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七个月又十一天。
这是彦彦的芳龄。也正是没再见到李波的时间。
林念初尚还清楚地记得,彦彦出生的那天,自己所有的期待和担心,所有的疲惫与疼痛,一度血压突降时候突然模糊了的视线,凌远苍白的脸,只紧紧握着自己的手的他的手的温度,混乱的声音……然而这所有的混乱迷糊之中,她清楚地记得李波对凌远说话,与妇产科的教授交流,轻声劝凌远到看不到手术侧的,她头的那边去陪她——她清楚地记得李波对凌远说,你只陪林大夫就好,这边有我。
于是那么多的混乱中,她心中竟有丝喜悦,凌远和李波之间,已经僵了多日,如果说自己这一天受的惊,凌远受的折磨,终于能让曾经一起建立了这‘全国最优秀的管理模板’的医院的他们,能让飓风中互相扶持支撑,以不同的艰难始终地站一起的他两,再度回到从前,那么,一切也都值得……
然而,那是她最后一次见李波了。
后来,彦彦出生,很健康的孩子,她虽然大出血,休克,然而在女儿的小猪般贪婪的吮吸中,恢复得神速,4个月前切掉的肿瘤是高分化,ia期,未见淋巴转移,根据临床guide line 可以生产后再化疗,在看见了女儿的笑脸之后,她突然对一切也都充满信心不再恐惧……然而,再没见过李波。
再之后,她听说,李波接任了z市卫生局副局长的职务,她曾想过他也许会走,却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他会真正地放下了手术刀……
便连周明,都是郁郁。凌远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在照顾她和女儿,然而,她明白,李波的走,尤其是放下了手术刀的走,也许,在他心中,是个永远不能弥合的伤口。
上帝总是那么慷慨,又经常那么吝啬;给无边的幸福,又剥夺曾经的珍宝。
凌远依旧是影响着整个卫生政策决策方向的杰出院长,依旧不断在医院内尝试着更高效的改进,依旧总能从年轻人中发掘人才,培养中层管理人才,然而,再也没有一个李波,抑或说,凌远再也没有让谁在第一医院去替代李波,甚至是至此,他对肝移植和血管纤维外科最尖端的手术,在带博士生时候,都没再有过带李波去做时候的高昂兴致。
……
林念初靠着凌远,伸手握住了他手。
凌远侧头,亲吻她的前额,另只手才要去关上电脑那页,林念初缓缓开口:“小远,这次小蒋带着孩子也回来北燕看爷爷奶奶了。她说了好几次,一定要抱抱彦彦。这个周末,干脆把三牛周明他们都叫上,请他们一起来家里,好不好?”
凌远沉默了好一会儿。
之后,他低下头,半晌才摇头道:“他们周末应该都有安排。跟部里领导要有应酬,恐怕还有会。”
“让小蒋带孩子先来。笑笑维维大彦彦1岁多,平平凡凡才刚满2岁,孩子们应该能玩到一起去。咱们家到处是玩具,把那些小火车,建筑玩具也都打开给男孩子们玩,再找饭店把午餐和零食包了送来,也不费事。如果有手术有公事,不指望帮忙。”
凌远再度不语,林念初靠着他肩膀,“彦彦不知道多喜欢跟小朋友一起玩呢。小蒋还说,自己做了电子玩具,可以有音乐的娃娃摇椅啊,可以按键开走的,按照当年送给彦彦做礼物的娃娃大小设计的小汽车啊,要带来呢。”
“随便吧。什么时候还限制过你请的朋友来家了?”他说完这句话,就躺下去,合上眼,像是睡了。林念初轻轻摇头叹气,蒙眬睡到半夜,她醒过来,伸手,旁边空的,她坐起来,打开床头的灯,不见凌远。她起身下楼,果然,书房灯亮着,她推门进去,却见他躺沙发上,蜷着,抱着沙发靠垫,她赶紧过去在他旁边坐下,伸手抚他的肩背,“这两天跟部里应酬太多,又不舒服了?”
他嗯了一声,头枕她腿上,“嗯,新副部长是军系出身,刚上任,喝酒论缸子。如果一点不沾,就太‘文’气,外科大夫里都说不过去,在军系出身的跟前,就是存心不亲近了。”
林念初心疼地埋怨,“本来就没酒量,后来又做了胆囊手术消化更不好,面子上过去了,自己回来难受几天。犯得上哄着他们么?”
凌远合眼靠她身上,“要说现在,真是犯不上——但是从前,倒可以特立独行不走形式,如今,”他摇头,“看着的太多。不是挑剔,而是看风向……倒是不能像从前那么自由。”
林念初又如何不明白如今他在卫生部中,尤其是医改决策方面的地位和影响?埋怨归埋怨,也不能真正干涉,想了想,皱眉,“现又不是做化疗的时候,身体也恢复了,不用为怕吵我睡觉,半夜吃药都跑到楼下来。更着凉。”
凌远伸手搂她脖子,“嗯,有老婆可以靠了。没有,不是怕吵,是醒了手机上看邮件,有几封要紧的,反正睡不着,下来处理掉。”
“我去给关了电脑。”她说着,走过去,关电脑时候,突然看见,电脑旁边的邮件,很陈旧,是一份批文,批文的项目却是6年前的项目——最初缩短住院日的课题,执行一栏,写着李波的名字。
她心里莫名疼了一下,就听见凌远突然说道:“不知道小波在下面,跟不跟下面的院长喝酒。他量大,却从来谨慎不肯放开,他那个,有一切放开了野的资本,却从来要循规蹈矩。有时候,居然有点好奇,如果他野起来,究竟能是什么样子。”
这是个天气很好的晚上。月明,星稀,下午的大风已经停了,吹散了天上的云,到了夜,就有着仿佛静止了的空旷的清冷。
这个晚上李波看着向正风被检察院的人带走,在其他随行院长、副院长或震惊,或惧怕,或犹疑,或猜测的目光中,站起来,走出了宾馆房间,一直走出了大门。
电车与汽车依旧喧嚣,行人匆匆,他缓步地走在这个熟悉的城市熟悉的街道,期间电话响,是蒋罡,他却没有接,连她留的言,也没有立即听。想是她带着孩子也到了家,报个平安而已。这两年,他外调,她带了一双儿女相随,他对她说决定的那天,她静了一会儿,随即开始写请调申请。他握着她的手,半晌说不出话,诸多的解释诸多的抱歉,在她经了岁月之后,未曾丝毫减了明朗却多了温柔和理解的笑容里,化成了一个无言的长吻。
很多事,一起经过了之后,很多话,便就不必再多赘述。
终于走到那家老人院门口的时候,他站住了,略有犹豫,不知道到底该不该进去,看看刘芳——看看她现在的生活,也问问她父亲……
李波苦笑,一个两年前确诊肝癌的老人,一个那么恨他,恨到先是想跟他同归于尽,恨到宁可放弃治疗也坚决拒绝他的任何帮助的老人,如今,究竟还在不在这个世上?
他毕竟还是懦弱。
两年,从没间断地给当初帮忙将刘芳安排在临终关怀医院做特别护士的刘志光汇款,烦请他酌情设法转交或者就替她办些她需要的事——却从来不敢去问她和她父亲的近况。
李波长长地吸了口气,不自觉地抬起右手,手背的伤疤依旧明显,手心的已经黯淡。那一根贯穿了他的右手的,老裁缝用了一辈子用得太得心应手的铁锥,那溅在了老人充满愤恨和绝望的脸上的鲜血,那结束了他一个外科医生生涯的真正原因的伤……这一切,如果她知道了,她父亲知道了,是否能化解心中的憋屈不平,觉得,公平了吗?
他终于还是没有进去,在远远地看见有人从楼里走出的时候,转身离开。
打开手机,进入留言,蒋罡说,林大夫请我们去吃饭,让孩子们聚聚,我答应了。你若安排紧,我自己带着维维笑笑去。
在这个时候,林念初正在跟周明一起从住院楼走出去。
周明认认真真地咨询如何让1岁8个月依旧不肯自己睡的儿子养成良好的习惯,林念初只是笑,给他讲了若干sleep training的理论知识之后,对他说,事实上我没有任何实践经验,以上纯属空谈。
周明惊讶,问,“彦彦呢?仿佛从来没有听你们抱怨过彦彦的睡眠。只听凌远说,她从不到一岁就睡整觉,从来不哭闹捣乱,2岁时候,就自己抱小熊睡一个房间了。”
林念初耸肩笑:“他肯定没跟你说,我们家,是闺女被顾阿姨宣扬独立理念讲各种独立睡觉的故事洗脑了要自己睡,自己又天生具备睡神特质,粘枕头就着一觉到天亮……但陪睡已经成习惯的24孝亲爹,失眠了好长一段。所以我家的sleep training戒陪睡的对象是大朋友不是小朋友。”
周明愣怔良久,摇头苦笑,“他也是太心重了。”
林念初叹了口气,然后看他,“周末,带平平凡凡来我家玩吧,我也约了小蒋。她带维维笑笑也回北燕,看爷爷奶奶。”
周明愣了一下,随即问:“小蒋?李波呢?”
他的脸上明显地有期待。
林念初摇头,“没有说。我电话她时小波不在。她说她和孩子一定来,不知道小波有安排没有。”
“他别来,我还不想见他。”周明明显地愤然,“生平最怕跟领导一起吃饭。这架子也真大,什么安排能从早上排到晚上,他喊了多年老师的人请他来露个脸,他老婆都不敢给他做主了。”
林念初怔怔地瞧着他,半晌,叹气,“连你也介意了?”
周明皱眉,尚未说话,林念初摇头,“你是替凌远介意。”
周明闭了会儿眼,过了好一阵,郁郁地开口,“我真的就不能明白。我们大家是什么样的交情,经过多少的事,是,确实有不愉快,可是,连纪开来都已经坐实受贿罪判刑1年,还有什么是化不开解不了的?他就……他就至于连手术刀都不拿了?当年他突然请了3周的假去了鹿城看堂妹,回来,还是替凌远管了很多行政的事务直到彦彦出生,这中间我就觉得他处处透着古怪,居然连我也躲……我追着他几次,想借口让他在疑难手术里给我做个助手,他居然都推了。即使当时就已经决定要离开,要去走仕途,怎么就至于跟我们做临床的,分开界限得如此分明呢?难道真的是为了以后做领导方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