慢划到眼尾。
钻心的剧痛。
严奚毫不在乎,身体上的疼痛,似乎有抵消心痛的功效,他反而觉得轻松了一些。
他用袍襟把匕首上的血迹小心擦了,把匕首插回剑鞘,重新放进包袱里系好,任凭伤口里的血,顺着脸庞和脖子往下淌。
血,流吧;伤口,肿起来吧,最好肿得谁也认不出自己,这样就可以混进城去,可以指着伤口说:掌柜,我要买止血、解热、清毒的药……
严奚躺回石元庆身边,心里盘算着天亮后怎样安置石元庆和苍翮、怎样进城、怎样隐藏身份、需要注意的事情……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