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黄土高原走出来的女农民,在苹果堆里拼出上海梦
王文东2025-09-10 14:5311,953

1

沈建功到我公司喝茶,说他厂里乱糟糟的事情特别多,来静一静。

我有一张奥坎木大茶桌,两米长,九十厘米宽。形状各异的小石头摆满了茶桌,沈建功看看这个,摸摸那个,问我:“这些石头很值钱吧?”

石头只是石头,它们不会说话,也没穿衣服,它们是土地的出产物,见证了汗水与丰收。这个七十二岁的上海老板,还在忙事业,实用主义的思维陪伴了他一生。

淋壶,投茶,第一泡茶倒掉,桌上气雾氤氲,我为沈建功泡出一壶香气扑鼻的单枞茶。他呷一口,没有表情反馈,看来好茶的香味也遮掩不了他心头的迷惑。

我想了想,回复他:“是的,石头很值钱。”

2017年,我随驻村干部一起,在新疆阿克苏地区一个名叫作纳玛特的小村落查看香梨长势,看见果树下有一块小石头,我摸起来,塞在自己口袋。一旁的维吾尔族老人看见我的举动,也捡了一块石头给我。于是,我拥有了两小块“阿克苏”。就这样,我又有了云南橙子林里的“宾川”石、嘉陵江畔李子园的“屏山”石、陕西大荔冬枣树下的“黄河”石……水果很甜蜜,沈建功眼前林林总总的小石头们,见证了我与“甜蜜的事业”的对话。以金钱论,它一文不值。以我的心迹论,小石头们是来自水果产地的纪念品,是巍峨的大山、奔腾的河流。无价瑰宝啊!

与沈建功攀谈,聊着共同朋友的近况。

“日子过得太快了,我已经一年多没见陈桂荣了。”我用茶刷刷着一块料姜石,“这块石头是陈桂荣送给我的,是她在他们县的苹果园拣的。”

“哦呦,那还蛮珍贵。”沈建功掂起那块料姜石,仔细端详。石头有拳头大小,石上有浅浅的苔藓印记,一个圆圆的小孔穿石而过,不知沈老板能否在孔洞里窥见黄土高塬上整齐排列的苹果树、嗅到源自果园的风。

我问:“最近,陈桂荣跟您联系没有?”

“她呀,当然联系了,她最近在奉贤。”沈建功答。

上海市奉贤区有一家水果批发市场,沈建功这么说的话,我猜想,陈桂荣是在那里找到档口了,她寻找合适的水果档口好几年了。

我从沈建功手里取回料姜石,放归原处。“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茶汤正甘洌,我继续泡茶,和来寻清净的沈建功边喝边聊。

2

“文东,文东——”午后,楼道里响起陈桂荣的声音。陈桂荣性情泼辣,声音很有穿透力。

我出门迎接。

“这是你叔。”陈桂荣肩挎黑色挎包,左右手轻拍一大一小两个男孩的脑瓜,“你俩快叫叔。”

“叔。”大男孩脸蛋泛红,腼腆地称呼我。

小男孩活泼些,进门就奔向我的书架,打量一排排书籍。他的小眼睛咕噜咕噜转动,问道:“叔,这些书你都看完了吗?”

我很惭愧,书架上的书也不是每本都读过。陈桂荣抢着回答:“肯定看完了,你叔人家爱看书。”

陈桂荣带着孩子来我这里玩,说是玩,其实还有点事,她想“吃”下一车好苹果,需要二十万元资金。我答应帮她想办法。

陈桂荣是我的陕西乡党,1978年出生,我称呼她陈姐。她在上海的水果市场做批发生意,手下有几个帮工,卖苹果。她两个儿子,大的叫鹏鹏,上高一,小的是元元,念小学一年级。她爱人在老家对接苹果货源,也照顾两个在家的孩子,男人老实本分,不愿出远门,吃不习惯外面的饭,不会说普通话,说话时脸颊红红的,有人经他手发苹果到上海,他每天都要发几遍消息给陈桂荣:“卖了苹果,赶紧把钱打给人家,人家等着用钱呢,千万不敢耽误人家的事。”

放了寒假,陈桂荣的爱人开车送两个孩子到西安火车站,大的带着小的,坐车到了上海。

陈桂荣说:“我娃想妈了。”

元元快言快语:“妈,你想不想我们?”

陈桂荣在元元额头亲了一口:“妈咋能不想我娃呢,妈每天都想你们。”

我建议:“陈姐,那你这两天把生意停一停,带俩娃在上海好好转一转。”

陈桂荣不好意思地笑了:“停不下来,抽空吧,抽空吧……”

陈桂荣每年在陕西老家收购50到80万斤优质苹果。按平均收购价每斤3.5元计算,加上人工、货运、每斤0.3元的冷库保管费,占用资金在300万元左右。将到春节,市场里苹果大量涌入,陈桂荣暂未销售自己精心收购的好苹果。就在这当儿,有人从洛川县发来一车苹果,大小匀称、口感好,全是条纹红苹果。卖家等用钱,急切出货,陈桂荣有心“吃下”这车苹果,转手做贸易,无奈资金没有回流,腾不出钱来。

“人到了没有?”陈桂荣问我。

我刚刚付首付买了一套商住房作为公司办公室,每个月要打月供,手头不宽裕。我联系好了一位朋友帮陈桂荣办这件事,人还在赶往我公司的路上。

陈桂荣拉过大男孩,满眼是爱,对我说:“鹏鹏再有两年考大学,你给娃说说,看咋样才能考到上海来。”

鹏鹏胳膊纤细,头发盖在额上,面庞白皙,眉毛黑得像眼睛上卧着两只黑色的毛毛虫,鼻侧有一块淡淡的不易觉察的淤青。他害羞,攀住母亲的胳膊,要躲在她身后。

这个话题太大,根本回复不了,我只能说出鼓舞人心的字句:“好好念,我看鹏鹏没问题的。”

元元开朗得多,一会儿问这个是啥,一会儿问那个是啥。他跑来跑去,一刻也安静不下来,陈桂荣拦也也拦不住。鹏鹏皱起眉头,伸手指一指弟弟,元元倒瞬间收敛了。

我捕捉到这个画面,引导元元:“你怕你妈还是怕你哥?”

“怕我哥。”元元答。

“为啥?”

“因为我妈不打我,我哥是真打哩。”

元元天真无邪的回答,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这是我和鹏鹏、元元的第一次见面,时在2018年元月。

3

上海水果批发市场的历史很长,有的已逾百年。但随着城市建设大发展,不少市中心的市场关闭或转型升级,为新产业发展腾挪空间,市场和商户逐渐转移到沪郊。陈桂荣到上海之前,在渭北家乡种苹果、当苹果经纪人,是一个普通农民,刚到上海时,立脚在市区某水果批发市场。

陈桂荣老家与我们县属于不同的地级市,但距离不远,同属渭北产苹果的大县,我们都吹过黄土高塬的同一场大风。不过近年来,陈桂荣家乡出产的苹果名气更响亮,有“亿万人民的口福”这样的美誉。陈桂荣家里有十五亩果园,姊妹三个,她排行老二,从小就在果园干活。成年后结了婚,夫家也有十多亩果园,她依旧匍匐在果园里侍弄果树。当年上海客商老李到渭北收购果子,仅陈桂荣一家就能交来五六万斤好苹果。陈桂荣能干,有眼色,会来事儿,老李不失时机地提点陈桂荣夫妇:“你们怎么不做‘苹果代办’呢?”

“苹果代办”系苹果经纪人的口语叫法,是外来客商在苹果产区的代理人。陈桂荣他们县种植苹果55万亩,年产苹果50万吨以上。渭北很多县苹果种得都好,但在陈桂荣家乡,苹果不仅种得好,卖得更好。他们全县有2万多名“苹果代办”,年销售苹果200万吨以上——这意味着,他们不仅将自己家的苹果卖掉了,还为其他县、市、省的苹果销售贡献了智慧和体力。

老李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女农民陈桂荣卖掉自己家苹果后,还帮老李收购起了苹果。过了两年,她不仅帮老李收购苹果,还坐上运输苹果的卡车,与家乡甜美的物产一起到了大上海,在市区某水果市场注册了公司,开办水果档口,做起了苹果生意。从来没有说过普通话,那就学着说,从来没有接触过电脑,也不会电子做账,那就学电脑、学做账。陈桂荣多次拉爱人一起到上海,爱人说他不来,他待不惯上海,“车太多,人太多,消费太高、受不了”,但是他对外人的说辞是,“俩娃在屋里,不放心”。

当年我去位于市中心的水果市场采购猕猴桃时,只见水泥建筑和钢结构大棚混织得扭扭斜斜,拉水果的货车在人行通道里挤得满满当当,商户、贩子吆喝着“甜瓜来看看”“葡萄要不要”“今天采购水蜜桃有优惠”,商讨着“哈密瓜能不能便宜点?”我刚停下车,就有穿黑色短袖、撩起衣边、露出大胖肚皮的大汉,过来嚷嚷:“缴费,停车费10元。”嘈杂繁忙的人群、霸气十足的管理员让我神情恍惚,以为误入了家乡的牛羊交易市场。

那时候我还不认识陈桂荣,只听人说这个女人特别能拼,为了节约费用,自己搬货卸货。有人看陈桂荣的生意好,借故生事、排挤她。陈桂荣有老陕人硬气的一面,她守候自己的事业,像是篱笆守护果园,毫不示弱:“你是人,我也是人,我尊重你,你也不要欺负人,不要以为女人就好欺负,兔子急了也咬人!”一位农村妇女,强硬地顶住压力和挑衅,凭借着不服输的韧劲,一步步成长为在上海滩销售苹果的“陈总”“陈老板”“陈姐”……

2015年,就是因为城市空间腾挪的缘故,城中心的水果市场关停、拆迁。陈桂荣的事业不能停,就往沪郊去寻找机会。这一年,我也进入水果行业创业,9月在网上看到有一处市场的果品交易区二期即将开业,马上带了妻子去打探行情。来到郊区,见偌大的交易区建设有一排排标准化交易大棚,棚内分隔出一间间带有小冷库的水果档口。然而,市场里冷冷清清,没有一个档口开门迎客,除了我和爱人外,路上再没有见到一个行人。我用老经验看问题,嘴巴像开了光似的信口开河:“这哪有市区水果市场那样的繁荣啊,这市场一看就开不起来。”

出了交易区,在马路对面倒有一个沿街的小型交易市场。人们拉着小推车搬运货物,还有司机师傅在装车。我看见那些货物里有西瓜、桃子、梨——那个时候,陈桂荣就在这个沿街的市场租赁了上下两层门面,维持住苹果批发生意。她也没有在即将开业的果品交易区二期做谋划,她觉得那个市场是个新市场,看不到未来。

事实证明,我们都是凡胎肉眼——陈桂荣和我都看走了眼:当年11月,管理规范、设施完备的果品交易区二期开业后,来自上海乃至整个长三角的果商涌入市场,车辆排队,人挤人、头挨头,交易量、交易额让人瞠目结舌。当我跟更多人一样,再想在这个交易区获得一个立足点时,黄花菜都凉了——所有的档口都租赁出去了。再要租赁,只能等档口空出来,排队等候的人,成百上千。

一年后,我和陈桂荣在这个果品交易区认识了。陈桂荣找了带她入行的老李,花了大力气,才在市场里与人合伙经营档口——果品交易区二期开业后,沿街小市场的水果交易完全停滞,用陈桂荣的话说,“要不是老李想办法,这一碗饭吃不到嘴里了”。

普通人要实现一点阶层跃迁,把握不了机遇,有再大的本事也是白搭。水果市场从市区腾挪到郊区,一些老水果人被淘汰出局,一些新水果人崭露头角。我没有抓住这场机遇,陈桂荣险胜,揪住了一根稻草。

4

贾爱霞与我同龄,在一家酒店做餐饮部主管。她是陕北人,大眼睛,长睫毛,嘴角有酒窝,说话时大眼睛眨得扑闪扑闪。她早年嫁到了上海,婆家家底殷实,有三套房子,老公大他五岁,在工厂上班,是一名电工,夫妻俩生有一个女儿,小姑娘十一岁,上五年级。我和她认识时间并不长,但她问过我几次,看有没有什么生意,她可以做一点投资。我就给她说了陈桂荣要“吃下”一车苹果的事儿,这才有了大家的约见。

贾爱霞开着一辆高级轿车来了。与陈桂荣短暂寒暄后,我们说了共同熟知的苹果园里的落叶、石头或者小时候吃馍就苹果。

贾爱霞很爽快:“陈姐,我见了家乡人就觉得亲切,这个事没问题,我们一起办,我出二十万,晚上打你卡里。”

陈桂荣承诺:“你放心,操作这一车苹果短、平、快,效益立竿见影。”

我们继续聊天,贾爱霞说:“不瞒你们说,要早两个月,这笔钱,我就没有。”

贾爱霞说,前一阵,她老公有一天突然跪在家人面前,说自己误入歧途,赌球输了好多钱,被人逼债,恳请家人原谅他、帮助他。公婆就这一个儿子,没有选择余地,只得卖掉一套房子。房价正值高点,还完赌债,剩了一百多万,老两口干脆自己留了五十万养老,给孙女存了五十万上学用,剩下的部分给了儿媳。

陈桂荣问贾爱霞:“你老公现在还赌不赌?”

“应该不赌了,我也不搭理他,天天在外面胡混……女儿也不成器,作业不写,大人说啥也不听,我准备把她送到武校去,就少林寺的武校,让人家管去……”贾爱霞断断续续说着。

我忙插一嘴:“千万不敢,孩子还小,贪玩是天性,你慢慢纠偏。”

“‘号’已经废了!不写作业,我说她,她龇牙咧嘴,扑上前来要打我、咬我,再打再骂都不管用,这样的日子真是难熬,有点受够了。”贾爱霞语句明显快了起来,像打机关枪。

我们说话的时候,鹏鹏带着元元坐在另外一个房间,阅读书籍,小哥俩都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大人在为生活奔波,孩子沉浸在文学故事中,那样一个下午,没有什么人会意识到有磨难要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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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爱霞给陈桂荣打了钱,一车苹果刚采购来,就幸运地赶上了价码上扬。两天销完一车货,净赚三万多元,陈桂荣和爱霞都有利润。

不久后,陈桂荣在半夜突然打电话给我,声音焦急:“文东,你在上海的大医院有没有认识的人?”

我问:“怎么了?”

陈桂荣发出哭腔:“鹏鹏这几天老流鼻血,到附近的医院检查,医生说情况不好……”

我坐起,追问:“‘情况不好’是啥意思?”

“医生说,血常规检查异常,怀疑是白血病……让抓紧去大医院检查。”

天啊,怎么可能?!鹏鹏才十六岁,见面那天介绍陈桂荣、贾爱霞谈完事后,我还给他说高中学习要注意哪些方面,他还拿着小本子在认真做记录。一个秀气的大男孩,怎么可能会有白血病?

任凭我如何说不要慌、再去找大医院查查,手机里还是传来陈桂荣的哭声。病魔来袭,凡人束手无策。深夜里,如果是捐血,我可以马上飞奔去捐;如果要跑个腿,搬搬东西,我也会毫不犹豫出发。但是,突如其来的、可能要面对大病患,我能做的,就是心痛,静听一位母亲无力哀号。

鹏鹏是在西安一家三甲医院确诊的,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开学后,鹏鹏仍去学校里报了到,陈桂荣暂时将自己的生意交给合作伙伴打理,她和爱人专心陪鹏鹏。我隔了一段时间打电话问情况,陈桂荣说:“鹏鹏去医院化疗的时候,背着书包。化疗再疼,娃也要拿出课本来学习。化疗一结束,马上就回学校上课,他想学习、爱学习。住院的时候,娃的同学每天给娃把老师布置的作业发到手机上,娃趴在床上做作业。他给我说,妈,我一定会考上上海的大学。”

夏天,我回陕西出差,去医院看望还在化疗的鹏鹏。那个眉毛浓黑的孩子胖了,但明显是病患带来的虚胖。他理了短发,脸色煞白,穿着带有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仰躺在病床上,陈桂荣和她爱人都坐在床侧守着。见我来了,孩子翻了身,拉出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个苹果、一个香蕉递给我,让我吃,轻轻唤着我:“叔。”

我的鼻子一阵酸楚,陈桂荣手扶在病床的铁栏杆上,也扭过身子。我看不到她的面孔,但我知道,一滴滴泪珠正从一个母亲脸上滚落,重重砸在白色的地板砖上。

我塞了一千元在鹏鹏枕头下:“你拿着买辅导书。还有两年就要高考了,叔在上海等着你。”

2019年初,鹏鹏去世。元元不再到处乱跑了,他默默背起哥哥背过的书包,穿过一片又一片苹果园,走在上学的路上。

5

苹果行情持续向好,贾爱霞与陈桂荣又合作了几次。尝到了苹果行业里的好滋味,贾爱霞有了干劲,主动联系起了业务,要给一些电商平台供应苹果。离水果行不远有一幢商务楼,楼里有一家大型水果电商公司,部门经理拍着胸脯对贾爱霞说,好的次果,有多少,他们要多少。

“苹果次果”是指受过冰雹伤害的、有一点果锈的或者果型不够端庄的苹果。这些果子的物理标准没那么完美,吃起来的口感却与水果店里的商品果没有差异,它们的收购价格不到商品果的1/3,在平台上的销售利润相当可观,所以被“苹果代办”们叫做“电商果”——网上只能看样果的图片,看不来苹果品相次不次、次在哪儿,它们可以卖得便宜,吃口也不赖。

那个经理的话让贾爱霞心潮澎湃,她干脆把工作辞了,要和电商公司合作,销售苹果。她委托我公司的同事为她寻找合适的客服,没等我同事发布招聘信息,电话又打了过来:“不用了,我找到人了,在广告公司做过策划的,既能做客服,还能做设计。”

贾爱霞的计划是:回陕北采购次果,运到陈桂荣的果行销售,同时向电商公司供货。陈桂荣见贾爱霞志气大,便在果行二楼为贾爱霞寻了间办公室,让聘用来的客服坐在里面,马上着手设计10斤装苹果外包装。

陕北距离上海差不多1500公里,贾爱霞独自驾车回去,跑遍了各个乡镇,走访了大大小小的果库,与好几个老板达成了采购意向。半个月时间,轿车的里程表多了4000公里,贾爱霞带着厚厚的供货协议回到上海。之后,运送苹果的卡车陆续抵达上海,订做的1000个纸箱也做好了。

几乎是在苹果运抵的同时,那个拍胸脯说要次果的电商公司部门经理就联系不上了。贾爱霞上门去找,商务楼里电商公司所在楼层,人去楼空。

“我们说得好好的,货到了马上就销货,怎么这么快就倒台了呢?”贾爱霞百思不得其解。

这种现象我倒是听闻很多。很多电商公司一夜之间崛起,办公室里奔忙着要加班的年轻人,大家戴着工牌,开着会议,嘴上强调着KPI,奋力奔前程。不过这些公司也会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人怀疑是否存在过。然而,一片狼藉里,凌乱的桌椅、寂寞的绿萝、一地的废纸,证明这不是一场梦。

我们安慰贾爱霞:“你很幸运,幸好没给他们供货,要是供货的话,麻烦大了。”

贾爱霞的大眼睛里写满了落寞:“说的也是,谈的时候说账期45天,要真供货了,我也得跑路了。”

“电商果”在网上流通挺顺畅,但在市场里,到处都是精心分拣过的商品果,大小一致、色泽均匀,个头不等、良莠不齐的次果一摆出来,顾客的选择高下立判,很不好卖。

水果交易区的商户常说一句话:背靠上海大市场,不怕东西贵,就怕货不好。

我曾见过一种日本黑柿子,卖180元一个。

我好奇地问卖柿子的贩子:“这么贵的柿子是谁在吃?”

“高级人在吃。”

“什么人是‘高级人’?”

“在市区的单位上班的。”

“在市区单位上班的人就是高级人吗?”

“你别小看一个上班的,他能在那里坐办公室,(就代表着)他家里人也不差,对象基本上也是坐办公室的,老爸老妈、丈人丈母娘、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不差,都有好几套房,不差钱儿,啥好吃就吃啥呢。”

“你这个理论蛮稀奇的,吃个柿子还有这么大讲究?”

“我卖这种柿子好几年了,见得多了,都是这种家底殷实的人才吃。”

“这种人多吗?”

“多,比你想象的多,我一天可以卖100个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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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爱霞采购的次果在市场里卖不出去,很被动,陈桂荣也跟着着急,到处联系客户来采购,收效却不大。前期发来的几车次果,花费了老大的力气、耗费了整个春天才卖完。贾爱霞算了下账,赚了才不到1万元,要是算上回陕北的开销、客服的工资、包装费等,她赔了2万多。我去水果交易区的时候,问陈桂荣这是咋搞的,咋就赔了钱了。

陈桂荣说:“我劝过爱霞,她听不进去。市场里好苹果不愁卖,次果的销路不在市场里。”

2019年6月,贾爱霞来我公司,对我说她要去美国了。

我疑问,说不就是一次小挫折么,咋还就得漂洋过海去美国呢。

贾爱霞垂泪,说她老公又赌球了,仍旧赌大了,他们自住的房子也要卖掉了,苹果销售遇挫,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和老公离婚了。

我问:“你去美国干什么?”

“一个初中同学在美国,做律师,去投奔他,看看能干点啥。”

“你去美国了,孩子怎么办?”

“孩子判给他了,已经送到武校了,到时候只能打视频电话了。”

“美国也不见得多好啊。”

“我想换个环境。我一个农村女娃,要不是当初抱着希望来上海,我只能在家里干农活、洗衣服、到苹果园摘苹果。现在,我不抱着希望去美国,只能在上海守烂摊子,我不甘心。”

有一天,我看到贾爱霞在朋友圈发了一则消息:美国,我来了。慢慢地,就再没有她的消息了(写文章的此际,我找到贾爱霞的微信,头像上她戴着黑框眼镜,嘴边放着一颗红苹果,点开,右侧显示黑字:已停用的微信用户,下面是一行小红字:该账号已无法使用)。

在陈桂荣档口二楼的办公室里,贾爱霞做的纸箱摞成一摞,白色的封皮已经泛黄。

6

我主做水果行业咨询业务,很多水果市场都有我的合作伙伴。入行初期,陈桂荣给我帮过不少忙,无论是水果放样,还是发展经销点,她都尽自己的资源为我提供了便利。我做业务周转不开的时候,她给我周转过资金;我在发起成立“苹果专委会”的时候,她也第一个报名成为会员;她经常到我家里来,我爱人给我们包饺子、做油泼面,我的孩子称呼陈桂荣“姑姑”。

鹏鹏去世,是从陈桂荣的心口剜掉了一块肉。

人人都爱美,以前,陈桂荣经常买衣服,穿着带毛领的皮草大衣,还去美容店美容,有一次,我看到她顶着肿眼泡在忙,问她眼睛怎么了,她哈哈大笑,说,文东你少见多怪,姐做了医美,才割了双眼皮。我问她割了双眼皮能起什么作用,她说,形象好了生意才能做得好,赚大钱,供娃上大学,给娃娶媳妇。

鹏鹏去世后,陈桂荣明显苍老了,黑色羽绒服取代了毛领子大衣,眼皮也耷拉下来。她不修边幅了,常叹气说,自己没了以前的心劲,总是感觉心慌,有说不出的害怕。她对元元格外爱护,每天都与元元打视频电话。有时候,元元放了学,她还在忙碌,就一边开着视频和元元说话,一边与客户对账、售卖苹果。

有一次,我们组织苹果销售企业去云南昭通考察。在昆明逗留时,看见少数民族的服饰,陈桂荣说:“我元元娃穿这个好看。”看见精美的玉石,陈桂荣说:“我想给我元元买块玉。”甚至看见街头的男孩,陈桂荣也指着孩子:“文东,文东,你快看,那个娃像不像我元元。”她打包了服饰、玉石邮寄给元元,在明信片上不知道写什么,就写: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我想起贾爱霞说过的,如果她不到上海来,就怎么怎么样,便问陈桂荣:“陈姐,如果你不到上海来的话,会是怎么样的?”

“最起码我娃有妈陪着。”她顿了一顿,又道,“现在这样,也没办法,元元像鹏鹏一样爱学习,将来,我要他考到上海来。”

陈桂荣这样说,是她的真情流露。但陈桂荣没说的是,之前鹏鹏看病要用钱,家里老人孩子生活要用钱,家庭日常开支以及未来的希望,都要用钱。近几年来,经济下行,果蔬市场交易量骤降,有的市场交易行情不足2019年的2/3。苹果生意更难做——新品种苹果在产地崛起,在一线城市还未形成销售规模;产地用工成本、销地的人力成本还在继续增长;渠道也在变革,电商配送平台动不动打价格战,商超平台、水果专营店爆雷不断,采购量锐减。陈桂荣的苹果生意裹挟在时代浪潮中,起起伏伏。

然而,一个女性农民,之前靠卖苹果暂时地实现了生活的跃迁,也只能继续靠卖苹果,带着一家人迈向更好的生活。

我有几次组织上海果商到陈桂荣老家考察苹果产业,陈桂荣爱人急急赶来,拉住我,请我去吃水盆羊肉。他的面包车里拉着整箱的杜康酒,他说“文东,你吃吧”,又说“文东,你喝吧”,除此以外,不再会说别的话,只是最后不忘嘱咐一句:“你跟你姐都在上海,屋里都离得远,帮不上你们忙,你们要团结、相互照看。”

陈桂荣爱人带我参观他们家果园,他们县苹果品种迭代快,苹果树年轻,有一种蓬勃感。

“这树长势正旺,长出来的苹果格外好。”陈桂荣爱人看穿我的心思,说。

我回应:“树年轻,结出的果子也有生命力。”

元元一旁好奇:“叔,啥叫生命力?”

我摘一枚苹果咬一口,看看元元:“就是一种热爱生活的力量。”

元元说:“我也热爱生活。”

元元又问我:“叔你回来了,我妈咋没回来呢?”

“你妈忙着呢,过一段时间回来。”我没法解释,虽然都在上海,虽然都从事水果方面工作,但上海很大,水果领域的工作也比较广泛,我和他母亲从事这个领域里的不同工种。

回到上海,我向陈桂荣转述元元问我的话,她的眼睛就红了,拿过手机就给爱人的手机转钱,转200,再转200,叮嘱着:“给娃买好吃的。”“给娃买衣服。”

我出版了一本长篇小说,陈桂荣很快赶来,让我签个名,要给元元邮寄一本。

“向你妈学习,热爱劳动,勇攀高峰。”我用心写下一行字,送给元元。

7

陈桂荣头上悬着两把剑。

她的档口是与人合伙经营,果款必须打到合伙人的账户,再由合伙人打给她,这有高风险。档口所在的交易区生意很好,但是这个交易区由一家外资企业统一打理,那家外企与市场方的合作协议即将到期,如果不能续签,陈桂荣的生意就保不住。

从陈桂荣到这个水果交易区做生意开始,她就没停止过寻找属于自己的档口——在交易区二期排队等有档口空出来,寻找更资深的水果人支招,打听能拿到档口的消息。

拿到档口是否就能做好生意?这个真不一定。一个档口要做好生意,牵涉到方方面面——有没有货源,自己果行的业务员品格和能力如何,水果的品质怎样,客户有没有诚信,甚至还有运气的因素。

就以业务员的品格而言,如果业务员与苹果采购员私下达成某种猫腻,原本可以卖到5元的苹果,最后只能卖出4.8元。苹果交易量很大,2毛钱的利润空间是不得了的事。业务员人品不好的话,这2毛钱就进了他的腰包,档口老板还抓不住把柄。业务员要是长期这么干,档口利益、合作伙伴利益被侵害,声誉也会严重受损。

我觉得,如果陈桂荣拿到属于自己的档口,是能发挥更大作用的,毕竟她是“苹果代办”出身,对苹果质量把控极其严格,又有家乡的货源保障,只要档口生意是她自己亲力亲为,肯定能够维护好自己的利益。

不过疫情期间是个例外,各个方面综合起来产生的问题一时压垮了她——因进口农产品多次出现核酸检测阳性问题,上海等一线城市的农产品批发市场是重点防控的区域;再加上跨省人员流动的松紧程度不同,上海的经营户出上海寻找产品,外省个体客户来上海销售产品,都心存顾虑,唯恐有不确定因素造成经济损失。除了因业务关系、少量拿到“保供”通行证的企业外,市场里很多档口的生意都处于停滞状态。

陈桂荣减少了产地收购苹果的数量,自己也不轻易把苹果调度到上海,只远程操控自家苹果在产地做贸易。

货源和档口,她常联系我:

“文东,你看哪里有好苹果,愿意往上海发的,发到姐这儿来。”

“文东,看看你们协会能不能帮姐协调个档口?”

“文东,通行证你能不能想个办法,咱们挂靠哪个公司?”

这些事儿,都不好办,我也爱莫能助,只能无可奈何地说,慢慢来,从长计议。

陈桂荣替大型企业销售一点货,也比较艰难。她和陕北某企业合作期间,企业的负责人出了经济问题,因果库存货融资担保的问题,她也跟着担惊受怕。好就好在,企业负责人被逮捕之前,她的融资担保问题妥善解决了。但她不再轻易接收来自大型企业、国有企业的苹果,档口常处于无苹果可卖的状况。

货源短缺不是最可怕的,她头上最致命的那把剑,到底还是落了下来——协议到期后,市场没有和外资企业续签,陈桂荣失去了在果品交易区二期的根据地。一个做山东蔬菜的客户找到陈桂荣,他们合伙,在沪郊小镇找了一处厂房,改造了成配送中心。利用山东客户的渠道,山东客户供应蔬菜,陈桂荣供应苹果,他们共同将产品配送到酒店、饭店、供应链公司。

我去陈桂荣的配送中心参观过,规模不是很大,但比较有序。陈桂荣说:“文东,你有好产品了给姐介绍,姐给咱好好卖。”她还说,她要做抖音,学网红带货卖水果。我说:“好哇,陈姐,你是与时俱进啊。”我介绍了汉中的蜜桔、富平的普罗旺斯西红柿给她,他们洽谈着、合作着。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他们向一家供应链公司供应了价值100多万的果蔬,到了结账的日期,供应链公司先是拖着,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半年后,对方坦言,“没钱”。2022年,陈桂荣与供应链公司打起了官司,事由为“买卖合同纠纷”,官司扯着皮,陈桂荣说她赢了,但是执行不了,因为对方账上是空的。

那100多万也不全是陈桂荣自己的,她也有货款要付给人家。在上海的客户催她,在家乡的爱人催她……有时候我打电话给她,她也不接。我就在想,肯定有很多催款电话把她搞得头大了,只能暂时隐忍着。不接电话当然是不对的,但是官司打完,钱没到账,给人家说啥呢?

相比之下,我还是更欣赏那个在档口里忙碌的陈桂荣,那是她擅长的赛道。但是,人生的道路,谁能说清呢,前方的路,岔路口很多,无论什么选择,都有随机性。

去年4月底,我在浦东参加一场新疆农产品推介会,遇见了陈桂荣。会上,她带来一位女同志,女同志对我说,她认识在日本做农业展览会的朋友,希望我与那位日本朋友对接,组织国内产地的企业去日本推销中国水果。我打量那位女同志,她年龄似乎与陈桂荣相仿,穿着黑色的裙子,背着白色的皮包,皮包底部磨出了灰色的残痕。她一边说话,指头一边在自己嘴边舞动。我开玩笑道:“浦东我就来得不算多,还日本呢,日本在哪儿我都不知道。”

寻找新赛道、发现新的合作伙伴固然是好的,但囿于自身条件,在自己擅长的领域耕作才最有价值。我嘱咐陈桂荣:“陈姐,你不要着急,一件事情,今年干不好就明年再干,明年干不好就后年再干,定住神,不要慌,慢慢找机会,好好物色档口是正途。”

8

沈建功喝着茶,把玩着桌上的石头。

他在上海、陕西开办着肥料厂,在陕西的肥料厂四周,他流转了60亩土地,栽了矮砧密植苹果树。他种苹果用着自己的好肥料,种出的苹果又大又甜,他说他就没吃过比自己的苹果还好吃的苹果。

前年,第一茬苹果熟了,他问我如何销售,我说:“在当地就地消化。”他说:“我这么好的苹果,我不愿意在产地卖收购价,我要运回上海卖高价。”我问:“你到哪儿卖高价?”他说:“到小区门口卖,再找朋友单位推销。”我说:“你那是60亩果园产的苹果,就算刚开始挂果,一亩产量接近1500斤,总共9万斤苹果,你在小区门口哪里卖得掉?”

沈建功不听,执意将苹果物流回上海,存储在商业化冷库里。他派女儿在自家小区门口卖苹果,女儿不去。他又做了包装,送出去几百箱给朋友,期望他们吃了后能做一些采购。但是送出去有人要,吃完了却没有人提出要买。秋天,然后是冬天,到了去年5月,苹果还放在冷库里,存储费花了好几万。

一行有一行的门道,一行有一行的路径,沈建功自己卖苹果的希望破灭了。我介绍了陈桂荣给他,因为错过了最佳销售期,也没有档口,陈桂荣费九牛二虎之力拉扯客户,才将那批苹果保本卖掉。

去年秋天,苹果成熟,沈建功没有再往上海发苹果,他在产地直接销给收购商了,“这样省事”。沈建功希望陈桂荣能帮他在陕北苹果产地推销肥料,陈桂荣也希望见上沈建功介绍上海本地的熟人,供应果蔬到大单位去。他俩经常联系,探讨着他们下一步的合作。

陈桂荣送给我的她家乡的料姜石被我摆在茶桌上。这是黄土地里最平常的石头。原先,料姜石很多,农民们要刨开土地种麦,苦于它损伤农具,干扰耕种,年复一年将它拢到地边,垒成堆。现在,使用大型机械深耕作业,土地被侍弄得平平整整,地里栽着整整齐齐、一眼望不到头的苹果树,好像看不到料姜石了,找一块石头还挺费劲。

我问过陈桂荣:“为什么果园里料姜石很少?”

“和苹果树比,料姜石很小,看起来少。只有荒地里的料姜石大,荒地里啥都没有,它当然大了,看起来也多。”陈桂荣分析。

我问陈桂荣:“料姜石对果园有没有什么作用?”

陈桂荣说:“那作用大么,保墒,透气,利于果树生长。”

凝视桌上的小石头们。我想,在广阔而甜蜜的事业中,我们都像是果园里一块小小的料姜石。不起眼,有作用。

陈桂荣一定在新的水果市场里忙碌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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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黄土高原走出来的女农民,在苹果堆里拼出上海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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