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队部是个敞开的三合院,主房三间九。
正房西面的一栋下屋,是马棚,东面的一栋下屋,是仓库,前面是横穿屯子的东西大道,中间是十分宽敞的大院子。
院子里放着两辆胶皮轱辘车,还有七八个栓老牛的木桩。
正房西面的一间是厨房,农业会战时,就在这里做饭。
厨房东面的三间,间壁墙都打通了,是个筒子房,搭着两铺南北大炕。
这三间筒子屋,既是更夫兼马倌的寝室,也是开会、吃饭、听书的地方。
这里,原是李秀芳家的祖宅。
刚解放的时候,房子还很多,还有一个大院墙的,院墙的四角,有四个炮台,是防胡子的。
后来,院墙扒了,房子也拆了不少,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赵志鹏走进队部之前,里面已经有五六十个人了。
有男有女,有大人,也有小孩。
有的坐在炕上,有的坐在地下的条凳上。
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抽烟,弄得烟雾缭绕。
董大毛愣早就到了。
他是打头的。
也就是带领社员下地劳动的带头人。
每天做干什么活,下地、歇气、午休、住工的时间,完成多少任务,每个人记多少工分,都是他说了算。
他抽的是2角钱一盒的蝶花,是比较高档的,也有人抽的是9分钱一盒的金葫芦或者勤俭。
勤俭烟,包装十分简单,就是用白纸做的烟盒,上面有简单的图案。
黑石沟人称其九分损。
就是没有钱人才抽的烟。
但怎么说,这种烟也是机制香烟,比大多数黑石沟人抽的旱烟也高一个档次。
一盒烟也差不多是大半天的工分呢。
黑石沟的大人小孩,都喜欢开会。
他们并不注重会议内容,主要是晚上,在家里没什么事可做。
每家每户,就那几口人,大户人家也就十二三口。
自家人,也没有那么多话可说的。
每家都安着有线广播。
广播也是有时间段的,还就是那一点儿内容,反复播送,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再就是老人讲讲老掉牙的故事,哄哄小孩。
报纸,只有大队才有一份,书籍也极少。
但多了也没用,很多人不识字。
而到生产队开会,大伙凑在一起,天南海北吹吹牛,男男女女打打闹闹,开开荤的玩笑。
还有平时不对付的,找找茬,吵吵架。
这可要比闷在家里热闹多了。
正是天气炎热的季节,晚上气温也很高。
生产队门窗都大敞四开,赵志鹏还没进院,就被老周婆子就发现了。
“喂!注意啦,老革命家的大学士来了!”
她那神态,就像发现了敌情一样。
老周婆子叫魏宝珠,四十出头,中等身材,皮肤黑参儿的,脸上两条鼓凸的横肉。
她动不动就装疯卖傻,胡搅蛮缠,嗓门高,骂人能三天三夜不歇气儿。
她还往别人家饭锅拉过屎,在别人家炕头撒过尿。
黑石沟的人,没有不惧怕他的。
有的人说,宁可惹鬼,也不要惹老周婆子。
老周婆子说的老革命,自然就是指赵支前。
这是因为,抗日战争期间,赵志鹏爷爷在东北抗日义勇军当过连长,身负重伤后回到黑石沟,解放战争的时候,他组织乡亲们支援前线。
赵志鹏父亲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而赵支前老革命这个绰号,也是来自赵志鹏的爷爷。
可是,运动期间,有人揭发,赵志鹏爷爷当过胡子,这样,他的功劳就被否了。
因此,屯里人叫赵支前老革命,有讽刺的意味。
至于大学士这个绰号,赵志鹏小学毕业时,去饮马中学读初中,屯里人就叫开了。
无非就是讥讽,没有丝毫褒义。
董大毛愣往外瞅瞅,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什么:
“呃,明天7号啊,高考,这小子怎么不在家复习呢?”
老周婆子撇撇嘴:
“复不复习顶个屁用,不是那个虫鸟!看他一天天油嘴滑舌嬉皮笑脸的熊样,我就膈应,他就是个二流子!”
“你看他放学后就东游西逛,在学校操场扔篮球,也不用功学习,他要能考上,我家大黑都能考上!”
大黑,是老周婆子家的狗。
而她说的学校操场,是指他们生产队东面的黑石沟小学,两者紧挨着。
学校有个操场,操场上有两个篮球架子。
晚上,屯里人吃过饭,不少人就到操场上玩,大人小孩都有。
大人打篮球,孩子们溜铁环、跳房、跳皮筋、传球、捉迷藏……
有的人会玩到深夜才悻悻而归。
赵志鹏就常常去操场打篮球。
生产队每隔一两个月,要放一次电影,也在学校操场。
这个学校,除了黑石沟大队的学生,临近大队的适龄儿童也在这里上学。
杜老六手里玩儿着一串钥匙,咳嗽一声:
“你们都不知道,学习这东西,学问那可老大了,不用功,投机取巧,可考不上大学,我外甥放学就闷头复习功课,眼睛都近视了,去年参加高考都没考上。就他,哈哈!”
杜老六是生产队保管员,固执偏见,阴阳怪气,没文化,还装很有学问。
老管家是他的绰号。
老周婆子哈哈大笑,“你们看,我说对了吧。老管家外甥还在省城呢,人家条件多好呀,一个屯二迷糊还想当大学生,做梦娶媳妇吧!”
张慧琳觉得,他们这样对待一个青年人很过分,就忍不住了。
“学习好不好,与家庭条件没有多大关系,主要在头脑,有的人死记硬背,不知道灵活运用,即使考上大学了,也没多大发展,有的人脑子聪明灵活,别看人家玩儿,可能都会了,这样的人考上大学是很轻松的,而且大有发展前途!”
张慧琳,16岁,在清河县一中读高中。
她美丽,文静,有气质,又不失女性的柔弱,浑身散发着一股书香气息。
她父亲张文礼,原是省林业科学大学教授,二十年前被打成右派,吃了两年窝窝头。
出来后,他和妻子生下女儿张慧琳,一家三口过了几年安稳的日子。
女儿刚三岁这年,旧事重提,张文礼被下放到黑石沟一队劳动改造。
妻子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选择离婚。
张慧琳跟了父亲。
她的小学是在黑石沟小学度过的,比赵志鹏低了两年级。赵志鹏心存感激看一眼张慧琳。
他们两家离着很近,就隔着一条道。
赵志鹏家在道南。
张慧琳家在道北。
但两个人和两个家庭,没有什么来往,偶尔迎面碰见,也就是礼节性点点头,打声招呼。
因为是下放改造的,屯子人都对他们父女没有好感,也孤立他们,很怕被他们牵连。
上了初中,为了让女儿的学习条件优越一点儿,张文礼选择县一中,让女儿住读。
但两个月前,张文礼哮喘复发,张慧琳只得休学照顾父亲。
因为会场上烟味太浓,张文礼受不了,所以,张慧琳就代替父亲参加会议。
张慧琳这番内行的话,呛了魏宝珠、杜老六、董大毛愣、以及所有人的肺管子。
特别是杜老六,他认为张慧琳的话,明显倾向着赵志鹏,是在说他外甥头脑愚钝,死记硬背。
而且,几天前,杜老六和张教授还发生过一次冲突。
张教授在他家园子里培育了几十株香瓜,杜地跳进园子偷偷摘了几个,把障子也给掰坏了。
张教授并不心疼障子,而是心疼香瓜。
这瓜是他搞的试验,要收集数据,记录下来。
而杜地偷的瓜,都是张教授做了标号的。
张教授很愤怒,当众批评了杜地两句。
杜地觉得很没面子,就把瓜摔在地上,并骂张教授是劳改犯。
张教授下放改造这些年,杜老六牵头,没少批斗他。
但改革开放了,杜地还拿过去那一套对待他,张教授就说形势在改变,不能再忍受他们的欺负了,就去找杜老六理论,让其管教杜地。
杜老六很护犊子,根本不听张教授的,还说,不就几个破瓜吗,两个人不欢而散。
因此,杜老六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他就翻脸了,“张慧琳,老老实实呆着了,你没有发言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