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念初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根神经搭得错了位,才能有这么总是错的命。
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以前会急眉赤脸地跟想要好好相爱的周明斤斤计较地矫情,恨不能要把彼此心里每根细到头发丝儿的想法儿掰持得一清二楚,有那么半点儿不清楚就火急火燎,坐卧不安,直到就破了20多年的教养,好好儿一个被所有人认定温柔典雅的自己,在最爱最在乎的人眼里心里,就是最不可理喻的神经病。
她更不知道,又是为什么,如今又会对已经把自己心的每一分空间都填得满满当当,喜怒哀乐的分分毫毫根本都是被他牵扯的凌远,不能把自己所有的心思一股脑地交付——甚至是几乎出于本能地,就掩饰隐瞒。
偏偏,其实她心里也特别明白,周明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不讲道理,这个别人毫不留情地包括爱人,而凌远,分明是林念初怎么都好,娇气有娇气的魅力,霸道有霸道的气场,唯独就是要她的最亲最近,不许隔了半点儿,更还时时的因为她与周明的曾经过往,忍不住地去比对……
她明白。她其实都知道。也更是万分之一万地想要让自己爱上的人开心,与自己相亲相爱地好好过日子……但是,总是到了那个关头,一准儿时被不太厚道的上帝搭错的那根神经就出来坑她,然后……
提到刘芳的事尚还没说名字的那一秒钟,林念初已经发觉凌远的脸色不好看。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个明白,凌远已经进书房关上门打电话去了,林念初握着装了半勺鱼汤的勺子,望着关上的书房门发呆。
林念初本能地相信刘芳。相信她说的每个字都不是说谎,即使在李波的电话之前。
李波的电话,更给这种直觉,加了理性判断的砝码。
那么,才工作了不到一年,尚在试用期之中的刘芳,很可能是被故意冤枉,这冤枉并不只是上司对下属几句不负责任或者没有调查清楚的批评,而是到了涉及去留的试用评估的地步,林念初想着那张委屈而迷惑的,胆怯而又执拗的年轻的脸,心里居然抽痛。自己并非大方皮实的女孩子,穿上白大衣的最初,不知道多少次为了病人的不讲理,上司的吹毛求疵尤其是错怪而哭过鼻子,然而那所有的一切,当初觉得天大的委屈,其实,没有一次,能够涉及到影响了自己评估的地步。
并未曾有过一个病人家属,将她书面投诉。
平日严苛严厉的上司,虽对她批评多多,但是替她承担更多压力错误,默默地,把荣誉留了给她,更在实际利益上,为她争取。
她从来没有考过第一名,或者在最前沿的临床科研上有重大的贡献,但是,无论从上级那里挨过多少数落,当她犯了让自己眼前一黑的错误,多亏了上司的严谨,才避免了给病人的漏诊;她真正质疑自己能力,灰心失望时候,上司对她,却是鼓励,没有不犯错的新人。原本作为你上司,就是有对你负责的职责。更是反复对她说,“小林,你特别适合做个儿科大夫。”
而恰恰就是她与周明吵架吵得天翻地覆,每句他说的话都不顺耳,每件他做的事都不顺眼,几乎看见他就要血压不稳的时候,周明提前开始带教。
在那样与周明剑拔弩张的时候,听见他对他带的学生说,医生一生的工作,时刻如履薄冰。但是,还是没有一个医生能一生不犯错误。尽所有努力避免错误的同时,会从没有能避免的每一次错误中,得到最宝贵的经验。这就是你一路走来,积累的财富;而后,你们以这些从错误中得到的财富,来帮助你们的学生,减少错误的发生。做得更好一些。所以,现在,发现你们的错误,找出原因,帮助你们,是我的责任。千万不要在老师跟前隐藏。那会是今后的可怕隐患。
在那一刻,林念初心中有了对他久违的温柔情绪。心中温软。
而再之后,一直到真正分手,留在心里的周明,无法与他愉快地一起生活的周明,依旧是对新住院医生,实习生说出那番话,更一直是那么做的周老师。于是她知道,她会得伤心,会得遗憾,也一样会得埋怨,却永远不会对他厌恶,鄙视,憎恨。
职场之上,如此的上级,也许其实少之又少,然而不知是否在职业生涯中过于幸运,偏偏林念初所见的所有上司,竟都是如此,到了她开始带教,做上级的时候,亦是如此。
理智上明白现实职场之中多有欺诈欺负,但是心里,却又觉得,天经地义地,谁都该如自己经历过,熟悉着的人一样。
而今,是真真正正的耍弄权术,就发生在自己眼前,而自己,更不自觉地被牵涉到了其中。
那个弄权欺负人的,却是比被欺负的人跟自己亲密10倍,一贯在自己心里温柔慈祥,业务出类拔萃之外,为人也一样热心体贴的严丽萍。
在凌远嘱咐她慢慢喝汤,自己关上书房门去讨论公事时候,林念初的脑子里一团乱糟。一面是对刘芳真切的心疼,一面……是与严丽萍真实的感情。一万个不愿意相信,这打破自己多年笃信的,老师对学生,上司对下属的应有对待方式的人,竟然会是严丽萍。
她一时竟想立刻跟严丽萍说个清楚,问个明白,也许可以解释误会,也许她更该是有所苦衷困难……但又本能地觉得,就这样追问,不妥。林念初琢磨到头疼恶心,脑袋还是乱的,没有任何清晰想法,这会儿,凌远开门出来,看她过了这么久,还在那儿坐着,面前碗里的汤还剩着一半,忍不住有点担心地问,“怎么,胃口不好觉得不舒服了?”
她摇头,“胃口好得吓人。”
“汤不合胃口?现在还不算太晚,”他看表,“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我出去给你买。”
“不用,不用,”她赶紧答,“吃饱了。”
他皱眉瞧着她,半晌,终于问道,“你说,那个小护士也找到你,她究竟怎么对你说的?”
“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林念初说不清楚自己当时的心思,为何想要向他隐瞒;而既然李波都已经跟他说过,他这样的脑子,就算没过心,怎么可能压根没明白原委,自己为何居然脑残地本能就是隐瞒?林念初继续本能地对凌远道:“没事,你别操心了。就是小姑娘有点儿委屈而已。跟……跟同事有点矛盾。小女孩嘛没什么大事……”她说着,正打算对他把话岔开,就听见他说道,“这真是奇了。一个小护士,让李波特特地关照不算,竟还能让你想着蒙我。好,好,我不嫌麻烦,不是对直接上司给的评估不服气吗?这次,我就给她个难得机会,在院长副院长总护士长跟前,拿出真本事,看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样儿的护士。”
林念初半张着嘴巴,呆楞地瞧着凌远。
呆的时间,长到了让本来盛怒的凌远心里开始含糊,在含糊中逐渐泄了那股气势,开始觉得尴尬,想以掉头就走来避免更尴尬,却犹豫了一下,放弃了,不知所措地瞧着她。
“我……”林念初终于轻轻吐出一个字,然而却又停住,半晌,低下头,正看到自己喝了一半的那碗汤。
“凉了。”她低声嘀咕,用勺子在碗里乱搅,然后端起来,“我再去热下。凉着,腥,我怕喝了反胃……”她说着,心理作用地觉得胃里有点绞,抿紧嘴唇捱过去,才要继续往厨房走去再热那碗汤,被凌远从背后抓着手腕,“别热了。热来热去,味道也不好了。你再歇会儿,昨儿路上不是想着笋尖肉丝来的,刚才出去我顺便也买了笋尖,现在现给你炒一个好了。”
他说罢从她手里把那碗汤拿过来,径直走到厨房去倒了,烧上水,从冰箱里找了里脊肉出来,利索地化冻切丝浇上蛋清拿芡粉抓了,放进冰箱备着,准备各种配料,也不过10分钟不到,龙须面已经过了水晾出来,这边儿油锅也已经架上。
林念初先是怔怔地在客厅里站着,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干这件平时不太有机会干的事儿,活儿干的却好像在手术台上一样娴熟从容;到爆香葱姜的香味儿飘出来,她慢慢走过去,走到厨房时候,他已经把肉丝笋丝都下了锅翻炒,回头儿对她道,“几分钟就好了。”
她伸出双手搂着他腰,把脸贴在他背上,“我刚才……脑残了。你别生气了吧。”
凌远的背脊明显僵了下,这当儿她下意识地就把他搂得更紧。凌远本来要颠颠锅,被她搂着,也就只好罢了,低声道:“给我捣乱,炒不匀,有的老有的嫩,你可得吃啊。”
“当然吃。”她抬头一笑,放开他,自己去拿盘子,“你亲自下厨做,好高规格。”
“有什么高的。我也只做得好这种简单的。”他关上火,把炒好的肉丝装出来,浇在方才煮好的面上,她接过来,闷头开吃,才吃了两口,就抬起头来,由衷地道:“真好吃。老公你怎么什么都能啊。”
凌远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就听见她继续道:“罢了罢了。你是真有本事的。被真有本事的人,挤兑我的蛋五样儿……哎,认了。虽然,人家是努力地认真地真想好好儿伺候老公,做贤妻来的。”
凌远再也绷不住,笑出来,林念初舒了口气,咽下一口面,拍着胸口道:“真不生气了吧,那我说实话,”她瞧着他,“其实我不挑剔。反复热几次的鱼汤挺好啊。看见你就那么倒了,心疼。不过,”她抢在他皱眉要说话之前赶紧一脸笑容地继续,“瞧见你亲自给做夜宵,怎么也值了……你切菜时候,比做手术时候更有魅力,更好看。哎哟,真的。”
凌远翻了她一眼,也不说话,直到她吃完,一边收碗筷,一边淡淡地冲她道:“得啦。你放心,我刚才就是说句气话。这小护士再讨厌,我也犯不上亲自去欺负她。你不用跟这儿为了怕连累着她,想方设法地哄我。”
林念初张口结舌了一下之后,笑了,讪讪地道:“哪是哄你。我都说的是实话。哎,刚才我真是脑残了。李波既然跟你交流了,我竟还想能不能我们自己解决了,凌远,她就是个老实巴交地女孩,你可能不喜欢,甚至不理解,但是……”
“念初。”凌远眉皱得更紧,抬头瞧了她好一会儿,闭了闭眼,“你吃完,踏踏实实地,我……给你讲下这件事原委。本来,是知道你不爱听这些,所以从来也就避免烦你……这次,既然你已经搅合进来,我还是……跟你说清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