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泥之别。
四个字如同密密麻麻的针刺入我的心尖，然后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淌。
我的视线落在他腰间的玉坠上。
那是我阿娘留给我平安玉，是我答应要嫁给他时送给他的。
心脏像被凌迟，千刀万剐。
我一把拽下了那块玉坠，转身离开。
无暇顾及殷长离的脸色，我从没有一刻觉得如此难堪。
一路酿酿跄跄，我回到了自己的屋中。
入夜，我便发起了高热。
烧的迷迷糊糊时，我还拽着那块白日从殷长离腰间扯下来的玉坠。
我梦见了阿娘，阿娘抱着我给我唱歌谣听，我在她怀中放声大哭。
我说我错了，我不该不听她的话。
阿娘替我拭去脸上的泪水，笑着摸摸我的头，她说我同她一样傻。
阿娘不怪我，可我怪我自己。
7.
我放弃了阿娘拿命为我换来的自由，毅然决然的转身又步入这重重宫墙之中。
我错了，错的太过。
我早该明白，情爱是这世上最虚无缥缈的东西。
阿娘临死前让我永远不要再靠近皇家，让我远离京城不要再回来，可我没有听劝。
我才及笄不久，皇后娘娘便准许了我离开。
皇后娘娘慈爱的眼神中带着怜悯，她对我说：“云泥，你是个好孩子，我答应你阿娘及笄了就送你出宫，等你想好要走了便告诉本宫。”
那一刻，我脑海中闪过的，全是漫天孔明灯，城楼上少年郎衣诀翻飞的模样。
我十四岁生辰及笄那日，本以为这世上没人会记得。
可偏偏有人记住了，那个人是殷长离。
我一个人躲在浮云殿中看星星时，殷长离找到了我。
“就知道你躲在这，跟我走。”
他一把将我拽走，躲开侍卫把我带到了皇宫城楼上的最高处。
然后，拿一根丝带绑住了我的眼睛。
丝带扯下的那一瞬，我看见漫天都是飞舞的孔明灯。
城中万家灯火，无一盏为我而亮，但空中万盏明灯，都是少年郎赠予我的笄礼。
他从怀中拿出一支漂亮的金丝祥云簪，绕到我身后替我绾发。
“阿霓，恭贺你及笄。”
满天星光灯火下，我只看见殷长离漂亮的眼睛，璀璨夺目。
于是一直到了十五岁，我也没向皇后娘娘提出要离开。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够站在他身旁，对我来说那实在是太遥远的愿望。
我只求留在皇后娘娘身边的日子，能多看他几眼便足矣。
这样，等到我真的离开那日，或许就不会有太多遗憾。
“云泥，你可想好了要去哪？”
“若是想好了，改日我便可派人送你出宫。”
“出宫后去过你自己的日子，寻一个同你两心相许的好儿郎嫁了，和和美美也好。”
皇后娘娘慈爱的看着我，可我却注意到了一旁殷长离眼中复杂的神色。
或许没说出口的人，不止我一个。
“阿霓，不要出宫，留在我身边。”
“一生一世，我定不负你。”
“自幼时你跟在我身侧起，我便没想过要把你交给别人。”
那些两心相许，情深不渝的话让我感动的涕泪横流。
我不是不知道我们之间身份的差距悬殊，也不是不知道深宫高墙的难熬。
可是，殷长离让我为他留下。
于是，我毫不犹豫的留下了。
他跪在皇后娘娘的凤栖宫里，脊背挺得笔直。
皇后娘娘无奈的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我早该想到的。”
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句：“你记得，要对阿霓好。”
皇后娘娘去找陛下求情，陛下大手一挥，我便成了太子的侍妾。
“阿霓，侍妾的身份委屈了你，不过不要紧，我会待你好，定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瞧着清冷如月下仙人的殷长离，说起情话来也分外令人动容。
我真的信了这些话，我以为我们能永远情深不渝，一直互到白首。
只可惜，是我一个人做的梦。
8.
我的长离哥哥，早就成了真正的储君。
情爱之于我，或许是濒死之际救命的甘霖。
但于他，应该什么都不是。
我们真真切切的过了两年琴瑟和鸣的日子，我为他洗手作羹汤，他为我吹箫到天明。
第三年，他娶了太子妃。
我以为都是他的情非得已，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情非得已。
他惊叹于太子妃的才学和美貌，更喜欢太子妃的家世带来的助力。
他或许，不再爱我了。
他容忍太子妃一次次，一遍遍的折磨我。
容我被滚烫的热茶烫伤手，为一块屏风几乎绣瞎了眼睛，在冰天雪地里一跪就是一整日。
他对我所受到的痛苦视而不见。
他说：“你我之间，云泥之别。”
他爱的从来都是云霓，那是天上最耀眼的霓虹云彩。
他爱的不是云泥，他觉得我卑贱如地上的尘泥。
大殷最尊贵的小凤凰，就该配九霄之上的云彩。
而不是，我这样不起眼的尘泥。
我不能给他助力，也不能替他出谋划策。
我本以为两个人只要相爱，就可以幸福的走过余生。
我忘了，两个人不会永远相爱。
我也累了，不想再去爱一个或许已经不爱我的人。
错了就是错了，我只恨没有回头路。
小产之后，我没有再出过门。
那日是殷长离派人将我抬出了太子妃的偏殿，抬回了自己的居所。
搁着床幔，我听见他清朗的声音：“小产脏污，就别呆在太子妃这了，来人把云娘子抬回去吧。”
我躺在软塌上被抬出去，和殷长离擦肩而过时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殿下，臣妾还是后怕。”
顾元霜柔柔出声。
“霜儿莫怕，孤就在这里陪着你。”
我竟然觉得，偏殿里明明燃着暖炉，却比外头的冰天雪地还要冷。
殷长离没有来看过我，一次也没有。
或许他忙着安抚顾元霜，又或许他是真的已经对我心生厌恶。
对我来说，这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失去了我和他的孩子，我还没来得及感受初为人母的喜悦，就被通知孩子没了。
我应该伤心的，可我却有些高兴。
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没有人期待他的降生。
还好这个孩子没了。
因为我还不知道他的存在，没有满心希冀过，所以就不会太痛苦。
我可以，利落的斩断我和殷长离之间所有的羁绊。
因为我们之间的那份羁绊，那点情分，早就已经在这日日夜夜的消磨中，变得薄如蝉翼。
如今就像风筝的细线，风一吹马上就要断了。
这阵风，也没有让我等的太久。
10.
顾元霜容不下我的存在。
当火舌卷过我的衣角时，我看见即将关上的宫门外，顾元霜对我盈盈一笑。
我没有哭，也没有掉眼泪。
我冲她莞尔一笑，慨然赴死。
我在这世上，已经没有牵挂了。
从我父王谋反起，我在这世上的亲人只余下阿娘一人。
自我阿娘服毒后，我在这世上再无亲人，只有孤身一人。
殷长离，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牵挂。
他曾说，他就是我的亲人。
可到现在，他怕是早就忘了。
火光弥漫，刺的我睁不开眼睛。
我感受到火舌在我身上四处乱窜，皮肤传来细碎的痛感，几乎难以忍受。
熊熊烈火，燃遍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我早就想到，顾元霜会要了我的命。
只是我没想过，她这样迫不及待，最后竟会选择这样愚蠢的方式。
殷长离比我们想的都要聪明，她瞒不过殷长离的。
一片灼灼火光中，我仿佛看见了阿娘穿过这一生的悲喜来到我眼前，冲我笑着伸出手。
也仿佛看见殷长离穿过重重烈火，向我伸出他那只不染纤尘的手，拼命的想要抓住我。
我感受到脸颊一片冰凉，似乎有泪落下。
那样渺小的泪，浇不灭这样烈的大火。
我摇摇头，把手往阿娘那边伸去。
“阿娘，接阿霓回家吧。”
我太累了，已经活不下去了。
这一生虽然不长，但对我来说已经太过漫长。
我珍视的东西不断的破碎，直到现在我已经没办法再将我这颗碎掉的心拼凑起来。
我想家，想阿娘，想云中城。
自离开云中城以后，我已经十年未曾回去。
我早该远离京城的是非出宫去，回到云中城做一个自由的姑娘才对。
只可惜我选错了，做错了选择，也选错了人。
阿娘说，永远，永远不要靠近皇室。
而我嫁给了殷长离，这一生都和皇家有数不清的纠葛。
直到我的孩子没了，我才发现这些羁绊原来这样单薄，轻易就可以斩断。
若是十四岁那年我没有停留，直接出宫回到云中城，是不是就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我的心上人是大殷最尊贵的小凤凰，我配不上他。
他说的对，我和他之间，云泥之别。
算我痴心错付，大梦一场。
皇家是没有情爱的，我悟了，却太晚了。
殷长离番外
11.
浮云殿大火那日，我没有来得及救出她。
我眼睁睁看着她被火舌吞灭，眼角还闪着晶莹的泪珠。
我不知道我的阿霓该有多痛。
活生生被火烧死，定然痛不欲生。
浮云殿没了，只剩一片废墟。
我在那片废墟里挖了整整一天一夜，也没能从里面刨出我的阿霓。
她是个爱漂亮的小姑娘，儿时哪怕只是吃糕点，都要吃最好看的那一块。
她连一捧灰也没给我留下，是我伤她太深了。
后知后觉我这段时日都对她做了些什么后，我觉得我真不是个东西。
我以为，我们还有很多个来日。
等到我继位后，就封她做我的贵妃。
等我真正将权利都攥在自己手里，我便向她解释清楚。
我的阿霓这样懂事，定然会理解我的不易。
我以为，到那时我们就能重归于好。
可是，她比我想的还要珍视我。
她选择了慷然赴死，她不要我了。
她十五岁那年为我选择留下，放弃了她阿娘拿命才给她换来的自由。
我在心里发誓我定要好好待她，我告诉她此生不负。
可我没有做到，我有负于她。
哪怕我其实是为了保护她。
顾家在朝中根深蒂固，又只有顾元霜一个女儿。
我设计让顾元霜爱上我，让她嫁给我做太子妃，这样我便能得到顾家的支持。
可是顾元霜骄横跋扈，我便只能装作彻底变心，对阿霓不管不问。
因为我怕我一旦对阿霓好，便会被顾元霜发觉，怕她恨急了阿霓，所以我选择了不管不问。
但我从未想到，她会害死了我和阿霓的孩子。
寒冬腊月，她罚我的阿霓直着单衣跪在雪地里直到小产。
可我不能动怒，心中痛极了也不能看阿霓一眼。
我要忍，小不忍责乱大谋。
我想，等将来我一定要对阿霓好些，再好些。
这样才能弥补她所受的伤痛。
孩子没了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书房暗室的佛像前跪了一整晚。
我难过又自责，愧疚又无助。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阿霓。
我不知道，小产她被抬着出门时的那一面，会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如果知道。
不对，哪有那么多如果知道。
我错了，错的透顶。
我会得到我想要的一切，但那一切里没有阿霓。
我失去了我最想要的，永远永远的失去了。
从我第一次见她起，我就觉得她比旁的小姑娘都要可爱些。
明明上一秒还在号啕大哭，下一秒就拽着我的衣袖跟我走了。
那双圆溜溜的杏眼里面亮晶晶的，格外灵动。
旁人都不敢靠近我，因为我是大殷尊贵的太子，生怕得罪了我。
只有阿霓不会，她会喊我长离哥哥，然后跟在我身边乖乖的玩自己的，也不需要我陪她玩，只要我在她身边她似乎就很安心。
不知不觉间，我开始期盼她每次进宫来的时日，希望这个小哭包能在我身侧叽叽喳喳，吵吵闹闹。
她被关进浮云殿的日子，我违背了母后的旨意偷偷的去看了她。
我发现顺着那道矮矮的宫墙，我就可以沿着那棵梧桐树翻进去。
我第一次去看她，就看见她躲在墙角哭。
不是往日的嚎啕大哭，而是低声抽泣着。
她变了，连哭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
看得我很不是滋味，心里像堵了一块一样难受。
我时不时去看她，给她送些爱吃的点心，我怕她饿着，更怕她不开心。
我知道，她在浮云殿中的每一日都过得不算开怀。
四方的天不应该囚住云中城的鸟。
可母后要放她出宫那日，我还是循着我自己的私心把她留下了。
我舍不得她离开，我喜欢她。
只可惜，我不能娶她做我的太子妃。
而我的太子妃，最后害死了她。
我知道是顾元霜放的火，但我没办法立刻将她杀了给我的阿霓还命。
因为她的背后是顾家，一时半会我没办法扳倒顾家。
我想，阿霓不会原谅我了。
她被我伤透了心，一定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
我那句“云泥之别”，不知道伤她有多深。
可是我若是不那么做，顾元霜安插在东宫的眼线就不会相信我已经不爱阿霓了。
她那样的脾性，绝不会让阿霓好过的。
可我不知道，阿霓已经那般难过了。
不论是那个肆意妄为的云霓郡主，还是温柔懂事的女使云泥，在我心中都是一样的。
从我少年时认识她开始，她在我眼中从未变过。
不论她是不是大殷耀眼的明珠，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夺目。
只要她在，我就看不到别人。
可惜这些话我无法在对她说了，千言万语最终都只能化作两行泪。
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她死了，我想是化成天上的云彩了。
我在那片废墟里刨了又刨，也没能把她的凑出来。
我独自踏马去了云中城，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为我的阿霓立碑。
可惜，到了最后也只能为她立一个衣冠冢。
我的阿霓想家了，于是我将她送归故里。
我欠她的，一生都偿还不尽。
我只愿来生，阿霓不要再遇到像我一般不好的人。
愿她来生自由自在如天上的云彩，爱恨随心，得遇良人。
而我，就在京城，用余生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