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念初这一下午的门诊出得特别欢快。
对,欢快,欢乐,而时间就过得特别快。
这个下午固然病人依旧一个接着一个,却并没有一个重症,大多是咳嗽发烧,轻度腹泻,于是,她在检查,诊断,解释结果,开药,强调注意事项……的同时,尚有心情观察着每个小患者和他的爸爸妈妈的相似之处。这个小姑娘长了和妈妈一模一样的眼睛,那个小男孩小眉头一皱跟爸爸如出一辙,那个小胖子在挣扎扭动推听诊器,喊着不打针不打针不打针时候苦着的脸,跟他妈妈一边手忙脚乱地按着他,一边儿以同样频率说着,“先不打先不打先不打”时候更苦的脸,分明就是一模一样……
林念初兜里还揣着上午超声的小照片儿。那还不过是13毫米长的,豆子大小的家伙。秦少白今天上午特别忙,当时也懒怠给她指哪儿是哪的,只自管跟她说,该有的都有,一切正常,然后打了几张图片给她——拿回去做成长相册里孩子的第一张照片,就把她打发了。林念初握着这什么也瞧不出来的第一张照片,浮想联翩,从是男是女到像凌远还是像自己,把自己的脑袋里满满当当地塞得全是各种图样;中午时候,还忍不住偷偷地上网,登陆到蒋罡带她去的那个论坛的妈妈版,找到置顶链接,接到那个传说中可以输入准爸爸准妈妈俩人照片,然后合成未来孩子照片的网站——电脑里却并没有自己与凌远的照片,然而她灵机一动,从医院的网站,把专家栏目的俩人标准照当下来,输入……出来的照片却让她乐得差点抽筋。大概是因为标准照,更要带出专家的稳重,她和他都一脸不大自然的,特别端庄的微笑,合成出来的儿子和女儿,儿子象少年省长,闺女……简直有母仪天下的气场。
林念初啃着手背乐,又怕别人发现了,也忍着不去给凌远打电话事无巨细地汇报罗嗦,对自己说,淡定,淡定,不就是怀个孕吗,又不是毛手毛脚的年轻小姑娘了,虽然是新准妈,那也是见识过不知道多少孩子的,已经步入中年的新准妈……淡定,淡定,至少跟他面前,得拿出淡定的样儿来,好嘲笑他的紧张……
这一下午的门诊,常规地诊断开药之外,林念初就在观察着基因表现,猜测着自己和他的基因会是怎么个表现中度过。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近5点,最后一个家长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化验单瞧着走出门之后,林念初伸了个懒腰,往后一靠,这才觉得,一个下午30个病人,虽然情绪不低,也是说得口干舌燥,嗓子生疼,而又混了点儿又饿得心慌,偏又有点恶心的难受,特别想喝水——如果是冰凉,有点儿酸味儿的果汁就更好。她却向来没有在门诊放杯子的习惯,想着得出了门诊楼回到住院部去妇儿楼自己办公室,才能喝上这口白水……林念初苦着脸,觉得更渴了,努力算计,到底是再多走几步,从这儿出去到对面小铺买个橙汁好,还是回去办公室喝水好……
琢磨着,却见凌远从门口儿走了进来,林念初心里一声欢呼,刚要撒娇要口水喝,就见他手里拿了两只红彤彤的饱满的庐柑,在她跟前坐下,手里熟练地在顶部化了一个小圈,起开那块圆形橘皮,轻轻揉捏几下儿,颀长十指不知怎么就将橘瓣儿都挖了出来,那橘皮还完好无损。她正由衷地赞道,“外科人的手就是巧呀。我对你们高收入的不平稍微少了点儿……我这个手指头还真不行,从来就挖不好,总会弄破……”他已经把一片橘瓣,剥开那层半透明的薄皮,将最鲜嫩的橘肉儿露出来,喂到了她嘴里。
这一股冰凉清甜的浆汁从舌头一路润到喉咙,方才涌上来的恶心一下儿变好了不少,而干得灼痛的喉咙,也立时舒服了不少。林念初瞧着已经在扒第二瓣橘瓣的凌远,一边不客气地凑过去张嘴等着,待吃进了嘴里,瞥了眼刚才他进来后已经关上的诊室的门,往他胳膊上一靠,“怎么这么好呀,这个吃法儿,只有小时候我得病时候才有这个待遇——我妈这么剥开了橘子喂我。”凌远也不答话,只一片儿片儿地喂她吃着,直到把这只庐柑吃完了,她低头抚摸着小腹,抿嘴儿笑道,“母凭子贵真幸福呀。”
“终生提供剥橘子服务。”他瞧着她。
林念初心里一荡,想到久远久远之前,她曾经这样剥橘子给化疗做得胃口全无的孩子,当时,凌远已经是她带教老师的级别,却依旧跟她开着永恒的玩笑表达着对她的喜欢……当时她无奈地说,你除了调戏我,生活中还有更让你高兴事儿么?他回答,“有啊。宠爱你啊。”
……
林念初站起来身,刚要问他,是否这就下班了,又打算到哪里逛。凌远的电话却响了了,看见海伦名字的时候,心里先就警惕了一下,果然接起来,听海伦的留言说道,“我们公司打算聘用纪开来。他水平很高,经验丰富,跟各个医院的管理层,又多有来往,既然你也说了,事情过后会让他辞职,我想你也不会介意的了。”
林念初收拾着桌面儿上的东西,瞥见凌远握着电话脸上乌云密布,沉了好一会儿之后,闭上眼说了句,“我现在有重要的事。没有要紧事的话,等明天再说。”说罢把电话挂了,握着电话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手背上那条已经很淡的,久远前的伤疤变得更清晰,而脸上,隐隐而现阴骘的神色。
林念初握着手里的听诊器,怔怔地瞧着他,忍不住问,“小远……怎么了?谁啊?”
凌远回过神来,瞧见她一脸的担心,摇头强笑道,“就是点麻烦事。我不一直是,麻烦事摞着麻烦事儿。解决了旧麻烦,就来了新麻烦。得了,下班了,”他深吸了口气,站起来,“说好了,不把工作的事带回家去……你怎么样,累不累?是回家休息,还是去逛逛店,看看婴儿房的样间?”
林念初走到他身边,偏头瞧着他,手指拂过他的眉峰,柔声道,“小远,你要是心烦,压也压不下去,那就不用强压着,还得抖擞精神对着我……你麻烦事摞着麻烦事,对付不同的,非对付不可的人,就够辛苦的了,不用再花精力对付我。”
凌远闭着眼握住她手,低声道,“别说现在,就那么多年里头,最不用装的就是在你跟前。”他说着双手环住她腰,脸颊贴在她的小腹,“只是这个时候,犯不上让你也跟着操心。咱们的孩子,还是让它现在,安安静静快快乐乐地听妈妈讲那些好听的故事,别听爸爸唠叨这些乱七八糟的。就算今后,别的我管不了,自己孩子,怎么也让他无忧无虑地长大。”
“小远,其实……”林念初忽然想起来妈妈临走前对她说的,要说担心,唯独的担心就是凌远心思太重,给自己的要求太高,正想拿平日跟顾桐聊天时候,听来的——真正放松而心态平和的父母,传递给孩子的信息才是平和安全的,而生活中的挑战和困难很多,能够接受自己不完美,原谅自己不完美的父母,才更有可能具备平和心态——来劝他,别因为孩子,给自己更大压力,却还没酝酿好该怎么说话,就见凌远站起来,把手机彻底关了,一边拉开诊室门,一边笑道:“走了。我这么堂而皇之地进老婆诊室关上门,再不出去,门诊这帮小护士不定得想出多少香艳版本的八卦来传。”
林念初脸微微一红,这倒是实话,也就把要劝说他的话暂且放下,跟他一起走出门,在门口,不自觉地地把额前掉落的碎发别到耳后,又整了整衣领。
俩人从医院出来,林念初接着顾桐电话,顾桐上来便问:“哪家饭馆的馄饨最好吃?”
“馄饨?”林念初一呆,“我还真不太懂这个,”她说着转头问凌远,“哪家的馄饨好吃?”
“谁啊?”
“顾博士。”
“哟,”凌远不由自主地挑了挑眉,“她怎么没问周明啊?”
“哦是啊,”林念初点头,冲那边的顾桐道,“周明比较讲究吃也会吃,这个问题你还是问他吧。”
却没想到,那边沉默了近半分钟,林念初以为信号不好准备挂断时候,听见顾桐的声音里竟然带了三分委屈七分伤心地道:“就是他。今天早上,恰好我……我没事儿早来了点儿准备上午辅导课的材料,就去对面的早餐店,碰见他下夜班也过去吃早点。他好端端地高谈阔论馄饨的不同馅的搭配,汤料搭配,勾得我馋虫往上跑,人家高谈阔论完了,把我的馋虫都勾起来了之后,忽然掏出电话给他老婆打电话,说我下夜班,今儿中午你回来吃饭吧,好久没包馄饨了。和着,他老人家把我馋虫勾到了嘴边儿上之后,就把我撂这儿,回家给老婆包馄饨去了。妈的,我要找个最棒的馄饨馆子,定然得吃上比他周大夫包的好吃十倍的馄饨。”
林念初听得乐,“你有时候还真是小孩子脾气,不过,说实在话,要找个比周明包的馄饨好吃的馆子,还真不容易。最靠谱的,你还是问他吧,或者你真要吃,自己闯到他们家,要求加副碗筷,他肯定不能把你赶出去……”
正说着,信号是真的断了,林念初还是忍不住笑,转而当个顾博士小孩子气的笑话复述给凌远,凌远瞧了瞧她笑得没心没肺的脸,叹了口气道:“你说你跟周明,当年怎么可能凑到了一起去?你这么迟钝,他也那么迟钝。”
“啊?”林念初一呆。
“你们居然就真的看不出来顾桐她对周明的心思……”
“什么对周明?”林念初惊道,随即摇头,“她知道周明已经再婚了。不能,她就是爱开玩笑,耍耍周明笨嘴拙舌的好玩,她在美国久了,不拘小节……凌远,你可别瞎说啊。”
“好,好。”凌远微微一笑,“不是你们迟钝,是我瞎说……嗯,晚饭想吃什么?”
“馄饨。”林念初立刻答道,“让顾桐说得,忽然特别想吃馄饨。 好饿啊。”
这一个晚上,林念初跟凌远一起在著名的老字号馄饨侯吃了馄饨,她胃口好得让凌远惊讶,而后把手抚在她小腹上说看来宝宝爱吃馄饨;俩人一起逛了家具店玩具店百货店,定了一款原木色的小床,买了好几条可爱的小被子;林念初在女童装部对着每一条小裙子爱不释手,再次跟凌远要求走后门看性别;各种各样的玩具让林念初开始羡慕如今的小孩,终于,抱走好几套小火车……
从玩具店出来,林念初说着又饿了,宝宝要吃甜品,却在上车的一分钟内睡得人事不省,一直到了家,被凌远抱进了卧室放上了床。他在她身边坐着,手里把玩着新买的一只小熊,瞧着她安静舒适的睡容,低头,轻轻亲吻她的额头嘴唇,抚着她才微有凸起的小腹,喃喃地,仿佛在对她说,又更像说给自己,“你们好好的……只要你们好好的……没什么事大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