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周景琛,你的家财我也不分,但结亲时给我的八百八十两银子,还有所有的金钗玉佩,我也不会退还于你。”
“就当是我为你诞下景念的补偿。”
周景琛活了近三十载,似乎从未动过如此怒火。
可怒到极处,他的声音反倒越发温和。
“你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叶棠未有半分犹豫扭头离开了景宅。
下人站在不远处,大气也不敢出。
明明方才,自家主人看起来神情还带着笑意。
他们也松了一口气。
毕竟这些时日,府中的气氛渐渐变得古怪,说不出的压抑。
但此刻,太太离开后。
周景琛那张脸实在是冷得吓人。
“将这些书信收走吧。”
周景琛站起身,唤了下人过来。
他向外走了两步,就看到了那一片西府海棠。
觉得越发气闷。
转身又吩咐下人:“将太太的房间重新收拾一番。”
“叶棠的东西收到别处去,我不想再见着。”
下人愣了一下,还是忙点头应了。
周景琛大步向外走。
身后有人急匆匆赶来,说是沈姑娘派人来传话。
他看了一眼,却又没有理会的兴致。
赝品就是赝品。
沈画不能与萧若相比。
甚至也不及叶棠。
他那夜,也确实不该让叶棠难堪。
她心中有气有委屈,不愿回府。
想闹一场,就随她去吧。
就她这般性子。
在外头受了欺负,碰了壁。
自然就知道回家。
但叶棠就如消失了一般。
那次见面后,再无半点消息传来。
甚至有一回,景念身子不适。
景夫人带了他过来,想要叶棠给景念调理一番。
景念出生后身子一直不好。
叶棠自学了许多小儿调理之法。
但下人打去传话,竟已经无人应答。
景夫人气得大发雷霆。
“从未见过天底下有这般心狠的亲娘。”
“她今日若是不回来,那就永远也别回来了,反正景家有她没她都一样。”
景夫人气呼呼地带着景念离开了。
周景琛坐在榻上,许久都未曾言语。
直到暮色四合,他吩咐备车。
“去甘府。”
车马到了甘府门外,叶家人还颇为意外。
毕恭毕敬将他请进门。
见周景琛脸色不虞,叶家夫妇不由对望了一眼。
小心翼翼问道,“是不是棠棠又犯了什么错处?”
他们夫妻对这个半路寻回的女儿并不上心。
7.
更何况孩子都快四岁了,还未能拿到那张婚书。
叶家夫妇想想都憋屈。
周景琛端着茶盏的手微顿:“她这几日可曾回来过?”
叶家夫妇越发讶异:“并未回来。”
周景琛缓缓放下了茶盏。
未曾回叶家。
她在京城又无其他去处。
这些时日叶棠去了何方?
“你们可是起了什么争执?”
叶太太越发小心地问。
周景琛已经站起身:“有些小矛盾罢了。”
“那定是叶棠的过错。”
叶先生就沉了脸:“我这就去寻她,好好教训教训。”
周景琛却制止了:“不必,我们自会解决。”
“也好,夫妻间床头吵架床尾和。”
叶先生陪着笑送他向外走。
周景琛走到车边时,却忽然又回过身。
“叶棠的嫁妆单子可还在?”
叶老爷子先是一愣,接着大喜:“正是,就在我这边放着,景大人若是用得着,我这就去取来。”
周景琛却摇头:“你先收着,过些时日若是用得着,让叶棠回来取便是。”
“那好,她随时来取都可以。”
叶家夫妇欢欢喜喜送走了周景琛。
他们原本对于周景琛和叶棠成亲一事,早就心灰意冷了。
甚至也做好了叶棠被休弃,周景琛另娶的准备。
但没想到柳暗花明,周景琛这显然是动了与叶棠正式成亲的念头了。
这对于叶家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看以后谁还敢笑话他们,只能算景家的半个亲家。
我在小时候生活过的小镇住了半月有余。
又去了许多心向往之的地方。
我一向节俭,
手中这一大笔银两,怎么也够我一人花上一辈子了。
我打算在游历途中,若是遇到喜欢的城镇。
就买个一进小院安顿下来。
小时候我辗转被卖过,收养过,还待过育婴堂。
最渴望的,就是能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
有我亲生父母的叶家,不是我的家。
周景琛的府邸,也不算我的家。
毕竟,四年同居,却未有婚书,不过是空中楼阁。
如今离开了那里。
我唯一放不下的。
除了自己亲手种下的那些花。
当然还有自己拼命生下的景念。
但我也很清楚地知道。
景念留在景府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与旁人不同。
从小最习惯的就是分离。
所以虽然不舍,却也并未一直沉溺在那种痛苦中。
8.
况且,我离去后,众人皆大欢喜。
周景琛亦可迎娶心仪之人。
虽我未曾坐正,却也不愿再做那无名无分之人。
我最终还是回了幼时寄养过的小县城。
那方水乡名唤素水,地价甚低。
原本打算买一间小屋,却不想买下一处小院。
此地民风纯朴,与京城繁华迥异。
我人生中最安稳幸福的时光,便是在此度过。
可惜当年收养我的那对老夫妇,已然仙逝。
立契之时,我却遇见了幼时常与我玩耍的兄长。
苏昭见到我,惊喜万分:“棠棠,竟是你?”
我被苏家收养时,改名棠棠。
见到苏昭,我亦是意外。
万万没想到,我买下的小院,竟是他家旧宅。
“哥,许久不见。”
我望着苏昭,那些温馨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不觉间泪如雨下。
“你不是已经出嫁了吗?”
苏昭欲像小时候那般为我拭泪。
可抬手时又迟疑了。
“你夫君和孩子呢,没随你同来?”
“棠棠,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听闻你亲生父母寻到你了,他们待你可好?”
我只是摇头。
说不出话来,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人就是如此,
唯有在最疼爱自己的人面前,才敢这般肆意哭泣。
我与苏昭多年未见。
可再见时,我仿佛又成了当年的棠棠。
他亦恢复了从前背我哄我的模样。
“他们待你不好是不是?”
苏昭眼眶微红:“也是,若待你好,你又怎会独自隐居此处?”
“这里离京城数百里,棠棠,你究竟受了多大委屈?”
“哥。”
我扯了扯苏昭的衣袖,哭肿的眼中却又带了笑意。
“我方才见邻家晒了许多干野菜。”
“你可否为我做些幼时常吃的汤面?”
苏昭望着我,良久。
像小时候那般揉了揉我的发,笑道:“好,哥为你做。”
周景琛最后一次去见了沈画。
那日宫宴上,沈画春风得意,如牡丹盛放。
而如今的她,却已憔悴了许多。
“以后莫要再送我定情字画。”
“我们也不要再见面了。”
“宅子和马车会过户给你。”
周景琛看向她,她青丝如瀑不施粉黛,楚楚可怜。
也像极了萧若。
9.
可不知为何,他心底却再无半点波澜。
“我不会再来此处。”
周景琛说罢,转身欲走。
沈画忍不住哭了:“景大人,我不明白。”
“明明我们先前还好好的,你说很是喜欢我......”
“我从未喜欢过你。”
“可你还说过让我一直陪着你......”
“我有正室。”
“可你并不喜欢她,不是吗?”
周景琛垂眸,看到了无名指上的玉扳指。
不喜欢她吗?
若真的一点都不喜欢。
那份婚约要解除,有千百种方法。
可当初在叶家初见她时,他就对她生出了怜惜之心。
只是叶棠太过怯弱,太过安静。
很多时候,她就像是可有可无的影子。
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可她离开的这几个月,周景琛却觉得很是不习惯。
他也曾与友人去酒楼听曲,寻些新乐子。
也不是没遇到过,比沈画更像萧若的人。
但他却并未有什么心动之感。
甚至就连萧若,他也很少再想起。
反而时常会想起叶棠。
他们成亲已有四载。
但私下相处时,叶棠仍会羞得不敢看他。
她抿嘴笑时,嘴角有两个梨涡。
她与景念一般,肤白如玉,生得极好。
如今细细思量,周景琛忽然发觉。
其实他与叶棠婚后四年,恩爱缱绻,他丝毫未有厌倦之意。
这几个月她不在府中。
他也并未碰过沈画。
就在昨夜,他还梦到了叶棠。
梦到了一些旖旎画面。
周景琛忽然吩咐马夫:“路过花肆时停一下。”
他买了一束红牡丹。
晚上时,他又去买了一件红色霞帔。
其实叶棠穿红色极美。
衬得起冰肌玉骨四个字。
他决定退让一步,带着花和霞帔,去接她回府。
我就这样安定了下来。
苏昭科举及第后,与同窗一道在京为官。
他每日公务繁忙。
但每逢休沐,他必回素水陪我。
邻家阿婆时常慈爱地与我调笑:“棠棠啊,我看苏公子很是喜欢你。”
“那日你在院中浇花,他在一旁沏茶,茶水都溢出来了都未曾注意。”
隔着篱笆,阿婆笑得满脸皱纹都舒展开来:
“棠棠,你看苏公子都快而立之年了,尚未娶妻,不如你就嫁给他?”
10.
“幼时你们玩家家酒,苏昭总是你的新郎官,我家那臭小子可是闷闷不乐呢。”
苏昭待我甚好。
比幼时更甚。
我虽是个迟钝之人。
但毕竟也嫁过人了。
岂能感知不到那份情愫。
“伯母,我一无所长,未曾读过圣贤书,也无一技之长。”
“苏昭哥如此优秀,他日后的夫人定是才貌双全的闺秀。”
我浅笑,想起周景琛从不带我参加那些重要的宴席。
想到景家从未认可于我。
想到自己连亲生骨肉都无资格抚养。
若我从小便随亲生父母长大,
得以读书明理。
自信能干。
或许那段姻缘,也不会如此失败。
我这般人,大约更适合独自生活。
“谁说的。”
苏昭的声音忽然从篱笆外传来。
夕阳西下,他一袭素白长衫。
玉树临风,清雅俊逸。
昔日沉默瘦弱的少年。
如今已长成挺拔俊朗的君子。
能为心悦之人,遮风挡雨。
“棠棠,你很好,莫要妄自菲薄。”
“很好吗?”
我茫然地看着苏昭。
若我当真很好,为何我的家人,夫君,孩子,皆不喜我?
“自然是好的。”
苏昭推门入院。
“每个人存世,皆有其意义。”
“他们未曾发现,是他们自己的损失。”
可我仍是难以相信。
苏昭就像哄小儿一般,用最简单的例子给我证明。
“你善养花,同样的花,到你手里总是开得更艳。”
“你还帮黄婆婆推拿,她的腰疾都好了许多。”
“前些时日我公务繁忙,你帮我整理公文、算账。”
“条理分明,简洁明了,帮了我大忙。”
“若让我细数,怕是能说上三天三夜。”
苏昭笑了,伯母也跟着笑道:“我也能说上半日。”
心头的阴霾,仿佛就这般轻易地被人拨开了。
那夜,我头一回对苏昭讲了与周景琛的事。
我还讲了景念。
苏昭沉默良久,未发一言。
后来,他又连夜骑马回了京城。
我听到马蹄声远去时,心中竟是平静。
这短短二十余载的人生。
我经历的离别太多了。
似乎整个人都已经麻木。
天将明时,我才迷迷糊糊睡去。
可却又很快听到了马蹄声响。
11.
我有些浑浑噩噩地起身。
走到窗边拉开帘子。
正看到苏昭从马上下来。
他手中拿着什么,快步走到我的房外。
“棠棠。”
他压低声音,怕惊扰了邻里。
我忙去开门:“哥?”
苏昭站在那里,眉宇间还带着倦意。
但那双眼却格外明亮:“棠棠,这是聘书。”
“若你不嫌弃哥哥年长你几岁,我们今日就去拜堂成亲可好?”
“成亲?”
“是的,成亲。”
苏昭说得格外郑重:“成了亲,你就有家了,棠棠。”
家这个字眼,对我的诱惑或许超过常人十倍,百倍。
所以,在周景琛眼中只是走个过场的小事。
于我而言,却是重若泰山。
但寄人篱下又颠沛流离的孩子,
最先学会的就是察言观色。
所以我一次都未曾主动提过,要他与我成亲。
很可笑吧,我这般卑微之人,却也不愿去食嗟来之食。
“棠棠,那时我年幼,未能将你留在家中。”
“后来,我入京赴考,四处打听你的消息。”
“再后来,得知你亲生父母寻到了你,我甚是欢喜。”
“你亲生父母富可敌国,我想,他们失而复得的掌上明珠,定会好生疼爱吧。”
“而我那时不过是个寒门学子,所以未曾去打扰你。”
苏昭眼中满是痛惜:“若知他们待你不好,我定会去将你带走。”
“父母也常常念叨你,母亲临终时,还唤了你的名字。”
“他们不要你,不喜欢你,哥哥要你。”
“棠棠,哥哥本不打算成亲。”
“可上天又将你送回了我身边。”
苏昭的声音忽然哽咽:“这一次哥哥不想再错过了。”
我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
幼时被人拐走贩卖。
养母后来生了儿子,就不愿再养着我。
我常常挨打受冻,做不完的杂役。
是苏昭的父母怜惜我,养了我几年。
再后来,养母硬生生将我要走,又卖给了他人。
我在那家常遭毒打,就偷偷逃走了。
去过育婴堂,孤儿院,也被人短暂收养过。
颠沛流离的日子,似乎永无止境。
其实我想过回到苏家。
却又怕再被养母抓住贩卖。
所以一次都不曾敢回来。
我未曾想到苏昭一直在寻我。
12.
我也未曾料到,苏夫人临终之际还挂念于我。
更未曾料到,我与苏昭就这般重逢了。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缘分。
而过去与叶家、景家的种种,不过是为了今日而遭受的又一次劫难罢了。
我泪流满面,却又对着苏昭笑着摇头:“哥,今日我不能与你去衙门的。”
“棠棠......”
我瞧见苏昭眼中的光芒渐渐暗淡。
这让我心中难受不已。
我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我尚未向父母禀明此事,需先回叶家一趟,怕是要耽搁一日。”
我未曾想到回叶家禀告竟会如此顺遂。
也未曾想到爹娘会对我如此和善慈爱。
但这一切我曾极度渴望的,如今却又觉得无足轻重了。
我向父母告知婚事时,他们笑着嘱咐我:“待你成亲后,带景大人回来吃酒。”
我知晓他们是误会了。
但我也并未解释,何必节外生枝。
依着他们的行事作风,若知晓我要嫁给一个连景大人身家百分之一都不及的男子,怕是能活生生气死。
离开叶家后,我直接雇了一辆马车。
在去往驿站的路上,却又接到了苏昭派来的信使。
“慧姑娘,苏公子已至京城,刚下马车,让您稍候,他们就在京城完婚。”
我忍不住抿嘴轻笑:“好,我等着他。”
打发走信使,我忙告诉车夫:“大叔,不去驿站了,现在去衙门,麻烦您快些。”
与苏昭完婚的第二日。
他带我去集市上买了许多东西。
金钗玉簪,绫罗绸缎,还有两个珠宝匣子。
其实我并不喜欢这些,但苏昭说,旁人有的,我也必须要有。
苏昭又带我回乡祭拜了爹娘。
然后就是在老家设宴。
他说待回京后还要为我补办一场体面的婚礼。
他特意买了一件大红色的霞帔,让我宴客那日穿。
试穿时,我有些拘谨地拎着裙摆走到院子里。
正值暮春时节。
黄昏时分,海棠花尚未眠。
我看着苏昭,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周景琛那日说的话。
“我穿红色好像不太好看,是不是?”
苏昭摇头,一向谨慎自持,连牵我手都要先问可否的君子。
此时却忽然俯身吻了我:“吾妻甚美。”
我怔了怔,旋即却又忍不住抿嘴轻笑。
在苏昭浅尝辄止,就要结束那个浅吻时。
我却仰起脸,缓缓闭上了眼。
周景琛站在简陋的篱笆院墙外。
手中的红牡丹跌落在地,花瓣凌乱。
13.
他看到了叶棠唇角甜蜜的笑意。
那一对笑起来会显得更美的梨涡。
却狠狠刺中了他的心口。
他终是失控,狠狠推开那扇竹门。
这般大的动静,惊得叶棠和那男子都回过头来。
“周景琛?”
叶棠满脸都是惊讶和意外。
而那个男子,紧紧将她护在怀中,却是满脸的戒备。
周景琛一眼都未看苏昭。
他走上前,直接伸手攥住了叶棠的手腕:“随我回府。”
可叶棠没有动。
甚至用力挣开了他的手。
周景琛回身,眼眸微倏:“叶棠,我再说一遍,随我回府。”
“景大人,我之前说得很清楚了,我不会回去......”
“你不是一直都想与我拜堂成亲?”
周景琛拿出随身带着的户籍簿:“叶棠,你现在随我回去,明日我就八抬大轿娶你进门。”
“可我已经成亲了。”
周景琛只觉耳边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了。
“你说什么?”
“周景琛,我已经成亲了。”
“就在昨日,我与苏昭拜堂成亲了。”
我平静地望着他:“我昨日回叶家禀明了此事。”
周景琛好似被我的话气笑了。
“叶棠,你莫要忘了,你嫁与我四年,为我生了景念。”
“我未曾忘,但是我只说一点。”
“我与你未曾拜堂成亲,我们的婚姻从未作数。”
“所以,周景琛,我并未真正嫁与你。”
“你回去吧,以后,要辛苦你好生照顾景念了。”
我说完,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哥,我们进去吧,我有些乏了。”
我拉住苏昭的手,苏昭立刻紧紧攥住了:“好,我带你去歇息。”
“叶棠。”
周景琛却又上前一步,再次拽住了我。
“景念很想你。”
我只觉喉咙瞬间哽住,下一瞬,就红了眼。
景念才三岁多,他什么都不懂。
就算他与我不亲近,但我也从未怨恨过他。
只能说,有些母子就是缘分浅薄。
“你随我回府,我让人去接景念过来,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在一处......”
我心里难受得想哭,只觉无比讽刺。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我想景念,知道我做梦都想母子团聚。
可他偏偏,眼睁睁地看着景夫人把景念带走。
偏偏,不肯成全。
如今我什么都不要,我要走了。
他却要接景念回来。
原来景念是可以接回来的啊。
原来,有些孝道也是不需要遵守的啊。
14.
“周景琛,如今已不必了。”
我再次用力甩开他的手。
“一家三口团聚之事,莫要再提。”
“若 景念想我,他可来探望。”
“若你们允,我亦会按时归家看他。”
“叶棠,景念乃你亲生骨肉。”
“你生产时难产,几乎丧命方得他。”
“你若不要他,岂不怕我日后续弦,那人会苛待他?”
我从未见过周景琛如此神情。
他往日就算动怒,也是温文尔雅。
但此刻,却目眦欲裂,那张俊朗的脸,竟显得有些狰狞。
景念初生时,他们以景念来挟制我。
如今我欲离去,仍用同样手段来威胁我。
但我已不再惧怕失去什么了。
苏昭教过我,他说,我首先是叶棠,然后才是妻子,或者母亲。
那些年浑浑噩噩,早已丧失了自我。
他人轻贱我不顾我,也并非全是他人过错。
所以如今我要先做回自己了。
“景念是我拼了性命生下的,但也是你的血脉。”
“他刚满月就养在景夫人膝下,这三年多景夫人视如己出,想来也不会看着他受委屈的。”
“再者说,若真有那一日。”
我深吸一口气,“周景琛,我会向朝廷呈递状纸,就是拼了我这条命也要将景念夺回来。”
“所以,你是铁了心,要与他在一起?”
我点头:“正是。”
“就为了一件红色霞帔?”
周景琛冷笑,“叶棠,这四年来,我给你的,他能给你几何?”
“不只为了一件红色霞帔。”
我仰脸看向苏昭。
他眼底有生气,愤怒,但更多的,却还是心疼和愧疚。
“周景琛,你可以喜欢的人很多。”
“但我夫君的心里眼里,只有我一个。”
15.
“我已与沈画断了。”
“还有萧若,我也早已放下了。”
“叶棠,不管如何,我们做了四年夫妻。”
“我对你,也并非全无情意。”
周景琛眉头紧蹙。
显然他很不愿说这些话。
很不愿承认,他如今对我也是有几分情意的。
好似喜欢上我这样的人,是上位者对下的恩赐。
是一种不太能见得光的恩赐。
但我已经不再奢望他恩赐的微末情意了。
渐渐深浓的暮色里。
我亲手种下的海棠花,依然美丽。
甚至比景家园子里那些西府海棠还要美。
周景琛说他放下了。
我何尝不是也放下了。
四年,把初见的钟情都消磨干净。
如今,我要去过寻常人的安稳生活了。
“周景琛,我曾经钟情于你。”
“但如今,已是云烟散尽。”
“你回去吧,也莫要再来寻我了。”
“你应该去娶一个才学阅历都能与你相配,能堂堂正正站在你身边的妻子。”
“而不是我这种只会侍弄花草的人。”
“这四年,耽误了你,是我对不住你啊周景琛。”
我站在夜风里,最后看了周景琛一眼。
其实当年,他未曾悔婚娶了我。
我心中真的很是感激。
因为那时候,在叶家的每一刻都宛如煎熬。
周景琛带我离开叶家,给了我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
于当时的我来说,真的是一种救赎。
毕竟,当初若他悔婚。
叶家可能会把我当商品一般,随意卖与他人。
而这,对于自小被贩卖数次的我来说。
无异于一场噩梦重演。
所以事到如今,我仍希望他后半生能过得好。
我也并不希望,和景念的亲生父亲,成为不死不休的仇敌。
若能和平分开。
也算是皆大欢喜了吧。17(周言廷视角)
叶棠与苏昭的那场大婚办的极尽奢华。
虽说以苏昭当时的家资而言,这场婚事的花费已是极高。
但他甘之如饴,旁人自然也只会赞叹他情深似海。
我在婚礼上哭得伤心,哭得比嫁给周景琛时还要凶。
我还说,“我的名字叫叶棠,字字甜美,可我前半生,却尝尽了苦楚。”
“我感激我的夫君。”
这番话听在周景琛耳中,想必格外刺耳吧。
我嫁给他那四年,他自认待我并不薄。
自古以来男人养外室小妾的比比皆是。
哪个公子哥儿不是三妻四妾?
可他也只是一时糊涂纳了个沈画。
还很快就厌了她。
除此之外,他也算洁身自好了。
他不信苏昭就真能从一而终。
男人这种东西,穷时都要偷腥,何况发达之后。
所以他暗中也放出些风声。
苏昭的生意越做越大,银钱越挣越多。
诱惑自然也会更多。
届时以我的性子,定然也无法容忍。
若我与苏昭和离,
他再带着景念来寻我,或许我就会回到他们父子身边。
可转眼十年过去。
苏昭竟是一步未曾踏错。
叶棠为他生下一女。
那孩子与她生得一般无二。
我心中嫉妒难平。
景念渐长,却愈发肖似于我。
虽说景家子嗣皆生得俊秀。
但似我这般孑然一身者,亦非好事。
她与景念的情分倒是日渐亲厚了。
血脉相连,岂能如话本里写的那般,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景念时常去她那处小住几日。
叶棠便理所当然地让他带上妹妹。
这对兄妹情谊甚笃,令人羡慕。
叶棠偶尔也会来府上看望景念。
每当母子二人促膝长谈,
我便无趣地在院中侍弄花木。
每次我都想亲自送她归去。
可苏昭必定亲自来接她。
防我防得如同防贼。
不过如此也好。
苏昭有我这个前车之鉴,便不会重蹈天下男子皆会犯的覆辙。
那么叶棠,她余下的岁月,自然也都只剩甜蜜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