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厚重的双开木门被松山组成员无声地推开时,扑面而来的景象让唐文和司小夏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眼前的会客厅,其宏伟与奢华的程度,远远超出了他们此前的任何想象。
这哪里是房间,简直像一座微缩的宫殿。挑高的穹顶几乎隐没在柔和的间接光源里,一盏由无数水晶棱柱组成、宛如倒悬冰山般的巨型吊灯从中央垂落,折射出璀璨却不刺眼的光芒,将整个空间映照得通透明亮。
目光所及之处,无不是精心雕琢的奢华:脚下是光可鉴人、纹路天然流畅的顶级意大利大理石,行走其上仿佛踏着凝固的星河。
墙壁覆盖着质地厚重、暗纹繁复的丝绒壁布,悬挂着几幅笔触古拙却气韵非凡的东方水墨和色彩浓烈的西方油画。
深色名贵木材打造的博古架上,陈列着造型各异的古董瓷器、玉雕和鎏金摆件,每一件都散发着岁月沉淀的静穆气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上好木材、真皮沙发以及若有似无的顶级熏香的独特气味,沉静而昂贵。
这种扑面而来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富贵气息,让习惯了普通生活的唐文和司小夏瞬间感到了无形的压力。
两人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连呼吸都收敛了几分,小心翼翼地挪到中央那组宽大得能容下十人的真皮沙发旁。
司小夏甚至下意识地拢了拢衣服,仿佛怕自己身上携带的尘埃会玷污了这里的纯净。
他们眼神交汇,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拘谨——在这里,任何一点不经意的触碰,都让人心惊肉跳,生怕损坏了哪怕一件不起眼的物件。
虽说松山组将他们奉为贵宾,但贵宾的身份,并不能抵消破坏行为带来的失礼与愧疚。
引领他们的松山组成员训练有素,动作轻捷无声。
将唐文、司小夏和一直安静跟着的小姑娘带到沙发区后,他们便迅速而恭敬地退了出去,仿佛融化在背景里。
片刻,另一位成员端着托盘悄然而入,奉上了两盏精致的骨瓷盖碗茶,茶水清亮,茶香在奢华的空气里悄然逸散开来。随后,偌大的会客厅便只剩下了他们三人,空旷与寂静反而放大了那份无形的奢华带来的压迫感。
唐文定了定神,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
温热的茶汤甫一入口,一股醇厚馥郁、岩韵悠长的独特香气便瞬间充盈了口腔,带着难以言喻的层次感。
他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
这味道……他曾在极其偶然的场合,听一位嗜茶如命的行家描述过——这分明是武夷山大红袍母树的味道!那几株早已被严密保护、停止采摘的传奇茶树,其遗留在世间的茶叶,每一片都堪称稀世珍宝,其价值绝非万两黄金所能衡量,而是属于有价无市、可遇不可求的传说之物。
松山组竟以此待客?
这份贵宾的待遇,沉重得让他握着茶碗的手指都有些发紧。
另一侧,司小夏没有立刻喝茶。
她沉默着,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缓缓扫视着这金碧辉煌得令人目眩的空间。
高耸的罗马柱、厚重的丝绒窗帘、角落一架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三角钢琴……一切都透着无声的威慑。
唯有怀里的小姑娘,用她全然不谙世事的柔软和温热,稍稍驱散了这份冰冷奢华带来的不适感。司小夏无意识地用手指轻轻捏了捏小姑娘粉嫩的脸颊,那软乎乎、充满弹性的触感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小姑娘似乎很喜欢这亲昵的触碰,被逗得咯咯笑起来,小脑袋在司小夏怀里撒娇似的蹭来蹭去,嘴里还咿咿呀呀地念叨着稚嫩的霓虹语,天真烂漫的童音在空旷奢华的大厅里回荡,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心软的对比。
就在这时,会客厅外隐隐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脚步声,甚至带着点奔跑的意味,打破了厅内的寂静。
熊本藤原几乎是冲出电梯门的。
电梯门刚开,两名一直在电梯口垂手肃立的松山组成员立刻迎上,无需言语,便一左一右迅速引导着他,步履匆忙却依旧保持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恭敬姿态,疾步朝着那扇通往奢华会客厅的大门跑去。
熊本藤原的脸上,混合着迫切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
沉重的寂静,像一层无形的、带着金粉的薄纱,笼罩着这间奢华得令人窒息的会客厅。
时间仿佛在昂贵的大理石地面上凝固了,只有角落里那架名贵的三角钢琴沉默的轮廓,在柔和的顶灯下投下庄重的影子。
唐文和司小夏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尚未从这金碧辉煌的压迫感和那杯价值连城的大红袍带来的震撼中完全抽离。
司小夏的指尖还残留着千代子脸颊那令人心安的柔软触感,小姑娘温顺地半趴在她肩头,呼吸均匀,带着孩童特有的、毫无防备的依赖。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骤然打破了这份被金钱堆砌出来的寂静。
那脚步声并非寻常的行走,而是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狂奔意味,坚硬的鞋底重重地敲击着走廊光滑如镜的地面,发出“嗒嗒嗒嗒”的密集回响,每一下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由模糊到清晰,速度极快,仿佛一头焦躁的猛兽正挣脱束缚,朝着唯一的猎物奔袭而来。
唐文和司小夏几乎是同时猛地转头,视线不约而同地射向那扇紧闭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厚重实木大门。
他们脸上还残留着之前的拘谨和一丝茫然,心脏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充满力量感的声响而骤然加速跳动,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膜,咚咚作响。
这脚步声里蕴含的急切、狂躁与不顾一切,与这间会客厅刻意营造的优雅、沉静、秩序感形成了极其强烈的、令人心悸的反差。
就在他们转头的瞬间,仿佛被那脚步声的意志所驱动,“砰”的一声闷响!
会客厅那扇看起来需要很大力气才能推开的厚重木门,竟然被一股巨大的、蛮横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了!门扉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撞在同样厚重的内嵌式防撞墙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一股强劲的气流卷着走廊里微凉的空气,裹挟着奔跑者身上特有的汗味和一丝皮革的气息,瞬间灌满了整个奢华的空间,吹动了司小夏额前的碎发,也让她怀里的千代子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小脑袋微微动了一下。
一道身影,裹挟着这股风,如同出膛的炮弹般冲了进来。
是熊本藤原。
此刻的他,与传闻中那个沉稳如山、掌控着庞大地下势力的松山组组长形象判若两人。
他那壮硕得如同棕熊般的身躯因为剧烈的奔跑而微微前倾,宽阔的肩膀起伏不定,胸膛如同破旧的风箱般剧烈地鼓动着,发出粗重的喘息。
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凌乱不堪,几缕发丝被汗水浸湿,狼狈地贴在饱满的额角和鬓边。
他那张线条刚硬、不怒自威的脸庞上,此刻写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狂喜。
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滚落,砸在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大理石地砖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他的双眼,那双在谈判桌上能慑人心魄、在惩戒叛徒时能冻结血液的眼睛,此刻却像探照灯一样,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失焦的急切,疯狂地在偌大的会客厅里扫视、搜寻。
他的视线,在零点几秒的混乱后,如同被磁石吸引,精准地、牢牢地钉在了司小夏的肩头——钉在了那个半趴着的小小身影上。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熊本藤原狂奔的身形猛地僵在原地,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
他那剧烈起伏的胸膛骤然停止了鼓动,粗重的喘息声戛然而止,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他那双布满血丝、因极度激动而圆睁的眼睛,瞳孔在瞬间急剧地收缩,然后猛地放大,里面所有的焦躁、急切、恐惧,都在看清那个小小身影的瞬间,被一种排山倒海般的、足以淹没一切的狂喜和难以置信所取代。
那狂喜太过汹涌,以至于冲垮了他所有的自制力,那壮硕得足以扛起千斤重担的身躯,在这一刻竟像狂风中的芦苇般,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从宽阔的肩膀到紧握的拳头,再到支撑着庞大身躯的双腿,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战栗、痉挛,仿佛承受着某种无法言喻的巨大力量的冲击。
一声嘶哑的、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呼唤,带着破音的颤抖,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又像濒死之人抓住浮木的呐喊,猛地从他剧烈起伏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千——代——子——!”
这声音饱含着失而复得的狂喜、数日来深入骨髓的担忧与恐惧瞬间释放的虚脱,以及一个父亲最原始、最深沉的爱意。
它撕裂了会客厅的寂静,在挑高的穹顶下、璀璨的水晶吊灯之间回荡、碰撞,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重量。
就在这声饱含血泪的呼唤炸响的同时,紧跟在熊本藤原身后,一个穿着得体西装、戴着眼镜、看起来颇为精干的年轻男子也气喘吁吁地冲到了门口。
他是熊本藤原的助手,显然是一路狂奔紧随组长而来。
他扶着门框,胸膛同样剧烈起伏,脸上带着奔跑后的潮红和看到眼前场景的惊愕。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剧烈颤抖的组长背影上,然后迅速移向司小夏怀中的小女孩,眼中也流露出如释重负的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对组长此刻失控状态的担忧。
而此刻,那个被惊天动地的呼唤声所触及的小小灵魂——千代子,终于有了清晰的反应。
她原本只是无意识地半趴在司小夏肩头,小脸贴着温软的衣料。
那声穿透灵魂的千代子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安静的世界里激起了涟漪。
她的小身体先是轻轻一颤,像是被惊扰了美梦。然后,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带着孩童特有的、慢吞吞的节奏,浅浅地、缓缓地转了过来。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时间在她身上流淌得格外粘稠。
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扇动了几下,那双清澈得如同山涧清泉、不染丝毫尘埃的大眼睛,带着一丝初醒般的懵懂和茫然,终于聚焦在了门口那个剧烈颤抖的庞大身影上。
是她熟悉的轮廓,是那个会把她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会用胡茬扎她脸蛋、会在她生病时整夜守在床边的身影。
是爸爸。
虽然有好些天没见了,但刻在骨子里的亲近感,让她瞬间认了出来。
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亮,如同拨开厚重云层的初阳,在她纯净无垢的眼眸深处悄然点亮。
那光亮驱散了懵懂,带来了一丝确认的安然。
她粉嫩的小嘴微微张开,如同初绽的樱花蓓蕾,然后,一声软糯糯的、带着孩童特有的甜腻和依赖的呼唤,如同最纯净的天籁之音,轻轻地、清晰地飘荡在这片刚刚被激烈情感席卷过的空间里:
“爸~爸~”
小姑娘的声音确实如同上好的瓷器相互轻碰,清脆、干净、带着一种能抚慰人心的柔软。
然而,这声呼唤之后,便再无下文。
她没有像寻常孩子那样,在见到久别重逢的父亲时,激动地伸出小手索抱,或者兴奋地诉说思念,甚至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那双刚刚点亮了神采的大眼睛,在清晰地唤出爸爸之后,便又恢复了那种空灵而疏离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声呼唤只是完成了一个既定的程序。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门口那个因为她一声呼唤而几乎站立不住的父亲,小小的身体依旧安稳地依偎在司小夏的怀里,仿佛那里才是她此刻最熟悉、最安心的港湾。
她不说话,只是看着,那份孩童的纯真里,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沉默。
这沉默,与她父亲那火山爆发般的情感宣泄,形成了世界上最令人心碎也最动人的对比。
熊本藤原听到了。
那一声软糯的“爸爸”,如同世间最锋利的箭矢,精准地贯穿了他饱受煎熬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甜蜜的剧痛。
所有的担忧、恐惧、愤怒、疲惫,都在这一声呼唤中被彻底净化、溶解,只剩下纯粹的、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溺毙的爱意和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
然而,紧随而来的,是女儿那近乎漠然的平静和长久的沉默。
这沉默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狂喜的气球,让他瞬间从天堂跌回了现实——女儿就在这里,安然无恙,但她依然是她,那个活在自己安静世界里的小千代子。
巨大的喜悦之后,是更深沉的、带着钝痛的心酸和无助。
他那剧烈颤抖的身躯晃了晃,壮硕的双腿仿佛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和情感的巨浪。
在助手担忧的目光注视下,在唐文和司小夏复杂的凝视中,这位在东京地下世界呼风唤雨的松山组组长,竟然“扑通”一声,双膝重重地跪倒在了冰冷坚硬、光可鉴人的意大利大理石地板上!
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他顾不上疼痛,高大的身躯向前倾俯,双臂微微张开,似乎想要拥抱,却又在女儿平静目光的注视下,凝固在半空,最终只能无力地撑在地面上。
他抬起头,仰视着几十步之外女儿小小的身影,那张刚毅的脸上,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混合着汗水,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下,流过他颤抖的嘴唇,滴落在地面,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整个金碧辉煌的会客厅,此刻只剩下一个父亲跪地无声恸哭的颤抖背影,一个安静趴在陌生人肩头沉默注视的小女孩,以及凝固在旁观者脸上的震撼与复杂难言的情绪。
奢华的物质背景在这一刻黯然失色,唯有最原始、最纯粹、也最令人心碎的血脉亲情,在这片寂静中无声地流淌、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