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黑龙江北部的一个小镇,叫黑龙镇。
那是一九六七年的事。我属羊。
以前,我在文章中称那个镇子为“绝伦帝”。
黑龙镇位于松嫩平原上,我从小到大没见过山,也没见过海、江、河、溪。一望无际的黑土地。
那里的天蓝得像童年。
两条沙土公路从镇子中间交叉,成了十字街——我们那里把街叫gāi。
黑龙镇有政府、信用社、电业所、邮局、卫生院、供销合作社、兽医站、木工厂、铁工厂、皮革厂、中小学(没有幼儿园)、粮库、油厂、道班……
五脏俱全。
我出生在西北街的一个厢房里,土坯的,如今已经扒掉,连个遗址也寻不着,早盖起了新房,红砖青瓦,极其爽眼。
我是正午出生的。
当时,天气十分晴朗,我家屋前屋后的向日葵金灿灿地盛开,艳丽无比。
踩生人
我的童年很压抑。
黑龙镇绝大部分时间都停电,天黑后,星星点点的油灯就亮起来。那时候,我和伙伴们在外面的泥土中玩得正起劲,满头是汗,就传来母亲尖尖的叫声:“东子!——睡觉!——”
想起那遥远的情景,幸福,而且悲伤。
回到家,家里黑糊糊的,为了不让蚊子飞进来,家里人早早吹了灯,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节省灯油。
漫长的黑暗培养了我超凡的想像力。
我躺在黑暗中,静静地聆听。
窝里的鸡挤在一起,它们站着睡觉。好像谁踩了谁的脚,偶尔有一声含糊地嘀咕。
懒懒的猪在圈里“吭哧”。
无精打采的狗吠。
酸菜缸里的水冒了一个泡。
什么昆虫在窗子上扑翅。
房檩好像不堪重压,“吱呀”,呻吟了一声。
哪个邻居家传来清晰的呼噜声。
一个遥远的人喊了一句什么……
我长到七岁的时候,一天晚上,我在家里的一只箱子里翻出了很多陈年照片,在油灯下看。
油灯在黑暗的重围中疲倦地眨着眼,灯油味刺鼻子。
大多是一些黑白的老照片,已经泛黄,上面的人我都不认识。照片里的年代,地点,人物,衣服,表情……十分老旧。
“这是你爷。”我妈说。
照片上的老头穿着一身黑衣黑裤,正襟危坐,一脸死板。
“这不是我爷啊?”
我妈想了想,似乎不知道该怎样对我说。我爸插嘴说:“这是你亲爷。”
我似懂非懂,继续翻下去。
我妈又指着一张照片说:“这是你姥爷和你姥娘。”
照片上的姥爷和姥娘同样穿着黑衣黑裤,神色严厉、冷酷,好像我做了什么错事,或者是父母做了什么错事。
他们已经死了很多很多年了,我一面都没见过。
我害怕他们的眼睛。
他们结婚时就是这样的眼神吗?当时我这样想。
“这是谁呀?”
我指着一张照片问我妈。照片上是一个老太太,长相和神态跟姥娘有点像。
“这是……你姥爷的表妹。”我妈说完,转头问我爸:“东子应该叫她什么?”
我爸想了想,不确定地说:“叫姑姥吧?”
黑龙镇的人不流动,不是血亲就是姻亲,远远近近的亲戚像树的根须一样,像姑姥这样的亲戚,实际上已经淡如水。
我家之所以有姑姥的照片,是因为乡下人有收集照片的习惯,亲戚的朋友的邻居的,密密麻麻镶满一相框,挂在墙上,当摆设。
我端详着照片上的姑姥,忽然感觉这个老太太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有个老太太,曾经在供销社门口,给过我一根冰棍。当时,她的冰棍没有卖完,天却下雨了,不可能有人买她的冰棍了……不是她。
过年时,来了跑旱船的,锣鼓点敲得欢天喜地。我往人群里钻,不小心撞了一个老太太,她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不是她。
我发烧了,半夜里我爸背我去卫生院打针,走在黑糊糊的走廊里,路过一个病房的门,我看见脏兮兮的床上躺着一个老太太,面色苍白,双眼充满绝望和哀伤。护士说,她要死了……不是她。
我努力地想,终于没有想起来。
那应该是一个很久远的记忆了,她曾经在我的眼前一闪而过。我七年的生命里有成千上万个这样的镜头,我无法捕捉到她……
“姑姥现在在哪儿?”我问。
“她早死了。”
“可是,我见过她呀!”
我妈愣了一下,说:“你在哪里见过她?”
“我想不起来了。不过,我肯定见过她。”
我妈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我,说:“小孩子不要胡说。”
夜里,我在黑暗中听见我爸我妈在低声说着什么。他们以为我睡着了。
我迷迷糊糊,感觉他们的声音极其诡秘。我听出来,他们好像在说我。
远方,有一个小孩隐隐约约在哭,哭得极其缓慢,极其悲惨,肯定不仅仅是找不到家了的问题。
前面说了,我出生时是正午,向日葵金灿灿开放。
在我出生前大约半小时,我妈正在炕上爹一声娘一声地叫,有个人坐在我家门口嚎啕大哭。
是个疯子,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他大约三十多岁,满脸灰尘。他穿一身破败的棉袄棉裤,里面是空的,连个背心都没有。光着脚,脚上都是皴。
他哭得十分凄惨,好像有一个大悲剧就要上演一样。
三两个过路的人站在他旁边看热闹。
接生婆悄悄对我爸说,这件事有点晦气。
我爸却不在乎:“一个疯子,别理他。”
邻居家有个少年放狗去咬疯子。
狗是势利眼,一条狗冲上去,左邻右舍的狗都冲上去了,看热闹的几个人惊惶逃开,而那疯子继续嚎哭,连眼睛都不睁。
奇怪的是,那几条狗并不理疯子,而是猛扑那几个逃跑的人。直到那几个人跑远,它们才折回来,围住了疯子。
你咬棉袄,我咬棉裤,疯子被拽倒在地,腾起一片尘土。
他爬起来,脸上就有了血,他哭得更惨烈了。
狗的狂吠,人的哭嚎,搅和在一起,那一定很揪心。
终于,少年的家长看见了这一幕,大声喊道:“快把狗叫回来,一会儿出人命了!”
少年这才跑过去,把几条狗弄了回来。
那干枯的号啕声一直响在窗外。
正午的植物都蔫蔫的,无言地倾听。
我出生时,听说不是很顺利,接生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拽出来。我弱弱地哭着,接生婆忙活着为我剪脐带,洗血水。
那一刻太紧张了,谁都没注意到疯子的哭声什么时候停止了。朝窗外看去,他已经蹒跚着离开。
三个小时后,有个老太太走进了我的家。
那时,完成了任务的接生婆已经走了。我躺在了“悠车”里(东北四大怪之一:生个孩子吊起来)。我妈倦倦地睡过去了。
这个老太太就是“姑姥”,她本名叫李香枝,就住在我家后面。
她成了我的“踩生人”。
我家那儿有一种说法:一个孩子出生后,第一个来串门的人就是这个孩子的“踩生”人,据说这孩子的长相、性格和命运保准像他或她。
谁知道冥冥中“踩生人”跟这个孩子之间有什么黑暗的关系。
据说,李香枝年轻时就成了寡妇,再没有结婚。
不过,她的房门虚掩了一辈子。
我只想知道,难道我的一辈子会有她那么多机会?老天在我经历一切一切之前,缄口不语。
有一点她跟我很巧合:她最爱讲吓人的故事,满肚子都是。
黑龙镇流传着很多吓人的故事,绝大多数发源于她。
我听大人讲过一些,现在都记着,那绝不是《聊斋志异》、《子不语》、《镜花缘》、《搜神记》上的故事。我想,那都是李香枝“原创”的。
(我有个故事叫《看不见的女婿》,就在这套书里的哪一本上,据说最早就是她讲出来的。)
她并不知道我出生,她是来我家串门,进了门她才知道妈妈已经生下了。
当时,我爸在外屋为我妈做饭,小米粥拌红糖,还有煮鸡蛋。当时我妈睡着。
“隋景云生了。”我爸说。他的声音很大,因为李香枝的耳朵有点背。
我妈叫隋景云。
“生啦?男孩女孩?”耳朵背的人说话的声音总是很大。她以为别人听不到。
“男孩。”
“我看看!”
李香枝一边说一边挪着碎步进了里屋。
她进了里屋,很快就出来了。从时间上看,她可能仅仅是凑近襁褓看了我一眼。
爸爸一边盛粥一边大声说:“你进去坐吧。”
“我回去了。你好好伺候隋景云吧。”
她走到门口回头大声补充了一句:“周羡春,你家小孩的眼睛黑亮黑亮的,还看我呢!”
这是我爸听她说的最后一句话。那天晚上,她就一命归西了。
那天晚上停电。她侄女松生从外地来看她,住在她家。松生是黑龙江农业大学的学生。李香枝死时,正和松生在炕上说话……
李香枝的身子骨本来挺硬朗,看上去再活十年八年都没事。她的死引起了黑龙人的许多慨叹,关于生和死。
我长大后,见过一次松生,那是1990年的事,我退伍回到了黑龙镇。她对我讲了一些李香枝死前的一些细节。
她说,当时李香枝还说到了我:“老周家那个小孩的眼睛黑亮黑亮的,还看我呢!”
在李香枝死前大约半个小时,松生听见窗外有人笑了一声,吓了一大跳。
那笑不是造出来的,就像一阵风吹起浪花,自然而然,就像突然遇到一件喜事,情不自禁地爆发了出来。
松生小声问:“姑,谁在窗外笑?”
李香枝看看她,大声问:“你说什么?”
窗外的人又笑起来,那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她可以听得见,而李香枝却听不见。
“有人在笑……”她害怕了。
“有人在叫?”李香枝的声音更大了。
窗外的人通过李香枝的话,肯定能判断出松生说了什么,甚至能判断出她害怕的程度,他又笑了起来,声音还是不大不小,轻轻的。
松生的双腿都软了,她全部的支柱就是李香枝了,她紧紧靠在李香枝的身上,不再说话,盯着黑糊糊的窗户看。
她没想到,李香枝的脑袋软塌塌地垂下来,有气无力地说:“我怎么这么困呢……”
松生仍然盯着窗外,小声说:“姑,那你就躺下睡吧。”
李香枝没有动,她的脑袋实实地压在了松生的肩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那笑声消失了。或者,那笑的人已经从门外走了进来。
过了一会儿,松生感到有点不对头,轻轻动了动肩,叫了声:“姑……”
李香枝直撅撅地摔倒在炕上,像一根干木头。
松生一下就跳起来,踉跄着跑出屋:“来人啊!——”
一个人影儿从院子里慢腾腾走出去,他穿着一身破败的棉袄棉裤。
李香枝死于脑血栓。
李香枝死于我出生的当天,这完全是巧合。
我想,我死的时候,也一定有无数的人出生,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直到今天也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我看她的照片会感到那么熟悉?
我知道,读者只会对恐怖故事的情节感到害怕,而不会对另一个人的恐惧产生恐惧。
但是,我恐惧,这感觉就像装在我鞋子里的一颗石子,一直悄悄地磨砺着我,啃噬着我,诅咒着我。
我必须把它倒出来。
而且,你千万别断言这种事跟你毫无关系。唯物主义观点:事物是普遍联系的。
我只见过李香枝一面。
在我出生之后几小时,在她临死之前几小时。
她伸头看了襁褓里的我一眼,也许,她还做了一个奇怪的表情,或者是我对她做了一个奇怪的表情,这个就只有当年我家墙上的那面镜子知道了。不过那镜子已经碎了。
我和她,在生与死的门前,擦肩而过,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我和她,各走各的路。
就一眼。
多少年过去了,我竟然清晰地记着这个人的长相。
就如同,你闭上眼睛想自己,你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你自己的模糊影像,这影像很熟悉,但是你怎么都想不起来,这个模糊的你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定格在你脑海里的,或者是无数次看镜子、看照片、看录像的记忆总和?
那么,现在李香枝是不是也记着我的长相呢?
我觉得这是她留下来的一个最恐怖的故事。
(真实度:85%)
厢房
那座已经扒掉的厢房,总是出现莫名其妙的怪事。
所有的房子都是坐北朝南,采集阳气。
只有厢房脸朝东或朝西,房子里的光线总是不对头,阴气重重。
站在高处眺望,所有的房子都是抬着脸,像向日葵一样明朗。
只有一个厢房是侧影,看不见它的五官。它看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心事重重。就像一个不合群的人,它的内心无人知晓。
直到现在,我仍然对坐东朝西或者坐西朝东的厢房感到诡异,莫测,不吉利。
那是一座老宅。
黑龙镇四周都是庄稼,还有没开发的草甸子,还有大片大片的坟地。而我家房前房后都是草。
那种寂寥之地最容易生发灵异、诡怪之气。
后来我进入了城市。
大街上车水马龙,房上有房,人上有人,京城米贵,竞争激烈,每时每刻都在奔波和忙碌,每个人都现实得像砖头,很难再遇到鬼祟的细节。
关于那座厢房,我讲两件事。
晚上,供销社除了一个更夫,还要配一个职工值宿。
这种事是轮流的,可是,多数时候都是我爸值宿。
因此,他夜里经常不在家。
我爸这辈子挺可怜的,他老实,脑筋不转弯,经常被人耍弄,什么脏乱差的活最后都落在他的头上。
他不反抗。
别人送他一个绰号——铁孩子。铁孩子就是千斤顶。
实际上,每个人的本性都是贪图享乐的。但是,上帝给每个人安装的资质不同,不聪明的人就只有吃苦。吃苦不是任何人的本意。
我爸对我妈非常好。
尽管他的智商不高,但是他一直都在努力着,想让我妈过上好生活。老了时,他手上的老茧积累得像树皮一样厚。
我爸值宿,夜里就剩下了我妈。
她领着我十六岁的姐,十一岁的哥,和四岁的我。
墙上有个灯窝,被油灯熏得黑糊糊的。油灯放在灯窝里可以照亮里外两个屋。
那时候,没有电视、音响,也没有洗衣机、电饭锅之类,所以,电的功能就是照明。停了电,整个镇子一片黑糊糊,家家户户之间的隔阂就更加厚重了。
外面风吹草动,月亮不明不白。
我妈胆子小,在门上拴了一条铁链子,上了锁。
奇怪的是,有一天半夜,门上那铁链子突然“哗啦哗啦”响起来,好像有人用力拉门,
“谁呀?”
我妈惊恐地问。
那个人一言不发,继续一下下拉门。
我一下缩进我妈的怀里,一动不敢动。全世界的声音都停止了,都在聆听这恐怖的声音。
我妈再也不敢说话了,紧紧抱住我,她的身子微微地抖……
第二天傍晚,我爸回家了。
我在大脑中留下的画面是:他要上炕睡觉,却怎么都解不开鞋带。他穿的是一双大头鞋,像美国鬼子那种。
他的手很笨拙。在我的记忆中,他总是解不开他的鞋带。
我妈对他讲了昨晚的事。
“肯定是谁走错门了。”
“有人像你那么笨吗!”我妈气呼呼地说。
“要不就是风鼓的?”他不太敢跟我妈顶撞。
“明明是有人拉门!”
“今晚上,他要是再来,我就出去看看是谁。”我爸终于成功地解开了鞋带,上了炕。
我爸不信神不信鬼。从这个角度说,他活得很硬气。
“我就不明白,为啥总是你值宿!”我听到我妈在抱怨。
“这不是领导安排的吗……”我爸苦着脸小声说。
我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窝囊废!”
她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什么事都看得明明白白,别人耍得了我爸,耍不了我妈。
那天晚上,门就没有响。漫漫长夜,只有我爸梗直的鼾声。
可是,当他再次值宿,门上的铁链子又响起来……
这种情况持续了很久——只要我爸在家,什么声音都没有;只要我爸值宿,到了半夜,那铁链子就“哗啦哗啦”响。
那扇门很老了,并不结实,木框,挡着胶合板,如果一个成年男人用全身的力气猛拽,很容易就毁坏的。
可是,那个一直不露脸的人,并不毁坏它,他只是在黑暗中一下一下使劲地拉。
一天晚上,我爸拾柴禾回来,天黑了,他要上炕睡觉。那鞋带又和他过不去了,他一下一下地解决着。
一个心直口快的邻居到我家来串门。我叫她黄婶。
黄婶指着我爸说:“老周,昨夜你吓死我了!”
我爸抬头不解地看着她,好像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黄婶转身对我妈说:“昨天半夜,我家小孩发高烧,我到你家来借体温计,看见老周站在门外一下下拽门……”
我妈就坐在我爸身边,她猛地看了我爸一眼。
我爸愣愣地看黄婶。
“我喊了你一声,你理都不理我。你的脸像个死人似的……”
我爸显然被她的话吓了一跳,他无助地看了看我妈,对黄婶说:“你看错人了吧,我在供销社啊。”
……奇怪的是,从那以后,门再也没响过。
那个和我爸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那个深更半夜来拽门的人,到底是谁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们全家很多年都没有结果。
几年后的一天半夜,我爸在家睡觉,突然坐了起来。
我醒着,吓了一跳。
那时候,我已经十几岁了,我看着他下了地,摸他的大头鞋。
“爸,你干啥?”
他木木地回过头来,在黯淡的月光中看了我一眼,说:“我去值宿。”
这似乎就是答案。
如果这真是答案,那么我觉得十分的悲凉。不仅仅因为他是我爸。
还有一件关于书箱子的事。
我这个人从来不爱读书,这是我的缺点,也是我的优点。
尽管我不读书,但是我家的书很多。
我爸是一个爱书的人。
都是世界名著,俄罗斯作家的最多,《静静的顿河》之类。
我家有四个大书箱子,一字排开吊在棚上,四个书箱子之间都间隔一个人身体那么宽的距离。
吊书箱子用的是很粗的麻绳,四个书箱子是分开吊的,用的是四根绳子。
我之所以强调这一点,是因为这对我接下来要讲的事很重要。
东北土炕很大,可以躺十来个人。
当时,我家有五口人,我爸,我妈,我哥德尊,我弟大攀,还有我。我姐不在。
那天,我们睡觉之前,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头。
当然不包括我爸——我爸一顿能吃两个人的饭,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没有胃口;他躺下就睡着,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失眠。他不是一个敏感的人,活得像草一样。
我长得不像他,性格也不像他。
当然也不包括大攀,他还在襁褓里。
那天半夜,“轰隆隆”几声巨响,四个书箱子同时都掉了下来。
“咋的了咋的了!”我爸一遇到突发事件就发懵,他一骨碌爬起来,迷迷瞪瞪地问谁。不知道他问谁。
“周羡春!”我妈惊恐地大叫。
霎时,整个房子里都被灰尘烟雾笼罩了。
我爸打开了灯,那天有电,60度的灯泡,在烟尘中显得更加昏黄。
家里人在烟尘里互相都看不见了。房子里蓦地充满了鬼气。
“妈!——”我和我哥都大哭起来。
奇怪的是,那四个书箱子正巧都落在了我们一家五口人中间的空挡上,一点都没有伤着人。
……后来我妈说,故意摆都不会摆得那么精妙。
我弟当时一岁,他那么脆弱,书箱子要是落到他身上,那不把他砸成肉饼才怪!
可是,那个书箱子就蹭着他的胳膊掉在了他的身边。
只差一纳米。
“德尊!”
“东子!”
“大攀!”
我爸和我妈惊慌失措地大叫。
接着,一家五口人都头晕目眩,一个个地昏过去了。
直到天亮,我们才一个个苏醒过来。
阳光照进来。
房子里尘埃落定,很清朗。
四个书箱子安静地摆放在每个人中间。
就这样。
多年来,我一直为这件事寻找解释。我最后的猜想是这样的:
书箱子为什么同时掉下来了呢?
那是因为绳子是同一时间拧成的,它们衰老的程度是一样的,同时都承不住书箱子的重量了。
还可能是一个书箱子先掉下来,它的巨大震动使另三个也纷纷掉下来。
最大的可能是,在那些书箱子掉下来之前,黑龙镇发生了轻微的地震,把四个书箱子都震落了。
我家人都睡着了,对地震没有感觉,而书箱子掉下来却惊醒了我们。
书箱子掉下来为什么正巧掉在每个人中间的空挡上呢?
我认为这个问题不应该问书箱子,而是应该问人:你们睡觉为什么中间都隔一个书箱子那么大的空隙呢?
接下来的问题是:一家五口人为什么都昏死过去了?
那书箱子吊在棚上很多年头了,它们上面积累了多年的灰尘,家里人是被那滚滚的灰尘呛昏的。
再加上惊吓。
不过,这一条在我爸的身上有点牵强。对于这个残酷的社会,他是个胆小的人,但对于鬼怪和灾难,他不怕。
好了,问题解决了。
好像是解决了。
解决了吗?
(真实度:90%)
恐怖的草甸子
我长到七岁的时候,我家还在那个厢房里住着。
我爷是个屯大爷,胡子都惧他。他死得早。
我奶跟一个姓孙的老头搭伴过日子。
我奶家住在一个叫20号的屯子,在黑龙镇西南,有三十多里路,土路。
我去过她家。
20号四周的草甸子上有草药,挖了可以卖钱。
我姐年年去挖草药,有一次,她带上了我。
我奶家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咸鸭蛋,腌得特别好吃。
我奶家的房子更奇怪,它不是正房,也不是厢房,而是一个土坯的圆形的房子,像粮囤。
如果说看不见厢房的五官,那么这个圆形的房子就没有五官。
那一次,我在我奶家住了三天。我在那里听了一个惨烈的故事:
20号有个妇女叫张彩云,开55型拖拉机。
一天,她从林县拉化肥回来,横穿那个草甸子。
草甸子上有一条土道,时隐时现,都压不住茂盛的草。
它耐心地向前方延伸着,像一把弯弯曲曲的刀子,刺向天与地的缝沿。
55型拖拉机走在这条土道上。
草甸子一片死寂。
拖拉机轰鸣声巨大:“突突突突突突……”
草甸子无边无际,令人想不出天比它更大。
如果一只狐狸或一只兔子,一直朝前跑,决不会消失于坡坡坎坎,而会变小,变小,最后化成草甸子的肌肤上肉眼看不见的菌。
那地方离20号还有百八十里,不见一个人影。
张彩云开着开着,突然感到头皮发麻。
她举目看看,前面荒草连天,天上有几朵定定的云,静静地悬挂着。
没什么不正常啊。
但是,她还是加快了行驶的速度:“突突突突突突!……”
走了一段路,她感到全身又像过了电一样掠过彻骨的冷意。
真是怪了!
接着,她的拖拉机就突然灭火了。
她跳下车,打开滚烫的机盖,检查。油路、电路都没毛病。
折腾了半天,拖拉机还是打不着火。
她停下手,烦躁地在草地上坐下来。
她坐在了拖拉机的阴凉里。
草甸子燥热,一片死寂。
毒辣的太阳高高地照耀,水气都被阳光吸食了。
地气软软地晃动,地平线显得更远。
高高低低的花草好像干涩的舌头,舔着张彩云的脚脖子,有些痒。
她挠了挠,就有了四道白印印。
有虫唧唧叫。
冒炊烟的家遥不见踪影。
无边无际是一种自由,有时候却是更可怕的束缚。
张彩云看身旁的花,紫鸭嘴,蒲公英,喇叭花,太阳花……
张彩云的眼睛越看越远……
突然,她睁大了眼睛!
有一群毛瑟瑟的东西在远处的草中隐现。
她惊怵了,一下跳起来,跌跌撞撞地爬进驾驶室。
她的双手都不好使了,关了几次车门才关紧。
她土生土长,她知道那一群和草颜色相同的东西是什么。
狼群迅速冲过来,有几十条,它们乱纷纷地围着55型拖拉机转圈,一边转一边抬头看张彩云。
那些狼竟然都不叫。
张彩云的脸都白了。她身体麻木,呼吸紧促。
她知道这些异类的强大。
它们的牙比人的牙长七倍,最擅长撕咬骨肉。
它们的四肢异常健壮,在草丛中奔跑比她的拖拉机要快七倍。
它们的肚子都瘪了,一点食物都没有。
它们转眼就会撕光自己全身的肉,再吃掉大脑,眼珠,五腑六脏,最后再把所有的骨头都嚼碎,吸尽骨髓。
为此,它们还会争抢,甚至打斗,最后说不准有一条狼会被咬死。
它们离去的时候,驾驶室里只剩下一堆头发……
张彩云已经不会动了。
别说一群狼,就是一条狼,她最后剩下的也只会是一堆毛发。
她知道,没有人会来搭救她。这片大草甸子,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一辆车!
那些狼显然不甘心就这样围着张彩云转,它们上窜下跳,开始朝车上爬。
55型拖拉机的驾驶室四面都是玻璃。
张彩云像泥塑一样坐在驾驶室的正中。
那些狼身手敏捷,转眼,驾驶室四周就爬满了狼,几十条啊。
它们要进入驾驶室,它们的午餐在里面。
张彩云看见无数的爪子,无数毛烘烘的肚子,无数尖尖的耳朵,无数闪烁的眼睛,无数沉重的大尾巴,无数惨白的牙……
张彩云现在的问题是,马上被吃掉,还是迟一会儿被吃掉。
狼在忙碌着,无数的爪子在抓挠车窗,那声音极其难听。
随着那抓挠的声音,张彩云的心一阵阵抽搐。
张彩云在等待着。
她抖得像筛糠。
她紧紧盯着那些只隔一层玻璃的狼。
狼是异类。
它们有长长的尾巴,它们的耳朵是竖立起来的,它们的四肢细如竹竿,它们的身上长着毛……
它们这些特征跟人截然不同,偏偏有一个器官跟人一模一样。
那是眼睛。
可以这么说,所有狼都长着一双人的眼睛。
也可以这么说,所有的人都长着一双狼的眼睛。
那些狼一边忙碌一边偶尔看张彩云一眼,人和狼的目光碰到一起,彼此都意会神通,心照不宣——它想吃她,她不想被吃。
它们从张彩云的眼睛里看出了她的惊恐。
它们的脸上没有显出得意,它们表情木然,只是抓紧破坏车窗,一声不吭。
太近了,四面的狼都离张彩云咫尺远,仅仅是隔着玻璃罢了。张彩云甚至都好像听到了它们那粗重的鼻息声。
张彩云突然举起自己的胳膊来,她看了看自己的肉。
她胳膊上的肉并不像其他女人那样又白又软又嫩,她天天出车,经常劳动,胳膊上的肉显得黑红,甚至有几分结实。
她呆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她看见了她的前胸。
她穿的是一件粉色的低领半截袖,她看见了自己的乳房,那乳房还白一些。
她开车接触的人多,她知道有很多男人都打过她肉体的主意,他们想方设法,献殷勤,抛媚眼……
这些肉就要喂狼了!
有的狼开始用脑袋撞玻璃:“嘭!嘭!嘭!……”
张彩云知道快完蛋了。
她要崩溃了。
这时候,她猛地想起车上的工具箱里有一把蒙古刀。
那刀很小,双刃,极锋利,刀把上镶嵌着玉石,十分漂亮。
那是早上从林县出发的时候,化工厂一个开卡车的司机给她的。
那个卡车司机也姓张,他比张彩云小四岁,长得有点瘦小,但还算周正,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讨到媳妇。他一直对张彩云很好。
今天早上他对张彩云说,一个女人家跑长途,还是有个硬东西心里踏实。
说他一直对张彩云很好,主要有三个例证:
一是他见了张彩云就笑吟吟的。
二是有一次张彩云的车在林县被警察扣了,哭着找到他,他托人帮张彩云要了出来。
三是有一回,他请张彩云到饭馆吃过一次饭。
他从不吃肉,那次,他专门给张彩云要了一盘肉。他说那是狼肉,一般人都没吃过。
张彩云以前没吃过狼肉,她吃过兔子肉。她觉得所谓的狼肉并不好吃,还有一股土腥气,她想那也许就是兔子肉……
张彩云伸手就把蒙古刀从油腻腻的工具箱里摸出来,攥紧了。
她知道,蒙古刀抵挡不了这些狼,就是有枪也没用。
但是,她的心中有一种强烈的仇恨,在被吃掉之前,她要刺向那毛瑟瑟的肚子,刺向那白灿灿的牙,刺向那绿莹莹的眼睛……
能扎死一条算一条。
她原来心里只有绝望和惊恐,而想起蒙古刀之后,却燃起了仇恨的熊熊大火。
那些狼极其聪明,它们立即效仿,都开始用脑袋撞玻璃:“嘭!嘭!嘭!嘭!嘭!嘭!……”
拖拉机的风挡玻璃是很结实的。
直到这时候,张彩云才知道狼的脑袋有多硬,车窗玻璃竟然被撞碎了。
最先碎的是前面的玻璃。
随着那玻璃漏了一个窟窿,张彩云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一直没有哭。
她的车被警察扣了时,哭了。
哭是给人看的,当一个人要死的时候,就不会哭了。
一只狼爪子伸进来,张彩云闭上眼睛猛地用蒙古刀切下去!
也许是因为那刀太快了,也许是因为她用力太猛了,那只狼爪子竟然齐崭崭地被切下来。
那条狼惨叫一声,一下就把那断了爪子的前肢抽回去了。
但是,它并没有滚到车下去。它的眼睛蓦地射出凶残的光,死死盯着张彩云的眼睛,把那一只没有爪子的前肢缩回胸前,嚎叫着,更加猛烈地撞玻璃。
血染红了它前胸杂乱的毛。
“嘭!嘭!嘭!……”
那窟窿越来越大了。
“嘭!嘭!嘭!……”
另外几面的玻璃也出现了裂纹和漏洞。
张彩云看着掉在自己怀里的那只毛烘烘的狼爪子,感到很恶心。
那爪子还在软软地动。
玻璃碎片不断掉下来:“哗啦!哗啦!……”
那些狼的表情不再像刚才那样心不在焉,而是变得急切、凶狠、疯狂。
玻璃碎了,它们已经闻到了张彩云散发的人肉味。
一颗狼脑袋伸进来,又一颗狼脑袋伸进来……
张彩云狂乱地惨叫起来,举刀乱扎。
那些坚硬的狼脑袋扑过来,一张张狼嘴咬住她的脖子,咬住她的肩膀,咬住她的脸……
她闻到满鼻子浓郁的腥臭味。
她惨烈地嚎叫着。
她眼看着自己被一张张狼嘴撕扯。
她眼看着自己的肉在一张张狼嘴里咀嚼、吞咽。
她眼看着一条接一条的狼钻进驾驶室,把嘴伸向自己。
她眼看着自己的血把驾驶室溅红了……
那群狼散去的时候,驾驶室只剩下了铁框架。
驾驶室里到处都是碎玻璃。
还有一堆血糊糊的毛发。
还有一只僵硬的狼爪子。
张彩云的丈夫叫穆万江。
他是个很老实的农民,平时很少说话。
他没有脾气,没有火气,在家里张彩云是支柱。
是一个到甸子上割碱草的村民发现了这凄惨的场景。
他不是20号的人。他记住了车号,到林县报了案。
20号归黑龙镇管辖,黑龙镇归清泉县管辖。
于是,林县把这个情况通知给清泉县,清泉县根据车号找到了穆万江。
穆万江接到通知,赶到出事地点,已经是第四天下午。
屯子为穆万江派了一辆拖拉机。
村长也去了。
他带了四五个村民,陪穆万江。
穆万江到了出事地点,他爬上那辆55型拖拉机的驾驶室,看见了媳妇的一堆头发,呆了。
他一直坐在那里怔忡。
大家都在下面观望。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小时,穆万江才慢慢弯下腰,把那血糊糊的头发捧起来,用一只手慢慢地抚摩,梳理。
天快黑了。
穆万江还在为张彩云梳头。
几个人在下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村长终于仰头轻轻地说:“万江,我们得走了。”
他叫了三声,穆万江好像才听见,他慌张地点点头,然后,抱着媳妇的头发下了车……
从那以后,穆万江好像变了一个人。
他还是不爱说话,变的是他的眼睛。
我说人的眼睛和狼的眼睛一样,那只是说形状,人的眼神和狼的眼神决不相同。
而穆万江的眼睛变成了狼。
他没有再找女人。
他一直孤独地生活。
他养了十几条细狗。清一色,都是白的。
他成天扛着双筒猎枪,在草甸子上转悠。
大家都知道,他的目的不是打猎,而是复仇。
他出发之前,把那十几条细狗都用铁链子锁在院子里,几天不给它们吃一点食物。
在狗们饿得满院子乱窜、狂吠的时候,他低着头磨一把重三公斤的剁骨菜刀:“霍!霍!霍!——”
先后有两条狼被穆万江消灭。
穆万江发现了狼的踪影,眼睛立即就变绿了,他举枪,瞄准,扣动扳机:“嘭!——”
他散发的铁砂弹是不会要狼命的。
他放枪更大的含义是向狗发出命令,于是,那十几条饿疯的细狗立即追上去,它们在草丛中奔跑的速度风驰电掣。
就这样,惨剧又发生了。
那条狼先是受了伤,它忍着巨痛一瘸一拐朝前逃窜。
那十几条细狗转眼把狼追上了,狗和狼咬成一团,狼终于寡不敌众,哀号着倒下了,十几条细狗把它团团围住,吃它。
从那些细狗撕咬的动作看,开始狼还在反抗,渐渐它不挣扎了,那些狗吃得越来越从容。
最后,那狼就只剩下了皮毛和骨头。
当然,平时很难发现狼的踪迹,更多受连累的是兔子之类,它们都死在饥肠辘辘的细狗牙齿下。
但是,穆万江经常可以找到狼窝。
他坚决不让细狗吃狼崽。
开始的时候,有的细狗朝狼崽扑,当场被他用枪放倒了。
其它的狗再也不敢了。
他用锋利的剁骨菜刀,剁狼崽。
他先剁狼崽的四个爪子,接着剁四肢,再接着剁尾巴,最后剁脑袋……
狼崽在惨叫,狼崽的叫声像小孩。
穆万江把一条条狼崽分解之后,再把那些尸块组装在一起,很完整地摆在狼窝旁,然后带着细狗离开。
半年多,他亲手剁了几十条狼崽。
张彩云的死是真事。
她死于一九七四年夏。
她连尸身都没留下,只剩下头发。
她生前,我没有见过她。我去我奶家的时候,她已经死半年了。
关于她惨死的描写是我的想像。
真实情况应该比我的想像还要恐怖。
当时,几十条狼包围驾驶室的情形,张彩云临死之前的心理……
没经历过的人谁都想像不出来。
不过下面是我亲身经历的。
那记忆已深深刻在我的脑子里,一辈子都忘不掉。
那天,我姐领我去草甸子上挖草药,回我奶家的时候,天黑了。
黑压压的草甸子像我奶家的房子,是圆的,根本没有方向。
我们迷路了。
我姐抓着我的手,跌跌撞撞在草甸子上奔走,我们的心里无比惊恐。
我的心里一直想着那饥饿的狼群,想着那只剩下毛发的张彩云,想着那一条条被剁碎的狼崽……
起风了,风远远地在嚎叫,像女人在哭。
真的有女人在漆黑的草甸子上哭!
我和我姐几乎是同时感觉到了那是女人的哭声。
她一下抱紧了我。
或者是她先听见的,她触电一样抱紧了我,而她的惊怵使我确定了那就是女人的哭声。
我姐的身体很凉,我能感觉到她在剧烈地抖。
那哭声裹挟在浩浩荡荡的风声里,断断续续。
实际上,那不是哭,是嚎,是没有泪水滋润的干嚎。声调悠长,焦枯、惨烈,令人毛骨悚然。
就像一个人被活活扒了皮一样。
我也怕极了,但是我竟一点都不抖。
我相信如果我是跟着父亲,不会这样怕。
我姐太脆弱了,太单薄了,她哭起来。
想想,她当时也不过十九岁。
我家那里说的都是虚岁,实际上,她只有十八周岁啊。
她的哭扰乱了我的听觉,我听不清那女人的哭声了。
七岁的我就有一种男子汉的气势,我说:“姐,有我呢,你别哭。”
这一说,我姐抱住我的头,哭得更厉害了。
那女人的哭声时远时近,时隐时现。
我拉着我姐的手:“走哇!”
实际上,当时我们已经接近20号屯子了,只是因为太晚了,屯子里家家户户都睡了,没有一盏灯火,我们就找不着了。
我突然看见了屯子的轮廓。
“姐,到啦!”
我姐眯眼四下看了看,马上就不哭了,拉着我快步朝屯子走。
我被我姐拉扯着,眼睛却不自觉地瞟向屯子头的一棵孤树。
就像对厢房的感觉一样,在我心中,孤树更诡秘。
孤树就是指那种四周几里没有一棵树,独一棵的树。
在我家乡,所有的人都对孤树充满敬畏,那种敬畏极有可能是表象,深层是惧怕。
或者说,是由于我从小就感受到大人们对孤树的惧怕,我才对孤树感到诡秘。
在东北农村,假如有人生了怪病,深更半夜就要到孤树下求药,叨咕一堆鬼话,然后从树上掉下什么就捡回什么,在天亮之前吃掉,据说病就好了。
那药可能是半片树叶,可能是一粒鸟粪……
孤树的四周,总是摆放着已经风干的馒头(那馒头上画着圆圆的红点),还飘飞着纸灰,让人感到有些瘆。
孤树一般都很老,不管什么东西越老越有说道。
而且,孤树都繁茂,头发长长的,而且乱蓬蓬。孤树把自己遮蔽得严严实实。
从孤树下走过,可以听见树叶“窸窸窣窣”的低语。
鬼知道它在说什么。
屯子头的那棵孤树离我和我姐只有十几米,在黑夜里显得阴森森。
借着暗淡的夜色,我陡然看见有个东西站在孤树旁,我的胃一下就空了。
说是人,那东西却是毛烘烘的。
说是动物,那东西却是直立着。
我碰了碰我姐。
她转头看去,吓得“哎呀”一声,拉着我撒腿就跑起来!
我被她拽着,还不时地回头看那个东西。
我们进了屯子,竟然没听见狗叫。这不符合农村的风格。
……那次经历,那个黑影,我再没有机会探明究竟是什么东西了。但是,当时我怀疑那是一条狼——穆万江残害了狼崽,母狼到屯子外哭。
屯子里的狗被那凄惨的哭声镇住了,它们竟然吓得不敢叫。
想到了狼之后,我越回忆越觉得那东西像狼。
在夜色中,我看见它的双眼闪着光,像绿莹莹的灯。
《十万个为什么》这样告诉我:狼的眼底有许多特殊的晶点,那些晶点有极强的反射力,将许多细微的光源都聚集成束,反射出来,看上去就像两盏灯……
而我姐的说法跟我不一样。
我们进了那圆形的房子,爷奶立即就点上了灯。
他们都没睡。
我姐扑过去,抱住我奶,一边抖一边哭。
“这么晚才回来!你们把我吓死了……”我奶说。
“奶,我看见……”
“你看见啥了?”
“我看见张彩云啦!”
我哆嗦了一下。
“张彩云?”
“就是她!……”
我姐见过张彩云,还搭过她的车,她对张彩云很熟悉。
她是成年人,她看得应该比我更真切。
“在哪?”我那个姓孙的爷坐起来,问。
“就在屯子外的孤树旁。她朝我笑着,她的头发上都是血!”
“孙茂致,你去看看!”我奶对我爷说。
我爷犹豫了一下,披上衣,拿起手电筒,走出去了。
我姐说得很坚定。这时候,我越想那个黑影越像人了。是不是屯子里那个女疯子呢?
我爷很快就回来了。
我怀疑他只是在房前呆了一会儿,根本没敢去。
“你看见了吗?”我奶问。
“啥都没有。”我爷低声说。
不久之后,我到林县去过一次。
我表姐家住在那里,我在她家呆了一些日子。
我搭乘的那辆解放车同样要横穿那片草甸子。当时,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路上,我仅仅是看到了一只兔子,它惊慌地冲过土道,窜进了更深的草丛中。
由于我表姐夫就在化工厂上班,给厂长开小轿车,因此,那一次我见到了化工厂那个姓张的卡车司机。
他跟我表姐夫关系不错。他是一个十分老实的人。
现在想起来,当时他也就三十多岁,但是在我眼中他已经很老了。
他最突出的特征是没有胡子,一根都没有。
他经常抱我。我当时已经七岁了,已经不愿意让大人抱了。
他每次到表姐家都给我带好吃的,大块糖,瓜子,饼干……这些东西当时是多么奢侈啊。
我一直对他抱着一丝幻想——他给过张彩云一把蒙古刀。
他有蒙古刀。
至少他能搞到蒙古刀。
我最喜欢的是刀,而不是好吃的。
假如有一天,他突然拿出一把蒙古刀送给我……
可是,直到我离开林县,这个惊喜都没有出现。
不过,我对他的印象是小时候见过的大人中最好的,我一想起他那老实的样子,就仿佛看见了大块糖、瓜子、饼干。
有一天晚上,他在我表姐家喝酒。
他不吃肉,什么肉都不吃。
那天,我表姐做的都是素菜。
吃饭的时候,我表姐说起了张彩云被狼吃掉的事。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喝酒。
我看见他的眼眸里充满了悲凉。
表姐夫对表姐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我感觉好像大家都知道他对张彩云挺好的。
那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多年之后,这个真实的故事有了一个更加令人惊悚的结尾。
我长大了。
我当兵退伍分配的老家一个屯子供销社工作。
有一次,我表姐夫开车路过,到那个供销社看我。
他还在那个化工厂工作,仍然是开车,不过他已经不开小轿车了,改开卡车了。
我工作的屯子离20号很近。
这时候,我奶已经死了。
我爷去了敬老院,不久他也死了。
关于我奶之死,一会儿我将专门写到。
我不会做饭,不过供销社里有罐头有白酒有点心,我自己卖给自己一堆,招待表姐夫。
那天夜里风突然又刮起来,就像女人在哭。
外面很黑。
表姐夫又一次提起了张彩云。
其实,他主要是在说张平,就是当年那个卡车司机。
“你以为那个张彩云真的是被狼吃掉的吗?”表姐夫有点口齿不清了。
他这句话让我打了个冷战。
张彩云被狼吃了这件事,已经成了遥远的童年的记忆,我几乎把这件事忘却了。
这个世界悲剧天天都在发生,有无数的人死于战争,有无数的人死于天灾,有无数的人死于疾病,有无数的人死于交通事故,有无数的人自杀……
“她不是被狼吃掉的?”
“那时候,你还小……”
“是啊。”
“她不是被狼吃掉的。”表姐夫的口气很坚定:“除了你表姐,这些话我从来没有对外人说过。”
我愣愣地看他。
表姐夫喝了一口酒:“大家看见了那辆55型拖拉机,玻璃都碎了,到处都是血,张彩云只剩下了一堆头发,还有一只狼爪子,于是就断定她被狼吃了——那可能是一个极大的骗局。”
那么,前面我通过大家的定论对张彩云之死的文学描述就成了这个骗局的一部分。
还没等我说话,表姐夫又问:“你还记得出事现场的那把蒙古刀吗?”
蒙古刀三个字一下就让我想起了那个叫张平的人。
小时候,我多希望他给我一把蒙古刀啊。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这个老实的司机,我就抖了一下。
“那就是凶器。”表姐夫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闪着阴阴的光。
“那是谁杀了她?她的尸体呢?”我简直受不了表姐夫那诡异的语调了,我只想快一点知道结果。
“她的尸体到哪里去了,这也许是一个永远的谜了。”表姐夫不紧不慢地说。“至于谁杀了他,我也不敢肯定,但是,我相信我的直觉。”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
表姐夫继续说:“张彩云经常到化工厂办事,她有几分姿色,因此,化工厂的司机都认识她。我和她很熟。这些人里,数张平对她最好。但是,张彩云一直对他不理不睬。”
说到这里,他突然逼视着我,说:“你见过他,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人有点怪?”
我又抖了一下。
“那时候,我太小了,没什么印象。”
我不想说什么,我急着让表姐夫说下去。
其实,我对这个人印象太深了,那张没有胡子的脸,总是笑笑的,还有他的大块糖,瓜子,饼干……
“他一直没有结婚。谁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包括化工厂的领导,包括我。我平时跟他关系挺好的。”
“现在,他跟你的关系还好吗?”
“他早就辞职了,有十多年了吧。”
“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
我觉得这件事越来越深邃了。
“张彩云死的前一天,她住在化工厂旁边的旅馆里。有人看见,那天晚上张平去了她那里,他很晚才出来,两个人好像打起来了。”
“谁看见了?”
我觉得证人很重要。
有些人巴不得这个世界大乱,遍地都是桃色事件。
“当然,耳听为虚,眼见为时。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第二天早上,我在城外亲眼看见张彩云开车走了,顺着土道开进草甸子,朝黑龙镇方向开去。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我看见张平也开着卡车尾随她进了那片草甸子。他开得特别快。”
我觉得这件事越来越玄。
我盯着表姐夫的嘴。
无数经验告诉我,很多恐怖就是由一张张这样的嘴造出来的,就像很多恐怖小说就是像我这样的人用秃笔写出来的一样。
我极其不信任地问了一句:“那么早,你在城外干什么?”
“我家在城外不是有几亩地吗?种的玉米,当时正是吃青苞米的时候,我去给厂长掰点青苞米。”
是的,我表姐夫是林县居民,他吃商品粮,而我表姐吃农村粮。
她嫁到林县之后,仍然没有农转非。那时候,农转非很难。
因此,她就落户在林县郊区农村,分到了几亩地,平时都是表姐夫侍弄。
“这也不能证明就是张平杀了张彩云啊?”
“那把蒙古刀是张平的。”
“不是说那把蒙古刀是张平送给张彩云的吗?”
“那是张平自己说的。”
“我不信。”
“其实那个割碱草的人不是第一个目击者。还有一个人,是一个孩子,放羊的,他是最早的目击者。当然,我没见过这个孩子,只是他回家说给父母的话传开了,我听说了。他说他看见当时有两台车停在草甸子上,其中有一台是卡车……我前后一联想就感觉到那个孩子没有撒谎。什么事就怕你互相联系起来。”
“那也许是张平追上张彩云的时候,张彩云已经被狼吃了。”
表姐夫平静地看着我,低声问:“你记不记得那个张平从来不吃肉?”
我的头皮猛地炸了一下。
我的身体一下就失去了重量,像飞了一样。
当时我还没有写恐怖小说,我在写爱情故事。
我的故事都是那样浪漫,那样诗意,赢得了千千万万的年轻读者。
我崇尚美好的爱情。
表姐夫的话一下就把我击碎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把表姐夫送走的。
我一个人摸黑躺在供销社的火炕上,艰难地整理着我生命的碎片。
我不敢回想他的话,我甚至不敢回想他的模样。
外面的风更大了,我的窗子“叭叭”山响。
风声像狼嚎,像女人在哭。
也许,一切都是表姐夫的臆想。
是的,我们经常说——小孩子不撒谎。其实,这只是大人的一种模式化的说法。因此,我们经常忽略另一种事实——小孩子最爱撒谎。
我现在在北京。
我隔几年就回一趟东北看看。
但是,我再没有去过我曾工作过的那个屯子,再没有去过20号,再没有去过那片草甸子,再没有去过林县表姐家。
那是一个噩梦,我怕触碰它,哪怕仅仅是一个衣角。
(真实度:95%)
流水帐:
我读小学的时候,学习第一好。
这个你可以问我的老师杨淑芬。她还在黑龙镇小学教学。
到了中学我就变质了。
在中学,我留过三级,因此,十六岁的我还在初二读书。
那是我学校生涯的最后一年。
我在校外玩腻了,有一天我晃晃荡荡地走进了学校。
当时是中午,离上课还有半个多小时,有一个女生在自习。
我忘了她穿什么样的衣服了,但是我记得她留的是日本头,脸圆圆的。
她抬起头看见了我,大声问:“你找谁?”
我感到有些好笑,就问:“你是新来的?”
她迟疑了一下,没有表态,紧紧盯着我。
我又问:“你来这个班多长时间了?”
“……一个月。你到底找谁?”
我屈指算了算,原来自己已经一个多月没来上学了。
我说:“你不要怕,我是这个班的学生,我叫周德东。” 反而更紧张了。
看来,我的恶名早就灌进她们的耳
那个女生不但没有放松下来,好像朵了,只不过一直有幸未见……
我的父母竟然对我在学校的表现一无所知。
他们以为我是一个好孩子,甚至以为我的成绩名列前茅。
凶杀案
纸灯笼
在这个故事里,我将讲到两个人。
一个是我的朋友,他叫马拳。
一个叫青梅。
我在这个恐怖故事里加进了一个爱情故事,就像在黑暗的夜空中挂上一盏纸灯笼,调节一下压抑的气氛。
其实,这两个人在我生命中都是一闪而过,但是,却留下了永远的划痕。
夜游神
我从小就是一个很少和别人交流的孩子,喜欢独来独往。
马拳是我惟一的朋友,他比我大一岁。
我喜欢短发,他喜欢长发。他那一尺长的头发一直让很多老辈人反感。
我和他还有一点截然相反——他信鬼神。
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记不清最初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了。
他父亲早死了,他母亲带着他,住在镇郊一个低矮的房子里。他母亲原来好像是酱菜厂的职工,退休了,娘俩靠那一点退休金生活。
他无依无靠,也无拘无束。
像所有十七八岁的男孩子一样,我和他经常在一起玩球。
时间久了,我发现他有一个怪异的规律,天黑之后,他总是突然离去,像个夜游神。
我问他去干什么,他只是笑一笑,守口如瓶。
我相信我也是他惟一的朋友,因此,我对他的防范有些不满。
又一想,这可能跟他的身世有关系,也就不怪他了。
不过,我一直都想弄清他的行踪。
这不是好奇,我忽然感到他很危险。
灰姑娘
那时,我家已经住进了供销社公房,连脊的,一排五户人家,都是供销社家属。
这几户人家已经是十几年的老邻居了,都积淀了很深厚的感情。
只有一家是三年前从外乡迁来的,姓玉。
除了她家,我至今没见过一个姓玉的。
玉家有五个女儿,我讲的是老二,她叫青梅。
她和我一样大。
她爸叫玉福,原来也在供销社工作,因为他嗜赌成性,一年前被开除了。
玉福是大赌,经常有吉普车接送。
那年头,谁见过几次吉普车?那是县委书记坐的。
玉福失业之后,更是很少回家了,但是他每次回家都拿回厚厚的钱。
听说,有一次,他没钱了,就跟人赌手指头。
结果,他输了。
他二话不说,到厨房提起菜刀就把手指头剁了。
他被送到医院救治。
亲朋闻讯都来了,围在他旁边,有的掉泪,有的叹气。
他像没事人一样,瞅着自己的断指,纳闷地自言自语:“我瞄的是中指,怎么食指不见了呢?”
现在,他就用那双残手源源不断地赢钱。
他家的生活好极了,有彩电,有摩托,几乎和镇长家水平相当。这让老老实实过日子的人心理很不平衡。
相比之下我家很破败。
房子里黑不隆冬,被子破破烂烂。
我家是贫民,她家是贵族。
她家另几个女孩都是娇小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长得也漂亮。
只有青梅相貌平平,但是她最朴实。
家里的活都是青梅干。她的身体很结实,脸蛋总是红扑扑的。
没有照片的人
那时候,我已经辍学,像现在一样无业。
后来,我在照相馆门口摆了一个摊,卖日用杂货。那是黑龙镇最早的个体摊,很红火。
晚上,我的货就寄存在照相馆里。
这天,我收了摊,回家吃过晚饭,马拳来了。
我们一起爬上了我家房顶,躺下来,晒太阳。
黑龙镇没有楼房,房顶就是最高的地方了。
躺在最高处,不被干扰,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
我扭过头问他:“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的照片?”
他依然闭着眼,淡淡地说:“我从来不照相。”
“为什么?”
“那会留下把柄。”
天上的云朵静静地悬挂着,好像一动不动,看久了才会发现,其实它们在动,很缓慢,很诡秘,很阴谋。
“你有没有听说黑衣婴儿的事?”他突然问我。
“听说了,我不信。”
最近,大家纷纷传说,有人看见了一个鬼怪的婴儿。
那婴儿总是在天黑之后出现,穿着黑衣,他翻跟头走路,走得特别快,转眼就消失在郊外的大片庄稼里……
“最近,我还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马拳又说。
“什么事?”
“中学操场的那块石头有问题。”
那块石头埋在大地里,也不知道插了多深,从来没有人挖过它。
它的四面都刻着一匹奔腾的马,没有任何文字,因此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留下来的东西。石头的上面也刻着一匹跑马。
马拳低声说:“我发现那石头上面的马不对头。白天,我明明看见马头朝北,可是,夜里我用手摸了摸,却转了个180度,马尾朝北了!”
“你是说,夜里那石头自己转了?”
“没错儿。”
镇子里出现了风渐渐凉下来。
那云朵的白色渐渐柔和,不再亮得刺眼,一点点变暗,变暗……
藏在草丛深处的蚊子一群群地飘出来。
天黑了,时辰到了。
马拳坐起来,说:“我得走了。”
我没搭理他。
他站起来,灵巧地跳下房子去,没了踪影。
我忽然觉得他坠入了深渊。
意外的爱情
那时候,我比现在英俊多了。
头发黑,牙齿白,五官端正。再加上,邻居们把我的野心勃勃理解成有理想,有追求,有抱负,于是,在大家眼里,我是一个不错的孩子。
有一段时间,我发现青梅喜欢上了我。
我知道,这不是因为我哪里出色,而是因为她的要求低。
青梅是个要求很低的女孩,她甚至很自卑。
她母亲是一个粗人,我记得她经常骂青梅:“你看你那蛮样,长大都没有人娶你!”
蛮在字典里的相关的解释有两个:“粗野,不通情理”、“鲁莽;强悍”。在东北的土话里,它的意思是“爱生气,生了气不说话、犟、不听劝”。
也许,她从小就有一种担忧,长大后真的没有人要我吗?
一直不自信的她终于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就暗暗对我萌生了春情。
在她眼中,邻居家这个周德东就可以了,很端正,很懂事……
这只是她一相情愿。
我闻到她身上散发的这种爱情气息之后,立即在心里拒绝了她。
那时候,在我心中爱情还很遥远,未来还很宽广,梦中情人跟她一点都不挂边。
尽管她很勤快很老实,可是,这跟过日子有关,跟爱情无关。
最早我发现她对我有意思,是因为我发现她经常跟我姐到我家里来。而且,她总是看着我姐笑,不看我。
我姐比她大,大十二岁。
我知道她是想接近我。
我姐一直热心地为我和青梅牵线。
我姐是个有趣的人。后来经过多次类似的事,我终于发现,不管哪个女孩对我有意思,不管这个女孩和我般不般配,她都会热心地牵线,而且偷偷帮人家出主意,怎样把我拿下……
跟 踪
这一天,天黑了后,马拳又起身走了。
他顺着我家院里的甬道,晃晃荡荡地隐失在黑暗中。
他没有回头。
我忽然动了这样一个念头:跟踪他!
我爬起来,快步走出屋,出了院子,拐上沙土街道……
我看见了他。
他朝他家的方向走去。
我有些失望,仍然轻手轻脚尾随他。
我和他一直保持着很远的距离,勉强能看见他的背影。我了解他,他像狗一样警觉。
终于,我跟他来到了他家那破旧的房子前。他母亲睡了,屋里黑着。
马拳没有敲门。
他趴在了那黑糊糊的窗子上,一动不动,好像听什么。
他听了很长时间。
我忽然感到这个马拳很陌生,我感觉他像一个梦。
终于,他离开了他家的窗子,又走上沙土公路,一直朝西走,朝西走。再朝前走就是荒郊野外了。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
我被落得越来越远,只好奔跑着追赶他。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了小镇。
路边是刚刚收割之后的庄稼,深一块浅一块。
他突然站住了,慢慢转过头来。
我猛地停下,愣在那里。在幽暗的夜色中,我感到他的脸已经不是马拳的脸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么样解释。
他静静地看着我,突然笑起来:“跟着我,你会害怕的。”
说完,他转身又朝前走了。
我什么都没说。我在那里傻站着,直到看不见他。
俄罗斯吉他
一天,我姐对我说:青梅去齐齐哈尔了。
我没在意。
她回来后,我才知道她是专门去给我买吉他的。
她不是一个诗情画意的人,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吉他,她对文艺类的东西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我了解她。她在对我含情之后,才懂得不看我的眼睛。
我怀疑这是我姐教给她的。
那是一把俄罗斯吉他,很高贵的木色。它的音质美妙极了。
吉他,在当时是多么贵重的东西啊。
“我把钱给你。”我说完,当时就掏出钱,递给她。
她低下头去,脸一下就红了:“不,我不要……”
我坚定地说:“你要么收下钱,要么把吉他拿回去。”
她猛地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我,眼睛一下就湿了。
我姐一直在隔壁听动静,她立即过来打圆场:“东子,你这是干啥呀?人家跑那么远专门给你买的!”
我想了想,叹了口气把钱收起来,避开青梅的眼睛,小声说了句:“……那谢谢啊。”
第二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家,我姐趁热打铁,又把青梅领来了。
三个人坐了一阵子,我姐说:“你俩聊,我有点事。”然后,她朝青梅挤眉弄眼,示意她勇敢一点,就躲出去了。
青梅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了我和青梅,这是逼着我和她谈恋爱。
她说:“你有照片吗?”
“有。”
“给我看看。”
我就拿出几张照片,递给她。
她一张张翻看,看得极其认真。终于,她挑出一张说:“这张送给我吧。”
我犹豫了一下,说:“你随便。”
接下来,我实在无话可说,就问:“你有很多照片吧?”
她不好意思地说:“我一张照片都没有。小时候,我爸领我去照过一次,我打滚哭,没照成。”
“现在你不会打滚哭了吧?”我问她。
她笑着瞪了我一眼。那一眼都充满了爱意。
“应该拍几张,青春总得留个纪念。”我三心二意地说。
她想了想说:“过两天我就去拍。洗出来,我也送你一张。”
我总不能说我不要,就干干地笑了笑。
几天后,我姐告诉我,青梅果然悄悄去了照相馆。
了断
这天晚上,马拳又来了我家。
他的头发又长了一截,快披肩了。
他没有提起那天我跟踪他的事。好像互相都不需要解释。
我发现,我跟他已经有了些隔阂。
正无聊地坐着,青梅跟我姐进了院子。
马拳好像看出了什么名堂,站起身,说了一句:“走了。”然后就走了。
这时候,天已经黑下来。这一夜特别黑。
这天晚上,我彻底跟她摊了牌。
她在灯下深深垂着头,说:“我家要给我……订婚了。”
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也没有必要知道。
停了停,她又说:“我不想嫁给他。”
我清楚,她是要我表态。
我终于开口了。开始,我避而不谈我和她的事,只讲我的计划,我的梦想。我滔滔不决,说了很多。
她一直在低头听。
我知道她在严密聆听我的话,想从中筛选出一点希望来。
但是,我不可能给她希望。
“青梅,我要用十年时光做赌注和命运搏一次,就像是跷跷板,我只有两个结果——十年之后我可能大红大紫,那时候我肯定不会娶你;我也可能一败涂地,一无所有,那时候我也不会连累你。因此……”
她的眼神越来越黯淡,终于说:“……我回去了。”
我陡然住了口,望着她低垂的眼帘,低低地说:“对不起。”
她的眼泪一下就涌出来,她哭着抓住我的手,紧紧握了一下。
我是青梅十八年爱上的第一个人。而我也是十八年第一次被人爱。
我跟她单独在一起有三次。她仅仅是握了我一下。
明亮的眼睛
就在这个特别黑的夜里,黑龙镇发生了一起惨案。
照相馆被盗了。
现金丢了几百块。
当天晚上,值班的职工叫老陆。虽然叫老陆,其实他不到四十岁,我认识他,他的照相师,大眼睛亮闪闪的。
他死了,死得很惨,那双亮闪闪的眼睛被挖了。
他躺在照相室的地板上,脸朝上,两只血窟窿望着房顶。
他身下全是血。
出事的第二天清早,我跑步回来时,看见很多人都朝照相馆跑,一问才知道出了事。
一个多小时后,县公安局来了人。这已经很快了,因为黑龙镇距离县里有一百里路,沙土路,不好走。
公安很快对老陆进行了尸检。
除了双眼,老陆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伤,肠胃里也没有任何毒药或者蒙汗药之类。
他是被刀子挖眼伤及大脑而死。
我惊愕了。老陆的力气很大,扳腕子我两只手都扳不过他一只手。
这个凶手太可怕了!
我想像着,他用一只手硬是把老陆这样一个壮实的中年人搂在怀里,然后用另一只手像雕刻一样把他的眼球挖了下来……
老陆像油锅里的泥鳅一样挣扎,可是,他竟然挣不脱那个凶手的一条胳膊!
这个凶手是谁?
他得有多大的力气?
惨案发生的当天,镇里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恐慌到了极点。
如果说大城市像一条急湍的河流,那镇子就像一个池塘,不流动,安安静静地抱成一团。
一个镇子里的人,差不多互相都认识,大家都在安分守己地上班下班过日子,谁能干这么凶残的事呢?
那些日子,没有一个外乡人来。也就是说,就在这些非常熟悉的安分守己的面孔中,有一个人把老陆头眼睛挖了……
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小镇。
天黑之后,很少有人敢出门了。那个挖眼的人可能突然出现在哪条路上。
大家都变得多疑起来,人与人之间竖起了戒备的墙。
少了无数的路,多了无数的墙,小镇变得森严可怖。
脸
我的大脑里一直飘闪一个人的脸——马拳。
我一直在努力回想,昨天他是几点钟离开我家的,都说了些什么,表情怎么样……
他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话很少,抽了很多烟。
天黑后,我姐领青梅来了,他就站起身走了,说了句:“明天见。”
难道是他干的?
我经常和他练散打,因此我了解他的底细。尽管我不是他的对手,但是我肯定他没有那么大的力气。
我忽然又想到——在力气上,马拳是不是一直对我有所隐瞒呢?
他如果这么深邃的话,那我可能都活不久了。
我收了摊,回到家,正吃晚饭,他又来了。
他还像平时那样,双手吊儿郎当地插在裤兜里,吹着口哨走进了我家。
我妈问他吃不吃,他说不吃。他从来没在别人家吃过饭。
他在屋里呆了一会儿,就到院子里去了。他这个人不黏糊。
我出去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天色幽暗。
他盘腿坐在我家院子里,逗狗。我家养了一条很漂亮的黑狗。
我坐在他前面,劈头就说:“你说是谁干的?”
“不知道。”他好像根本没把这事当回事,继续逗狗。那狗跟他似乎很合得来。
“太残忍了,为什么要挖人家眼睛呢?”我又说。
“因为他看见了不该看见的。”
“你指什么?”
他转过头看着我一下,静静地说:“脸啊。”
长发挡住了他半张脸。
我的心一冷。
他继续逗狗。
我忽然想试试他的力气。
我想出了一个笨办法,起身回到屋里,拿起一条绳子,悄悄来到他身后,突然说:“马拳,咱们玩个游戏。”
马拳回头看我。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用那绳子勒住了他的脖子,然后交叉,用力绞拧。
他的脸立即就憋红了,青筋暴跳。
但是,他竟然一点都没有反抗,只是那样眼睛血红地看着我。
我慢慢地松开了绳子。
他坐直了身,一边揉脖子一边不停地咳嗽。
他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痕。
我骂了他一句:“操,不知道反抗啊?”
“你精神病。”他安静地说。
照相馆
老陆死了,照相馆十来个职工,夜里没有一个人敢值班。
照相馆赵经理是个女的,她找我谈了一次,问我晚上能不能睡在照相馆,算是帮他们打更。
我答应了。
我的货寄存在照相馆,打更也是应该的。
当天,我就硬着头皮住进了这家刚刚发生过横事的国营照相馆。
进门是个空荡荡的走廊。
走廊尽头有个门,打开,下几个台阶,是一个很宽敞的照相室。
里面立着一台老式照相机,有一人高,下面有三个大轱辘,可以移动。
照相师把一块很大的黑布蒙在头上,对好角度,出来,说:“别动啦别动啦——”然后把牵在手中的鸡蛋大小的快门一捏,“扑哧”一声,就照上了。
房顶是玻璃,挡着白帘子,于是,那里面的光线就显得很不一样,我一直觉得那光线有点古怪。
横七竖八有很多布景,有花草树木,有高楼大厦,有小轿车,有高山流水,有小桥横施,有鸳鸯,有仙鹤……很俗那种。
地上摆着高高低低的凳子,还有塑料花,花里胡哨的伞。
衣架上挂着西装,戏装,解放军的衣服……
走廊的一侧,有一个房间,里面有一张床。
床的旁边,有一个很小的窗口,和走廊相通。那是交款、取相的窗口。
窗下,有一个油漆剥落的老式办公桌,和一把不稳当的椅子。桌子上有一排排木格子,堆放着一叠叠洗出来的照片。
这个房子里还套着一个小房子,没有窗子,门也关得死死的——那是暗室,洗相的。
我躺在那张床上,感到这房子很空旷,总听见照相室有莫名其妙的细微声响。
是那台老式照相机自己移动了?
是那布景上画的鸳鸯扑棱了一下翅膀?
是老鼠从塑料花上跑过去了?
是过往的汽车震动房顶玻璃发出的声音?
是有人在动那衣架上的戏装?
另外,我对那间暗室感到恐惧。
好不容易睡着了,半夜时又突然醒来,我发现我的眼睛正好对着暗室那扇关着的门。接着,我就听见那里面好像有人在洗相:“哗啦,哗啦……”
听了一阵,我又觉得这声音不是从暗室发出来的,而是来自半地下的照相室。
我起身下床,摸了半天没摸到手电筒,就空手走过去。
我必须去看看,照相室里都是我的货。
即使不是这样,我为人家值班,也不能当缩头乌龟,不负责。
我轻轻地打开照相室的门:“吱呀~~~~~”
暗淡的月光从穿过房顶的玻璃,渗透那白色布帘子,流进来,照相室里显得鬼气森森。
那一点点亮都洒在了正中的地面上,像铺了一层霜,而四周那些布景、道具、服装就隐在暗处,很模糊。
那台老式照相机站在那里,影子很长。
老陆活着时,脑袋整天蒙在那黑布里工作。我也钻进去看过,那里面是一个古怪的狭小的世界。
前面正中有一个小方框,暗暗地亮着。端端正正坐在照相机前面的那个人,就出现在这个小方框里。
所有的光线都被挡在了黑布外。
小方框色调很幽暗,没有阳光感,像一幅老式年画。
里面那个人影像是颠倒的,脑袋朝下……
我忽然想:在这万籁俱寂的黑夜里,假如我把脑袋蒙进那个黑布里,会看见什么?
我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也许,我会看见那小方框里有一个人,他脑袋朝下,正看着我……
我不傻,我才不干呢——除非有人给钱。
没有发现异常情况,我关上照相室的门,轻轻退回来,钻进了被窝。这次,我再也睡不着了。
好像有人站在四四方方的窗外,在掏钱。那窗子太小了,我只能看到他的胸部,看不到他的脸……
好像有人在打鼾……
好像有人在细心地修剪着指甲,“啪,啪,啪,啪……”
好像有人在窃笑……
我抬起头,借着夜色观察桌上的木头格子。那里面塞满了相片。
其中,有很多相片积压很多年了,一直没有人来取,蒙上了厚厚的灰。也许,相片上的人早死了。
相片有三种,彩色的,黑白的,还有一种是上色的。你们也许还小,不知道这种上色相片。我也只是那时候见过。
其实上色相片是黑白相片,但是用画笔涂了颜色,比如嘴唇涂红色,脸涂黄色。
当时,黑龙镇刚刚有了彩色相片,但是,这种上色相片还没有根绝,它的价位在彩色和黑白之间。
一个人夜里看这种相片,一定是非常恐怖的,也许……
我越想越害怕,终于坐起身,打开了灯。空荡荡的房子一下苍白地亮起来。
我走过去拿起了那些相片。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害怕到了极点就硬碰硬。
我慢慢地一张张翻看。
有男人,有女人,有老头,有老太太,有小孩……都是陌生的脸。
有的人在笑,那笑凝结了;有的人阴着脸,定定地看着我;有的人表情莫名其妙……
我不知道他们都是谁,住在什么地方,是否还活着。
除了相片,我还看见桌子下有一个木箱子,里面堆着一些老旧的纸袋,一看积存多年的,蒙着灰。
我弯腰拿起一个来,从里面抽出了几张陈年的底片。
我朝着灯光眯眼看,在那个的暗淡的诡秘的世界里,隐约有个长发女人……
我猛地抖了一下,把它放下了。
我忽然意识到,这个人是马拳,从来不照相的马拳。
长发
公安局一直在紧锣密鼓地侦破照相馆的案件。
我摆摊时,几次看见警察出入照相馆。
案发第三天中午,我和赵经理闲聊,她对我透露了一些情况。
凶手在现场没留下指纹和脚印,但是,警察找到了一个重要的遗留物:一根长长的头发。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赵经理又说,估计那是凶手和老陆搏斗时掉下来的。警方根据这个重要的遗留物,在全镇范围排查犯罪嫌疑人。
马拳终于要浮现出来了!
我来找我
我在自己身上总结出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假如我拿几把钥匙开一把锁,一把把钥匙试下去,总是最后一把才是对的,没有一次例外。
——没有一次例外。
这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
我想不明白的还有一件事:
赌钱的时候,如果你背了,那么你就输吧,一次都不会赢。而如果你兴起来,你想不赢都不行。似乎,除了打牌的四个人,桌子上还有一个人,谁都看不见的一个人。
而这一次,我同样拿几把钥匙开门,结果第一把钥匙就对了。当时,我对以前的怀疑有所动摇。
就是这一次,我发现了一个令我至今毛骨悚然的巨大秘密!
我开的是照相馆的门。天黑了,我来睡觉。
有个人躲闪不及,愣愣地站在黑糊糊的走廊里。
我马上意识到,这个人就是挖眼的凶犯,回来清除什么蛛丝马迹!
借着暗淡的月光,我看见长长的头发挡住了这个人的半张脸。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颤巍巍地喊了一声:“你找谁!”
“我来找我。”那声音很轻。
是她!!!
她给我买过吉他。
她为了我照了人生第一次相。
她曾经紧紧地握了我一下……
接下来的事我就记不准确了。
一个人越是紧张的时候,就越记不清细节。
比如打架。
有一次,我跟人打了十多分钟,最后我惟一记住的画面就是——那个人翻过身来恶狠狠地卡我的脖子。我甚至都不记得我的额角是怎么受伤的了。
我对公安讲了无数遍我走进照相馆之后看到的情景。
我相信最初的一次回忆还是有血有肉,接近真实的,可是以后我每回忆一次,都损失一部分内容,最后就只剩下骨架了。
现在我对你讲的就是骨架:
她转身就朝走廊尽头走去,下了几个台阶,消失在黑暗的照相室里。
把 柄
第二天,青梅就没了踪影。
她有两个疏漏,一是在现场遗留下了一根头发,二是作案之前她曾经到照相馆拍过一次照片。
她想在逃跑之前,销毁自己的影像。
可是,她翻遍了照相馆所有的地方,终于没找到。
她拍的是彩照。
黑龙镇没有那么昂贵的彩照冲洗设备,每次都得凑够数,统一到齐齐哈尔去冲洗。快的话一周,慢的话一两个月。
几天后,她的照片取了回来。公安得到消息,很快就赶到了,拿走了照片。估计是印通缉令。
那照片我看到了。
可喜的是,她没抱塑料花,没举花雨伞,也没穿军衣。
在照片上,她很不自然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
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到了她的一点可爱。
夜游神
后来,我当兵离开黑龙镇的时候,马拳送我。我问他:“你天黑之后到底去干什么?”
他告诉了我。
他说他一直想撞上夜游神。这答案让我哭笑不得。
后来,我根据这件事写了一个幽默《夜游神》,发表在另一部恐怖小说中。
实际上,马拳每天都梦想发财。
有个人对他说:你夜里少睡一点觉,经常在外面转悠,有可能遇上夜游神。你看见它之后,要一头撞过去,然后就跪在地上,抱住它的双腿不放,向它赔礼道歉,它说原谅你了你也不要松手。它是夜游神,不能长时间地停下来,必须不停地走。实在没办法,它就会告诉你一个埋财宝的地方,让你赶紧去挖,它好脱身。那时候,你就发财了。
马拳特别迷信这个。
于是,他天天夜里都在外面溜达,期待撞上好运。那心态就像买彩票。
第七名
我出生的那天,黑龙镇死了两个人,一个是李香枝,一个叫艾学锋,他十九岁,住在我家后院,他是被人活活打死的。
几天后,小镇又发生了一件事——有个女人搬走了。她叫宫莉。
我讲艾学锋。
艾学锋顶替他爸在电业所上班,挨家挨户收电费。
他乒乓球打得好。巧的是,他连续三年在全镇的乒乓球比赛中,排名第七。
他是全镇惟一用左手握球拍的人。
他死的那天,没有吃早饭。
他妈已经把油饼和蛋汤端到了他面前,他却一溜烟跑出了门。
他妈生气地骂:“你急着去死呀!”
那时候我妈正在炕上爹一声娘一声地叫。
天和平时一样蓝,木工厂的电锯声时隐时现。
艾学锋不知道他再朝走679步就会跌进死亡之谷,他吹着口哨,大步走向小镇中学。他的手痒得厉害。
今天他串休,不上班。
今天他和中学的常老师约好了要斗一场。
生我那天,全镇乒乓球比赛刚过去一个多星期。
这一次,常老师把他赢了,排名第七。
艾学锋总觉得常老师打不过他,心里一直不服气,这些天,他一直约常老师“切磋”。
常老师也清楚自己这第七名的宝座有很大的侥幸成分,因此他守住这份荣誉,一直躲避艾学锋,不应战。
无奈艾学锋穷追不舍,最后他只好同意了。
艾学锋来到中学的乒乓球室,常老师还没来。
有认识他的人走过来,跟他打招呼:“艾学锋,你干啥来了?”
“我找个人。”
他承诺过常老师,这只是私下较量,不让任何人知道。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常老师来了。
两个人练球时,艾学锋说:“常老师,我是你手下败将,如果今天我再输给你,我给你买糕点吃。”
常老师说:“说不准谁输谁赢呢,咱俩就赌糕点吧。”
打了五场,结果是三比二,艾学锋又输了。
常老师笑嘻嘻地说:“艾学锋,承让啦。”
艾学锋的脸色很难看,他没有说话,把球拍一摔,出了门。
中学离供销社很近,他来到供销社买糕点。
卖食品的售货员叫唐达明,当时也二十岁出头。
他和常老师有点亲戚——当然,这跟接下来的事情没多大关系——如果顺藤摸瓜,全镇人差不多都能攀上亲戚。
但是,他跟艾学锋有点疙瘩,因为他们都爱着宫莉,而宫莉似乎更喜欢艾学锋。
艾学锋说:“买一斤糕点。”
唐达明的嘴很刺,他看艾学锋脸色不对,一边开票一边说:“怎么了?谁摸电老虎的屁股了?”
“别废话。”
“你吃错药啦?火气这么大!”
艾学锋不理他,接过票,去交钱。
他回来时,唐达明已经把糕点包装好了。
他拿过来,用手重重捏了捏,有一块好像碎了。
他说:“你给换一块。”
唐达明说:“吃到肚子里还不都一样?”
艾学锋有些恼怒:“你换不换?”
唐达明见对方的脸色没有一丝一毫笑意,也板起脸来,说:“那是你捏碎的,我不换。”
艾学锋一下就把那包糕点扔到了唐达明的脸上,说:“你他妈还赖我!”
唐达明面如溅朱,冲进柜台后的库房,抄起一把铁门闩,像疯了一样跳出来。
艾学锋转身就跑。
唐达明几步就追上他,抡起铁门闩,砸在他的左肩上,他踉跄了一下,继续跑,跑出供销社的大门。
唐达明一边追一边又抡起铁门闩,砸在艾学锋的右肩上。
艾学锋一下就扑倒在地。
他翻过身,全身不停地哆嗦,惊恐地说:“我服了!我服了!”
唐达明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又把铁门闩砸下去,砸在艾学锋的肚子上……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其他的售货员和顾客都没有反应过来,艾学锋已经惨叫着爬不起来了。
唐达明扔了铁门闩,撒腿就逃。
那时候,我已经在我妈的下身露出丑巴巴的脑袋。
艾学锋死了。
砸在他肩头的两下都没事,致命的是第三下。
他的腰子被打碎了,巧的是,他只有一个腰子。
我对这些一无所知。
当时,我正躺在血水里,弱弱地笑着。
到了我十九岁的时候,镇里人差不多都忘记了艾学锋。
只有他的父母时常想起他,时常落下几滴清泪。
那个唐达明跑了后,钻进一望无际的向日葵里,不见了踪影。
他跑出了很远,不知为什么又回来了。
他蹲在那片掩护他跑掉的向日葵里,像面对铁门闩的艾学锋那样瑟瑟地抖。
警察抓到他的时候,他正嘿嘿地傻笑。
他后来一直嘿嘿地傻笑,在臭水沟边,在供销社门口,在他家房顶上。
我也喜欢打乒乓球(我在87095部队新兵连比赛中获亚军)。
我十九岁那一年,也就是我服役的前一年,小镇里又一次举行乒乓球比赛,我参赛了,最终没排上名次。
这一年夏天,有人在小镇郊外看见了艾学锋。
当时,天已经很黑了,路上没有一个行人。
突然,他看见前面几十米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人,那人急匆匆地朝前走着。
开始,他没有在意,走着走着,他越来越觉得那个背影有点熟悉,就使劲地想,他到底是谁?
天上挂着一弯昏黄的月亮,它眯缝着眼,不动声色地跟随。
又走了一段路,那个人一闪身,隐进了路旁的葵花地里,不见了。
就在那一瞬间,他陡然想起——他是艾学锋。
不知道是真是假。
后来,又有几个人说,他们也在那条夜路上看见了艾学锋的背影,他们描述的细节跟第一个人一模一样。
又过了不久,小镇出现了一个外乡人,他叫阿了,好像是从山西来的,他到小镇卖眼镜。
他跟我同岁。
我妈经常指着我的鼻子说:“看人家,跟你一样大,都走南闯北做生意啦!”
也许是天南地北相隔太远,我们都觉得阿了的口音怪极了。
他也许明白这一点,平时很少说话,他总是默默坐在街边,看远方的云彩。
他的旁边摆着两个长形的木箱,挂满各种各样的眼镜。
天要黑的时候,他就把那两个木箱合上,用扁担一挑,走人。
他住在郊区的一间房子里,租的。
有人偶尔在晚上去过他的房子,那里面挂满了眼镜。
什么东西太多了都会让人觉得不太舒服,比如虫子,比如头发。
那些眼镜的后面好像挡着无数的眼睛。
小镇人对阿了的来历了解很少,甚至不知道他姓什么。
他也爱打乒乓球,打得还不错。
他用左手握球拍。
小镇举行乒乓球比赛,工商所代表队没高手,就把阿了拉到了他们阵营里。
阿了是个体户,合情合理。
比赛是在小镇电影院的门厅举行的。
阿了得第七名。
这一年常老师也参赛了,但是没有排上名次。
他跟阿了交了手。
回到家,常老师的脸一直阴着。
他不是因为没有排上名次而沮丧,他是害怕。
家人一直问他怎么了,他只说脑袋疼。
晚上,他躺在床上睡不着,一直在想阿了的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太熟悉了。
最让他惊悸的是,在比赛前,阿了盯着他的脸,低低地说:“常老师,如果今天我输了,我给你买糕点吃。”
这句话已经刻在了他的大脑里。
他是个怕事的老实人,艾学锋死了后,他有一年多精神恍惚,总听见耳边响起这句话——常老师,我是你手下败将,如果今天我再输给你,我给你买糕点吃……
他总觉得,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艾学锋就不会死。
可是,艾学锋说这句话的时候,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啊。
他有点不寒而栗了。
唐达明的精神病一直没有好。
我过十九岁生日那天,也就是唐达明被淹死前的几个小时,有人看见阿了给唐达明买了一斤糕点吃。
唐达明吃得津津有味,脏兮兮的胡子里都是糕点渣。
阿了笑吟吟地看着他吃。
就在那天夜里,唐达明死了。
第二天清早,有人发现了他的尸体,在小镇东郊的池塘里,他后背朝上,漂在水上。
他的旁边还漂着一只死鸭子。
他疯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失足落水,也一直没有自杀的迹象,为什么突然在艾学锋死去十九年的忌日里投水?
这是一个谜。
更奇怪的是,大家第二天看见阿了的眼镜箱端端正正摆在街边,和平时一样,只是阿了不见了。
从此,小镇的人再没有见到他,他永远地消失了。
还有奇怪的事:他留下那些墨镜,真像涂了墨一样,戴上后什么都看不见。
谁都解释不清这其中的用意,包括我。
这一天,又有人看见艾学锋坟上的荒草不见了,填了新土。
大家都在议论这一桩桩奇怪的事,但是,没有人下定论,大家似乎心昭不宣。
小镇陡然充满了鬼气。
我穿上崭新的军服,就要离开绝伦帝小镇了。
这一天,艾学锋的母亲找到我,她心事重重地说:“东子,听说你们这批兵是去山西?”
“是。大娘,你有什么事?”
她想了想说:“去年,唐明达淹死的那天,我在我家门口捡到一堆旧信,都是唐明达写的,寄的地址都是山西。你到部队后,帮大娘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达明?
那个淹死的疯子?
我立即把那些旧信从她手里接过来,一封一封翻看。
我记得十分清楚,当时天已经黑了,没有电。我借着跳动的烛光,一边看一边感到全身发冷……
老实讲,我不相信阿了就是艾学锋,也谈不上害怕不害怕。
倒是这个被淹死的唐达明,这个从我记事起就嘿嘿傻笑的疯子,令我无比惊怵——他竟然一直清醒地给另一个人写着信!
我仿佛看见了昏黄灯光下的一张苍白的脸,忽明忽暗,不可捉摸。
而这些信莫名其妙的出现尤其让人毛骨悚然——是谁放在艾学锋家门口的呢?
我觉得这个事件挡着一层又一层的面纱。
从那天起,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千万别以为每一个精神病都可以看出来,这是一个所有人都容易犯的错误。同样,也别以为每一个正常人都可以看出来。
信纸都已经发黄,有的字甚至都模糊了。
我抽出第一封信。
唐达明向一个女人讲述他非人的处境和痛苦的心情。日期是1968年2月24号。那时候,他已经疯半年多了。
我抽出二封信。
唐达明向那个女人求爱,或者说是乞求爱,再或者说是乞求收留——他要去山西投奔她。日期是1970年1月9号。
当时正是冰天雪地,唐达明穿着一件不遮体的单衣,坐在雪地上骂人。
我又抽出第三封信。
从字里行间看得出,那个女人一直没有回音,他怀疑她根本收不到他的信。
他绝望极了,但是他没有停止手中的笔。
他需要倾诉,有没有收听的对象已经不重要了。这封信的日期是1973年8月12号,我已经挎着书包上小学一年级了。
我说:“大娘,我把地址抄下来,有机会一定去看看。”
那地址是太原附近的农村,而我服役在大同。到了新兵连,我才知道这两个地方相距很远。但是,我还是寻找机会去了一次,找到了那个地址。
那个女人正是当年从绝伦帝搬走的宫莉,她多年前就得病死了。
她一辈子守寡,和儿子相依为命。
她儿子叫艾天民。
听说艾天民是个很老实的孩子,十九岁考上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学,可是那一年他没有去报到,失踪了,再也没回来。
不久,我就听家乡人告诉我,公安局把那个阿了抓住了,说唐达明是他弄死的,他的真名叫艾天民,是艾学锋的遗腹子。
(真实度:98%)
流水帐
一九八七年我穿上了绿军装。
我第一次走出黑龙江。
我第一次见到了山,见到了水,见到了天外天。
一路上,新兵们在火车上欢叫雀跃,只有一个男孩子八千里路云和月一言不发,他一直望着远方。这注定他是那趟火车里最有出息的孩子。
我首先到了山西北部的田村,新兵训练,技术培训。我的专业是报务员,发报,抄报,滴答,滴滴答,答滴,答滴滴,滴滴滴滴滴……
这段生活就像拧得要绷断的发条,没有发生恐怖。值得一提的是我在结业考试中,业务全连第一。
田村一节省略。
接着,我被分配到了大同市,到团部当油料保管员。
这是我第一次进真正进入城市。
省略。
我无照驾驶军车,被查出,首长干脆把我调到内蒙古开车。
大尾巴吉普车,它的年龄很老了,早该报废了。我驾着它在戈壁草原上横冲直撞。这时候我已经从列兵晋升为下士军衔。
不久,我又违纪,被改行放羊。
那段时光成了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光:天苍苍,野茫茫,周德东一个人去放羊……
一天,我在望远镜里看到了一个穿蓝袍子的异族女人,可是,当我走近之后,却什么都没有。我再次举起望远镜,她依然在远方静静望着我……这个故事我写过,发表在另一本恐怖小说里。
半年后,我又犯了一个比较严重的错误,被强行调离锡林郭勒,到了一个内蒙古南部的山区,一个叫柴柴旦的地方。这次是炊事班,做饭。
我不会做饭,只会剥葱,削土豆,洗菜,烧火。
那里的山光秃秃的,像馒头一样多,都没有名字。如果那里的每座山都要有名字,会把中国的字用光。
因为我总不服从命令,连长一怒之下,请求团部军务科把我调离。大约十几天之后,军务科发来调函,调我到大同市团部,从事新闻报道工作。
我的命运突然转折了一下。
那段时间,我和一个宣传干事在一个宿舍睡觉,在一个办公室里办公,经常发表一些豆腐块新闻。
谁都想不到,我消失二百一十三个小时,竟然是坐火车去看望柴柴旦的一个女孩。
据说,部队派人四处寻找我,差点出动飞机。
那次我又背了一个处分,被分配到中蒙边界的红格尔,当电工。
那地方不见人烟,与世隔绝,寂寞得连鬼都没有。
省略。
记得小时候,一下雨孩子们就朝着窗外大喊大叫: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在我最艰苦、最绝望的时候,北京来了音信。
电话打不到红格尔,消息是用无线电传来的:一个中央级军队刊物调我去帮忙。
北京!我要一飞冲天了!
可是,我坐车离开红格尔的时候,在半路上却跟两个人发生了争执,我用蒙古刀把其中一个扎残废了。那件事说起来很麻烦,不过我到现在都认为,当时我属于打抱不平。
我被押回了连队,等待处治。
当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戈壁草原上发呆。本来是“座上客”,转眼却要变成“阶下囚”了。北京突然变得遥远。
下士面对荒漠落日,流了泪。
后来,我侥幸地越过了这一关。
两个月之后,我到北京报到。
在北京没什么恐怖故事,只是我认识了一个叫王倾民的女孩,我们在一起工作了半年。在后面的故事里我将提到她。
1990年,我不光荣地退伍了。
火车啊飞快地奔驰。
我像来的时候一样,一路上一声不吭,一直在看远方。
我即将回到那个令我感到寂寞、消沉、恐惧、荒凉的小镇。我想,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出来了。
我被分配到一个村子供销社当售货员。在那里发生过一个恐怖故事,因为跟爱情有关,我放进了《爱情啊你别开花》一书里。
后来,我被调了大庆地区,在土木尔采油队工作。
偶人
土木尔采油队离市区比较远,在一片辽阔的草甸子上。
距采油队最近的房山镇,也有六里路。
采油队里清一色都是小伙子。凡是刚刚进入石油系统的工人,只要是男性,都要到艰苦的土木尔热身,干几年,然后才能调回市里。
那里每一年都有人来有人走,像军队轮流换防一样。
我在那里只干了半年。
对于我,到哪里都无所谓,我只想增加点阅历。
……三年之后,我在网上发了个启示,寻找曾经在土木尔采油队工作过的“战友”。结果,召集来了几百人。
大家经常用耳麦聊天,说说那片荒凉的草甸子,说说采油队那几座红砖房,说说那段美好的青春时光。
其中有个人叫李展望,他在土木尔采油队工作比我早十八年。
我和他聊天的时候,听他提到了一个名字——刘木每,我感到很奇巧,因为我和刘木每有过一段露水情。
在我的追问下,他对我讲了一个遥远的老故事。
我听着听着,就感到毛骨悚然了——因为他讲的故事我太熟悉了,那是我的经历啊!
人生不是戏。
戏可以设计,可以更改,人生却不可以。于是,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活着。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戏里的人死了,谢幕后还能站起来。现实中的人死了,却永远不可能复活。
可是,在我离开土木尔三年之后,突然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我在土木尔采油队经历的故事,另外一个男人也经历过。
同一个地点,同一个女孩,只不过时间相差十八年。
故事的情节几乎一模一样,甚至连对话都一样。
就像同一出戏,演出了两回。
最恐怖的是:他故事中的那个女孩十八年前就已经死了。
十八年前:
李展望骑着摩托车,行驶在草甸子上。
他去房山镇。
那时候,他还年轻,黑发像甸子上的草一样旺盛。
走着走着,前面的土路上出现了一个女孩的背影,她一边走一边弯腰采路边的野花……
十八年后:
我骑着摩托车,到房山镇邮电所寄稿件。
天很蓝,挂着几朵雪白的云,亮得刺眼。
平坦的草甸子上,鲜花盛开。
天地间只有摩托车的引擎声。
突然,前面出现了一个女孩子的背影,她穿着红衣服白裤子,在草甸子上很醒目。
我加大油门,追上去。
那条弯弯曲曲的土道很窄。我追上她的时候,她靠边停下了,等我的摩托车开过去。
我却减了速,停在了她身旁。
“请问,去房山怎么走?”我问她。
其实,我知道这条路直接通向房山镇,我想制造点故事。
她看着手中的野花,说:“一直朝前走就到了。”
她唇红齿白,眼睛像水波一颤一颤的,颇有几分姿色。
“噢,谢谢。”我一边说一边拧了拧右手的油门,假装要走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哎,你去哪儿?”
“房山。”
“你家住在那儿吗?”
“是啊。”
“我带你走吧。”
她看看我,又看看我的摩托车,犹豫了一下。
“我是采油队的。没事儿,上来吧。”
她有些羞怯地走过来,生疏地骑在了摩托车的后座上。
我说:“抱住我。”
她把双手伸过来,轻轻抱住了我。我感觉到她胸腹很丰盈。
摩托车一窜就走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大声问她。
“为什么要告诉你?”她也大声说。
“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
“我叫什么?”
“你看你自己说了吧?”
“我说什么了?”
“你不说你叫‘什么’吗?”
“你讨厌!”
风在耳边“呼呼”作响。那束野花在我胸前花枝乱颤,香得令人迷醉。
绕了很多弯儿,她终于说出了她的名字。
她叫刘木每。
十八年前:
就这样,李展望和刘木每认识了。
后来,刘木每来过采油队几次,跟李展望借杂志看。
她总穿一件红衣服一条白裤子。
十八年后:
刘木每挺丰满,皮肤也很白。眼睛不大,细细的,弯弯的,微微地笑着,笑得很节约。
她总是这样的神态。在她的脸上,永远看不到意外。
房山镇挺闭塞,看不到报纸和杂志。
由于我写作,经常有杂志和报纸寄到采油队来。
这些东西很吸引那个刘木每,她隔些日子就来采油队一次,跟我借杂志看。
她总是穿着红衣服白裤子。
有一次,她在一本《朋友》杂志上,看到了我的文章,就问:“这个周德东是你吗?”
我接过那本杂志,指了指文章中的一个名字,反问:“这个刘木每是你吗?”
她没想到我把她写进文章了,愣了愣,然后不好意思地说:“刘木每不一定就是我啊。”
“还有人叫刘木每吗?”
她朝门外看了看,低声说:“我早就想对你说——我在一个墓碑上见过刘木每这个名字,觉得很不吉利,一直想改个名。你说呢?”
“用不着,谁知道有多少死去的人叫周德东!”
她想了想,似乎同意了我的建议:“也是。”
十八年前:
有一次,采油队放电影,刘木每又来了采油队。
那一次,李展望和她的关系发生了本质的变化……”
十八年后:
当时放的是一部美国爱情片。
开演之前,我把刘木每安排在了最好的位置。
我坐在了她旁边。
其他职工也陆陆续续都出来了,大嗓门的副队长负责秩序,他跑来跑去地叫嚷着,安排大家坐好。
照明灯灭了,电影开始了。
我对她说:“我是坏人。我坐在你身边,你不怕吗?”
“坏人从来不说自己是坏人。”
“那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当然是好人。”
“是啊,坏人从来不说自己是坏人。”
“你确实坏!”
“我说我坏,你还不信。”
过了一会儿,我认真地说:“准确地说,我是一个干过很多坏事的好人。还有一类人,他们是干过很多好事的坏人。我和他们长的就不一样。”
她果然转过头,认真打量我的长相。
我继续说:“这个世界,就是由干过坏事的好人和干过好事的坏人组成。谁是好人?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很容易搞不清楚。谁是坏人?这也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很不容易搞清楚。”
她突然打断我,低声说:“你敢跟我走吗?”
有的人看起来胆子小,实际上很大。我感觉,刘木每说这话的时候,根本没回避附近的人。
有的人看起来胆子很大,其实正好相反。比如我。
“你要……干什么?”
“你不敢就算了。”她轻轻笑了笑,接着看电影。她的眼睛里似乎有一丝蔑视。
我看了看四周,凑近她耳朵说:“我先走,你后走,不要太惹眼。”
就这样,我和刘木每一前一后走出了采油队的大院,沿着草甸子中的那条弯曲的土路,走了。
采油队和房山镇之间有一片杨树林。我和她一边说话一边默契地走过去。
钻进了杨树林,我们就被密匝匝的树叶藏起来。
她静静地看着我。
我也静静看着她。
突然,她抱住了我。
我没反抗。傻瓜才反抗。
夜清凉,空气像没有了一样。空中飘溢着树的气息,草的气息,还有她的香气。
我们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她的头发上沾满了草叶和蒺藜。这件事让我牵挂了好几天。
她像盲人一样摸了摸旁边的一棵树,好像在找什么记号。
“你在摸什么?”我问她。
她朝四下看了看,说:“十八年前,有一男一女也在这里做过爱。”
她的话让我感到有些恐怖:“你怎么知道?”
她笑了:“地上有他们的体温,你摸摸。”
十八年前:
接触次数多了,李展望发现这个刘木每有问题。
她的口袋里总是揣着一个本子,只要别人不注意,她就会掏出来写上一点什么。
有一次,她在李展望的宿舍里睡着了,李展望偷偷地摸出了那个本子,发现上面记的都是一些流水帐。
他翻到最后一页,记着刚刚发生的事:
1975年6月15日,13:00时。
我在采油队吃的饭,挂面,肉卤。
李展望好像总是在偷偷观察我。
吃完饭,他让我在他的床上午睡,他去隔壁找人打牌了……
最早,李展望觉得这是刘木每的一种怪癖。
后来,他想来想去,终于找到了谜底,脑袋“轰隆”一声——她有严重的失忆症!
她只有靠这个办法,才能记住发生过的事情。就好像只有用双脚踩出一行印记,才知道是从哪里走来的……”
十八年后:
后来,我和刘木每在那片杨树林里幽会了三次。
每次,我送她回家,走到房山镇前面她就让我返回。她从来不让我送她进镇子。
我至今都不知道她的家到底住在哪里。
我离开土木尔的前一天晚上,我和她又在那片杨树林见面了。
那天晚上,我们在一起坐了很久。
她知道我要走了,但是,她不提这件事。我们就那样静静地坐着。
突然,她问我:“今天几号?”
“6月6号。”
“哪一年?”
我以为她跟我开玩笑,就反问:“你说呢?”
她认真地想了想,试探着说:“19……75年?”
我愣了一下,淡淡地问:“你有工作吗?”
她低头捋着地上的草,说:“没有。”
“为什么不工作?”
“不愿意。”她显得有点不耐烦。
“你爸是干什么的?”
她似乎努力地回想了一下,然后,望着远方说:“他是个石匠。”
“我还真不知道,石匠这种职业在现代社会有什么业务?”
“凿墓碑。方圆几十里死了人,都找他。”
“还有呢?”
“他只凿墓碑。”
我想不出,刘木每的家里竟然摆满了墓碑,上面刻着一个个陌生的名字……
我不甘心地继续问:“没有人凿墓碑的时候呢?”
“那他就给自己凿墓碑。”停了停,她又补充说:“这是他的爱好。”
我的心有些惊怵:“你平时爱好什么?”
“我?写日记。”她低下头,想了想,又说:“我一闲下来就写日记。”
十八年前:
后来,李展望闪电般在市里找了个女孩,通过结婚调回了市里。
每天忙忙碌碌,渐渐的,他把那片草甸子遗忘了。
可是,半年后他突然接到了刘木每的一封信,她说她怀了孕,孩子是李展望的。
李展望当时就懵了。
为了逃避责任,他思前想后,终于做出了一个卑鄙的决定。
第二天,他跟单位请了假,跟妻子撒了谎,乘车再次回到土木尔。
刘木每的肚子果然大了。
李展望并不是来陪伴她的。他找了个时机,偷走了她全部的日记。
他销毁了她的记忆。
但是,他并不放心,他一直在房山镇那家小旅馆藏了半个月,然后,他突然出现在刘木每面前。
那是个黄昏。
刘木每望着眼前这个男人,慢慢皱起了眉头。她好像感觉很熟悉,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她在痛苦地回忆着,回忆着……
李展望一狠心,走了。
他把大腹便便的刘木每,把那个还在孕育中的孩子,都留在了那个陌生的小镇,那条陌生的小街,那个暗淡的黄昏……
他转过身的那一刻,眼泪“哗哗”流下来。
又过了半年,土木尔采油队有个人来市里,给李展望带来一个噩耗:
那个刘木每死了,生小孩的时候死的,难产。
十八年后:
我调回市里半年多后,接到了刘木每的信。
下面没有寄信人地址,只写着“内详”。
她说,她怀孕了,希望我去一趟。这个消息让我大吃一惊。
信中没留下任何联系办法,她只说,5月28号晚上,她在那片杨树林里等我。
那是我们第一次做爱的时间和地点。
5月28号那天,我赶到了土木尔。从市里到土木尔的班车一天只有一趟,要走几个钟头。
我早早来到那片杨树林,等她。我的心情复杂极了。
婚姻对于我来说都是遥远的,现在却突兀地鼓起了一个小孩!我接受不了。
天擦黑的时候,她来了。
她真的怀孕了,肚子很大。
“你当初为什么不打掉?”她刚刚站到我面前,我就急躁地说。
她愣愣地看着我。
我感到自己的态度过于冰冷,调整了一下表情,拉起她的手,小声说:“这样……很麻烦。”
她甩开我的手,突然笑了,从肚子里掏出一团东西,扬手就扔了出去,我都没看清是什么。
她说:“别怕,我跟你开个玩笑。”
我愣了愣,一下就把她搂住了……
过了半夜,我才送刘木每回房山镇。
天很黑。
一路上,我一直在说着过去,似乎十分怀恋。其实我是回避谈将来。
刘木每不说话,她一直在静静地听。
走着走着,我发现脚下的路好像突然被人掐断了一样,不见了。一片陌生的白桦林挡在了我们面前。
走错路了。
刘木每好像也意识到了,不停地东张西望。
在我的印象中,土木尔附近并没有这样一片树,这说明我们走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白桦林旁边,有一座孤坟,墓碑高大,离我和刘木每只有几米远,坟上飘着纸幡。
我问她:“你有没有转向?”
“没有。”
“那你说,哪边是南?”
她朝左边指了指。
“那边明明是北!”我说。
“你错了,北在那边。”她朝身后指了指。
“哪边是北?”我的心一憷,盯着她的脸问。
她又转身朝后指了指,说:“那边是北啊。”
左边是南,后边怎么能是北?
这已经不是转不转向的问题了!
她的大脑里好像比正常人少几个沟回,这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接着,她转身就朝右边走,说:“你跟着我,没错。”
我朝那个方向望过去,看见了一片黑压压的树,那才是杨树林!
我慢腾腾地跟上了她。一路上,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她说着话,心里却一直在想南和北的事。
那片树林看起来很近,实际上很远,我们走了很久很久才走近它。
可是,我看清它之后就惊呆了——挡在我们面前的竟然还是那片陌生的白桦林!那个高大的墓碑黑糊糊的,好像一张逆光的脸,它头顶的纸幡白晃晃的。
刘木每也愣住了,低声说:“鬼打墙……”
“快离开这儿!”我说。
我们跌跌撞撞走了很久很久,始终没见到采油队的砖房,也没见到房山镇,四周的地况十分的陌生。我们都没有说话,一边急匆匆朝前走一边都大口喘气。
东北早晨三点多钟天就亮,这时候正是黎明前的黑暗。
终于,我们都停下了——那片诡秘的白桦林又伫立在了我们面前!
我忽然想起,老人说过,遇上“鬼打墙”,只要点着火,看清他(她)的名字,一下就解了。这种说法挺深邃的。
我伸手摸出了火柴。
她好像惊了一下:“你要干什么?”
“我要看看墓碑上的名字。”
她吓得尖叫了一声,一下跑出了十几米,对我喊:“你疯啦!”
我没有理睬她,慢慢走近那个高大的墓碑……
我回头看了看。一个黑影站在远处,这时候她一声不吭了,紧紧盯着我。
我划着第一根火柴,一阵风吹过,灭了。
我又划第二根火柴,又灭了。
我的手开始抖起来。
第三根火柴划着了。
我凑近墓碑,借着跳跳的火柴光亮,眯眼看去……
刘木每之墓。
我差点昏倒在地。火柴“呼”地又灭了。
我傻傻地站在那里,过了好半天,才慢慢地转过身来。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背后。我抖了一下。
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挡住了她半张脸。
“你看清了?”她突然变得很平静。
我没有回答。我不敢确定我发出来的会是什么声音。
“以前,我见过这个墓碑,我跟你说过的。”
我还是没有说话。此时,她的话毫不可信。
突然,她笑了起来。
在这黑沉沉的草甸子上,在这鬼气森森的坟墓前,她的笑声无比阴森。
我的头发一下就竖了起来。
她的声音更阴森:“现在,我辨清方向了,我家就在墓碑的后面,好了,我走了。”
说完,她轻轻一闪身,就消失在墓碑的后面。
我根本不知道东南西北。我傻了一样戳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生怕她在墓碑后突然再冒出来。
过了一会儿,天边渐渐露出了一缕暗淡的晨光。
我的目光越过那高大的墓碑,看见了高高低低的房舍。其实,房山镇就在半里远的地方。采油队在房山镇南,而我绕到房山镇北面来了。
那次,我在土木尔钻井队呆了三天,再没有见到刘木每。
我越来越感到这事情蹊跷,干脆去了房山镇,四处打听,到底有没有刘木每这个人。
有一人老太太对我:“有一个刘木每,她死了,难产。不知道她是不是你找的那个人。”
我一惊:“她死了多久了?”
老太太屈指算了算,说:“有十八年了。”
白桦林旁边的孤坟里,埋的就是刘木每?
那天夜里,我跟一个坟里的人在草甸子上奔走了一夜?
这出戏总共两个主角,一男一女。
相隔十八年,演出了两回,却只用了三个演员。
其中那个女演员是重复的。
李展望说:“都是我年轻时代的经历,你听烦了吧?”
我忽然怀疑起这个李展望的真实身份来。
他是不是一个很了解我的人呢?他是不是根据我的经历编造了一个雷同的故事在吓我?他为什么这样做?
我试探说:“我讲个我的故事吧,和你的很像。”
“好哇。”他说。
于是我就讲了。
他听着听着,越来越缄默。
在我讲完之后,他低低地说:“你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
“我怀疑你是在跟我开玩笑。”
他停了好半天才说:“那一定是我女儿。”
我一愣:“她活了?”
刘木每生下了一个女婴,被房山镇卫生院一个临时工老太太抱养了。
李展望年龄大了些,时时都在忏悔,越来越想念这个孩子。
五年前,他带上刘木每的日记,去土木尔认亲。费了好大劲儿,他才找到了他的亲骨肉。
那个老太太已经死了,她成了一个孤儿。她竟然叫了她母亲的名字,这对李展望来说,是一种刺激。
让李展望更难过的是,这孩子和她母亲一样,同样患有失忆症!
李展望是在一家电子游戏厅把她找到的。他把她叫到外面,说:“我想和你谈点事,能不能换个地方说话?”
她说:“什么地方?你说吧。”
李展望把她领到一个茶馆。刚一坐下,李展望的眼睛就潮了,他说:“孩子,我是你爸爸啊。”
她皱了皱眉,说:“对不起,我什么都不记得。”
李展望用纸巾擦了擦眼睛,讲起了十几年前的那个爱情故事。
他讲完之后,刘木每的感情毫无波动,只是淡淡地说:“你有什么凭证吗?”
李展望指了指那装满日记本的背包说:“你母亲的日记都在我这里。”
她看了那背包一眼,然后说:“你想干什么?”
“我想把你……领回去。”
“我不会跟你走。你把我母亲的遗物给我留下。”
“孩子!……”
“你把我母亲的遗物留下。”她打断了李展望的话,不容反驳地说。
母亲刘木每的记忆安在了女儿刘木每的大脑里。
于是,一个悲凉的爱情故事演成了一个恐怖故事……
(真实度:60%)
流水帐
不久我失业了(跟现在一样),我回到了黑龙镇。
那期间,有一远方女孩,她读过我的文章,挺喜欢的,就给《女友》杂志写了一封信:周德东在哪?
《女友》杂志当时火极了,每天满满一邮袋信件,编辑根本看不过来,更别说回信了。
一个天气灿烂的日子,我的责任编辑毕盛从堆积如山的信件里随便抽出一封,正是那封询问我的。他竟然提笔回了一封信!
于是,我和这个叫杨凯的女孩在茫茫人海中相识了,成了夫妻。
当时,她刚刚大学毕业,在工业局工作。
她第一次千里迢迢来黑龙镇看我的时候,我正在齐齐哈尔开一个笔会。
那天笔会结束了,我去长途车站买明天回家的票。在吵闹的候车室里,在杂乱的乘客中,我的眼睛准确地落在了一个女孩身上。
她的眼睛是那样的熟悉!
是多年前的一个同桌?
是前生的我?
是来世的仇人?
我一直傻傻地看着她,直到售票员大声呵斥我:“哎!你买不买?”
第二天,我回到了黑龙镇,有人告诉我:一个叫杨凯的女孩在等我。
我见了她,愣住了——她就是我昨天在齐齐哈尔长途车站特别注意的那个女孩……
新婚第三天,我带着她,抛弃了原有的一切——工作,新房,朋友,亲人……去了西安。
在发行百万册的《女友》杂志招聘考试中,我过无数关斩无数将,最后名列第一。
迷 宫
小时候,看完电影《画皮》,我就下了一个决心:见了女人的白纱,绝对不要捡,这样就没事啦。可是,长成大男人之后,我却丧失了原则……
壹 日记
我的一个朋友叫杜志,是个机关干部,每天规规矩矩地上班,领钩都系得严严实实,皮鞋一尘不染……
就是这样一个人却突然失踪了。
他老婆报了警,又在电视上做了寻人启事……
几个月过去了,这个朋友依然杳无音信。我知道,他一定是凶多吉少了。也许,只有等到警方哪天接到举报:在一条河里,或者在一片树林中,有人发现一具无头尸……
这一天,他老婆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赶快去一趟。
“杜志有消息了?”
“不是,我发现了他的一个日记……”
我到了之后,杜志老婆拿出了一个笔记本,说:“我是在吊柜里找到的,那里堆放着一些多年不穿的衣服。”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笔记本,牛皮纸封面,上面写着:工作笔记。
我翻开,一页页看起来。
最后一篇日记写于他失踪的那一天。
他在日记中记述了一个可怕的女人。
杜志和她并不认识,但是,她经常夜里给杜志打电话,勾引他。终于有一天,杜志禁不住诱惑,跟她见了面……
不久,他就跟她上了床。
他渐渐发觉,这个女人有点诡异,她好像不是一个。
最早发现问题,是一个漆黑的夜晚。
那天,杜志在她家鬼混。每次,一完事他就离开,可是,那天她死活不让他走,要他留下来陪她过夜。
后来两个人都疲惫地睡着了。
半夜时,他突然醒了,想到自己必须回家,不然后院肯定起火。他悄悄爬起来,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出了门。那时,她还睡着。
他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家。在路上,迎面开过来一辆出租车,两辆车交错而过时,他竟然看见她坐在那辆车里,脸贴着后车窗,定定地看着他,一晃而过……
第二天,他给她打电话核实,她说:“我一觉睡到天亮,你看错了。”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令杜志生疑。
那次,杜志出差,把她带上了。
他和她在一家高档宾馆度过了两个销魂之夜,第三天上午,她出去逛街了,他却接到领导的电话,说单位有紧急事情,让他马上飞回来,一分钟也不能耽搁。
他和那女人联系不上,只好给她留了一张纸条,然后匆匆忙忙赶到了机场,登上了十点四十五分的航班……
他下了飞机,坐单位的车进入市区之后,突然看到熙来攘往的人流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竟是她!
她慢悠悠地走着,好像在逛街。
她应该还在几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逛街啊。
还有什么交通工具比飞机更快?
他急忙叫司机停车,跳下去,几步就走到她面前。
她愣了一下,立即笑起来。
“你!……怎么在这里?”
“我坐的是九点半的航班。你呢?”
还有一次在剧院看魔术。
魔术师站在台上,要表演“劈活人”,让一个观众上台。
杜志对她说:“你去吧。”
“我不敢。”她说。
“魔术就是游戏,不会真把你劈成两半的。”杜志鼓励她。
她就犹犹豫豫地上台了。
魔术师让她站在一个很高的箱子里,箱子上有五个黑糊糊的圆洞,露出一张脸,两只手,两只脚。
然后,魔术师从中间把箱子分成两半,两个箱子各剩下半张脸、一只手、一只脚。那两个被分离的眼珠还在眨。
一个观众大声喊道:“你能不能把那两个箱子打开让我们看看?”
魔术师摇摇头,笑了:“如果让大家看明白了,明天我还吃什么?”
没想到,魔术师话音刚落,那两个箱子就被她推开了——两个完整的她展现在观众面前,不过她没有任何表情,像两个蜡人。
大家都愣了一下,马上掌声雷动!
那个魔术师却傻了……
日记写到这里就没有了。
我把日记本还给杜志的老婆,说:“你应该把它送到公安局。”
她探询地看着我,说:“能不能是这个女人害了他?”
我摇了摇头。
“为什么?”
“看完这本日记,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怀疑——杜志精神错乱了。他很可能没有死,而是走失了。”
贰 陌生人之约
编辑部几个人在一起聊天,谈到跨世纪之夜怎么过,大家各抒己见。
A说:“我要买一百本图书,带到陕北去,我要把它捐给陕北的穷孩子。那一夜,我和希望小学的孩子在一起。”
B说:“我要到华山顶上去焚书,把自己写的最好的一本书烧掉。”
C说:“我就待在房间里,等一个男人给我送来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不管他是谁,我都会答应嫁给他。”
有人问我:“你呢?”
我当时正看稿子,头也不抬地说:“做爱。”那一夜,我真的在做爱,不过,那女人不是我太太。
说起来惭愧,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
(想起了周星驰,他拍过这样一个破剧:他带回一个马子过夜。早上,周睡眼惺忪地掀开被子,发现旁边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他很纳闷,叫道:“我拷!你是谁呀?”……)
世纪之夜的那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当时我正在家和太太一起看电视。
“是周先生吗?”
“我是。哪位?”
“大主编,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
是个女人,她的声调有点低。我喜欢女人细声细气,甚至嗲声嗲气。但是我更喜欢女人的声音像男孩。
我赶紧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经常有女读者打电话来犯毛病,太太经常因为女读者跟我犯毛病而犯毛病。
“你有什么事吗?”
“我想请你喝茶。”
我笑了笑:“什么时候?”
“当然是今晚上。”
这个女人很放肆,世纪之夜谁不跟自己的老婆在一起?我都不认识她,怎么会跟她出去喝茶?
“对不起,我有家,今天我要和家里人在一起。”我一字一顿地说完,就想挂电话了。
“太没戏剧性了。我也有家,我家还在几千里之外呢。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我一下不知用什么话拒绝她了。
“我只占用你做爱那么长时间。”她一语惊人。
我被镇住了。
关于色,我觉得一个人男人说得好:“如果我说我纯洁,那太虚伪了。如果我说我就是不纯洁,又显得做作。因此,关于色,我保持沉默。”
因此,关于色,我也保持沉默。
我问:“在哪里?”
“寒妙寺。”
“为什么在寒妙寺?”
“这里很静。我来半个月了,一直住在这里。”
“几点?”
“我现在就等着你。”
关掉电话之后,我回到客厅。
太太正被电视里的什么情节逗得哈哈笑。我趁机对她说:“张太电话,十万火急。一篇稿子出了政治问题,我得立即去印刷厂改正。”
张太是总编辑。主编得听总编辑的,太太懂。政治问题最不得了,她也懂。可她还是有点不高兴,说:“几点能回来呀?”
“很快的。等我,宝贝。”
寒妙寺在大觉山,离市区有十几里路。寺里有一个很文化的茶院,禅茶。也有客房。那里平时茶客不多,收费昂贵。
我是开车去的。
叁:对话
我到了大觉山,天就黑了。
寒妙寺建于辽咸雍四年,明宣德三年重建。
寺院坐西朝东,殿宇依山而建,由天王殿,大雄宝殿、无量寿殿、大悲殿组成。寺前平畴沃野,景界开阔;寺后 层峦叠嶂,林莽苍郁。有一股清泉,泉水清冽甘美,四时不竭。参天的古树,遮天蔽日,姿态万千,有玉兰和银杏……
以上都是我从网上查到的关于寒妙寺的描述。
我看到的似乎有点不一样。
那些树没有遮天蔽日,它们都干枯着。我也没有见到清冽甘美在哪里。
我赶到那里的时候,寺里停电了,山上一片黑糊糊,稀稀拉拉地亮着一些暗淡的红灯笼。
我以为会有很多人来这里过千禧夜,放烟花。人却出奇的少。我只在山门口看见一个老态龙钟的和尚,他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我向来弄不清寺庙里那些殿是怎么回事,反正它们都在黑暗中阴森森地伫立着。
我赶到一个叫什么“阁”的茶室。
这是一个包房,她一个人坐在里面。
如我想象,她长得果然很艳丽,穿着也十分华贵,一看就是有钱人,而且极其有钱。我对有钱的女人天生有好感。
她脸上的妆很重。在幽幽的烛光里,她的脸很白,嘴很红,黑黑的眼影把她很深的眼睛显得更深。
“是周先生吗?”
“是我。你好。”
“你好。坐下吧。”
我顺从地坐下来。
这房间是日本式的塌塌米。
说句题外话——我憎恨小日本。大刀向鬼子头上砍砍砍去!求饶都不要放过它!(编辑,我亲爱的同胞,千万别改这个“它”字,谢谢你了。)
我问:“你叫什么?”
她说:“有必要问吗?”
我觉得有点怪,好像有一种应召的味道。
“你应该告诉我。”
“我懒得编。”
这时候,有三个穿青色尼姑服的女子走进来,她们的脸很素,表情很素。她们是来表演茶道的。她们不是尼姑,她们是经过培训的服务员。
我见识过茶道,我修养太浅,没觉得什么源远流长,什么博大精深,我倒觉得很繁琐,总憋不住笑,但是我必须憋住,如果笑出来那可就出大事了。
不愿编名字的人对服务员说:“谢谢,不用了。”
那几个女子没有表情,又一个个走了出去。她们走路都无声无息。
过了一会儿,又一个穿青色尼姑服的女子走进来,送来两碟茶食,一碟是瓜子,一碟是果干。
我喜欢吃肉。可是没有肉。
电还是没有来。我觉得今夜不会来了。
她斟了茶,我们一起喝。
“你是哪里人?”
“离这里很远,我开车走了三天。”
“你是做生意的吗?”
“开厂子。”
“什么厂?”
“塑料厂。”
“制造什么产品?”
“我不想告诉你。”
“为什么?”
“你会害怕的。”
“不会吧?”
“我制造模特儿。”
“这可怕吗?”
“我制造的模特儿比人还像人。”
她的说话方式让我感到很别扭。过了会儿,我又问:“你喜欢看书吧?”
“不。我爱好收藏。”
“你不是我的读者?”
“不是。”
“那你怎么认识我?”
“通过打电话。”
“你什么时候给我打过电话?”
“今天下午啊。”
我忽然觉得我陷入了一个恐怖的圈套中。
“你收藏什么?”我不动声色继续问。
“瓶子。我喜欢收藏瓶子。”
“瓶子?”
“瓶子。酒瓶,罐头瓶,香水瓶,酱油瓶,药瓶,等等。”
“我听过有人收集邮票,火花,兽角,没听说有人收集瓶子。”
“我到了这个城市十几天,又收集了很多瓶子,也打碎了很多瓶子。”她叹了一口气。
我觉得她是个诗人,一个很深沉的诗人。我一次又一次把话题从诗歌里往诗歌外拉,因为,我害怕诗人,特别是女诗人。
“这个茶院很偏僻,你是怎么找到的?”我问。
“我本来是到这山里找个人,却发现了它。”
“你找谁?”
“我自己也不明确。”
外面好像飞过一只蝙蝠,它的翅膀刮到窗子上,又仓皇地飞走了。
“你……喜欢这里吗?”我又问。
“喜欢。特别是今夜。”
“为什么?”
“因为停电了。”
“你喜欢黑?”
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突然说:“你好像害怕我。”
“有点。”
她笑了笑,说:“除了小孩,还没有人害怕过我呢,”
“小孩为什么怕你?”我警觉起来。
她仍然笑着说:“有一次,我到一个男人那里过夜。他老婆不在家,他孩子在家。那孩子一岁左右。我进门的时候,房间里没开灯,那孩子正睡着。突然,他大哭起来,怎么哄都哄不好。我试着躲出去,他就不哭了。我再次轻轻走进门,他又哭……那么黑,我都看不见我自己,他却好像能看见我。”
很快,我们就把瓜子吃完了。
她拿起那个空碟子摆弄,突然问我:“你信碟仙吗?”
我说:“我不信。”
她叹了口气,说:“我离开家的时候,曾经问碟仙,我能不能活过世纪之夜,得到的答案是——不能。”
“今天?”我的神经一下就绷紧了。
“今天。”
“你信吗?”
“信。”
“再过几个钟头就是明天了,你怎么就过不去呢?难道天会塌下来?”
“天知道。”
“我也问过碟仙,问我是不是我爸的儿子。”
“什么答案?”
“——是。后来我觉得我问的问题有问题,我当然是我爸的儿子。我又问,我是不是周羡春的儿子,我爸叫周羡春,得到两个字——不是。”
她笑了笑。她不笑比笑好看。
肆 第二根蜡烛
天越来越晚了。
“我们到房间去说话吧。”
“我好像得回家了。”
“你跟我去看一看我的收藏品。”
“……好吧。”
我跟她出了茶室,走上一条石板路。
高高的枯草,从石板的缝隙间鬼鬼祟祟地冒出来,显得有些荒凉。
我们穿过一道又一道冷冰冰的高槛,来到一个四合院,这是客房。
好像没有一个客人,所有的客房都黑着。月光照在客房的脸上,很苍白。屋檐厚重,它的阴影笼罩着一只只黑洞洞的窗户。
她打开一个房间,我们走进去。
她点了十几根蜡烛,在窗前一字排开。
这个房间跟一般宾馆没什么两样,只是卫生间很大。
写字台上摆着很多玻璃瓶子,都是空的,大大小小,形形色色。在烛光中,瓶子们闪着晦涩的神秘的光。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瓶子感兴趣的?”我问。
“生来就喜欢。”她说。同时,拿起一只瓶子,用抹布认真地擦。那瓶子的脖颈有点脏。
擦干净之后,她小心地把它放回原处。
她坐在我面前,笑着说:“你看我长得像不像一只瓶子?”
我也笑着说:“像,你是这房间里最漂亮的一只瓶子。”
“我们很容易碎的。如果我碎了,你心疼吗?”她的笑渐渐收敛了。
我的笑也收敛了。我感到她又开始不说人话了。
“你是不是感觉很危险?”她突然说。
我怕老婆突然打电话,我怕警察突然来查夜,我怕那个坐在山门口的和尚突然闯进来,我怕……
“你装进我身子里吧,盖上盖儿,很安全的。”
她一边说一边慢慢走向我。
我忽然不害怕了。我的眼前呈现出赤橙黄绿青蓝紫,它们涌动着,缠绕着,翻腾着,叫嚣着,一片迷乱。
她青白的脸皮、血红的嘴唇、乌黑的眼眶覆盖了我,浓浓的香气一下就把我淹没了……
她抱住我,发疯地亲我。
我感觉她的身体很软,好像没骨头一样。
我没有反抗。傻瓜才反抗。
这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响了。
我推开她,接电话。是太太。
我嘴上编着谎言,内心十分紧张,因为她就在我身边,我怕她咳嗽,怕她打喷嚏,怕她笑,怕她突然大发雷霆……
她没有咳嗽,没有打喷嚏,没有笑,没有大发雷霆,她静静地看着我和太太通电话,像服装商场里的塑料模特儿。
终于,我放下了电话。
她轻声说:“我去冲个澡,你等我啊。”
我点点头。
然后,她就去了卫生间。
我躺在床上,看着那闪闪跳跳的蜡烛,回想刚才的一幕幕……
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她刚一出现,靠门第二根蜡烛就灭了。
我蓦地想起一篇很老的外国小说写过类似的情节。
难道是门缝钻进来的风吹灭了它?那第一根为什么不灭?我感到这件事很诡秘。
她又一次和我拥抱在一起……
我没想到跟她发展这么快,所以不可能准备安全套。
我说:“不安全……”
她轻轻地说:“没事儿。”
“为什么?”
“碟仙说的。”
欲望把恐惧烧成了灰烬,我和她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结束后,我抽了一支烟,然后穿好衣服,试探地说:“我得回家了。”
她抱着我的脖子,轻轻地说:“你好好呆在我身子里不行吗?——我是透明的,你可以看外面。”
我仿佛看到我被装在一只透明的瓶子中,就像泡在酒瓶里的一棵赤裸裸的人参,可怜巴巴地朝外面张望……
“我听不懂你的话。”我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我回去之后,可以为你推荐来一个能听懂你话的人。”
男诗人多如牛,随便帮她找一个就完了。也许,他们在一起还会如胶似漆,成一段爱情佳话。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一直都在寻找酒和水,酒和水都是好男人,我碎了,他们就会四处流淌,和我一起消失。可你是一阵青烟,我碎了,你就飞了,你还是你。”
还有酱油,都是好男人——我在心里补充。
“回头我给你打电话。再见。”我朝门外走了。我猜想我不可能走得了。
果然她光着身子下了床,把我挡住了:“瓶盖儿还盖着,你出不去。”
我返身坐在床上,看她。她光洁的身子在月光里真像一只优美的瓶子。
她满意地笑了笑。
我突然说:“你再冲个澡好吗?”
她想了一下,说:“你等我啊。”
然后,她再一次走进了卫生间。
我把那根灭了的蜡烛点着,静静等她。我要再做一次实验。
她很快就出来了。她刚一露头,第二根蜡烛“忽”地又灭了。
我的心猛烈地跳起来,说了一句:“我也冲个澡啊。”然后一头钻进了卫生间,把门锁了。
我一边三心二意地冲澡,一边在苦思冥想——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出来时,她正在地上悠闲地砸着那些瓶子,满地都是碎玻璃。那声音让人听觉疼痛:“啪!啪!啪!……”
我说:“你干什么?”
她见我出来了,就站起身,拿过一瓶威士忌,说:“来,我们把这瓶酒喝完。”
“我不会喝酒。”
“你看,我的收藏品又少了许多,需要补充瓶子。”
我拿起我的手机,说:“你等一下,我出去给太太打个电话。”
她说:“你去吧。”
我拿起电话走了出去。
外面没有一个人,只有那些灯笼还幽幽地亮着。
风很冷。我裹紧了薄薄的衣服。
我有点后悔了。在千载难逢的千禧之夜,在百年不遇的世纪之夜,我怎么跑到了这么一个鬼地方?
寺里的钟声响了,“当——当——当——”
我知道这一刻就是跨世纪了。
我不激动,不悲伤,没有任何感想。我只是想,这个女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我不想再跟她一起鬼话连篇,我早烦透了。
但是,我没有勇气撕破脸皮,坚决地离开她,那样做一定会有可怕的后果。尽管我也不知道那后果是什么。
我出来并不想打电话,我是想找到她的车,看看车牌。
我想知道她来自哪个地区。
她太缥缈了,我要抓住她一点什么东西,哪怕是一个衣角。
我在漆黑的寂静的寺庙里穿行。一只不吉利的蝙蝠差点撞到我的眼睛上。我猜它就是翅膀刮在什么“阁”窗子上的那只。
找了好半天,我终于在山门外看见了一辆车。
那是一辆不知什么牌子的车,样式很怪。它在黑暗中停放着,车窗里深不可测。
有一双眼睛。
是谁?这么晚了还不睡?
我四处看了一圈,原来还是那个老态龙钟的和尚,他仍然坐在山门前,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我不理会他,走到那辆车的跟前,俯身看……
这车竟然没有车牌。
我围着它转来转去,越来越感到不对头了。
这时候,车门无声地打开了。
我哆嗦了一下。
她走出来。
她穿得整整齐齐。她的脸很白,嘴很红,眼眉下的眼窝,就像屋檐下的窗子,黑糊糊的。
她笑了起来,笑得我毛骨悚然。
“你!你怎么在车里?”
“有个东西落在车里了,我来拿。”
“你吓了我一跳。”
“你看什么?”
“我没看什么。”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这山上的信号不好,我想到这里试试。”
我跟她一起回来了。
我在前,她在后,我觉得自己像个俘虏。
进了房间之后,我和她开始喝酒。
我喝得很少,她喝得很多,转眼一瓶酒就没了。
她突然问我:“做爱那么长时间是多长时间?”
“你说呢?”
“可以是五分种,也可以是一万年。”
“为什么?”
“有一对男女,他们做着爱一起跳崖了……”
“我可不想跟你做一万年。”
她又把我抱住了,软软地亲我。
我全身的血都冲上了头顶,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愤怒,这两种情绪很容易混淆。我紧紧把她抱住,狠狠地亲她。
做爱时,她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同样不知道是愤怒还是兴奋……
这一次完事后,我昏昏地睡过去了。
睡得正香,我隐隐约约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猛地睁开眼,原来是她。她定定地看着我。
不知是不是月光的缘故,我发现她的皮肤是苍绿色的。
她的身体软得像绳子。
她的胳膊在我的胳膊上缠绕了几圈,她的腿在我的腿上缠绕了几圈,她的舌头在我的舌头上缠绕了几圈。
她越来越紧。
我有点发毛了,这样下去,最后她会变成什么?
我的呼吸越来越艰难了,终于说:“放开我!”
她不理我,继续收拢着她的圈套……
活不过世纪之夜的不是她,是我!
我和她拼了!我猛地张大嘴,一口咬下了她的嘴唇,血一下就涌出来。
她疼了,蓦地一抖,显露了原形——它是一条长长的冷冷的丑丑的蟒啊!
……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把我惊醒了。
她穿好了衣服,又在地上砸瓶子了。山里很静,瓶子破碎的声音很刺耳。借着烛光,我看见她的嘴唇鲜血淋漓。
“你的嘴怎么了?”我呆呆地问。
“不小心被玻璃片划了一下。”她说。
她把最后一只瓶子砸碎,站起来说:“咱们到山上转一转吧。”
伍:一万年
我陪她一起沿着青石板路朝高处走。
那青石板路越来越窄仄,两边的树干越来越稠密。
她不说话,一直心事重重地朝上走,好像在赶路。
我跟在她的身后。不知道是茶水喝多了,还是恐惧,我想撒尿。
我就说:“你先走,我撒尿。”
她头也不回地朝前走。
我站在一棵树后:“哗——”
没有多少尿,很快就尿完了。这时候,她已经走远,听不见了她的脚步声。
跑吧!我对自己说。
在梦中,都把牙齿当武器了,还要什么形象!还守什么信誉!
《朋友》杂志社的周主编放弃了形象,放弃了信誉,缩着脖,猫着腰,在树林中撒腿就跑,像一只敏捷的兔子。
我跑了好半天,竟然没看见寒妙寺,身上却被刮了好多口子。
一阵阴风吹过来。
我猛地想起了一句谚语:云生从龙,风生从虎。我警觉地四下看了看。
我傻住了。前面不远的一棵树后,站着一个人,露出一只耳朵,一只眼睛,半个嘴,一只胳膊,一只脚。
是她!
我气喘吁吁跑半天,她却如此从容地挡在了我面前!
看来,她对这里的地形地貌极其熟悉,绝不像是一个游客,她更像一个……我想到这里打了个寒战。
“尿完了?”她问。
“还没没没尿呢。”我说。
我想,今夜我是回不去了。明天能活着回去,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你打算去哪尿?”
“找厕所。”
她笑了笑,露出另外一只耳朵,一只眼睛,半个嘴,一只胳膊,一只脚。
“我不在厕所里尿不出来,从小就这样。”我又说。
她指了指旁边,说:“那里有一个厕所。”
我转头看去,真有一个,就低着头匆匆走过去……
众所周知,我就那点尿,早尿完了。
本来,我想尿得声音大一些给她听,可是怎么挤也挤不出来。我实际上是在厕所里站了片刻,然后一边系裤子一边走出来。
这次,她走在我的后边了。
远处传来和尚敲木鱼的声音,越敲越急。
终于爬到了山顶。风更大了。
我看到了远方的灯火,那当然是城市,我居住的城市。其中有一盏灯就是我家的,我太太正在灯下焦急地等我回家。
回家。多么亲切的字眼!
我的眼泪差点要掉下来。男人啊,以我为戒吧。
朝下看,是黑糊糊的深渊。我不小心把一个石块踢落下去,竟然未见回音。
她不看远方的城市,一直看脚下。她走过来走过去,终于选定了一个位置,抬头问我:“就在这里,好吗?”
“干什么?”
“做爱呀。”
“然后?……”
“继续做。”
“你要干什么!”
“别怕,不疼的。你是我的男人,我在你身下,你会摔在我身上,不疼的。”
我惊恐万分:“你再这样玩,我就跑了!”
“你往哪里跑?”
“山下。”
“跑下去多累呀,跳下去多舒服,飘飘悠悠……”
“疯子!”
我实在受不了她了!
我觉得我要崩溃了!
我喊完“疯子”之后,转身像疯子一样朝山下跑去。
我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回头看。她没有追上来,她还在悬崖上站立,一动不动,一双眼睛好像正穿透茫茫黑夜,死死盯着我奔跑的脚步……
我继续狂奔。
我奔跑的姿势没有多少改变,仍然像一只兔子,一只受惊的兔子。
我沿着青石板路一直跑下去,穿过寒妙寺的那些红灯笼,到了山门外,钻进自己的本田车,开起来,逃之夭夭。
陆 最安全的地方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回家怎么对太太说。
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钟了。
太太是个不好对付的人,她极其聪明,特别是追查桃色事件,几乎有特异功能,破案率竟高达3%。
我精心编造了几套谎言,都装在口袋里,备用。
我开车接近我家那座楼的时候,一下瞪大了眼睛——那辆奇形怪状没有车牌的车就停在我家楼下!
黑糊糊的车窗里,有一双阴森森的眼睛在盯着我。
我下山之后,一路上都没看到一辆车,更没看到她开车超过我!
总共有多少个她?
我猛然想到了杜志的日记——没错儿,日记中那个诡秘的女人就是她,杜志就是因为她消失的!
或者换一个说法——她们总共有多少个?
我顾不上多想,下了车,几步就冲进了楼道门。
太太已经睡了,我进屋惊醒了她。
她打开夜灯,睡眼惺忪地问:“你怎么回来这么晚啊?”
“改软片,很麻烦。”
“你吃饭了吗?”
“吃了。”
“我再给你弄点夜宵吧?”
“不用不用。”
老婆这一关过了,可是,我的心却放不下来。她就在楼下。
她的脸很白,嘴很红,眼眉下的眼窝,像屋檐下的窗子一样黑糊糊……
我不安地从窗子朝下看了看。咦,她不见了!
“你看什么呢?有人跟踪你?”太太问。
“好像有个人,戴着鸭舌帽……”
电话突然响了,那声音在深夜里极其刺耳。
太太坐起来,一边去拿电话一边说:“这么晚了,是谁呀?”
我抢先抓起了电话。
正是她。她的声音很低——我说过我喜欢这样的声音,但是现在我感到恐怖了。她说:“周先生,你没事吧?”
“没事儿。”
“没事儿就好。你睡吧,我就是不放心你。”
“好啦。”
“谢谢你来陪我……”
“好啦!”我几乎吼了起来,一下就把电话挂断了。
太太问:“谁呀?”
“是张太,还是稿子的事。”
“你怎么这样对总编辑说话?”她警觉地问。
“他没完没了!睡吧。”说完,我一头躺到床上,用被子蒙住了脑袋。
太太察觉出我有些烦躁,没说什么,关掉夜灯,轻轻搂住了我。
第一次通话,她打的是我的手机,那是我私人的通讯工具。而现在,她打的竟然是我家里的电话!这个电话属于一个家庭,是公用的。
我感到我像电脑一样感染病毒了。
电话突然又响了。
太太起身要接,我猛地伸手把电话线拔掉了。
太太愣愣地看着我,我有些不自然地说:“肯定是张太的。”
太太想了想,突然说:“我知道是谁。”
我的心抖了一下。
她又说:“就是那个约你出去喝茶的人。”
口袋里的那些谎言都没用了,我立即变得结巴了:“你…… 她……”
“她刚才来了。”太太似乎很平静。
“她进屋了?”我大惊失色。
“我不认识她,没让她进来。她在门外说,今晚你和她一起喝茶,不知为什么,你突然不辞而别,她不知道你到没到家,很不放心……”
“她还说什么了?”
“然后,她就走了。再然后,你就回来了。”
“对不起……”
“没什么。不过,我觉得这女人的眼神怪怪的,你今后还是少和她打交道为好。”
我的心里压上了一块磐石,不见天日了。
她还会来的!
次日,我在小区信箱里取出《晚报》,看到这样一个新闻:
世纪之夜,有一个女子在大觉山坠崖身亡。
她的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她身份的东西,警方至今没有查清她的姓名、年龄、住址、职业……
法医鉴定,她纯属自杀。
她是抱着一个塑料模特儿一起跳下去的。那是一个男模特儿,纯黑色,半个脑袋那种。
那个塑料模特儿落在地上,依然完整,而她则摔得血肉模糊,七零八落……
我知道就是她。
我忽然有点难过,尽管我昨天还盼着她死。
刚刚跟你上过床的一个女人,突然就变成了一具尸体,这总让人心里有点不舒服。我知道她为什么不怕怀孕了。
她摔碎了最后一只空瓶子。
柒 迷宫
我家旁边有一个公园,很安静,我经常在那里散步。
这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公园里溜达。
前面慢慢走过来一个人。开始我没有留意,可是,走近之后,我呆住了。
“周先生,你好。”她说。她的脸变得异常阴森。
我的毛发“刷”地竖起来:“你不是……那……什么了吗?”
她冷笑了一声,说:“摔死的是另一个人,不是我。”
我颤巍巍地问:“你们到底有多少?”
她突然压低声音说:“——你们男人的花心多少瓣,我就有多少个。”
她正说着,一个个的她走出来,从林子中,从假山后面,从池塘里……所有的她都慢腾腾朝我走过来。
我觉得大事不好,转身想逃,无数个她突然把我团团围住了,中间留一条狭窄的通道。我越过她们朝后望去,似乎满世界都是她们那阴森的脸。
“这是迷宫,只有一个出口,你找吧。”她们参差不齐地说。
“要是找不到呢?”我胆战心惊地问。
“找不到你就在这里面走一辈子。”
我强撑着没有瘫软下去,一边看着她们一张挨一张的脸,一边从她们中间小心地朝前走。所有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我。
通道曲里拐弯,岔道很多,我走了很久很久,还是走不出去,一点点地绝望了。
杜志一定就是在这里面迷失的!
我再也看不到周围熟悉的景物了,我再也回不了家了!
两旁永远是她们那一模一样的脸。
捌 失踪
我失踪了。
太太是第三天报警的。她还跑到电视台做了寻人广告。
而那时候,我正在那可怕的迷宫里日夜行走。
有一天,太太突然找到了我的一本日记,立即给你打了个电话,叫你去。
你去了。
看完了日记,你说:“我想他是疯了。”
就在那天晚上,你接到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
是个女人,她的声调有点低,像男孩。她说:“我能请你喝茶吗?”
(贰→陆:真实度:63% 壹、柒、捌:真实度:0%。)
影子
有一天,你回头看见身后跟着一个陌生人,他的穿着很普通,他笑呵呵地看着你,见你回头看,就把脑袋转向了别处……
你会是什么反应?
当然,你很可能不在意。
又一天,你回想起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心里有点犯嘀咕,你多疑地又回过头,你竟然又看见这个陌生人了,他还是穿着那身普通的衣服,还是那样笑呵呵地看着你,见你回头,他又把头转向了别处……
这一次,你会是什么反应?
假如,有一次你出差了,坐飞机到了一个很远的城市,你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又感觉到身后好像剩了尾巴一样有点拖累,你回过头去,再一次见到了那个人……
这时候,你是会恐惧呢?还是会愤怒?
假如,无论你在何时何地,每次回过头,都能看见这个人,你会怎么样?
请你放下书,闭上眼,进入角色,细细体验一下……
我就遇到了这样一件事。
那时候,我在西安《文友》杂志做主编。
当时,我正在会议室和编辑们开会,策划下一期的选题。
我们的会更像是一种沙龙。当时,我的编辑部好像有六七个人,诗人伊沙,还有西安电影制片厂的编辑柴效峰,文笔很厉害的老枪,漂亮女作家童素心,体育记者张大江……现在大家都天各一方了。
当时是早晨,大家刚上班来不久。
柴效峰去厕所了,他回来时,对我说:“德东,有个人找你。”
“男的女的?”——对不起,只要谁告诉我说有人找我,这是我必问的一句话。
“男的。”柴效峰很抱歉地对我说。
“他在哪儿?”
“咖啡厅。”
“我知道了。”
杂志社有个内部咖啡厅,在编辑部对门。那里环境不错,有饮料和小点之类。有时候,编辑来了客人,就领到咖啡厅去谈,省得影响其他人办公。
编辑部经常有陌生读者来访,我应该出去打个招呼,告诉他大约什么时候开完会。但是,当时两个编辑正在激烈地辩论一个选题,我就没有动弹。听着听着,我竟然忘了这件事。
那个会轰轰烈烈地开了将近三个小时,柴效峰终于忍不住了,对我说:“德东,那个人还在等着,你去看看。”
我拍了一下脑袋说:“瞧我这脑袋!好了,散会吧。”
大家就散会了。
我以为那个人一定走了。可是,走进咖啡厅,我却看见一个男人孤单地坐在那里,桌子上什么饮品都没有,他就那样干巴巴地坐着。
我想一定就是他找我了。
我很抱歉,快步走上前,刚要问他是不是找我,他先说话了:“周老师,您好。”
我不认识他。他可能在媒体上见过我的照片。
“你是……”
“我叫金延延。”
“噢。”
我在他对面坐下来,跟服务员要了两杯咖啡。所谓服务员,其实是杂志社的员工轮流值班,下周我就是“服务员”了。
趁服务员端咖啡,我抽空描述一下这个叫金延延的人:
他很瘦小,体重都不会超过五十公斤。他戴着一个眼镜,挺文气的,穿着一件半大的夹克,浅绿色的。好像是灰裤子,空荡荡的,我能推断出里面的腿很细。皮鞋,上面有灰,看出来他走了很远的路。
他说话有点南方口音。我听南方口音都一样,分辨不出他是哪里人。
后来他告诉我,他来自广西。
他的脸色很不好,一看就是刚刚受过什么重创。
我想,我又得说很多话了,因为我经常遇到这样的人——失恋了,或者被老板打了,再或者什么事都没有就是不想活了,等等,他们把我当成人生的“老师”,到我这里寻求解决。
金延延不太看我的脸,总是低垂着头。
“你有什么事吗?”
“我……”
他有些支吾。
“你尽管说。”我鼓励他。
咖啡终于端上来,冒着热气。他看着眼前的那个杯子,终于说:“我谈了一个女朋友……”
我断定,我将面临一个爱情难题。
开始,我听得有点敷衍,虽然一直看着他,不停地点头,但是我听得并不是很仔细。我当“老师”已经很职业化,一听开头就知道结尾,即使听得不怎么仔细,也能做出一箩筐解答。
他讲的节奏很慢,很投入,很细腻,我听着听着就听进去了,竟然入神了——
他大学毕业之后,回到老家,包了一座茶山,一年能赚十几万,收入还不错——我首先放下心来。他的收入比我高,这就排除了他跟我要钱的可能。
不久,他谈了一个女朋友,那女孩叫马明丽,比他小一岁。马明丽很喜欢我的文章,甚至都达到了痴狂的程度。
受她的影响,金延延也读过我的书,他实话实说:“我倒不是很喜欢。”
有一次,金延延和马明丽还因为我写的一篇文章争论过,那篇文章叫《雨中的命和命中的雨》,写的是一个低层人的命运,很有灵异之气。马明丽说我未来一定会成为一个恐怖小说家。金延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我在故弄玄虚……
就在那次争论后不久,马明丽有一次对金延延说,延延,我的头怎么这么痛啊?金延延说,估计是没休息好吧。他没有太在意这件事。
马明丽在一个公司做出纳,不过,她总去茶山帮金延延忙活。她专门为我种了一棵茶树,经常去给那棵树修枝剪杈。她期待有一天能够见到我,送来她亲手为我种的茶。
金延延问她,你知道那个周德东在哪里吗?
马明丽说,他在文章中说过,他住在一个叫绝伦帝的小镇里。
金延延说,那里是东北,好冷的,你去了冻坏怎么办?
马明丽说,那我就藏在雪里呗。雪越下越厚,就成了我的婚纱……
听到这里,我的心猛跳了一下。她说婚纱是什么意思?新郎指的是谁?是金延延?还是我?
从那以后,马明丽总跟金延延提起那个小镇,充满了向往。她说,那个小镇一定很美,有一天,她一定要去那里看看——这成了她一生中最大的愿望。
“不过,马明丽永远不可能见到绝伦帝小镇了……”说到这里,金延延的眼睛湿了,眼泪一颗颗掉下来。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急忙说:“金延延,你别难过,她怎么了?”
金延延不想让我看见他流泪,深深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他止住了眼泪,继续说下去:“她被送进医院手术室的时候,她的床头还放着一本您写的书,那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六弦如瀑》。可是,她进了手术室,就再也没出来……”
说到这里,金延延已经泣不成声。
我背对着咖啡厅的服务员——她们是广告部的两个女孩,但是我感觉到她们都在朝这里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心里也十分难受。当时金延延说了那个女孩得的是什么病,我没记住,反正是一种要命的脑病。
过了一会儿,他突兀地说了一句:“我要用我的命换回她的命。”
我说:“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那是不可能的,节哀吧!”
他一字一顿地说:“一定能!”
我想了想,问:“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五月十六号,三十三天了。”
“她的骨灰埋在哪了?”
“在我的茶山上。”
我想了想说,低低地说:“我们在广西有工作站,我经常去。以后我会去看看她。”
他哭得更厉害了,像个孩子。
“你把电话留给我,好吗?我去的时候联系你。”
他哭着掏口袋找笔,没有。
我回头朝那两个服务员示意了一下,其中一个送来纸和笔。她放下纸和笔之后,仔细看了看金延延。
我说:“金延延,你不要这样。你是一个男子汉,你要挺立起来,好好工作,好好赚钱,以后找个跟她一样善良的女孩,好好过日子。如果她有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你垮下去的,是吗?”
他止不住他的悲伤,还在哭。
过了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雪白的信封,上面印着广西什么机械厂的字样。那里面装着茶叶。
“这就是她为你种的茶。”
我小心地接过来,说:“谢谢,谢谢……”
他掏出手帕——他的手帕很白——擦了擦眼,问我:“绝伦帝小镇究竟在什么地方?你能告诉我吗?”
我说:“你要干什么?”
他悲伤地说:“她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去绝伦帝小镇看看。我要带着她找到那个地方,把她撒到那里。”
我一下就愣住了。我无法描述我当时的心情。
我觉得,他的话有点怪。他是马明丽的男朋友,马明丽是我的读者,他怎么能把她的骨灰撒到我的老家去呢?
我说:“金延延,这样似乎不妥……”
他很坚定地说:“我不麻烦您什么,只要您告诉我去绝伦帝小镇怎么走就行了。”
我想了想说:“金延延,你听我慢慢说。我的书中描绘的那个绝伦帝小镇其实不存在,现实中我的老家并不叫绝伦帝,那只是一种想象。”
“你的老家在哪里?”他终于看我了。
我叹口气,说:“那个地方很偏僻,你不要去。我的意思是,不要撕毁马明丽心中那个美好的图画。”
他的眼神落了下去,说:“不,我一定要去。”
我想了想,说:“那个地方不通火车,而且都是沙土路,现在正翻浆,很危险。你千万不要去!”
他看着自己的脚尖,一字一顿地说:“你就是不告诉我,我也一定能找到的!”
实际上,我的老家叫黑龙镇,那个小镇破烂不堪,我的家破烂不堪。我在外面漂泊久了,家乡在我心中都成了一个遥远的噩梦。金延延执意要到那个噩梦里去。
我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似乎他要直捣我最不愿意被人看见的深深的隐私。
他瘦小的身子站起来,一点都不稳实:“好了,周老师,我走了。”
“你吃完饭走吧?”
“不了。谢谢。”
他朝我勉强笑了一下。
这大概是他第二次看我的眼睛。
我送他走到门外,他慢吞吞地停下来,转过身,仍然不看我的眼睛,低声说:“周老师,我的钱花光了,回不去家了,您能不能……借我一点钱?”
我什么都没想,急忙掏口袋。
我有点慌乱,因为我知道———我的同事都知道——我平时口袋里总是不带钱。
谢天谢地,这一天我带钱了,我的口袋里有三张百元钞票,这是太太让我交电话费的。
我把300块钱塞给他。
“我回家就还给你。”
“就算我给你买张车票吧,不用寄回来了。”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大约过了一个月,我偶尔看到金延延给我留的电话,就给他拨了过去,想看看他现在的情绪怎么样了。
他给我留了两个电话,我拨了之后,都是空号。
这是怎么回事呢?
是区号错了?我专门查了查,没有啊,区号就是0771。
我没对别人说起过这件事。
我忽然想到,这个人可能是个骗子。
接下来,我的事业发生了重大变化。
我简单地讲这一段。
南方有一家杂志社又申请了一个刊号,三番五次游说我,要跟我合作。他们的条件是:我跟他们杂志社各投一半资,股份制,共同办这本杂志。我做主编,我太太主管经营。
后来,我跟太太飞到那个城市,经过几天几夜的谈判,终于草签了合同,然后我回到西安,辞职了。
在我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那家杂志社突然提出终止合作。
我跟太太在西安奋斗了六年,有了一个两室一厅的温暖的家,有了一个花一样的女儿(当时一岁,已经满地跑了),转眼间我就变得一无所有了。
我把房子交给了杂志社,把所有的家具都存进了一个仓库。当天,我领着太太和孩子住进了宾馆。
孩子不懂事,很高兴,在宾馆的毛毯上跑来跑去。
我坐在床上,和太太对视。
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们没有家了。”
去哪呢?奔忙了这么多年,干脆彻底放松吧。
我们一家三口飞到大连,在海边玩了一个月,然后……回老家。我们回到了黑龙江省肇州县,我岳父岳母家住在那里。
我说一下路线——我们从哈尔滨坐车,中途经过肇东市,最后到肇州。
那地方有三“肇”:肇东,肇州,肇源。原来都是县,后来因为肇东有铁路,改了市,县级市。它离肇州一百五十里。过了肇州继续走三十里,是肇源。肇源临近吉林省地界,隔着一条江。
肇州很小巧,很安宁。
认识我的人没有谁知道我岳家的电话。我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起我目前在肇州县,我把自己藏起来,好好舐舔伤口。
前途渺茫,我的心情糟透了。那些日子,我一直躺在卧室里看书。
一天傍晚,岳家的电话响了。
太太接起来:“你好,找哪位?”然后,她朝我喊:“德东,电话。”
我吃了一惊——我在肇州县没有朋友,更重要的是,我回到肇州就藏在了家里,从来没有出过门,谁会给我打电话呢?
我把手机早就交给了原单位,要找到我只有通过岳家这个电话。
我走过去,接起来:“哪位?”
“周老师,是我。”
声音很熟悉,我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请问,你是谁?”
“我是金延延啊。”
我懵了。
他怎么知道这个电话!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想了想,说:“前不久,我又到西安去找您,您的同事说,您不在那里工作了,去了湖南。我又去了湖南,找到那家杂志社,他们的领导告诉我,说你们的合作泡汤了,您不在他们那里……”
“我问你是谁告诉了你这个电话?”
他停了停,说:“这个你就别问了。”
我心中的疑团越来越重。
“你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您……”
“你见我有什么事?”
“反正我要见您。”
我想了想,耐心地说:“金延延,你告诉我,你有什么事?好吗?如果你想让我帮助你,我得看看是不是我能办到的。如果你想帮助我,那你也说一说,我看看我需不需要你的帮助——总之,你要告诉我,你想干什么?”
“我必须见您。”
我的心一下有点烦。我觉得,这个人有点不懂礼貌。你要见一个人,必须取得人家的同意。过去,他是到杂志社找我,那是我办公的地方,还无所谓。现在,他要到我家里来,而且是我的岳家,更要尊重我的想法。
我说:“金延延,你这样就有点不对了。你也知道,最近我在工作上发生了一点变故,心情不太好,我不想被任何人打扰,请你原谅。”
“你想不想见我,我都会找到你的。”他固执地说。
“我不会见你。除非你告诉我,你有什么事……对不起,再见。”
说完,我就把电话挂了。
岳母在一旁,她看了看我的脸色,没说什么。她是一个很有水平的女人,我一直认为她可以当县长。
金延延再也没有打电话过来。
第二天,我想起他,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也许我的态度太过分了。
傍晚,电话又响了,还是找我的。
我接起来,竟然还是金延延。
“周老师,我已经到哈尔滨了。”
我一下觉得这个人是一个阴影!而且,这个阴影迅速靠近我,竟然挡不住。
我想起了马明丽,压了压火气,说:“金延延,我不是不想见你,我要知道你见我要干什么?”
“我就是要见您。”
“那我告诉你,你到哪里了我都不会见你的。请你立即回去。再见!”
我又把电话挂了。
岳父走过来,轻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是一个读者。”我含糊其辞地说。
然后,我回到卧室,躺在了床上,越想越不舒服。
假如,这个金延延是个女孩,那么就很好理解了。可是,他是一个男人,一个跟我一样的男人,这就显得很怪。而且,他对马明丽的感情那样深!第一次见到他,他几乎是临近了崩溃的边缘……
又过了一天。
这一天里,我的心不再纯净,一直笼罩着一个阴影,一个节节逼近的阴影。
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对太太说了。
果然,第三天傍晚,还是那个时间,他又打来了电话。
这次,电话一响,我就想到是他,没有去接。我对太太使了个眼色,她去接了。她按了免提。
“喂,找哪位?”
“我找周老师。”正是他。这一次,他的声音似乎更近了。
“你贵姓?”
“我姓金。”
“他不在。”
“我现在到肇东了。你告诉我,他家在肇州什么地方?”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不会告诉你。你有什么事吗?我可以转达。”
“你对他说,我要见他。”
“好吧。再见。”
放下电话,太太和岳父岳母都看我。
他又近了一步!
第四天傍晚,我和太太静静地坐着,等待电话响起。
电话一响,太太像受了刺激一样抖了一下,看了看我。
我示意她去接。
她走过去,把电话接起来。
“我姓金。”他在电话里面说。
“你找周德东是吗?他不在。”
“我知道他在。”金延延的声音变得很冷。
“他真的不在。”
“我到肇州了。”
这个莫名其妙的南方人已经到了肇州了!
肇州只有巴掌大,这个阴影和我的距离近在咫尺!
“请你转告他,不管他接不接电话,我都不会离开这里,我就算挨家挨户地找,也一定要找到他!”
太太显然对他的这句带有恐吓的话很反感,她大声说:“你这个人真奇怪。他早就说过,不想见你,难道你听不懂吗?”
这一次,是他先把电话挂了。
我的心乱起来,充满了恐惧。
这个瘦小的人就在肇州。
他每时每刻都在寻找我,我相信,终于有一天他会阴着脸站在我面前……
几天过去了,金延延的电话一直没有再打过来。
我想,我不能坐等,得主动出击。
这一天,我戴上了一个墨镜,穿上了内弟的一件厚厚的羽绒服,上街了。
当时是冬天,街上除了几个摆摊的,很少有行人,显得空荡荡。因为冷,那些摆摊的都戴着大口罩,看不见脸面。他们都在冰雪地上跺着脚。
我贼眉鼠眼地东张西望。我担心这个金延延一下就从路边哪棵树后跳出来,脸色苍白地站在我面前。
这时候,我越来越感到,那个所谓马明丽的故事其实是虚无飘渺的。这个瘦小的男人用一个最能打动作家的故事进入了我的生活,然后他一步步逼近我。至于他到底要干什么,没有人知道。
我小心地看着路边的一棵棵树,十分紧张。
我想到宾馆和旅店查一查,有没有一个叫金延延的人住在那里。
我怀疑他在骗我。
也许,他并没有到哈尔滨,也没有到肇东,更没有到肇州。他是在逼迫我答应见他的面,然后他再动身。
谁那么傻呢?人家根本没答应见你,你就千里迢迢地赶来?他撒过谎的,比如那两个打不通的电话号。
我主要考虑的是:他见我究竟要干什么?
我甚至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也许,他后来疯狂了,认为他女朋友是因为思念我才得了那种脑病,他要杀了我,用我的血祭奠他女朋友的亡魂。
那一天,我几乎走遍了肇州所有的宾馆和旅店,都没有查到一个叫金延延的客人。
我担心他身份证上登记的不是“金延延”这个名,每次当服务员告诉我没有这个客人之后,我都要问一句:“有没有从广西来的客人?”人家都告诉我:“没有。”
天有点黑了,我的心情放松了许多。这个人没有来,他是在吓我!
回到家,我对家里人说了我走访的结果,家里人都放下心来。
岳父叮嘱我:“外面什么人都有,跟人交往千万要谨慎。”
那天,我跟太太开始商量今后该怎么办。就是那一天,我做出了后半生的决定:去北京。
太太说:“去北京做什么?”
我说:“办一本恐怖杂志。”
后来,我果真这样干了。但是,我的恐怖杂志不幸流产,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接着,我就开始了恐怖文学创作。
可以说,我搞恐怖文学,金延延这个人起到了启发性的作用。
我和太太向来说动就动。
在决定去北京的第三天,我们就离开了肇州。就像当年我们从东北去西安一样。
离开肇州的前一天晚上,我到商店去买了一些东西。我坐蹦蹦车回岳家的路上,看见路边有一家很小的旅馆,叫什么“顺民旅社”。我没有到这里找过金延延。
我立即对蹦蹦车司机说:“停,我下车。”
这家私人旅馆很低,很暗。窗口里,一个穿绿毛衣的女人正在吃饭。她见进来了一个人,立即放下碗,说:“你住店吗?”
“我查一下,你这个旅馆里有没有住进一个叫金延延的人?”
她看我不住店,那份热情立即就消失了,她不太情愿地拿起登记本,说:“男的女的?”
“男的。”接着我又说:“从广西来的。”
她前前后后翻了翻,说:“没有。”
“噢,谢谢。”
说完,我就朝外走了。
我刚刚走到门口,那个女人突然叫了一声:“你等一下!”
我打了个冷战,停下来,转身看她。
她说:“有一个从广西来的。”
我感到身上发冷:“他叫什么?”
她凑进灯光看了看:“姓马……”
“叫什么?”
“马……朋丽。”
“你再看看!”
“噢,是马明丽。”
马明丽!
一股骨灰的味道在我的四周弥漫开来!
我朝前面黑糊糊的走廊望过去,没有人出现。那走廊两旁是房间,很多门。
那个阴影随时都可能出现!
我想立即走开,又感到这事太蹊跷,就问:“这个客人是男的是女的?”
她的嘴里已经吃进了一块鸡肉,正用力地吐着骨头,终于“啪”的一声把那个骨头吐在了桌子上,说:“是个男的,长得像小鸡一样瘦。”
我压低声音,问:“现在他在吗?”
那个女人又夹起一块鸡肉啃,不清楚地说:“他好像是做生意的吧,天天一大早就出去,半夜才回来。”
他一直在找我!
我快步走出了那家旅店。
外面的街道很黑,没有一个行人。
我岳家在肇州亚麻纺织有限公司的家属楼里,那地方在小城南郊,很偏僻。
街道对面是一个肇州县烈士陵园,埋的都是抗联的烈士。那里面树木森森,纹丝不动。那个高大的纪念碑直直地插向夜空,白晃晃的。
我撒腿朝家里跑去。
柏油路上有班驳的残雪,还有冻得结结实实的牛马粪,很滑,我几次都差点摔倒。
突然,路边的壕沟里爬出一个面目黑黑的人,好像化了妆。他挡在了我的面前,尖尖地说:“你站住!”
我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朝路中央跳开了一步,定定地看他。
“留下买路钱。”他又尖声叫道。
我这才看清,他是终日在亚麻纺织公司大院附近转悠的精神病。
据说,他没有得这个病之前天天夜夜是看武侠小说。
他长得也很瘦小,跟金延延差不多。
我想,他是因为手无缚鸡之力,在生活中总是被欺侮,不敢反抗,而武侠小说中那英雄主义豪情又不断冲击他,梦想与现实的矛盾铿锵,因此,他走火入魔了。
我绕开他,一边警惕地回头看他,一边继续朝前走。
他在后面抱拳又说道:“大侠,请留下尊姓大名!”
我把金延延丢在了肇州县,和太太踏上开往北京的列车。
走的时候,我特意跟岳父岳母嘱咐:“如果有陌生人敲咱家的门,千万不要给他开。不管男的还是女的。”
岳父岳母在这方面向来警惕性很高。
我又说:“如果来人问我在不在,你们就说我走了。如果他问我去哪里了,你们就说不知道。”
当时我的心中甚至萌生了一种歹毒的想法:
他如果找上门,让岳父岳母告诉他,我到伊拉克去做生意了。让他南辕北辙,离我越来越远。
我猜测,只要给他一个地址,伊拉克他也能找去。
我到了北京。
办恐怖杂志,刊号和资金都是问题,不是那么快就能解决的。
我首先找工作。
挺顺利,我进入了一家娱乐杂志做主编。那本杂志的发行量很少,大街上的报摊没有卖,只在行业中散发,几千册。在期刊竞争激烈的市场大潮中,这本杂志可以说是在苟延残喘。我不想说这本杂志的名字了,说了你也不知道。
不久,我太太到了《时尚》杂志社做编辑。
我们住在一个叫“芍药居”的地方,北三环与北四环之间。当时租这个房子就因为这个诗意的地名。
我平均一个月上两天班,月初收稿子,月末布置选题。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家里写作。
那家杂志社给我配了一部手机,我拒绝了。而我租的房子也没有电话。
没有手机的日子,幸福极了。
那随身的电话铃声是一张错综复杂的网,把你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你根本无处可逃。
渐渐的,我们已经依赖电话了,有线的,无线的,它们成了我们社交的一种重要渠道,一种习惯。
你不能关机,虽然有很多无聊的电话找你,但是还有很多重要的电话找你。你无法区分开来。
这一天,我到单位布置选题,编辑部的电话响了。
我接起来,问:“喂,找哪位?”
“是周老师吗?”
我怵然一惊。
是他,金延延!
这时候,我已经离开肇州一年了。他能找到这家杂志社的电话,也一定能找到这家杂志社所在的写字楼。
我不能不承认,我冷冷地说:“我是。”
我不会再问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了。
他显得有激动:“周老师,我找了你一年了!”
“金延延,我真不明白,你没事总找我干什么?”
“不,我不是金延延,我是马明丽!”
“你不是说她已经死了吗?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他静默了一会儿,终于说:“今晚上您有空吗?”
“没空。”
“周老师,您不想见马明丽吗?她那么喜欢读您的文章!”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有些颤,透着哭腔。
“你要是再骚扰我正常的工作,我就报警了。”
“您每月5号和25号上班。您会见到她的。”他说。
我挂了电话。
编辑们正等着我开会,我步履沉重地走进了会议室。
“哪个女孩的电话呀?”有人开我玩笑。
我实在笑不起来,坐下来开会。
我强撑着跟大家一起把选题确定下来。在散会之前,我说:“我跟大家在一起共事快一年了,谢谢大家这一年来对我的支持……”
大家听出了这话不对头:“告别辞呀?”
“是,我不想在这里做下去了。山不转路转,我们还有机会碰头的。回头,我有了联系方式,一定给你们打电话。”
大家当然不解,鸡一嘴鸭一嘴地问。
我说:“没什么,我挺累的,想在家静静休息一段时间。”
之后,我又到杂志社去过三次,一次是跟上司谈话,一次是我帮他们选拔了一个新主编,一次是到财务室结帐。
谁都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在那家杂志社辞职,直到今天。
接着,我在回龙镇买的房子就入住了。
这里属于昌平和海淀交界处,挺远的。我在家写作,卖字为生,成了一个soho族。
我家的电话安了之后,我给那家娱乐杂志社打电话,打算把我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原来那几个部下。
是一个男编辑接的电话,他一听是我的声音,就说:“德东,有个女孩到杂志社找过你三次了。”
“她是哪里人?”
“她好像是从广西来的。”
我愣了。
“她……长的什么样?”
“挺漂亮的。”
“你们不要对她说任何关于我的情况,啊?”
男编辑意味深长地笑了。
那次,我没有把我家电话号码告诉杂志社的人。
我要切断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通向我的所有途径。
但是我知道,他在继续向我逼近。我的生活空间越来越狭窄,越来越黑暗。最后,我都感到窒息了,闻到了骨灰盒里的气息。
大约在我的第一本恐怖小说出版的那些日子,我接到了一个珍贵的电话。
是王倾民打来的。
王倾民是个女孩——当然现在她已经不是女孩了,眼看就要步入中年了。但是在我记忆中她还是一个女孩,我跟她十年没见面了。这十年里,我和她人海茫茫两不知。
当年,我在北京一家文学杂志帮忙,还有一个和我一起帮忙的人,她就是王倾民。她是从大海边长大的,当时也在服役,中士,发表过一些散文之类。
我跟她在一起呆了半年,相处得像恋人一样热乎。
后来,我退伍了,先离开了部队。
再后来,她也离开了部队。
分手的时候,我们都料到永远不可能再见面了,当时我们都哭了。那时候,我们的翅膀都软,这个世界对于我们来说,太大了,中间那漫漫长途我们都无能跨越。那时候,我们的心灵娇嫩,泪水充沛。
我们果真断了联系,一晃就是十年。
她只知道我家是东北一个小镇的,我只知道她家在福建三明市。
我写过我跟她的故事,在《六弦如瀑》那本书里。
我激动地问:“哎,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她得意地说:“我在一份报纸上看到了关于你的报道,知道你现在开始写恐怖小说了,就给出版社打电话……就是这样喽。”
“你现在在哪里?”
“福州,我工作在福州。不过,我明天就去北京看你。”
“真的呀?”
“当然啦。飞机,明天上午就到北京了。”
“我接你吧。”
“不用。”
“你结婚了吗?”
十年的时间太长了,变化太大了,该问的话太多了。我想起什么问什么。
她亮晶晶地说:“没有。我等你哪。”
这句话让我卡了一下壳。
“你怕啦?跟你开个玩笑。”
“他是干什么的?”
“我一直没找。”
“噢……”我还是有点不放心:“为什么?”
“不为什么,没合适的。”
“我们定个见面的地方吧。”
“好吧,北京你熟悉,你定。”
“北四环路上有个酒吧,叫……”
“别搞那么现代。你记不记得我们在北京的时候,晚上没事干,经常去看电影?那家电影院叫和平电影院吧?”
“是和平电影院。我们还经常在它门口吃煎饼。”
“我们就在电影院门口见,再一起看场电影。”
“你还能找到吗?”
“它没拆吧?”
“前几天我还从它门前走过,没拆。”
“那就没问题。”
“哎,记得当年在北京的时候,你说话都接近普通话了,现在你的福建口音怎么这么重,我都有点听不懂了。”
“我回到家乡都十年了。乡音就像大海一样,只要你置身其中,很快就把你淹没。”
“而且,你的声音都有点变了。”
“1998年,我喉咙得了一次病,做了手术,差点要了我的命。”
“那一年我在西安。”
放下电话,我激动得不知道干什么好。
别说是异性,就是一个哥们,十年见一面,也是一件难得的事。
王倾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想,她现在应该很胖,因为她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有点胖,而且她说她妈妈和姐姐都很胖。
我没有对太太说这件事。尽管她通情达理,但是这种事总是很微妙。
第二天,我专门到附近理了个发。我一理发就显得精神。然后,我又把胡子刮了。
吃完晚饭,我对太太说:“我去见个人。”
“谁呀?”
平时我出去,她连问都不问,今天她却显得很警觉。
“出版社的一个人。”
“这么晚了见什么?”
“谈一本书稿。”
“男的女的?”她咄咄逼人。
“女的。”我毫不犹豫地说。这叫半真半假。
“哪个出版社的?”
“……中国电影出版社。”这一次我犹豫了一下。
“她叫什么名字?”
我没想到今天她竟然这样打破沙锅问到底。
我的责任编辑是一个男性,叫开基,我还真不知道中国电影出版社哪个女编辑的名字。
太太还在等着我回答。我一时想不起来什么名字,就顺口说:“马明丽。”
“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我忽然想起,我对她讲金延延的事情时,提起过这个名字。我急忙转移她的注意力:“我记得你们《时尚》好像也有个马明丽?”
“《时尚》?没有。”
“肯定有。”
“没有!”
“那是我记错了。哎,你说10%的版税行不行?”
“当然能谈高一些更好了。”
“我争取吧。”
她这才把眼睛移开,继续看电视了,顺嘴说了一句:“小心点,别让她把你的魂勾走了。”
我笑了一下,就出了门。
从我家到和平电影院很远。我打车去的。
到了电影院门口,天快黑了,看电影的人不多。
电影院四周的景致再次撩起了我十年前的记忆。
那时候,看电影对于我和王倾民来说都是一种奢侈。她家的生活比我家好,总是她买票。
现在,我终于可以回报一次了。
我希望今天上映的是一部爱情片,至少也应该是一部喜剧片,哪怕是我不爱看的贺岁片。
我看了看海报,今天上映的不是爱情片,也不是喜剧片,而是一部号称中国第一部恐怖片的电影。
电影院旁边,有一个小卖店,里面站着一个卖货的女人,她穿着一件米黄色毛衣,一直在冷冰冰地看我。我理解为:她希望我能买她的冰棍。
隔着路边横七竖八等客人的出租车,我看见对面的几家小吃店里灯火通明,顾客却寥寥无几,他们匆匆地吃着饭。有一家小吃店干脆一个人都没有,我甚至没看见服务员。
暗淡的夜空中有蝙蝠在低低地飞,我真担心它们撞到我的额角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怦怦乱跳的心一点点平静下来。
观众陆续走进了电影院,门口显得更加空荡荡。
那个小卖店的女人还在看我。
我渐渐不安起来,在台阶下踱步。
电影已经开演了,我听见巨大的音箱里传出恐怖的音乐。
那个女人不再看我,她拉下合金卷帘门,消失了。
路上的出租车也一辆辆开走了。
对面的小吃店也开始陆续关门了。
我感到肚子有点饿,很想过去吃点东西,可是又担心和王倾民失之交臂。
她怎么还不到呢?也许,她是找不到了。毕竟过去十年了,附近的一些建筑都变了。
突然,有人叫了我一声:“周老师……”
我一惊,回头看去,金延延泪水涟涟地站在我身后,胆怯地看着我。
我惊呆了。
我马上意识到,电话里的王倾民是他伪装的!
他变成了什么样子啊!头发长了,烫出了不明显的波浪;眉毛描了,细长细长,柳叶弯弯;深陷的眼眶还涂了眼影,黑黑的,甚至还闪烁着晶莹的光点(我不知道那种化妆品叫什么);嘴唇涂了红,薄薄的,像古代的媒婆;穿着一件绿色的女式细腰风衣,露出的两个喇叭形的裤腿,脚上穿一双绿色的高跟皮鞋……
电影院桂青绿绿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极其古怪。
这个人太可怕了!
他忽男忽女。
他一会儿面露凶光,一会儿泪水涟涟。
北京地下的电话线密密麻麻,数都数不清。他像一个古怪的生物,在那密密麻麻的电话线中,准确地找到了哪一根通向我的家,然后顺着它,一点点地爬过来,爬过来……
可是,他怎么可能如此熟悉我十年前的那短暂的历史?他怎么能学出女人的声音?他怎么能学出一口福建普通话?
“金延延?”
“我是马明丽。”
我压制着我的愤怒和恐惧,低声说:“你装神弄鬼到底要干什么?”
“真的,我是马明丽!”
“你为什么把我骗到这里来?”
“我只要跟你好好谈一谈。”
“谈什么?”
他擦了擦眼泪,平静了一些,指指斜对面的一家酒吧,怯怯地说:“我们到那里去聊,好不好?”
“我没时间!我还有事,现在就得走了。”
我的身子刚一动,他就像受惊了一样,马上把手伸过来阻止我——那双苍白的涂了红指甲的手让我感到很恶心。
我只是试探他一下。
他的眼泪“哗哗”流下来,直直地看着我,说:“周老师,我在找我的延延!他失踪之前,去了黑龙江肇州找您,您一定把他藏起来了是吗?请您把他还给我,好吗?求求您了!”
我马上想到,他曾经说过,他要用他的命换回马明丽的命。现在,这个人肯定是疯了,他现在把自己变成了马明丽,以为马明丽就复活了,可是,他却找不到自己了……
他的大脑畸形了,坏死了,但是,还剩下一根神经,这根神经却超乎寻常。比如,他永远能准确地找到我。
我想了想,突然说:“马……明丽,这样吧,你把你的地址告诉我,明天我把金延延给你送去,可以吗?”
他的眼睛一下就射出了激动的光,说:“真的?”
我说:“真的。”
他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又找了半天,没找到笔,我就把笔递给了他。他接过去,低下头,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地址,给了我。
我说:“你等着,我明天上午9点钟去,把金延延带给你。”
他说:“我现在就回去等着!”
我说:“那我走了,你也回去吧。”
他乖乖地说:“好的!谢谢你啊,周老师!”
我转身就走了。走出了很远,回头看,他还站在原地,那瘦小的身子在瑟瑟的风中抖着,眼巴巴地看着我。我的心突然感到很酸楚。
第二天,我带着一个朋友去了金延延的住所。那个朋友是精神病院的医生,我希望他能够拯救金延延。我明确表态:金延延的医疗费我来出。
9点钟,我和朋友来到金延延的住所时,门上却挂着大大的锁,他不在!
我十分沮丧,对朋友说:“这个人的大脑里有一根神经特别发达,他一定是嗅到了什么气味,逃掉了。真是很抱歉,让你白跑了一趟。”
他笑了笑,说:“没关系,你也是好心。”
我们四下转悠了一圈,还是不见金延延的人影,我就让朋友先回去上班了。我没有走,我留下来继续等待金延延。他既然住在这里,早晚会出现。
没想到,朋友的车刚刚开走,就有人在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哆嗦了一下,猛地回过头去,正是金延延!他死死地盯着我,低低地说:“你带人来抓我!”
我试探地问:“你为什么这样说!”
他吼起来:“刚才那个人是大夫!我闻到了他身上有来苏尔的气味!”
我干咳了一下,说:“他是个大夫,我们是来接你去医院的。”
他眯缝着眼睛说:“去医院……干什么?”
我只好继续撒谎:“金延延病了,住进了医院。”
他一下就紧张起来:“延延怎么了!他生了什么病?严重吗?”
我说:“一种罕见的脑病,我不知道叫什么名。”
他说:“我现在就跟你去看他!”
——金延延被关进精神病院之后,我感到生活一下就充满了阳光。
一周之后,我去看望他,对他说:“金延延,你对马明丽的思念太深了,精神上出了问题。现在,医院在给你治病,你要好好配合。我早就对你说过,你是一个男子汉,你要挺立起来。如果她有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你垮下去的。”
他隔着铁栏杆,冰冷地盯着我,一言不发。
大约三个月之后,我重新上班了。我要接触社会,接触同类,积累生活素材。这次我是在一家报社,做总编辑。
这一天,我在家里接到了一个电话:
“周老师……”
“金延延!你的病好了?出院了?”
过了半晌他才说:“我没病,我自己逃出来了。”
我的心里一下就阴天了。
他又说:“你不要以为把我关进精神病院就没事了。我会一生一世跟着你,直到你把延延还给我。”
现在,我只剩下一个办法了:只要金延延出现在我面前,我就立即给精神病院打电话。
时间一天天过去,半年之后,我竟然再也接到过他的电话,他好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但是我心里清楚,他一直都在暗处隐藏着,日日夜夜跟随在我的背后。
这一天,报社要出版一期特刊,下班之后,我还在电脑前工作。
报社很大,几百平方米,都是齐胸高的隔挡,看上去就像迷宫一样。
我和编辑们在一起办公。此时,所有的灯都亮着,报社显得空荡荡,那些隔挡就像是一些具有象征意味的道具。
一个最后离开的编辑突然返回来,在门口对我说:“周总,有人找。”
“男的女的?”还是这习惯。
“男的。”
“让他进来。”
这个编辑朝走廊的尽头招了招手,一个人就慢腾腾地走了过来。然后,这个编辑就离开了。
那个人一点点走近,走近,走近……终于出现在了门口。
我的脑袋“轰隆”一声:金延延!心一下就缩紧了,一只手本能地摸向了电话。
“你好。”他怯怯地说。
我定睛再看,谢天谢地,不是金延延!不过,奇怪的是,这个人跟金延延长得十分像。不过他似乎比金延延稍微壮实一些,也许是因为他穿着一件臃肿的灰羽绒服的缘故。
难道是金延延化妆了?
我一边严密审视他的五官一边问:“你找我?”
他点了点头,然后谨慎地走了进来。
报社大厅的地板铺得不好,踩上去“吱呀吱呀”地响,那声音很刺耳。
他坐在我办公桌对面的皮椅子上。
他坐得离我太近了。虽然隔挡很小,但是他身后还有一些余地,还是可以把带滑轮的椅子朝后退一退的。
我又感到了一种窒息。
他轻声说:“我是马明丽的男朋友,我叫毛阿水。”
又是马明丽!
这时候,我已经确定他不是金延延了。我想了想说:“你的女朋友过去是不是叫……金延延?”
“是的,她是一个变性人。”
金延延竟然做了变性手术!看来,她之所以不再纠缠我,是因为又找到了一个很像金延延的男人,并且跟他相爱了。她在复原金延延和马明丽的爱情。
“你和她认识多长时间了?”
“快半年了吧。”
我不再说话,听他继续说下去。金延延这个人来无影去无踪,太诡秘了,实际上我一直不知道她的真实底细,现在,终于冒出了一个熟悉他的人。
“她死了。”毛阿水突然说。
我打了个冷战,仿佛看见一身女人打扮的金延延从暗淡的走廊里飘荡而过。她的眼神似乎很困倦。
“她包了一座茶山,平时很忙很忙,但是只要一闲下来,她就读您的书,甚至都到了痴狂的程度。受她的影响,我也读过您的书,老实讲,我倒不是很喜欢。”
他抱歉地看了看我,又继续说:“记得,有一次,我和她还因为你写的一篇文章争论过,那篇文章叫《雨中的命和命中的雨》。她说你未来一定会成为一个恐怖小说家。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您在故弄玄虚……”
我惊恐了,这些话怎么如此熟悉?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金延延的时候,他对我说的话!一模一样!
那时候,金延延的女朋友叫马明丽,马明丽死了。现在,金延延变成了马明丽,这个男人成了她的男朋友,他又来对我说:他的女朋友马明丽死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面,我讲了很多我所经历的惊怵事件,但是这一次让我最恐怖。
因为,我的脑袋一直转不过弯来。
毛阿水继续说:“有一次她对我说,她的头很痛,我以为她是没休息好,也没有太在意。没想到……”
他的眼睛湿了。
他揉揉鼻子,又掏出纸巾擦擦手:“那茶山上有一棵茶树,是她专门给您种的,她说,有一天,她会到绝伦帝小镇去,给您送去她种的茶。她特别向往您描述的那个绝伦帝小镇。可是,她永远不可能去了……”
说到这里,他哭出了声。
一个男人的哭声在空阔的报社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一点不为所动。
尽管我没想明白这一切的一切是怎么回事,但是我坚定地认为,别看这个人痛哭流涕,他绝对是不怀善意的,他是来纠缠我,报复我,弄死我……
我说:“太晚了,我得回家了。”
他突然像受了惊吓一样,抬头愣愣地看我。
“对不起,我家小孩生病了,我得赶快回去……”老实说,我有点怕他,我在编理由,我的话语里甚至带着恳求的味道。
没想到,他并不纠缠,而是有些惶恐地说:“不,是我对不起您,耽误您时间了。我先走了。”
说完,他站起身急匆匆就走了出去,连一句“再见”都没有说。
转眼,他就不见了,像梦一样就消失在了暗淡的走廊中。
大约又过了两个月,我的手机响了。
是毛阿水。他从哪里搞到了我的手机号呢?
他说,目前他在广东,在当地一家打工类杂志搞发行。
他说他已经从失去女朋友的悲痛中解脱出来,让我不要牵挂他。
他说他目前工作很好,生活很好,心情很好,都很好。
放下电话,我怔忡了好半天。
我知道这刚刚是个开始。
(真实度:83%)
整 蛊
■奇怪的信
我的恐怖小说畅销之后,生活中多了两项内容,一是经常收到一些信件,大多是E-mail,也有邮寄的纸信;一是经常在媒体上阅读关于我的报道。
有人怒斥我的作品是“故事”,同时连“创作”两个字都舍不得给我,称我为“编写”。
我不怕鬼。
我甚至不怕我们东北的地痞,我只怕文化人。
因此,对于文化人的攻击,我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惹不起,我绕行。
关于文化人的窝里斗,我不想多说,现在我说信。
我的电子信箱一天清理一回。
我面对的是一个虚拟的人群,没有五官,表情不详。
他们躲在阴暗处,而我暴露在明亮的地方,他们的眼睛时时刻刻盯着我的眼睛。
我总觉得阴谋十面埋伏。
纸信更好玩。
有一个男人在他写来的信笺上贴满了撕成碎片的旧报纸,并用圆珠笔乱七八糟地写着这样一些字:
眼看就要完蛋了,你快赶毛驴车逃走吧!
草大爷都跑了,他儿媳都不知道……
我是天下最后一个好心人,可是没有人为我免费做变性手术,我要把所有的妇科大夫杀掉。
我发誓,我不用枪,我用玻璃碎片……
还有一些报纸,那上面的信息都是无价之宝,赠给你!谢谢!
有一个神经有问题的女人,她的信是那种黄表纸写的,她说:
我寻找你很久很久了!
我今年四十二岁,未婚,品貌端庄,心高志远。
我目前在青海,准备造反,消灭朝廷!
我一定要成功,我一定能成功!
孙中山先生拉着我的手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我需要你,你有那么多读者,只要你加盟我的组织,那我们的队伍就壮大了,保证一举成功……
还有一个人不知道是男是女的人写信说:
你不知道我的名字,不知道我的长相,不知道我的怪僻,总之你根本不认识我。
而我知道你的生辰八字,知道你睡觉的时候脑袋喜欢朝哪个方向,我还能说出你过去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干了什么。
我一直在你身边转悠,但是你蒙在鼓里。
你甩不掉我,你也永远不会知道我的目的。
我会时时跟着你,天天跟着你,年年跟着你,世世跟着你!
……别怕,我现在就在你旁边不远的地方看着你读信呢。好好写吧,别怕。
当时,我正一个人在家“编写”故事。
我惊恐地抬头四下张望,仿佛真的看见我家的墙上隐藏着一双眼珠……
有一个人的信引起了我的重视。
他说他叫贾不胡,是个恐怖迷。我喜欢这个名字。
他的信写了九页,向我讲述他的梦想、他的痛苦、他的具体生活状况。
我十分认真地给他回了一封信。
很快他就又写信来,又是九页。
就这样书信往来,我们几乎成了莫逆之交。
我感到奇怪的是他每封信都是九页。
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是我已经知道他比我大七岁,在河北R市的一家工厂工作。
那是一家生产啤酒的工厂,位于R市郊外,在一个山脚下。
他拥有一个巨大的探照灯,负责厂区的保卫工作。
他还有一支土枪。
他和妻子住在山上,住在一个日本鬼子修筑的炮楼里,他们岁岁年年在山上生活,每周下山购买一次粮食和生活用品。
他每次写信都邀请我去他那里做客,要和我谈谈人类的恐惧,谈谈宇宙的渺茫。
他甚至热情地为我画好了从R市汽车站去他们厂,从那个厂到山上他家的路线图。
他在信上说:
你来吧,也许一切都会和从前不一样。
记住!当你走进这个厂的大门时,请你抬头朝山上看,你会看到一片神圣的光芒。
它会指引你的方向。
■莫名其妙的一男一女
我的第三部恐怖小说《天惶惶地惶惶》交给出版社之后,暂时没什么事,就动了去贾不胡那里玩玩的念头。
说走就走,这天,我起了个早,来到长途汽车站等车。
汽车站前有一排小饭馆,我走进最不起眼的一家,想吃点东西。没想到,竟然遇到了一个熟人——李郎。
目前,写恐怖小说搞出点名堂的人有三个,除了我,还有李郎。他的书在市场上的销售成绩与我不相上下,在一些书店的销售榜上,有时我第一,有时他第一。媒体提到我的名字时,必定会提到他的名字。
我和他认识大概一年多了,经常在一起聊一聊,算是朋友。
还有一个写恐怖小说的人叫唐森,我们和唐森都不熟,甚至不知道这个人是男是女。
李郎长得很瘦小,平时却总留长长的头发。
一次我到长沙参加一个笔会,正巧李郎在那里。
那天晚上,他到我住的宾馆看我,我们聊到半夜,保安突然敲开了门,指着李郎说:“请这位女士离开房间。”
李郎愤怒地扯开自己的衣领,露出前胸,叫道:“你长没长眼睛?你看,我是女人吗?”
小饭馆里的人很多,李郎正东张西望地找座位。
我喊了他一声,他转头看见了我,惊喜得不得了,立即走过来。
他的职业是一所大学的老师,现在放暑假了,他说他要回老家去。
我问他想不想跟我去R市玩几天,我说我有个朋友在那里。
他想了想说可以啊。
“这个贾不胡在信上说过,他什么都吃,有一次山上没粮了,他甚至吃过苞米瓤子,可他就是不吃肉,什么肉都不吃,也不允许谁在他的家里吃肉。因此,以后这些天咱俩在他家只能吃素了,今天咱俩要大吃一顿肉。”
李郎说:“对。”
我俩走到一张只有一个人的桌子坐下来。
旁边那个人只要了一盘花生米,一瓶烈性白酒,脸色阴沉地一边吃一边喝,一直不抬头。
我们要了四个最通俗的菜,都是肉——“梅菜扣肉”、“鱼香肉丝”、 “红烧肉”、“粉蒸肉”。
旁边的那个人吃完先走了。
吃到最后,我和李郎差点吐出来。
结帐时,那个斜脸老板娘对我们说:“你们结过了呀。”
“哪个人结的?”我戒备地问。
“就是和你们坐一张桌子的那个人呀。”她说。
我还想说什么,李郎已经把我拽走了,出了门他说:“捡了便宜你还想卖乖呀?有毛病!”
我说:“这叫什么事啊。”
这是我和李郎此行遇到的第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结下来又遇上几件怪事,我预感到了某种不祥。
车还没来,我和李郎都感到有些口渴,就走向汽水摊。
那个汽水摊前边摆着几张小桌,还有椅子,供顾客休息。我和李郎坐下来,要了两瓶可口可乐喝起来。
李郎兴奋地说起在小饭馆捡便宜的事。
我没有说话,我总觉得这件事有点蹊跷。
这时,我又看见了那个替我们付帐的人,他拿一瓶冰啤酒径直走过来。
我想,他一定是发觉结错帐了,来找我们要钱的。
他坐在我们这张小桌上,并没有理睬我们,只是喝他的冰啤酒。
桌子很小,只摆三把椅子,而且四周都是空位,没一个人,他偏偏和我们挤在一起,让人觉得十分别扭。
我和李郎都不说什么,低头喝汽水。
突然,这个男人试探地问李郎:“小姐,我问一下,这附近有卖冥钱的吗?”
我马上看了李郎一眼。李郎显得有点恼怒,他看了看那个人,没有说话。
这时候,我看清那个人长了一副凶相,让人感到晦气。他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迷彩服,领口露出一层层衬衣。
他好像有点喝多了,双眼充满醉意。
他见李郎不说话,就咧了咧嘴,露出参差不齐五颜六色令人没有食欲的牙,好像是笑了笑。
我眯着眼问:“什么冥钱?”
那个男人看着我的脸说:“就是烧给死人的钱。”
我立即说:“不知道。”
他放下还剩下半瓶的冰啤酒,起身走了。
“这个人肯定有毛病。”李郎小声说。
接着,我们也离开了。
到汽水摊前付钱时,竟然多了一瓶冰啤酒,老板说:“刚才那个男人说他和你们是一起的呀。”
李郎说:“我们根本不认识他!”
我说:“算了,我们付了吧。这也不亏。”
李郎嘟嘟囔囔:“神经病!”
半小时之后我们终于上了车。
我本来以为这种长途车肯定很拥挤,可是我们上去后才发现这趟车除了我和李郎,只有一个抱着小孩的乡下妇女。
那个小孩一直哭闹不止。
我想起那个咒符: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行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车慢慢离开市区,我们发现前方出现了一辆灵车,开得不快不慢。
李郎笑着说:“我早上离开宿舍时,路上遇到了一个迎亲车队。现在跟着你,遇到的却是灵车,真倒霉!”
客车超过灵车时,我看见开灵车的正是那个奇怪的男人。
李郎也看见了,他大叫起来:“周德东,那个家伙在这辆灵车上!”
我说:“看来他真是要买冥钱的。”
车在山路上几乎颠簸了一小天。
那个小孩一路上都在哭,嗓子都哑了,弄得人心烦意乱。
我们一直到下车也没有看见那个孩子的脸。
■比正常人小一号的女人
好不容易到了偏僻的R市,又坐电动三轮车颠簸了半个钟头,才来到郊野的那个工厂。
我发现这家工厂已经停产了,厂区内都生了荒草。
大门口孤零零站着一个保安,他的嘴唇很红。
“你们找谁?”
“贾不胡。”
他的脸上顿时流露出怪异的神情:“贾不胡?没这个人啊!”
“怎么可能呢?他就住在山上。”
“不信你们就上去看看吧。”
我和李郎就跨进了大门。
那个保安在后面说:“山上有一部厂内电话,有什么事你们可以打电话来。”
这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但是天还没有黑。
我抬头朝山上望去,竟然真的看到一片刺目的光!我陡然想起贾不胡在信上曾经说过的话:当你走进这个厂大门时,请你抬头朝山上看,你会看到一片神圣的光芒……
往山上走的时候,李郎说:“那个保安为什么说没有贾不胡这个人呢?”
我说:“我也不知道,上去看看再说吧。”
我们爬到山上后,看见一大片平地,长草茂盛,有个炮楼式房子坐落于很远的正前方,一条小路通去,有半里之远。
也就是说,我们一上山,立即就会暴露在房里人的视野里,无遮无挡。而我们要花半支烟的工夫才能走近那房子,房里人一直在暗处盯着我们……
山不高,但我们爬上来已经气喘吁吁了,看山下,整个厂区尽收眼底。
四周很静。
李郎眯着眼说:“有人!”
我向前望去,果然看见那个炮楼下有个女人在洗衣服。她应该能感觉到我们的出现,但是她没有抬头。
我们一点点走近她,她一直没有抬头。
终于,我们停在了她跟前,我问:“贾不胡在吗?”
她抬头瞟了我一眼,冷冷地说:“什么贾不胡?没有这个人。”
李郎看了我一眼,满脸惊异。我也傻了,又问:“这里有没有姓贾的人?”
“有,但是他不叫贾不胡。”
我感觉有了一丝希望:“他去哪了?”
“他下山了。”
“他是不是住在这里?”
“对。”
“你是……”
“他老婆。”
“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接着她就低头洗衣服了,也不问我们是什么人,从哪来,也没有请我们到房子里去。
李郎太累了,坐在草地上,看远方。
他是我带来的,我感到很没面子,但是又没有办法,只能站在那里尴尬地等。
我发现这个女人长得有点和正常人不一样,她不仅仅是矮和瘦,准确地说,她比正常人小一号,有点畸形的感觉。
李郎明显对这户人家的态度不满意,他转过头去看天。
没有一丝风,只有女人单调的洗衣声。
■不祥之地
天一点点黑下来,那个女人的一大堆衣服快洗完了。
这时候,一个高大魁梧的大胡子男人终于爬上山来。他背着一个大口袋,里边装满了东西。
他走近后,我大声说:“是贾不胡吗?我是周德东,北京的周德东!”
他一步步走过来,没有理睬我,却上下打量李郎,说:“你认错人了,我叫贾4。”他的口音极其古怪。
我好像掉进了梦里。
“这山上只有你们两个人吗?”我问。
“是啊,我们都在这里住几年了,从来没听说过什么贾不胡。”他说。
那个人写信的地址,还有他画的地图,就是这里啊。
这时,土路旁的草丛里突然窜出一条硕大的老鼠,它像闪电一样从我们面前跑过,想冲进土路另一边的草丛里去。
那个女人像通了电一样,极其迅猛地伸出脚,准确地踩住了那条老鼠的身上。老鼠惨叫一声,当即就血肉模糊了。
这一幕发生得很迅速,令人难以置信。
我觉得那个女人的动作敏捷得不像人。
接着,她轻轻把脚收回来,慢腾腾地在土上蹭鞋底。
那个男人把肩上的那袋东西放下来,交给了女人,低低说了一些话,好像是当地的方言,我们听不懂。然后,他问我们:“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我对他说,我们都是写恐怖小说的作家,前不久,有个叫贾不胡的读者给我写信,约我到他这里来做客,我就带朋友来了……
他突然变得豪爽起来:“既然有人邀请你们到我这里来,这就是缘分。走,进屋!”
天黑了,我们想走都走不了了。
这时候,我怀疑贾不胡就是他,他在跟我玩圈套。我说:“实在不好意思,那就打扰了。明天我们就走。”
他说:“不急!你们在这里体验一下,一定有灵感。”
我和李郎跟着他朝炮楼里走去。
我发觉,他似乎对李郎更感兴趣,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李郎:“那个人的信你带没带 来?”
我对他说:“我是周德东。他叫李郎,他是我的朋友。”
贾不胡似乎并不重视谁是周德东,他继续对李郎说:“要是带来就好了,我看看笔迹,也许就知道是谁在捣鬼了。”
进了幽暗的炮楼,他朝那个女人喊:“煮粥,煮一锅。”
然后,他领我们爬上楼梯──与其说那是楼梯,还不如说那是梯子。
我们从二楼的地面露出来,又朝上爬过三层,直到爬到炮楼的楼顶。
那是一个平台,有个铁架,上面是一个巨大的探照灯。
我一下明白我在山下时看见山上的光是怎么回事了。
但是现在它没有打开。
贾4爬上铁架,合上电闸,那个探照灯“哗”地亮了,那种强烈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他逆光站在铁架上,大声说:“我这里一年四季没人来。”
李郎紧张地看了看我。
“所以,这里就有很多狼,它们都喜欢穿白色的衣服。”
我当时正在写一个故事,叫《穷追》,里面就有这个情节。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个故事,可是,他竟然说出来,这是巧合吗?
“我一直想听恐怖故事。”贾4一边说一边麻利地跳下来,直直地看着李郎,低声说:“现在好了,你终于来了。”
我觉得,他好像始终没有弄清楚到底谁是周德东。
李郎显然提不起情绪,他敷衍说:“我回去给你寄一本我的书吧。”接着他就一言不发了。
“好吧,我等着。”贾4并不勉强。
接着,他盘腿坐在平台上,大谈特谈生命、宇宙、宗教。他的声音很大,甚至有点慷慨激昂。
我越来越觉得他长得很像邪教的教主。他的大胡子,他的眼光,他的演讲,总给我血淋淋的感觉……
我一直想和他谈一谈贾不胡的问题,可是,他的话一直不停。
很快,他的老婆,那个不说话的女人,把一大盆苞米粥端上来,那粥一点热气都没有,甚至有点凉。
只有粥。
我和李郎都饿了,一碗接一碗地喝起来。
贾4似乎也感觉到了有点话不投机,吃完,他挥了挥手,对他老婆说:“给他们两个铺床。”
李郎第一个爬下去。
那个小一号的女人很快在炮楼的三层为我们铺好了床。
两个地铺,其中一个的枕头挨着楼梯口,就是说半夜有人提着菜刀爬上来,取躺在这个地铺上的人的脑袋十分容易。
而他们夫妻住在一楼,二楼黑乎乎地空着。
这是一个平时没有人住的房间,地上的灰很厚,空荡荡只有一张闲置的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老旧的相框,里边有一个男人的黑白照片。
那是一张遗像,披着黑布挂着白花。
贾4低低对他老婆说:“把照片拿下去!”
李郎突然瞪大了眼睛:“哎,周德东,你看这个人多像我们来的时候在车站遇到的那个家伙?”
我仔细看了看那张照片,倒吸一口凉气。
就是那个人啊!难道我和李郎活见鬼了?
李郎小声问:“这个人是谁啊?”
那个女人的神色突然有点紧张,她冷冷地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气氛立即就不对头,我和李郎都感觉到了,于是都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贾4说:“你们坐了一天车,一定累了,山上很静,你们尽情地睡吧。”接着他又重复了一句:“我这里一年四季没人来。”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贾4,你的枪放在哪里?”
“枪?什么枪?我没有枪。”
李郎又问:“有电话吧?”
“也没有电话。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事,没事。”
然后,他和他的老婆顺着梯子爬下去了。
“周德东……”李郎小声说。
“嗯?”
“我觉得……”
“怎么了?”
“这个地方……有点怪。”
“别胡思乱想了。”
其实,我的心里比他更忐忑。
我一直在回忆这一件又一件的怪事,想抓住一条尾巴。最终我还是两手空空,一无所获。
我猜测,暗中有一个人,他对这一切都一清二楚。
我认定这个地方是个不祥之地。
李郎瞟了瞟挨着楼梯口的那个铺,说:“你睡这里吧。”
我说:“好吧。”
“明天我们赶快离开。”
“你们不能走。”是贾4的声音。
我打了个冷战,猛地转头,看见贾4像幽灵一样出现了。
他的脑袋从楼梯口露出来,说:“我今晚到市里去。我知道谁在搞鬼,我一定把那个什么贾不胡给你们查出来。你们等我。”
然后他不容我们商量就消失了。
我和李郎都不再说什么,轻轻躺下来。
我们都怀疑贾4听到了我们刚才说的话。
外面风吹草动,鬼祟异常。
我的心情很糟糕。
虽然我是一个写恐怖故事的作家,但是我跟你们一样,希望所有的恐怖都是故事,而不是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
我的想像力可以出色地解决100本书的素材问题。
在现实中,我需要安全。
我在黑暗中冥想:我为什么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这两口子到底是什么人?
快半夜的时候,我们听见楼下传来争吵声,说什么听不清楚。
■她与狐狸为伍
半夜之后,起风了,山上所有的树都号哭起来。
我听见这个年久失修的炮楼“吱吱呀呀”地晃动起来。
李郎小声骂起来:“早知道你这个家伙把我领到这样一个鬼地方,求我我都不来。”
接着他说:“你回想一下,这个贾4在炮楼顶上盯着我的眼睛说‘你终于来了’,好像是跟了我几辈子的索命鬼!”
我安慰他:“这个人有点神经兮兮。”
“那你说,他到底是不是贾不胡?”
“我想是。他是我的铁杆读者,想跟我玩一个游戏,试试我这个恐怖小说家的胆量。”
“假如他不是贾不胡呢?”
我说不出话了。
那就说明在这个荒草凄凄的山上,还隐藏着一个人,一切都是他策划的。
现在,这个人的眼睛就埋伏在外面的杂草丛里,或者就隐藏在炮楼的青砖缝里,正观察着我们的一言一行……
突然,有张嘴在我的脑袋上说话了:“害怕吗?”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脑袋。
“是我。”是贾4的老婆。
她慢腾腾地走上来:“老贾走了,我来陪你们说说话。”
我要开灯,她制止了我:“别开灯了,山上蚊子多。”
我和李郎只好围被坐起来。
那个小一号的女人在黑暗中坐在我身边,开始说话。她的声调幽幽,像梦一样飘渺。我看不清她的脸。
“你们可能还不知道,这个炮楼是日本小鬼子修的,听附近村子的老人讲,当年我们的军队想攻占这个工厂,有几百号人死在这个炮楼前,都是被炮楼里的日本鬼子用机枪射死的。”她说到这里似乎有点伤感。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的时候不害怕吗?”我问。
“有什么好怕的,也许我就是当年的一个死人托生的呢。”说到这里,女人又嘻嘻地笑起来,那笑声在黑暗中让人起鸡皮疙瘩。
外面的风很大,有野生动物的嚎叫,不知是什么,很遥远。
静默半晌,那个女人突然说:“这山上有狐狸,这四周有很多狐狸。”
我感到李郎好像哆嗦了一下。
那个女人又说:“老贾不在家的时候,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夜里经常有狐狸来。时间长了,狐狸就和我成了朋友。”
说完这些话,那个女人叹口气:“你们是陌生人,不知今夜它们会不会来……”
我想引开这阴虚虚的话题,问:“贾4的朋友很多吧?”
她说:“老贾这个人爱交朋友,都是不三不四的。半年前还有一个人从东北来,长得尖嘴猴腮,叫什么谭驳。”
停了停,她又说:“那天,正赶上老贾外出不在家,我就留他住下来等老贾。那天半夜……”
她停了停,说:“他偷偷来到我的房子,想要上我。当时我的房子很黑,他悄悄摸向我的床……你们猜最后他摸到了什么?”
说到这里,她有些放浪地笑了,突然收了笑,说:“他摸到了满手的毛。”
我打了个冷战。
她接着阴森森地说:“那是狐狸,不是一只,而是一堆。”
我的头发都竖立起来。
她又笑起来,笑的声音很大,很瘆人。
突然,她的声调又变得温柔起来:“那些都是我的好朋友,只要我一个人的时候,它们就会来很多陪伴我,有的躺在我的床上,有的卧在屋角。”
炮楼里似乎飘起了一股狐臊味。
我们仍然看不见她的脸,只是听得见她的讲述。
李郎点着了一支烟,烟头颤巍巍地一闪一闪。
她又说:“他屁滚尿流地跑回自己的房子了。老贾第二天回来,我对他说了,他拎过那个人就打,把他打了个半死,满身是血,跪地求饶。”
这个女人莫名其妙地说这番话,弄得我很尴尬,不知她是在挑逗我们,还是在警告我们,我们只有保持缄默,听她说。
静默半晌,她起身轻飘飘地说:“好了,你们睡吧,我走了。有什么动静不要怕,没什么。”
风声更紧。
她走到楼梯口,突然停下,怪怪地说:“你们走进工厂大门的时候,是不是看见山上有一片神圣的光芒?”
我一哆嗦。
这句话是贾不胡在信上对我说的,已经深深刻在了我的大脑里!
没等我说什么,她就下楼了,她的脚板踩在楼梯上,声音很大:“吱嘎吱嘎吱嘎——”
“是她!……”我呆呆地说。
“谁?”李郎问。
“她就是贾不胡!”
“为什么?”
“我……有一种直觉。”
李郎停了停,突然说:“周德东,你有没有仔细想过,这个女人长得就很像一只……狐狸?”
■照片上的人
早上,太阳没有升出来,乌云布满天空。
不管怎么说,天亮了,一切恐惧似乎都遥远了,一切悬疑都变得滑稽。
早饭又是粥,凉粥。
吃饭在一楼。
我一边喝粥一边问那个女人:“嫂子,你贵姓?”
“我?我姓胡。”
在古代鬼故事里,狐狸变的女子一般都姓胡。另外,男人姓贾,女人姓胡,而跟我通信的那个神秘的人叫贾不胡……
怎么这么巧?
我又看了看她的眼睛,试探地说:“嫂子,今天我们该走了。老贾回来你跟他说一下。”
她面无表情地说:“你们不能走,我要看着你们,否则,他会说我照顾不周,回来会打死我的。他的脾气特别大。”
她说得很委婉,但是我能感觉到她的口气很强硬,不容反驳。
我和李郎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下。
这时候更加怀疑写信人就是她了。
但是,我回忆那些信的笔迹和口吻,却绝对是个男人。
吃完饭,回到楼上,我假装没事地对李郎说:“人家执意挽留,我们还是等男主人回来吧。”
“反正已经来了,那就等吧。”李郎的胆子似乎突然变大了。
“你怕吗?”我淡淡地问。
“怕什么?我只是觉得我们一直都在被玩弄着。”
我知道,尽管我们两个人都装得很平静,其实内心都极度恐惧。
我又说:“那个贾4回来,也许真能搞清是怎么回事。”接着,我又开玩笑说:“回去以后,这个故事归你写。”
“好啊,不过稿费归你。”
这一天,我们一直在楼上呆着,百无聊赖。
李郎时不时地从三楼的小窗探出头看动静。
那个女人一直蹲在下面洗衣服,好像她有洗不完的衣服。
下午,我和李郎下楼在山上四处转了转。
到处都是树,真静,松籽掉到地上,都听得清清楚楚。但是我没有看到一只鸟,也没有听见一声鸟叫,草丛中却不停有老鼠钻来钻去。
走着走着,前面突兀地出现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三个字:骨灰林。
“真晦气。走吧,我们回去吧!”我说。
“回去吧。”李郎说。
天已经黑了,炮楼里亮着昏暗的灯。
我们走进去,看见那个女人正用毛巾擦着那个遗像,动作慢极了。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她踩死老鼠的那一幕。
她听到我们的脚步声,转过头来。
“老贾还没回来?”
“没有。”
她轻轻放下那个遗像,又说:“一会儿,我也下山去转转。我有一年没下山了。”
我问:“你为什么不下山?”
她说:“老贾不让啊。”
我干干地笑了笑:“他那么霸道?”
那女人的神态突然变得有些怪异,说:“老贾回来之后,你们千万不要说我下山了。”
“他今夜能回来吗?”
“肯定回不来了。”
这时候,我感到我和李郎已经卷入了一个深邃的事件中。我四下看了看,此时我觉得这个炮楼里一定有枪。
“你什么时候下去?”我问。
“现在就走。”
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袖口却挂着了那个遗像,“啪!”的一声,它摔在了地上,玻璃碎了,照片上那个神秘的人在无数锋芒中依然静静地笑着,看着我。
那女人愣了愣,赶紧弯下腰去,把那个遗像捡起来,放在桌子上。
这个家里没有他们夫妻的合影,也没有他们两个人各自的照片,只摆着这惟一的一张黑白遗像……
照片上的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我忍不住了,指着照片问:“嫂子,这个人……”
她的脸色一下变得不好看了,冷冷地说:“怎么了?”
“啊……没什么。”我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们饿了吧?锅里有粥,吃完你们就睡吧,我下山了。”说完,她轻飘飘地转过身,出去了,消失在黑暗中。
炮楼里只剩下我和李郎,还有遗像上的那个死人,他静静地注视着我们。
■我就是贾不胡
晚上,我和李郎都没有吃东西就躺下了。
大约快半夜的时候,我们听见漆黑的炮楼外有人洗衣服,还有泼水的声音。
“她回来了?”李郎低低地说。
“可能是。”
“她怎么总是洗衣服呢?”
“我怎么知道。”
接着,我和李郎都屏着呼吸听。
我有点愧疚,觉得对不起李郎的假期。
李郎终于挺不住了,小声说:“我明天必须走,再呆下去我非疯不可。”
“你以为我想留在这里吗?”
“今天我们就应该走……”
“我只是想弄清真相罢了。”
“你是不是也怕了?”
“没有。”
我想,李郎跟我一样,对这个鬼地方已经恐惧到了极点,但是我们都撑着。在写作上,我们是竞争对手,在现实中,我们也在叫劲,不想让对方看出自己的怯懦来。
山里传来一声野动物的嚎叫。
洗衣服的声音不知从什么时候终于停止了,只剩下风声,和恐怖片里的一模一样。
在黑暗中,我瞪着双眼,没有一丝睡意。我断定李郎也没有睡,但是,我们都不说话,都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还醒着。
过了很久,李郎终于咳嗽了一声。
我能感到这是一声憋了很久的咳嗽。
他知道我能察觉到他并没有睡,索性说出来:“几点了?”
我看了看我的夜光表:“12点过8分。”
他没有回应,好像听到了什么。
我仔细听,楼下果然好像有声音。
好像是有人在争吵。
贾4不在家,一楼只有那个女人,她跟谁在吵?
我张大耳朵听,却听不清。
“什么声音?”李郎问。
“是那个女人说梦话吧?”
“那怎么还有男人的声音呢?”
“是不是贾4回来了?”
“不像……”
我们一起在黑暗中聆听,楼下模模糊糊的争吵声时近时远。
我说:“我们悄悄下去看看吧?”
“你去吧……我不敢。”他终于坦白了。
我突然对这个炮楼充满了愤怒,我声音很小却大气凛然地说:“我去,你等着。”
说完,我披衣起身,蹑手蹑脚地要下楼了。
从那个窄小的楼梯口望下去,二层的房间黑洞洞的,那是个空房间,什么东西都没有。
李郎说:“周德东,你别去了,肯定是贾4回来了。”
我猜测他是不敢一个人呆在三楼,不过,这给了我一个借口,我马上坐下来,继续听。
争吵声越来越激烈,越来越真实,后来一点点小下去,终于听不见了,一片死寂。
突然,我听见了脚步声,走一走,停一停,穿过空荡荡的二楼,“吱吱呀呀”朝三楼爬上来!
我和李郎都吓呆了。
脚步声停在了二楼和三楼间的梯子上,离我几乎只有一步之遥。
我的脑袋紧紧贴在墙上,连气都不敢喘了。炮楼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来:“周德东……你睡了吗?”
正是女主人。
我想说“没有”,却发不出声。
过了一会儿,那个阴冷的声音又飘上来:“我在这山上呆久了,每当一个人寂寞的时候,就听收音机打发时间,别吓着你们。”
然后,她慢腾腾地爬下去了,她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深夜里很刺耳。
在书上,我可以编造出比这更恐怖的情节,但是,面对眼前这活生生的真实的恐怖,我跟大家一样两股栗栗。
过了好久没有什么声音。
我想女主人可能睡着了。
可是,又过了一些时间,那争吵声又传上来。
她不可能睡着睡着又开始听收音机吧?而且,我明显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有一个可能被否定了,那就是贾4回来了,如果是那样他老婆就不会说她在听收音机。
那么,是什么人在楼下呢?
而且,即使这个女人真有怪癖,深更半夜听收音机,收音机也不可能只有争吵的声音。
争吵声又渐渐消隐了。
这时,我又听见房子有声音,好像墙壁缓缓扭动的声音。这个炮楼年头太久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坍塌。
不过,我更害怕楼下解释不清的声音。
李郎低低地问我:“周德东,你说我们还能回得去北京吗?”
我打了个寒噤,小声问:“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从出发时我就觉得不吉利,你想一想,那个莫名其妙为我们结帐,又问我们哪里卖冥钱的男人,还有那个怪兮兮的保安,还有那张照片,还有这莫名其妙的声音……我真不该来。假如当时我回老家,会碰到这么倒霉的事吗?”
我不耐烦地说:“别抱怨了,我也是好意啊。”
李郎就不再说话。
楼下的争吵声又响了起来。
我坚定地说:“我下去。”
然后,我光着脚,拿了一只打火机,一步步走下楼梯。
那声音又没了。
我下到二楼,从楼梯口朝一楼张望,黑糊糊的一片,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静静地站在楼梯口,一动不动。
这时楼上突然传来一声嘶哑的喊声,是李郎!
我像个惊恐的兔子猛地向楼上窜去,不知道是逃避一楼的恐怖,还是为了营救三楼的同伴。
冲上三楼,我隐约看见李郎缩在屋角。
“怎么了?”我问。
“有个狐狸从窗子前跳过去了……”
我硬着头皮从小窗往外看了看,漆黑一片。
我说:“是猫。”
“是狐狸。”
“是猫!”我大声叫起来。
他不说话了,我感觉到他好像在瑟瑟地抖。
我平静了一下说:“一楼没有什么,她好像在睡着……我怀疑是不是我们神经出了问题。”
我还没有说完,楼下又隐隐传来了争吵的声音。
我想了想,又下了楼。
我穿过黑糊糊的二楼,顺着梯子走到一楼,在黑糊糊的房间里站定,轻轻地叫道:“嫂子!嫂子!”
四周一片死寂。
这时候,我忽然想起了女主人讲过的故事:那个东北人,他在黑暗中伸手朝床上摸去,一下摸到了满手的毛——那不是一只狐狸,而是一堆狐狸!
我毛骨悚然了。
平了平心跳,我掏出了汽油打火机打起来:“咔哒,咔哒,咔哒……”
终于,它着了,我弯腰朝床上看去,触目竟是那个死人的照片!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差点摔倒。
那遗像离我的眼睛只有一寸远,在闪跳的火苗中,那个死人在照片中静静地看着我。
我慌乱地移开目光,差点撞到一张苍白的脸上——正是那个照片中的死人!他的脸离我的脸仅仅有一尺远!
打火机的光太暗了,只照到他的脸,而他的背后是一片黑暗。
他直直地盯着我,声音嘶哑地说:“我就是贾不胡啊~~~~~~”
我惊叫一声,扔了打火机,转身就朝楼上跑。
他在背后陡然把声调提高了:“我就是贾不胡啊!~~~~~~”
我发疯地朝楼上冲。
他几乎是哭嚎起来:“我就是啊!~~~~~~”
■意外
我冲上三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我,我看见了!”
“谁?”李郎惊恐地问。
“照片上的那个死人!”
李郎竟然笑了起来。
我第一个判断是——他疯了。
“你怎么了?”我叫道。
“你在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
“你想吓死我。”
“别罗嗦了!穿上衣服,快跑!”
李郎突然说:“别动!”
我哆嗦了一下。
房间里很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在我眼里只是一个黑影,我觉得这个黑影已经不是李郎了。
我哆哆嗦嗦地想开灯,可是怎么都找不到开关,最后我放弃了,紧紧盯住前面这个黑影,惊惶地问:“你是谁?”
“我就是贾不胡啊~~~~~~”他的声调竟然变得跟那个死而复活的人一模一样!
明明是李郎,怎么变成了贾不胡?
“你到底怎么了?”我的声音里都透着哭腔了。
他在黑暗中盯着我,过了半天才说:“李郎是我的笔名,我就是贾不胡。”
李郎就是贾不胡?
那些信都是他写的?
他在长途车站故意等着我?
我蓦地明白了,他是一个恐怖小说作家,他制造的恐怖事件肯定与众不同。
我软软地靠在墙上,说:“你怎么开这么大的玩笑!”
“我只是跟你玩玩。”
他的口气很淡,但是我蓦地想到了一个问题——我曾经恨过他,恨他抢了我的市场,争了我的名气,要是没有他,我就是第一!
那么,他也一定仇恨我,我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冰山一样不可化解的仇恨!
《时尚》杂志上有一篇评论我的文章,说,我写的小说里,几乎所有的恐怖都是同一个源头——仇恨。我怎么忽略了李郎是我的同行啊!
接着,我马上意识到,这座炮楼里应该有四个同伙,今夜我是很难离开这里了。
我是一个响当当的恐怖小说家,尽管此时凶吉未卜,但是我决不能表现出恐惧来。我强做镇定地说:“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对夫妻是什么人?”
“他们是我雇的。”
“那个照片上的人呢?”
李郎的声调压低了:“你是不是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
“什么意思?”
“他是这个炮楼的主人,都死三年了!”
我笑起来:“李郎,你什么都告诉我了,为什么不再坦诚一点,告诉我他也是你的同伙呢?”
“我说的都是真话!”
“可是我看见他了!”
李郎在黑暗中死死盯着我,终于他说: “这两天,我也觉得这座炮楼里有鬼气……”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制造的恐怖的一部分,只有静静等待下文。
他的声音更低了:“我怀疑我雇的这对夫妻都不是人……”
眼珠的后面还有一双眼珠?
贾不胡的后面还有一个贾不胡?
“你说现在该怎么办?”我试探着问他。
“立即离开这里。”他一边说一边麻利地裹上了衣服。看样子,目前我和这个害我的同行都被一团不可解释的鬼影笼罩了。
他摸黑走到窗子前,回过头来,说:“你先跳还是我先跳?”
我担心有阴谋,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说:“你先跳吧。”
他就跳出去了。
我盯着那个黑糊糊的楼梯口,退到窗子前,朝外看了看。
窗子很高,没看到李郎的影子。这时候,我已经顾不上推想他的下落,一咬牙,也跳下去了。
由于重心没有掌握好,落地后我摔了一交。
爬起来,我就看见了那个据说姓胡的女人,她穿得整整齐齐,正坐在黑暗中洗衣服。
风很大,她在风声中问我:“怎么晚了,去哪儿啊?”
我的头发一下就竖起来了,撒腿就跑!
她踩老鼠的时候,身手那么敏捷,根本不像人,更像一只猫。我想我是跑不出她的手心的。可是,跑出一段路,我惊恐地回过头,发现她并没有追上来。
她依然坐在大风中洗着衣服。
我在荒草丛生的山路上追上了李郎。
我们跌跌撞撞地跑下山,跳出那个工厂的高墙,来到了市区,这时候,天还没亮。
街道上没有一个人。
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松了口气。
我看了看李郎,说:“我们可以谈谈吗?”
他把头转向我,破罐子破摔地说:“你想怎么样?”
“我只是好奇。”
“我不想再提这件事了……”
“可是,事情后来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一切都没有按照我的计划来……”他木木地说。
我正想再问一些细节,突然有人拍了拍李郎的肩,那手很大。我和李郎同时都回过头去,是贾4!
他竟然在漆黑的街道上冒了出来!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他低低地问李郎。
李郎张大嘴看着他,说不出话。
我怀疑这个贾4根本就没有离开炮楼,一切都是他搞的鬼。我假装平静地说:“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离开就不见了?”
“是不是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他不理我,继续问李郎。
我说:“北京有紧急的事情,我们必须马上回去。”
贾4仍然盯着李郎,声调突然变得很冷:“你走得了吗?”
我恼怒了:“贾4,你说什么话?他怎么走不了?”
贾4这才把头转向我,说:“我看他的脸色不太好,我想他是病了。”
我压了压火,说:“没事,他是缺觉。”
他又把目光投向李郎,意味深长地说:“那好吧,我不留了,希望你再来。”
然后,他转过身,在空寂的街道上扫视了一圈,说:“等等,我去商店给你们俩买点礼物带上。”
“哪儿有商店?”我突然问他。
他指着路旁黑糊糊的店铺,不解地说:“那不都是商店吗?”
我打个冷战。
他不再说话,转身走开了,径直朝位于胡同口的一家店铺走去——那是一家花圈店。
前面不远就是长途汽车站了,我拉了拉李郎,低声说:“快跑。”
我们刚刚跑出不远,就听见后面传来汽车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去,竟是一辆灵车!
那灵车没有开灯,只有驾驶室里的灯昏昏黄黄地亮着,在黑暗中,显得极其恐怖。驾驶灵车的正是那个照片上的人!
它开得不快,慢腾腾地跟随着我们。
我和李郎加速朝长途汽车站冲去。跑出一段路,回头看,它还跟在后面……
候车室里的人寥寥无几,有的躺着有的坐着。
我们坐在离门最远的地方,严密地盯着门口。
“你和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我心有余悸地问李郎。越是恐惧,我越是渴望知道一点底细。
“跟你一样,最早,我接到一个读者的信,每封都是九页。后来我就来到了这个偏僻的炮楼……”
说到这里,李郎的眼睛突然直了:那个照片上的人走了进来!
他东张西望,很快就看见了我们,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们,慢腾腾地走过来。他的脸在候车室苍白的灯光下显得更加阴森。
这里怎么也算是公共场所,可是,他竟然破门直入,毫不忌讳!
他是挡不住的!
我蓦地感到了无依无靠,六神无主。看看李郎,他的脸已经是铁灰色。
那个人走到我们面前,停下来,慢腾腾地笑了,笑成了遗像上的模样:“故事还没完,你们怎么能走呢?”
我猛地站起来,大声说:“唐森!结束吧!”
他像挨了电击一样哆嗦了一下,蓦地收了笑容,愣愣地看着我,突然转身,以极快的速度跑了出去。
李郎把头转向我,“嘿嘿嘿”地傻笑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一边说一边朝对面的墙上指了指,“你看,那上面有一个‘众’字,不知道为什么,它一下就让我想起了‘森’字——很奇异是吧?”
“你比我更有想像力,我服了。”
“我的想像力是受你启发的。”
从那以后,李郎再没有写过一篇恐怖小说。他隐退了。
(真实度:32%)
午夜节目
我遇到了一件麻烦事。
有一个女孩,叫张艺涓,算是我的读者,她读我的书《虫子》,被吓着了,见了陌生人就惊恐地大叫:“虫子! 虫子!”
她母亲就把我告上了法庭。
我的心里也很难过,那毕竟是一个花季雨季少女。
作为被告,我在出庭之前,去看望过那个女孩。那是一个很普通的住宅楼,巧合的是,我家住在801,她家也住在801。
是张艺涓的母亲开的门。她的脸色很憔悴。
她看了看我手里提的水果,问:“你找谁?”
“这是张艺涓家吗?”
“你是谁?”
我惭愧地说:“我是《虫子》的作者。”
那个母亲的脸色一下就变得十分难看,她冷冷地说:“你有事吗?”
“我来看看她……”
“你能治好我女儿的病?”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仇恨的光:“我告诉你,这个状我是告定了,你怎么样都没用!”
说完,她就要关门。
我说:“你误会了,我只是想和她聊一聊,也许对她的病情有帮助,系铃还许解铃人,你说是吗?”
那个母亲想了想,闪开了身。
我走进去,看见那个女孩脸暗淡地坐在床上,怀里紧紧抱一个玩具熊,双眼无神地看着我。
奇怪的是,她见了谁都大喊大叫,只是见了我不叫。
尽管我不是精神病医生,但是,我还是觉得我能够开导她。
我坐在她的身边,轻轻地说:“米娟,我就是那本恐怖小说《虫子》的作者,我想和你聊聊。”
那个母亲一直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我。
我和很多读者在一起聊过天,可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这种气氛。我感觉很怪。
“那本书里所有的故事,都是我编造出来的。我靠想像力吃饭。”
那女孩还是那样无神地看着我。
“原来我的胆子也特别小,我开始写恐怖小说的时候,非常害怕,可是写着写着我的脊梁骨就挺直了。我相信,读恐怖小说也一样,看多了就不怕了,熟视无恐。”
我尽量让我的口气显得轻松。
“只要心是干爽的,什么阴影都不会有。你看,外面的阳光多好,我领你出去晒一晒……”
她突然直直地指着我的脸,目光好像穿透了我的眼睛,直接看到我的大脑:“虫子!”
我笑吟吟地看着她:“你看错了,没有什么虫子……”
“有虫子! 虫子从你的脑袋里爬出来了!”
说完,她一下跳到地上,惊恐地扑到了母亲的怀里……
最后,我难过地离开了她的家。
刚刚下楼,我就遇见了一个老太太,一看就是一个爱管闲事的热心老太太,她挤眉弄眼地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小伙子,我就住在张家对门,刚才你敲她家门,我都听见了,我告诉你,张家的那个女孩原来就有精神病史,不过,她不经常犯病……”
开庭那天,我去了。
数百个座位都坐满了人,还有很多媒体的记者。
那个母亲请了一个代理人,她本人一直坐在原告席上哭。
原告要求我赔偿张艺涓精神损失费10万元。
我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的时候,听众席上响起一片不满的喧哗声。我知道,那是针对我的,每个人都同情受害者。
我没有说张艺涓有精神病史,我没有证据。
法庭休庭。
我一直坐在被告席上,没有动。
经过合议厅紧急磋商,终于宣判了:原告索赔被告10万元精神损失费,法庭不予支持……
我胜诉了,但是我的心情并不好。那几天,我一直没有写东西。
张艺涓是我的读者,她掏她的钱在图书浩如烟海的书店,单单买了我的书。这就是一种缘分。
可是,现在出事了,我和我的读者立即成了敌人,开始互相指责,撕打……
终于,我又一次来到张艺涓家,把《虫子》一书的稿费存折放在了张艺涓的床头,然后黯然离开。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这件事。
半年之后,北京人民广播电台文艺频道,调频87.6兆赫,午夜零点开始连播我的恐怖小说。
接着,郊区电视台受到启发,开创了中国第一档午夜电视节目,每周五晚上播讲我的恐怖小说。
播讲者叫艺文,他同时也是编导。
他在策划这个节目的时候,曾经跟我进行过一次长谈,想让我给他出一些主意。
我们在电视台附近的一个酒吧见了面。那个酒吧叫粗口酒吧,人很少。
总共三个人,艺文,我,还有电视台的一个摄像。
那天,我很兴奋,喝了很多酒,讲了一大堆设想。
这有几个原因,一是喝酒他们付帐,二是那个摄像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三是我的恐怖小说又可以扩大一部分受众了。
归纳起来,我总共说了几点意见:
对于恐怖故事,播讲的方式要创新,要完全打破传统。不能像讲评书一样,也不能像朗诵美文那样。那声调我们早听腻了。
我想像中的恐怖故事讲述者,应该是一种黑暗的口气……
艺文插话:什么是黑暗的口气?
我说:这是一种感觉。语速要慢,慢得几乎脱节,给人一种诡秘感。关键字眼突然出击,直插观众灵魂深处,造成剧烈震撼。每一句的尾音都应该处理得使听众意外,每一句话都应该压迫听众的神经……
播讲者本身也应该是恐怖的一部分,正像在我的很多书中,我就是恐怖的一部分,甚至是最后的谜底。
我举了一个例子,可以采用一支低矮的烛光,光源从下面照在播讲者的脸上。每次,播讲一支蜡的时间。就是说,蜡灭了,故事就停止了,画面是黑屏幕,没有影像,只有播讲者一缕飘渺的声音:睡吧……晚安……
而且,由于画面上始终只有一个播讲者,半个钟头免不了单调,要在布景上弥补。布景应该诡异。
每天的布景都应该不同,都应该有新的创意。
比如摆放很多白色雨伞,遮挡住大部分空间,让现场多一些幕后,多一些秘密,多一些悬念,多一些猜疑。
或者,挂许多钟表,所有的钟表都指向不同的时间,在众多钟摆的参差不齐的走动声音中,故事缓缓继续……
我还强调了这个节目的实验性。
我说,还应该有一些情节之外的情节。
那个艺文又糊涂了,不过他不隐瞒,问我:“什么是情节之外的情节?”
我说,比如你在播讲恐怖故事的时候,你的身后的暗处出现了一个人,比如她是一个穿着一身白大褂的护士,她像梦一样飘过,无声无息……你讲的很可能是一个古代故事,她跟你讲的恐怖故事完全不搭界。
我喝了一口酒,接着说,而且,她消失在后台,观众一定有所期待,想知道这个白衣女子的下落,但是,她仅仅是出现了一次而已,没有任何交代。
这个白衣女子,也许很模糊,似有似无,有的观众细心就看见了,有的观众不细心就忽略了。
看见她的观众,心一直悬挂着,甚至怀疑在这深夜里,在这闪闪发光的屏幕前,只有他一个人看见了一个秘密……
也许,他还会怀疑,电视台的导演并没有安排这个女子出现,而且千家万户都没有看见什么女子,她仅仅是出现在他的电视中……
我又说,除了白衣女子,还可能是两个搬道具的工人,他们笨拙地抬上一个笨拙的东西,然后像影子一样消失在后台……
一周后,我的恐怖小说在电视台播出,据说,收视率还挺高,在电视台排在第二,仅次于他们的综艺节目。
艺文采纳了我的创意。
只是,关于“情节之外的情节”没有照我说的做。节目始终只有艺文一个人。
第一次节目播出的时候,后面的道具是白色的雨伞,大大小小有几十把。
第二次节目播出的时候,道具是钟表,“滴答滴答滴答滴答”走乱套了,效果不错。(不过,我能看出,那些钟表都不是真的,都是用纸壳画的。可能为了节省费用。)
而且,他们采用了烛光的效果,那烛光从下面照在艺文的脸上,下巴很明亮,下巴的阴影把脸挡得黑糊糊。两个鼻孔显得出奇大。
蜡烛燃尽,屏幕漆黑,艺文说:太黑了,再见了,做梦吧……
我能听出,艺文在播讲的时候,一直在试图打破传统,一直努力想让自己的口气黑暗起来……不过,听起来不伦不类,有点像念经。
艺文给我打来电话,想听我的意见。
我说出了我听他念经的体会。
聊了一阵子,他说:“你的创意我们基本都用上了。你还有一个设想,就是在我身后,不经常地出现一两个莫名其妙的人,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再莫名其妙地消失……这个被我们开会枪毙了。”
又到周五了。
午夜零点,外面一片漆黑,天好像一口巨大的锅。刮着风,吹得窗户“啪啪”地响。
老婆睡了,只有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今天他们播讲的是我写的一篇有关虫子的故事,情节大致是这样的:
有个人把一条满身都是毛的虫子扔进了马桶,它浮在水上,冷冰冰地盯着他。他用力按下开关,强大的水流就把它冲进了的下水道。
没想到,这条虫子竟然没有死,它在黑暗、曲折、肮脏的下水道里活下来,而且进行繁殖。
过了半年,无数的虫子纷纷爬出来……
一天,邻居闻到这户人家传出了臭味,报了警。警察破门而入,发现床上爬满了虫子,勾勒出了一个人的形状……
我早早就坐在了电视前,等。
来了。
屏幕漆黑,久久没有一点声音,静得可怕。
渐渐地,漆黑的屏幕上有了一点点微弱的光亮,有一个东西一点点显现出来,我看不清那是什么,反正感觉好像是一团,有密麻麻的什么东西在蠕动……
接着,死了机一样的电视突然传出一声惊叫,那惊叫几乎超过了我调好的音量很多倍,我促不提防,被吓得猛一哆嗦!
那是个女人的叫声,她好像跟我一样,一直在紧紧盯着屏幕上那蠕动的东西,她比我先看清楚了——
她声嘶力竭地叫道:“虫~~~~~~子~~~~~~”
接着,艺文就出现在烛光里,他阴着脸,低低地说:“有个人……”
这一次,他身后是两个窗子,两个漆黑的窗子。音效是风声,很大的风。那两个窗子被风吹得不停地摇晃。我怀疑,录制节目的时候,那窗子后一直有工作人员用鼓风机在吹。
现在是零点,我在看电视。
我不知道在这深深的黑夜里,有多少人跟我一样在看这个节目。也许,只有我一个……
窗外刮着风,电视里也在刮着风,我都有点分不清了。
我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小,窗外的风声就清晰起来。
我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大,电视机里的风声就把窗外真实的风声压下去了。
艺文讲着讲着,他身后的一个窗子被风刮开了。
艺文停止了讲述,他对着电视机前的观众低低说了句:“对不起……”然后,站起来,转身去关窗子……
这时候,一个瘦小的男人从舞台一侧的黑暗处慢慢显现出来,他像梦游一样轻轻走过来,把一杯白水放在了桌子上,然后消失在舞台另一侧的黑暗中……
我感觉那个瘦小的男人很面熟,就努力地想:他是谁呢?
想着想着,我猛地打了个冷战。
一个作家在创作一个人物的时候,脑子里一定对这个人有一个模糊的想像,有一个大概的轮廓。我感到,这个人特别像我写《虫子》的时候想像的那条拟人化的虫子!
窗外的风更大了。
电视中的艺文还在慢腾腾地讲着。
我拿起电话,拨艺文家的电话。
老实讲,我有点惊惶。我现在急需和一个人说说话。
艺文接了电话。
“艺文,你没睡吧?”
“没有,我在看电视呢。你也在看吗?”
“我在看。”
“怎么样?不错吧?”
“不错。你们最后还是把我那个创意采纳了。”
“哪个创意?”
“情节之外的情节。”
“没有啊。”
我愣了:“你起身关窗子的时候,我看见屏幕上又出现了一个人啊。”
“你一定是看错了。”
风再一次鼓动我的窗子,“啪啪”山响,好像有多少灵异之物急切地要挤进窗子来,似乎那窗外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使它们惊恐不安。
“我没有看错!”我重重地说。
“我在录制现场,我还能不知道?而且,剪辑的时候我也看了片子,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没有。”
我说不出话了。
我肯定我看见了那个瘦小的人。
我肯定我不是因为困迷糊了,看花了眼。我是一个夜猫子,零点之前我从来没有睡过觉。
“你听着吗?”艺文在电话里问我。
“你的桌子上原来没有水杯,这一点没错吧?”
这次轮到他不说话了。
“你看见了吗?现在,你的桌子上有了一个水杯!”
我一边说一边看电视,可是,这时候,电视屏幕已经黑了,只听见艺文飘飘忽忽的声音:“别忘了在床头喷点杀虫剂。好了,睡吧……”
“已经完了,我什么都没看见。”他说。
我说:“明天,你到单位看看母带吧。”
“好吧。”
那一夜,我听着风声,一直没有睡着,我的脑海里总是闪现那个瘦小的身影。
第二天,我双眼猩红,又给艺文打手机。
“艺文,你看了吗?”
“我在路上,还没到单位呢。”
过了一会儿,我急不可待,又给他打电话。
“到了吗?”
“刚到大门口。一会儿我看完了给你打过去吧。”
“那好吧。”
我坐下来,等他电话。
太太上班去了。家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终于,拿起了那本《虫子》,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
尚可写过一篇评论,他说:大白天,我在办公室里看完了《虫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好像看见那一万个印刷字变成了一万条虫子,正在齐刷刷地朝着我冷笑……
我看我自己写的恐怖小说很少害怕,只有看这篇不一样,每次都感到全身发冷……
它的身下长满了密麻麻的腿。
它的背上长满了密麻麻的腿。
它的眼睛里长满密麻麻的腿。
它的大脑里长满密麻麻的腿……
电话骤然响起来。
我哆嗦了一下,伸手接起来。
“是我,艺文。”
“你看了吗?”
“看了,根本没什么送水的人,你看错了!”
“怎么可能呢?”
“你要是不信,就来电视台看看,这母带铁证如山。”
放下电话,我又瞟了一眼那本《虫子》。
封面上是我,我睁着四只惊恐的眼睛,看着这个梦魇一般的世界……
我又拿起了电话,拨号。
我给一个女性朋友打电话,问她:“昨晚,你看没看我的电视恐怖小说?”
“看了,看到一半就吓得把电视关了。”
我又给另一个男性朋友打电话。
“昨晚你看没看我的电视恐怖小说?”
“看了。没劲,你的故事只能吓吓小女生。”
我抓紧了电话:“那个播讲者关窗子的时候,你看没看见有一个人给他送了一杯水?”
“有人送水?”他好像在回忆:“没有啊!”
又到了周五。
这天夜里没有风,但是比上一个周五更黑。
今天,艺文讲的又是一篇关于虫子的故事:
一个有钱人,专门吃各种珍稀动物。
有一天晚上,他竟然吃了一盘虫子,因为他什么都吃过了,只是没有尝过虫子的味道。
吃完了,他很满意,睡了。一夜无事。
次早,他起床后,突然感到胃里有一些毛烘烘的东西在蠕动……
是的,那些虫子也起床了。
蝶化蛹,蛹变虫,虫成蝶……它是永远不死的。
有的虫子,用刀剁成三段,它就变成三条;剁成十二段,它就变成十二条。
有的虫子,再热也烫不死,再冷也冻不死……
而这条虫子则是由于生物链遭到破坏,发生变异,它反过来吃人。它的具体方法就是钻进人的肚子中。
……一缕苍白的灯光照着艺文的脸,有几分狰狞。
他旁边的几个空椅子,在苍白的灯光下像没有五官的脸。后面的椅子就隐藏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了。
他在慢慢地讲述着。
这时候,我又看见艺文后面深深的黑暗中有一个人一点点显现出来!
我屏住呼吸,紧紧盯着他。
那个人慢慢地走过来,走到了艺文的身后,在一个空椅子上坐下来,死死地盯着电视机前的我。
他在盯着镜头。
我震悚了!
他正是那个给艺文送水的人!
我盯着他,颤颤地摸起了电话……
我拨通了艺文的手机号:“嘟——嘟——嘟——嘟——嘟——”
竟然没人接听!
电话响得太久了,自动中断。
这家伙在干什么?睡觉了?平时他的节目播出时他总要再看一遍,今天在这个节骨眼,他怎么突然就睡觉了呢?
可是,假如他睡了,为什么不关机?
我又拨:“嘟——嘟——嘟——嘟——嘟——”还是没人接。
我一下感到了孤独无助。
他在卫生间?他在做爱?他被杀了?
终于,电话被接起来了。
“喂!艺文!”
“周德东?”
“你现在有没有看电视?”
“我刚刚进屋,正要打开电视机。”
“你快点!”
“怎么了?”
“快快快!”
此时,这一集恐怖电视小说眼看就要结束了!
“打开了吗?”
“打开了。”
“你看没看见你的身后坐着一个人?”
“你说他呀? 我当然看见了,他是我们安排的人,为了增加恐怖气氛——我们最终还是采纳了你的意见。”
“他是你们安排的人?”
“是啊。”
“上次我看见给你送水的那个人就是他!”
“是他?”
“他是你们电视台的演员?”
“也不是什么演员,他是我们电视台的一个工作人员,好像是保安。我们看他长得瘦小枯干,就让他临时客串了一下。”
“他姓什么?”
“我还真不知道。”
“……好了,我没事了。”
这时候,节目完了,那个保安和艺文一起消失在黑暗中。那个保安在消失之前,一直都在电视里木木地盯着我。
屏幕里传来艺文的声音:
“把我关了,睡吧……”
第二天下午,我去了电视台。我要见一见这个瘦小的人。
一路上我都在思考虫子这种东西。
人在明处,阳光普照的地方。
虫子们在暗处。
它们藏在墙缝中,地下的洞穴里,废弃的砖石下,草丛深处,树上……
并不是所有在暗处的东西都是害人精。
明处让人占领了,虫子们不敢出现,于是,它们只好躲进暗处。只有明处也变成了暗处的时候——比如黑夜降临,它们才敢慢慢爬出来。
不过,躲在潮湿的暗处时间久了,任何东西都会变化。
虫子的脸越来越阴暗,内心越来越阴暗……
这世界上有很多很多虫子,那数量远远超过我们的估计。
虽然它们长得各种各样,但是有些特征是一样的——大多数的虫子都没有骨头,软软的,都有密麻麻的腿。
坚硬的活物可以保护自己,比如乌龟,蜗牛,甲壳虫。软的活物保护不了自己,也不会进攻,无矛无盾,就只好在暗处思忖对策。
因此,瘦弱的人总比身强力壮的人更恐怖。
人看不见虫子,但是虫子却能看见人。
我们散步,我们谈情说爱,我们发呆,我们偷偷地手淫……暗处都有一只或者两只再或者很多只怪异的眼珠在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们,当然我们一点都没有察觉。
比如,现在我开车走在大道上,说不准路边的树叶中就有一条或者几条虫子在看着我。
也说不准,我旁边的座位缝隙里就有一条虫子在监视我。
它的长相很可能出乎我们的想像。
每天都有很多生物品种灭绝,但是,每天也都有一些新的生物品种孳生。
一天,我在我家卫生间里就看到了一些长相古怪的小飞虫,它们生着两片翅膀,像高粱粒一样大,灰色的,看不见眼珠、鼻子、嘴之类的器官。它们静静地伏在高处的墙壁上,纹丝不动。
我用苍蝇拍打死了一只,其它都飞跑了。
那飞虫死了之后,没有血,什么都没有,墙壁上只有一些灰色的粉末。
我猜想,一定是装修房子时使用的各种新型化工材料,产生了这些古怪的虫子,我们根本不知道它们属于什么科目,也不可能知道它们的习性,以及它们是不是有毒……
到了郊区电视台,我把车停好,走进大门。
一只手突然从大门一侧的门卫室伸出来,拦住了我——是门卫。
“证件。”
“噢……”我看了他一眼,急忙低头掏证件。
突然,我的手停住了,慢慢抬起头,盯住了他的脸——我要找的就是他!
他冷冷地看着我。
“哟,我就是找你。”
他皱了皱眉:“你找我干什么?”
“我是一个作家,你们电视台零点讲的恐怖小说就是我写的……”
他不太信任地看着我,那眼神让我接下来不知说什么好。
“你有什么事?”
“电视台播出我第二篇恐怖小说时,你在镜头里出现过,我觉得你演得很好,所以……想跟你谈一谈。”
“谈什么?”
“我们可以约个时间吗?”
“我白天值班,只有晚上有空。”
“那就晚上吧。”
“在哪里?”
我转头看了看,说:“拐过去,有个粗口酒吧,我们就在那里吧。你几点下班?”
“八点。”
“那我们就约在八点。我先走了。”
他没有说什么。
我离开之后,感觉他一直在后面看着我,那眼神没有丝毫信任。
我一直在郊区电视台附近转悠。
天一点点黑下来。
电视台在郊区,马路上空荡荡的,再朝前走,就是旷野了。这里的灯火稀稀拉拉,冷冷清清,像一只只困倦的眼睛。
风刮起来,低低地掠过城市的屋脊。
我等到八点,准时走进了那个粗口酒吧。
大约十分钟之后,那个保安来了。他还穿着那身难看的保安制服,和这个酒吧的气氛很不谐调。
他静静地坐在我对面,看着我。
酒吧里人很少,时间太早了。除了我和他,旁边只有一个人,他背朝着我们,孤独地喝酒。
“你喝什么酒?”我问。
“我不喝酒。”
我从他的神态中看得出来,他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那就给你要一杯冰水吧?”
“行。要两杯。”
酒水来了后,我说:“是这样,有一个导演想把我的恐怖小说拍成电视剧,我在帮他物色演员。”
“电视剧叫什么名字?”他问。
“《虫子》。”
说完这两个字,我哆嗦了一下。
他没有任何反应,还是那样静静地看着我。
“最近,我看你在镜头里露了两次头,觉得你的神态演这个角色特别合适……”
他摇了摇头,打断了我:“是一次。”
“你没参加第一次恐怖节目的录制?”
“没有。”
我盯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小,只有两条很细的缝缝。
我觉得,他的上下眼皮其实是一种掩体,就像坚固、深邃的碉堡,只露出两个很小的了望孔。他的眼珠藏在那里面,不让人看清楚他的眼神。
接着,我又打量了一番他的脸和手,试图找到异类的蛛丝马迹,却没有任何发现。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常青。”
“常青……你喜欢虫子吗?”
“不喜欢。”
“为什么?”
“你说呢?”他的口气突然有点咄咄逼人。
“我挺喜欢虫子的。”我说。
经验告诉我:你越害怕什么东西,那东西就越接近你,这句话包含哲理意味。比如,你越恐惧疯掉,越容易疯掉。你越害怕被什么附体,越容易被什么附体……因此,我说:我喜欢虫子。
他的眼神又显出不信任了。
“当然,虫子害怕人,对人有敌意,所以,我要想接近虫子,就得变成虫子的样子。有一次,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把骨头都抽去了,又安上了很多很多的腿,爬进了草丛,那些虫子就慢慢爬了出来,一点点朝我围拢过来……”
他的眼里似乎爬出了一些恐惧。
他不是恐惧虫子,而是恐惧伪装成虫子的人。
“一条虫子想接近人,也得变成人的样子,不然,人就会把它踩碎。有一次,我又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条虫子,它的腿像毛发一样密麻麻,它躲在草丛中,不停地吃自己的腿,吃掉一条又一条,最后就剩下两条了,这时候,它才慢慢地站起来,走出来……”
他眼中的恐惧越来越强烈。
“我就是因为做了这个古怪的梦,才产生了灵感,写出了这些有关虫子的故事。”
突然,旁边的那个座位里传出一阵开心的笑声。
我抖了一下,但是,我没有把头马上转向那个人,我警惕地盯着这个自称常青的人。
他慢慢转头去看。
我发现,他转头的时候,好像脖子不会转动,身子跟脑袋一起转过去,直僵僵的。这个动作让人发冷。
我突然回过神来,感觉那笑声很熟悉,好像是艺文。我迅速转头看了看,然后对常青说:“是艺文。”
他直僵僵地把头转过来:“哪个艺文?”
“你们电视台的啊。你等我一下。”我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走过去。
果然是艺文,他拿着一个很精巧的手机,正在跟什么人通话。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看了我一眼,点点头,示意我坐下。
我坐在他对面,眼光越过他的肩,看那个保安。
他双手握着水杯,不停地抖动着双腿,好像很烦躁。
过了一会儿,艺文终于把电话挂了。
“你也在这里?”我问。
“我在等一个朋友。你跟谁来的?”
我压低声音说:“那个保安……”
他转头看了看:“在哪儿呢?”
我朝他背后指了指:“在那儿。”
这时候,那个保安已经站了起来,他端起那杯冰水,慢慢走了过来,那神态和在电视中一模一样。
他走到艺文跟前,把那杯水轻轻放在桌子上,直直地看着艺文说:“老师,你喝水。”
艺文看看他,又看看我,说:“好……谢谢。”
接着,那个保安把眼睛转向了我,说:“我走了?”
我说:“你,你再坐一会儿呗?”
“不了,我得回去睡觉了,明天还得值班。”
“噢,那你先回去吧,我们改日再见。”
“再见。”
“再见。”我和艺文一起说。
那个保安就走了出去。
他出门时,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我和艺文急忙把目光移开。
他把门关上之后,艺文问我:“你和他谈什么?”
“没谈什么。”
艺文就岔开了话题:“现在,第三期电视恐怖小说已经录制完了。我读了你这么多关于虫子的恐怖小说,还是觉得第一篇最好。”
“你喜欢虫子吗?”我突然问他。
“我?”艺文笑了笑:“我喜欢。”
“为什么?”
“我喜欢没有骨头的东西。你说,鸟啊,猴啊,鱼啊,长得就是那个样子了,在电视上,在生物教科书上都能看得到,太熟悉了。可是,虫子不一样,它们长得奇形怪状,什么样的都有,很好玩。”
“我真没想到。”
“我还经常试图接近虫子。”
“那你就得变成虫子的模样,不然,它们就吓跑了。”
“你一定也喜欢虫子吧?不然,你不会写它。”
“不不不,我害怕那玩意。”
“有什么好怕的?”
“它们长着那么多的腿,像头发一样密麻麻,看起来就恶心。”
“其实,人倒过来就是虫子。”
他这话让我怵然一惊。
第四个周五,零点。
太太出差了,家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把所有的门锁好,坐在电视机前,打开电视。
这一天终于不刮风了,外面的月亮很圆,露重风轻。
今天讲的是我第三篇关于虫子的故事。
艺文坐在一片荒草中,他的脸很暗。天上的月亮弯弯的,猩红,像一只贪婪的眼睛。
当然,这个节目不是在外景地拍的,是在舞台上,用道具和灯光制造了这样一个环境。
故事是这样的:
有个和尚,他佛心固定,一心向善,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踩死一条虫子。
一天夜里,他正在打坐念经,一条黑色的虫子从蒲团爬出来。
这条虫子很怪,它的身子长长的,没有一根毛,光光的,有一种古怪的亮光,在黑暗中不安地闪烁。它好像忍受着某种非常的痛苦,身子一直在焦躁地扭动。
它摇头摆尾地爬上了和尚的身子,四处窜动。它爬过和尚的手和脚,爬过和尚的脖子,爬过和尚的脸……
和尚一动不动,继续保持禅静。
最后,这条虫子几乎爬遍了和尚的身体,终于,它爬下去,摇头摆尾地走了。
过了片刻,和尚开始扭动起来,浑身不安。所有虫子爬过的地方,奇痒难捱,而虫子走过的路线在他身上织成了网。
他跳起来,痛苦地抓挠,可是不顶事,他越来越难受,最后,撕破了袈裟,把全身挠得鲜血淋漓……
他被送下山,送进了医院,竟然没有一个大夫能治好他的病。
和尚歇斯底里了,像那条黑色的闪光的虫子一样,他满心焦躁,摇头摆尾,奔走在荒山里。他红着眼睛寻找那种虫子。
终于,他在一块石头旁发现了一条,他扑过去,准确地把它抓在手中,一口就把它咬断了,大口咀嚼起来……
一条虫子改变了一个和尚的佛性。
没想到,片刻之后,他身上的奇痒渐渐消失了,恢复了从前的样子。
这是一种害人虫。它藏在黑夜里任何一个地方。
今天,艺文讲得不错,他把这个故事讲得血淋淋的。
我全神贯注地看。
突然,我看见那个保安又一次出现在镜头里,他拿着一个简易的刈草机,慢腾腾地从黑暗中走出来……
我紧紧盯着这个瘦小的人,看他下一步有什么举动,或者说,看编导让他接下来干什么。
他走到艺文的身后,突然停下来,认真地察看艺文的头发。艺文的头发很乱,像荒草一样。
他似乎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继续讲着。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再也听不见他说什么了,死死盯住那个保安。
他定定地看着艺文的脑袋,没有下一步举动。
就这样过了好半天,他一直纹丝不动,我不由惊骇了。以前,我注意观察过几个装死的演员,中国的,外国的,都有破绽。而这个瘦小的人却高超,和一具站立的死尸一模一样!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别人家的电视能看到他吗?
我抓起电话,拨艺文的手机号。
电话还没通,门铃突然响了
半夜了,是谁按门铃?
我放下电话,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通过猫眼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是那个保安, 他爬到我家门口了!
他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他来干什么?
我不想开门,但是,门铃一直在响,显然,他知道我在家。
我咳嗽了一声,硬着头皮把门打开一条缝。
“是……你?”
他站在门口,礼貌地笑了笑:“对不起,打扰你了。”
“你怎么找到我家的?”
“是艺文老师告诉我的。我可以进来吗?”
“你有什么事吗?”
“那个电视剧的事,上次我们还没有谈完。我回去想了想,觉得……我可以进来吗?”他又说了一次。
我只好把门打开,说:“噢,你进来吧。”
他就进来了。
“来之前,我还担心会打扰你睡觉,可是艺文老师对我说,你这时候肯定在看电视呢。”他一边换鞋一边说。
“这不,正播我的恐怖小说呢。”
他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来。
“你演得不错呀。”我说,同时,坐在了他对面。
“都是编导安排的。”他笑笑地看着屏幕。
我也看了一眼屏幕——这时候,另一个他已经消失了,屏幕上只剩下了艺文,他还在孤独地讲着……
“关于那个电视剧……”他把目光从屏幕移到了我的脸上,开始了正题。
“你等一下,我先去一趟卫生间。”
“……好好。”
我起身疾步走进卫生间,掏出电话,继续拨艺文。我要跟他核实一下今天的节目。
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家。现在,是夜最深的时辰。现在,那个瘦小的人就坐在我家的沙发上……我越来越感到自己的处境很危险了。
电话终于通了。
“艺文,是我!”
“你又发现什么恐怖素材了?”
“今天的节目又让那个保安出场了?”
“没有啊。”
“我又在电视里看到他了!”
“你得去看看医生了,周德东!今天这个节目从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讲,根本没有其他人出现!”
“他来我家了……”
“现在?”
“地址不是你告诉他的吗?”
“我都不知道你家住在哪儿!”
我忽然想起来,我从来没对艺文说过我家住在哪儿!
他又说:“而且,他就是一个保安,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完了!”
“什么完了?”
没等我说什么,电话一下就断了,我低头看了看——没电了。
……艺文不知道我家里的电话,他无法打过来。
我傻傻地站在卫生间里,不知道何去何从。可是,我总不能一直在卫生间里藏着,我还得出去。
我四下看了看,镜子,化妆品,电吹风,木梳,洗衣粉,手纸……卫生间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当武器。
最后,我在马桶后看见了一瓶杀虫剂,很粗壮,我把它拿起来,塞进怀里,怀里立即就鼓起来,一眼就可以看出揣着什么东西。
这是我最后的武器了。
我揣着它走出去,看到那个保安正拿着一串钥匙在摆弄。那是我老婆的,上面有个漂亮的钥匙坠儿,是一块圆形的有机玻璃,里面凝固着一条虫子的标本。
我坐下来。
他敏感地看了我的衣襟一眼,问:“你怀里装的是什么?”
“没什么,是个,是个热水袋。”
“就是,天有点凉了。我租的那个房子没有暖气,很冷,最近一直想搬家。”
突然,我感到耳朵有点痒,就用手抠了抠,同时不自然地看了看他。
他立即敏感地朝我的耳朵看过来。
这时候,电视屏幕突然一黑,我的小说讲完了。艺文在黑暗的屏幕里低低地说:“虫子就在你家里,祝你好运……”
我抖了一下,随即按了一下遥控器,把电视关了。
我是在暗示那个保安,我要睡觉了。
他却没有告辞的意思,他像泥塑一样,继续看那黑糊糊的电视屏幕,一动不动。
房间里一片死寂。
只有我和他。
我打破了静默:“你……明天还得上班吧?哦,应该说今天了。”六岁以上的孩子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没事儿,我休假。”他看了看我说。
我干干地笑了笑,哆嗦得越来越厉害。
“你太冷了……”他说完,慢慢站起身,盯着我的衣襟一步步走过来:“一定是水袋凉了,你掏出来,我给你换点热水。”
“不……”我朝后闪了闪。
“你怎么了?”他诧异地看我。
“没怎么呀!”
他笑了笑,那笑意里隐含着一缕嘲弄,我明显感到他的眼神不像人的眼神!
我把一只手插进怀里,紧紧抓住那筒杀虫剂,就像一只羊羔面对一条软软的毒蛇,希望用它的角保住性命一样。
他突然说:“你小时候爱捉迷藏吗?”
我直直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又笑了笑,说:“我最喜欢捉迷藏了,而且,我藏起来任何人都找不到我。如果我不出来,他们永远找不到……”
我想他说的是真话。那天,他从黑暗走向黑暗,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下落。
“我可以用一下你家的厕所吗?”他突然说。
这时候,我才说出了两个字:“……你用。”
“谢谢你。”
说完,他转身朝厕所走去。也许,他上完厕所就该走了……
过了好长时间,我一直没听见他冲水的声音。
忽然,我想到了逃跑。
可是,这是我的家,我往哪里跑呢?
跑到朋友家去? 深更半夜把人家敲起来,说有个人在我家聊天,一直不走,我趁他上厕所就跑到你家里来了——那不是太可笑了吗?
渐渐地,我不抖了。
他还是没出来。
我有点惊诧了,抓紧怀里的武器,悄悄走到卫生间门口,发现里面黑咕隆咚,没有开灯。
我叫了一声:“常青!”
里面没有声音。
我敲敲门,又叫了一声:“常青! 你在里面吗?”
他不在里面在哪里?这个卫生间四周都是墙,没有窗子。
里面还是没有声音。
我轻轻扭了扭门把手,里面锁着。
我快步拿来钥匙,把门打开:“吱呀……”
里面静得可怕。我站在外面,伸进手去,打开里面的灯——我傻眼了,里面空荡荡,那个诡怪的保安不见了!
这家伙在跟我捉迷藏!
我的眼睛快速在卫生间里扫视着,判断他能藏在哪儿。
我猛地拉开淋浴房,没有人。
我又打开洗衣机的盖,还是没有人。
除了这两个地方,哪里都藏不住人了。
我静静地站立,一动不敢动,这样会使我的听觉保持极度灵敏,没有一点干扰。
四周太静了,就像一个没人居住的空房子。
——假如,有个人跟你在一个狭小的范围内捉迷藏,可是你找遍了所有的地方都找不到这个人,怎么都看不到他那张笑嘻嘻的脸,一直到天黑,一直到很多年之后……你再都没有找到这个人! 这是多么恐怖的事情啊。
这个卫生间没有任何地方可以逃出去,马桶管道都伸不进一个拳头,排风孔还不如碗口大,地漏像个老鼠洞……
我肯定,他就在这个卫生间里,正暗暗地笑着,可是,我却看不到他……
马桶里的水冒了一下泡,我紧张地朝那里看了看,忽然想起了我的那篇恐怖故事:有个人把一条满身都是毛的虫子扔进了马桶,最后它又变成无数的虫子爬了出来……
难道这个常青会从马桶里露出头?
我紧紧盯着它,它又没有任何声音了。
过了好长时间,我终于退出来,回到了客厅。
窗外是黎明前的黑暗。
我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又不甘心地站起来,悄悄走向卫生间。
突然,我的头皮“唰”一下就麻了——卫生间里的灯被人关掉了,里面漆黑一片。
我站在外面,朝里面轻轻叫道:“常青……”
没有一点声息。
我朝黑咕隆咚的卫生间里踏进了一步,伸手去开灯,可是,灯没亮。
我的心剧烈地抖了一下,赶紧退出来。
我拿来手电筒,朝里面照了照,还是什么都没有。我试探着走进去,半空中悬挂着一只毛烘烘的东西,差点撞在我的眼睛上。
我后退了一步,用手电筒照着它,定睛观看——是一只很大的蜘蛛,很多爪子都在慢慢地舞动,那是它的一种表情。
我隐约看见它长着很多眼珠,在手电筒的照射下,那些圆溜溜的眼珠,藏在密麻麻的毛毛里,闪着绿莹莹的光。有的眼珠在看我,有的眼珠在看我的身后,有的眼珠在看黑暗的天花板,有的眼珠在闭目养神……
我家卫生间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蜘蛛!
我极其恐惧,极其恶心,拿起笤帚疯狂地打过去,把它打掉在地上。
然后,我急忙低头寻找它的踪影。
它不见了!
光洁的地板上只有一只拖鞋,我哆哆嗦嗦地把拖鞋掀开,一眼就看见了它,这节肢动物蜷缩了所有的爪子,像死了一样。
但是,这骗不了我,因为它那些藏在毛毛里的眼珠都在死死地盯着我,有的眼珠盯着我的眼睛,有的眼珠盯着我手中的笤帚,有的眼珠盯着我的耳朵眼,有的眼珠盯着我的毛发……
我抬脚用力朝它踩去,它一下就软绵绵地碎了。
我抬起脚看了看,它的尸体已经支离破碎,众多的眼珠都爆裂了,只有一个眼珠滚到了一旁,圆溜溜地闪着幽光,还在盯着我。
我又一脚踏上去,这个眼珠也碎了。
我靠在墙上,开始胡思乱想。
我踩死了一只蜘蛛,这本来是一个芝麻大的事情,可是我担心,明天早上我看见一具七零八落的人的尸体散落在卫生间里。
他就是郊区电视台的保安常青。
那样的话,我就成了杀人犯,一个肢解尸体的变态杀人犯。
而且,我把尸体埋起来都不行,至少艺文知道,昨天半夜常青来了我家。
——如果,一个人因为杀死了一只蜘蛛而被判死刑,那将是人类环保史上的一件空前绝后的事情。
我疲惫地回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来。我的大脑好像没有润滑油的轮子,艰涩,滞重,缓慢,它“嘎吱吱”地转着,转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听见有个人在叫我:“周德东……”
我打了个冷战,却没有彻底醒过来。
那个声音继续颤巍巍地叫着:“周德东……我在这儿啊……”
我使劲睁开眼睛,确实有人在叫我。
“周德东……”
我昏昏沉沉地站起身,朝卫生间走去,那里面还是一片漆黑。
“是我……”
这时候,我才听清是有人在门外叫我。
“谁!”我已经受不了类似的打击了。
“是我,艺文啊。”
我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表,早晨五点十四分。
“这么早,你来干什么?”我在门里问。
“你把门打开。”
“我问你,你来干什么?”
“你怎么了?夜里,你给我打电话,口气那么惊慌,最后你说了一声‘完了’,电话就断了,我特别担心,就跑来了。”
我的心放了下来。
一确定他是我的同类,我蓦地感到他特别亲切,立即伸手开门锁,可是,我的手又僵住了。
我想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足以让我对他失去信任——他不是不知道我家住在哪儿吗?现在,他怎么突然找到了?
我把手缩回来,低低地说:“艺文,昨晚你在电话里不是对我说你不知道我家住在哪里吗?”
他似乎愣了一下,马上说:“我是不知道,否则,我夜里就赶过来了! 我一直等到天亮,才从我们的摄像那儿问到了你家的住址……”
是的,那个摄像来过我家,她是顺路,取几篇恐怖小说稿。看样子这个艺文没什么问题。
我终于打开了门。
艺文一步就跨进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我沮丧地说:“你进来再说吧……”
艺文跟我走进客厅,坐在了沙发上。
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他突然笑了起来。
“你怎么了?”
他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说:“其实,我跟这个常青一样,小时候捉迷藏,谁都找不到我……”
我愣愣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为什么我藏起来别人找不到我。”
“为什么?”
“我回家了。”
“你是说……”
“不过,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这样。”
我家卫生间确实离防盗门很近。可是,防盗门的声音是很大的,我没有听到一丁点声音。
“……他为什么这样做呢?”
“我想,他是个农村人,不懂规矩,解完手就悄悄离开了。”
“这太牵强了。而且,他不见之后,我明明打开了卫生间的灯,转了一圈,那灯就被人关掉了!”
艺文拿起手电筒就去了卫生间。他出来之后笑了,说:“是钨丝烧断了。”
我愣了愣,又说:“为什么偏偏这时候烧断呢?”
“周德东……”艺文看着我的脸说:“我想对你说一些话,你不要介意……”
“我不会的。我怎么了?”
“你的恐怖小说写得很好,很恐怖,可是,你也不要太专注于你的工作……”
“为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
“说啊,你到底什么意思?”
他盯着我的眼睛,终于轻轻地说出了一句:“我从你的小说中,看到了精神分裂的影子……”
我的心好像一下就掉进了冰窖里。
他继续观察着我的脸,小心地说:“我以为,你是察觉到这个保安有入室抢劫的苗头,才吓成那个样子,没想到……你是个作家,一定比我更懂得,心魔最可怕,一旦迷失在里面就成了无限循环小数,永远也走不出来……”
我突然意识到,我忌讳精神分裂这个词,我害怕听到它。难道我真的有什么问题了?
“但愿是我多虑……”他又小声说。
“我相信,我没有任何问题,是他有问题!”我一下变得有点气急败坏了。越强硬越说明没有底气。
他笑了笑,平静地说:“后来我在单位问过这个常青的情况,他很正常。他是一个保安,有组织,有领导,有兄弟,有姐妹,有闷郁的中学时代,甚至还有过一次失败的恋爱经历……”
我的心似乎踏实了一些。我最怕的就是一个人没有来历,没有表情。
“我觉得,你最好去找心理医生看看。”艺文最后说。
我再也沉不下心来写东西了。我总觉得这房子里还有一个人。
他在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包括我洗脸,刷牙,吃饭,发呆,解手,掏耳朵,贼眉鼠眼地四处搜寻……
最可怕的是睡着之后。
我不是画中人,我肯定得睡觉。睡着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即使有一万条虫子在我脑袋旁边爬来爬去,我也毫无所知。
它们就近近地俯在我的脸上,无声地注视着我的睡态,无声地聆听着我打鼾,无声地数着我有多少根睫毛……
我噩梦不断。
我在梦中梦见我做了噩梦,我从梦中的梦里醒来,睡眼惺忪地四下张望,窗外有昏黄的月亮,那是梦中的月亮。
……隔了一天,我给艺文打电话,问那个常青有没有上班。
艺文在电话里惊慌地对我说:“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坏了,那个常青真的不见了! ”
我的脑袋“轰隆”一声。
“你的猜测也许是对的,也许他真的有问题……”说到这里,艺文迟疑了一下,然后,他小声说:“你一个人多保重吧。”
终于,老婆回来了。
尽管她比我胆子还小,可是有她在,我的心里还是会稳实许多。
她乘坐的火车晚上到。
我开车接她回来的路上,艺文打来了电话,他问我:“你在哪儿?”
“我在外面。”
“他出现了! ”
“谁?”
“常青! ”
“他上班了?”
“没有,他给我打来了电话!”
“他在哪儿?”
艺文压低声音,颤颤地说:“我说了你别害怕……”
“你说!”
“——他在你家里!”
我一哆嗦,车差点撞到路边的梧桐。我把车停下来,颤颤地问:“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的手机上显示的是你家的电话号码!”
“他……说什么了?”
“他说,他迷路了。”
“还有呢?”
“他说完这句话,电话就断了。”
“哦……”我心乱如麻地挂了电话。
“家里出什么事了?” 老婆问,她察觉出了点什么。
“没什么事。”
说完,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嘟——嘟——嘟——嘟——嘟——”
没有人接。
那天夜里,我和老婆做爱的时候,开着床头灯。这不符合我们的习惯。
老婆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但是,她没有问。
我十分清醒地做爱,就像在毫不专注地打磨一件什么东西。终于,结束了,我像完成任务一样翻身下来,警觉地听着四下里的动静。
老婆还不知道内情,我要为她放哨。
她旅途劳顿,很快就迷迷糊糊地入睡了。可是,她又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说:“今天不是星期五吗?”
“是星期五。”
“你怎么不看你的节目?”
“我太累了……”
“噢,那你就赶快睡吧。”
说完,她又迷迷糊糊地睡了。
我感到这个世界又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孤独地看了看茶几上的那部电话机,它模模糊糊的。在我离开家之后,那个常青曾经用过它。此时,他毫无疑问就在这个房子里,正躲在暗处看着我……
突然,我想撒尿。
这时候,已经过了半夜,我有点胆怯,可我总不能不去,也不可能叫老婆跟我一块去。
终于,我下了地,快步走向卫生间。
我突然停住了脚,傻住了——卫生间的灯柔柔地亮了!
这个灯泡的钨丝烧断了啊!几天来,我一直没有换……可是,现在它莫名其妙地亮了!
我试探着刚刚走进去,门突然关上了。我猛地回过头,就看见了站在门后的他。
是他!
他还穿着那身保安制服,可是,他的脸却是一张蜘蛛的脸!
那一瞬间,我蓦地想起了媒体上曾经报道过的人面蜘蛛!
蜘蛛的脸被放大之后,竟然是这样的丑陋和怪诞!
那是一张三角形的脸,有很多绿莹莹的眼珠,有的在看我的眼睛,有的在看我的大脑,有的在观望外面的动静,有的在发呆,有的在假寐……
在众多的眼珠中间,有两片毛烘烘的嘴,不停地蠕动着。
狭窄的卫生间里站着我和他,显得有点拥挤,他的脸几乎贴着我的脸,我闻到一股腥臭的气息。
那两片奇形怪状的嘴蠕动着说:“你为什么不找我了?”
我呆呆地看着这个怪物,已经不会说话了。
他那张三角脸突然扭曲,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我藏了这么多天,一直在等你! 一直在等你! 一直在等你!!!……”
我缓缓摔倒了。
我的脑袋撞伤了,缝了六针。
我从医院回到家的第二天上午,我老婆发现她的钥匙不见了,那上面有她单位的钥匙,有家里的钥匙。
这件事一下让我见到了一丝光亮。
当天下午,我就开车去了电视台。
艺文不在。
那个摄像告诉我,他突然辞职了。
我一下意识到了什么,急忙问:“那个常青上过几次镜头?”
她想了想,说:“三次。”
我一下就懵了。
这期间,只要我给她打一个电话,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多简单啊,可是,这世上很多事就是阴错阳差。
接着,我去了电视台的人事部。
从一个工作人员的口中,我又得到了一些重要信息:艺文大约是半年前进入电视台的,听说,他以前是一个挺有名的化妆师。而那个常青就是他介绍到电视台当保安的,两个人是什么关系不详。
最后,我见到了人事部存档的艺文身份证复印件。
他本名叫张艺文,他家的住址我去过,给张艺涓送钱。
(真实度: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