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念初的父母抵京前的那个晚上,凌远居然十分没出息地失眠了。
若干天前的那个晚上,林念初一个激动,主动向凌远求婚，凌远当时立刻翻身下床四处找纸找笔要让她写下书面字据签字画押，卧室里一根笔都没有他就打算跑下楼去书房找；林念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他几分钟前冻着了胃疼，这会儿又赤裸着上身只穿了条棉布睡裤就到处得瑟，一边儿还嚷着我答应了你的求婚，因陋就简,鲜花和戒指就免了,单膝下跪我也就不要求了，现在你把请求写下来,我来签字同意,简直如小朋友般地胡闹。自己只好抓了他的毛衣跟着他，楼下到一半追着了他，给他把毛衣套上的当儿却被他横抱起来，狠狠在脸上亲了一下，叫了声老婆，先是笑嘻嘻的，再叫了一声时候，竟是怔了。
林念初被他抱在怀里，与他眼睛对着眼睛，一时间心中也是百味杂陈，半晌才柔声道：“小远，我本来，以为你不会那么在乎婚姻这个法律形式。在一起，相爱，很开心，就够了。”
“我本来也不以为我在乎，”凌远略有些迷茫，“但是，好像还是有点不一样。我……我以前最不能理解的，就是李波非得要结婚。结婚还要让奇葩老太太点头……既然都每天一起了，何必非要那个证。”随后，瞧着她，认认真真地道，“我忽然就觉得，很确信，即使你有个李波的丈母娘那样的妈妈，一定要你妈妈点头，我才能拿那张证，我也百分百地一定要那个证……”
林念初本来刚要说，“我妈可比我温柔讲理十倍……”听到后来，心里又是感动，又是甜蜜，眼眶微红，半晌，却吸了口气，笑出来，伸手捏他耳朵，“这可是你说的，待会儿一并立下字据啊。”
凌远一笑，抱着她走进书房，把她在屋角的小沙发上放下，正而八经地道，“你赶紧酝酿一下书面措词，要简练而生动真挚。”
林念初忍笑道，“请问有字数限制吗，我心里感情特充沛，真要写，不得了，洋洋洒洒得奔万字去了……”
“没那么大地方。”凌远答，转身拉开壁橱门，拽出一只旧纸箱子，林念初看过去，里面除了些照片，就是几本陈旧的素描本。凌远抽出一本封皮上的年份标记恰好是林念初入大学那年的本子，林念初已经忍不住好奇地凑过去，却见那本子里，若干页面中，有许多笔道极简练，却形态各异的，面容十分生动的……自己。一个个俱都是大脑袋小身子，很滑稽夸张，但是……却是每一个，都极鲜活可爱。
林念初自己学过些年的画，上学时候，平时也会由兴所致画些身边的人娱乐自己，这时看凌远画的，虽然笔法并不算纯熟，不象是大家手笔，可是神色表情却如此生动，显然天份极高，她一边翻一边忍不住问：“你也喜欢画小人？”
“不太画。自习室里看你画得高兴，也就试试，看看有什么好玩。嗯，你画别人，我画你，你又不知道，有时候傻笑着特投入，果然很好玩。”
林念初翻着，突然在一张停下来，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又是想笑，又是想骂，又是感动，又是感慨，又……
那一张画上的林念初是侧脸，依旧是大脑袋小身子的卡通形象，却不再是扎马尾巴，头发散下来，面容美丽温柔，穿了很正式的长裙子，手里举了一朵玫瑰花，很虔诚地递给对面的……同样大脑袋，小身子，比她高了大半头的……凌远……
“凌远同志，这是传说中的yy吗？”
林念初终于是拿那本子照凌远脑袋上敲下去。
“事实证明不是yy。而是我英明神武，有远见。”凌远正色道，“时间就是真理和真相的试金石。虽然过了很久很久，但是，这还是发生了……”
在林念初险些破了30多年教养的功夫几乎要骂出脏话之时，凌远把一根笔塞到她手里，“好了。考虑好了吧，书面求婚。你就在这里，加一个对话框，写进去就好了，然后我加对话框，表示答应了，然后我们签字，按手印。嗯，没地方写太多字。”
林念初抓着笔，想了想，拿过本子，却又在俩个小人的旁边，画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和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老头有着凌远的眉目，老太太也依稀有着自己的样子，两个人笑咪咪地手拉着手，然后拿一根线，连了过去，在老太太旁边加了一个对话框“老头子，孙女放学了，咱们今晚给她做什么吃？”
凌远拿过笔来，在老头旁边也加了对话框，“老太婆，你做的话，咱们得赶紧再去买点鸡蛋去。”
林念初先是一愣，随后骂道，“你太刻薄了……我跟你说我现在不只会蛋五样了……”
凌远一笑，在纸上写，“即使林念初一辈子都只会做蛋五样儿，凌远也永远只爱她一个人。签字，凌远。”
林念初在旁边加上，“即使凌远一辈子都这么刻薄阴损小心眼，林念初也都给他做蛋五样儿。”
写完之后，丢了笔，哈哈大笑道，“是不是我更伟大一点？”
凌远不答，低头，再加了一句，
不止一辈子。生生世世。
凌远本着趁热打铁,以防夜长梦多的原则,拿着工作的效率,在林念初签字画押之后的第二天中午，就通过大嫂约到了个珠宝代理，要了价位列表和基本设计图样，下班带了林念初约这代理一起吃饭，将拖了这许久的订婚戒指解决掉，顺道把俩人的结婚戒指一并定了；而后，晚上就翻出来多年前同学的电话,竟真找着了一个在某指定做婚前体检的医院工作的师弟,定了第二天中午就把体检做了；等结果的同时，他已经找老病人联系好了民政局管盖章的科长。
4天之内,凌远和林念初的2寸合影小照片,终于是被盖上了具备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章，稳稳当当地被贴在了红彤彤的小证书上，他和她，是被法律承认，受法律保护的……夫妻了。
林念初全没想到，自己在把那个不算陌生的红色小证书拿在手里时候，竟然那么激动……不应该啊，她在心里跟自己说，这……这又不是头一次，年纪还老大一把了……
可是，心里那酸酸涩涩又甜甜暖暖的情绪，终于是没克制住，才从民政局的小楼出来，还没及进到车里，眼泪已经出来，攥着凌远的手，越攥越紧，到钻进了车里，消耗了快半盒子的纸巾。
从民政局回来，林念初给父母打了电话。
上一周跟父母的电话里，还都没有提到结婚的计划，只是忍不住地延续着自打20多年前上寄宿高中开始的习惯，事无巨细地跟母亲汇报生活。那么自然，话题里的很大部分，便就是凌远；母亲也一如既往地听得多，说得少，听她念叨了几次凌远工作压力实在太大，胃一直不太好，叹气道，“你呀，谁都以为你是细致孩子，其实粗心大意得很，关键是工作也忙，压力也并不小，真不是能好好照顾家的呢。”
“妈妈呀，”并不知是否所有女人，对着父母的时候，总还会是小姑娘时候的样子，37岁的林念初，每每与母亲说话，都一如16岁刚开始住校时候的撒娇，“你不知道，这个人多么难伺候呢。人家想努力给他做家常菜，总比整日在外面吃饭养养肠胃，上网仔细研究菜谱……可是他那张脸啊吃进第一口时候的表情啊……”
“可真是没有让爱情洗脑，实事求是的孩子。”母亲笑着打断。
“妈妈我真的进步了很多，是这个人他实在是所有感官都过于敏感，哎，当真是挑剔得叫人发指。”
母亲但只笑，只顺口问凌远的口味，到了林念初告知两人已经领了证，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一边笑着道，“好，我们这就收拾收拾，过几天就到北京去看看女婿。”又对林念初说，“前些日子，我就一直打听着做得特别好的保姆。就上周，你徐阿姨给我介绍，说她妹妹在北京，用了五年的保姆，特别满意，做一手精致的江浙菜。你知道徐阿姨，她嘴巴也刁，她却对那个阿姨的手艺赞不绝口。她说现在这个保姆自己结婚了，不再做住家，但是依旧接做饭清洁的活儿，我已经跟她联系好，本来也是打算最近要去北京看看你，就着看看这个保姆是否真正很好，现在既然定下来，我便也跟她定好。妈妈就帮你把这件事情办好。真指望我女儿去伺候别人啊，妈妈舍得舍不得那是一回事，人家妈妈恐怕都是舍不得宝贝儿子被我宝贝女儿伺候的……”
林念初又是惊讶有是感动又是……不服气不甘心，总觉得母亲看的是10年前的自己，然而当天晚上，当她信心满满地把比较了3份网上菜谱，又自己好好地融会贯通了一番之后做的清蒸鱼和排骨煲端上了桌，满怀渴望地瞧着凌远时候……却绝望地发现，一贯对蔬菜并没有大爱的凌远，这一天，表现出了对那盘清水煮小白菜的极大热情。
而真正的崩溃还是在晚上。
她已经打算睡了，窝在床上看了会儿文献，打算下楼去慰问一下依旧在书房加班的他，却发现，他戴着手套，在厨房里刷她已经认真擦过了的灶台……
林念初沮丧之余，也忘记了对凌远传达娘亲的关怀，这些天忙忙叨叨地办着有关结婚的各种基本手续杂务，而虽说决定不可大办以凌远和凌家的人际关系，若要敞开请人，林念初觉得自己便算微笑敬酒就要敬到面瘫；然而总还是要父母亲人一起吃个饭，最亲近的朋友一起热闹热闹，照一套婚纱，小小地蜜月一下……而凌远除了临床工作之外，似乎最近一直电话不断，应酬不断，只对她说这段一直头疼的麻烦已经有了解决掉的眉目，总是要在去蜜月之前，将这件事解决掉，他心里才能踏实。
于是，到了林念初爹娘来京前一天的周五晚上，林念初下了个忙得喘不过来气的小夜班，凌远完了一场饭局应酬到医院接她，本是打算要仔细问问岳父岳母的习惯，结果她一上了车，没有2分钟已经睡着，回了家，迷迷糊糊地脸都没洗地爬上床便彻底人事不省，凌远却……
睡不着了。
这一个晚上，凌远都在回忆着李波对他丈母娘的控诉和自己的幸灾乐祸、冷嘲热讽，人生中头一次希望自己从来未曾那样刻薄……
林念初的娘，可也是搞了20年的人事工作……的……政工干部……
理论上，既然蒋罡的娘可以养出来蒋罡，那么林念初有个什么样的娘，也都不能说匪夷所思。
最最关键的是，他没有任何一个时候，这样地理解李波的不幸，是啊，一边是绝不能放手，随之而来的却是头大如斗……真的，除了做居委会主任，还有什么选择呢
……
第二天一大早，当林念初一如每一个周末一样蒙着被子哼哼唧唧地赖床，凌远一把掀开棉被把她拎起来，忍无可忍地道：“今天要去接爸爸妈妈的。”
林念初茫然地看了眼表，郁闷地道：“才8点。他们的飞机下午1点降落……”
“不要准备准备吗？”
凌远简直要气急败坏了。
“准备什么？”林念初越发郁闷，再度把被子拥到胸前，“家里很干净，晚上出去吃饭……准备什么？”她说着准备要继续缩回被窝。
“你……”凌远再把她拽出来，结巴了一下，半天才道，“我……我穿什么？”
林念初目瞪口呆了好一阵，这才彻底清醒过来，发现凌远一身正装地站在卧室里，胳膊上搭了3条领带……而地毯上，已经躺了一片衬衫……
“我在想，总得给你爹妈留个特别正派可靠的第一印象……但是，太正经是不是又……有点夸张？你倒至少得告诉我，你妈究竟什么习惯啊？”
林念初呆呆地瞧着他，过了好一阵子，喊着宝贝儿我真是爱死你了我要一辈子，几辈子都跟定了你，对你好。大笑着翻倒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