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李漫2025-03-25 09:435,468

9

景元、至昭、天启。

他入世时朝野内忧外患,所有人都觉得敌国马上就要攻破西境十六城,大梁灭国指日可待。

如今国祚竟然已顺利绵延了三朝,帝王清明,良臣辅佐,举国盛世太平。

我道:“大梁就算在百年前灭亡了,也是时也命也,你们纵然力挽狂澜,又能保多久的太平呢?”

谢云沉替我拢紧了披风,回首看向越来越远的纸伞店:“国祚兴亡,苦的都是百姓,我辈让王朝的兴盛多延续一百年,百姓便多过一百年安定的生活。”

“人虽短寿,但倘若国泰民安,传承便能延续,这就是意义所在。”

在某一个刹那,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有一点懂他的想法了。

于我而言,世事如露如电,不过是眨眼之间,大梁百年前灭亡还是百年后灭亡,都是同一个结局。

对于寿命如蜉蝣般的凡人来说,一百年则是三代人的平安喜乐。

他们的生命如此短暂,可生命力却如此旺盛。

令人忍不住侧目。

我垂眸不语,看着手中的纸伞和兔子灯,嘴里回味着甜甜的桂花糕。

只我一人,会行至光阴的最终。

于是我将他最初的问题抛回给了他:“那么谢云沉,当年你我分道扬镳时,你都在想些什么?”

“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想起过我?”

他既然为了大梁付诸心血,又怎会因为留给我的东西没人拿走,而执着地留在世上呢。

在临死之前让人转交,不也是一样的吗?

这不合理。

他沉吟了半晌,避开了第一个问题:“我自然会想起你。我在朝时,总希望倘若你某日愿意下山,看到的人间都是平和安宁的。”

“我愿景里平安喜乐的人中,有你在。”

我握紧了伞柄,心想,也许这就是圣贤书里说的大爱无疆。

他爱我亦如爱每一个凡人,这感情和我到底是不同的。

我贪恋他的温度,本就如妄图囚禁一只飞鸟。

我能做的,只有咽下所有的私心,早日送他转世。

10

我顺着谢云沉的指引,连日奔赴丹阳。

丹阳城地接大漠,风沙漫天。

我面色不虞地看着远处戒备森严的军营。

谁能想到他当年竟把那坛酒埋在了军营内!

我和他面面相觑,一个旁人不可视的残魂,一个看起来二十来岁的老妖怪,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混进去大摇大摆地找东西的样子。

我与营中军士无冤无仇,自然不能像对待流匪那样全打晕了绑起来。

谢云沉指天发誓:“意外,都是意外,我以为我有生之年能亲手把它挖出来的。”

我无可奈何地作势要打他,他亦配合地叫唤了起来。

“别装了,谁不知道生魂没有痛觉。”我打马回到丹阳城墙处,打算去守城的士兵那里碰碰运气。

谢云沉负责在一旁组织语言编撰故事。

而我负责硬着头皮向士兵搭话,说自己是云城来的,祖辈在时偶过丹阳,在如今的军营处埋了一坛酒,现在想要取回。

谢云沉没憋住,笑了两声。

当我祖辈占我便宜显然让他很开心,我恼怒地投给他一个噤声的眼神。

我本以为那位士兵听了这略显蹩脚的故事,会把我赶走。

他却听得热泪盈眶,连声道如果那坛酒确实存在,会把酒挖出来交还给我。

军营不能随意放人进去,但是送个东西出来还是能做到的。

我看着他颇为感动的表情,终究还是咽下了“祖辈的酒有何令人感慨”的这种疑问。

谢云沉道:“倘若丹阳北麓军营地范围未变,应在北麓军营最南侧的榆树下。”

我逐字逐句地转述给了那个士兵。

他答应我们晚上会回到军营中报备,便让我们次日再来看是否能取到要的东西。

可风中不仅有他的话语,还有箭矢破空的声音。

箭羽掠过我的头顶,朝着城墙的方向凌空而去,眼看着便要直直没入方才与我们对话的士兵的胸膛。

我下意识飞身而起,渊月刀出鞘,凌空斩断了箭羽。

后续又是攻势更烈的几箭,我尽数挡下。

当值之人是个新兵,手忙脚乱地给军营内传递了信号,便要冲下城墙去守卫丹阳。

事发突然,丹阳城门非战时戒备并不算森严,只有几个兵士,皆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我看向黄沙尽处,只见一支军服迥异的队伍策马而来,为首者在马上张弓搭箭,瞄准我们所在的方向。

叛军的散兵游勇,竟胆子大到白日奇袭城邦了。

谢云沉还没来得及开口,我已掠入阵中。

北麓军军营地处城郊,离此处有段距离,当值官兵倘若等支援,怕是少不了折损人手。

事如我所料,我倚在城墙下擦拭完刀刃上的鲜血时,军中的驰援才至。

谢云沉在无人处帮我拭去飞溅到脸上的血迹,又问我为什么违背自己出世的准则。

我沉默良久,回答他:“我出手了,那个人可以不死。这种气候的敌袭,丹阳城势必无碍,但他必死无疑。”

或许是因为那个守城的士兵帮了我,或许是他对“祖辈的酒”的那种歆羡的眼神让我想到了谢云沉之前对人间的诠释,我不想让他在我面前死掉。

我其实不喜欢和太多人接触,因为这些接触会改变我的想法,让我在一直以来坚持的道和我想去做的行为中摇摆。

比如现在,我就觉得自己已经有些摇摆了。

11

第二天,那个士兵果然带来了谢云沉旧日埋的酒。

我在他欢欣而羡慕的目光中惶然逃离。

在谢云沉的要求下,酒被留到了晚上,我和他跃上屋檐,在漫天星子的照耀之下通宵痛饮。

说是通宵痛饮,不过是他就着我的手尝了一口味道,而我抱着拍开封泥的坛子,试图把自己喝到酩酊大醉。

可一百多年了,我逐渐变得千杯不醉,已许久不识大醉是何滋味了。

他惋惜道:“要是一直能是游魂之身便好了,我能尝到味道,酒液却不会少,如此好酒岂不是能喝上许多年。”

生魂……仅剩三魂中的一魂,能在天地间停留多久呢,能与天地同寿么。

我可以活五六百岁,谢云沉的灵魂能陪我几百年么?

我承认自己有一瞬的意动,可又马上清醒了过来:“生魂存世本就不合常理,你最好还是早日完成夙愿早日投胎,我也好放心。”

那坛酒很烈,我问他怎么想到将酒埋到这偏远之地的。

谢云沉道:“这酒是关外白酒,旧时丹阳北麓军军中宴饮所用,我磨了那人好久才得这一坛,只想着万一哪天你想开了下山,还能与我一道共饮。”

我少时嗜酒,常与谢云沉对酌。

因不敢耽搁课业,往往只喝些玉露酒、梨花白之类的酒。

“我本欲把酒埋在云城的院子里的,但没想到取酒那日,也是我给他收尸那日。”

“我便改主意了,想着要来带你看看塞外的军营,看看世上除了庙堂之高,还有边疆之远。”

有人居庙堂,就要有人守边疆。

“不做别的,只是看看……看看我这些年都在做什么,就当你也参与我后半段的生命了……”

他没醉,却像是醉酒了,喃喃着对我倾诉从前的事。

谢云沉当年与一群有志之士一拍即合,有人当了文臣,也有人自请做了武将,北麓军将领聂寒枫便是其中之一。

那时南麓军揭竿而起,叛出大梁自立为王,邻国大齐虎视眈眈,边疆战火不断。

聂寒枫带着北麓军赢下过大大小小的战役,战死沙场时才二十七岁。

家中爱妻幼子还在殷殷盼着他归家,他却已经永远葬身大漠了。

又一个为理想和信念飞蛾扑火的人。

但就是这些扑火的飞蛾,将破碎的大梁一点点拼了起来。

两种迥异的心情在我心头碰撞。

我现在其实多少能够承认谢云沉这种人的想法了,甚至对那份燃尽生命的赤诚感到有些敬佩。

但我从前的思维,又在和另一种视角无限重叠着。

我想了想,大抵是生命中重要的人走在自己之前这种视角。

12

我慢吞吞地对谢云沉说:“你这一路走来,遇到了很多人。”

他何其聪慧,长叹道:“很多人,其中不乏很多比我先离开的人。”

“叶惊秋,你不肯入世,除了认为观世之道是对的之外,其实还有不敢同普通人接触的原因,对吗?”

我没有回答,这亦是一种默认。

他与我并肩而坐,如过去那般摸了摸我的头。

“我从前不懂……纵然认为‘有为’不及‘无为’,也不过是所行道不同而已,下山又能如何,在尘世中生活又能如何?”

他少时只明白最浅显的原因,知道琅琊遗族的灭亡让我对人心失去信任,知道对我来说时间太过漫长。

反正最后都会奔向一个结局,过程如何便无关紧要了。

“直到我在朝为官时经历了数次刺杀,与我同道者,为官之人呕心沥血,为将之人马革裹尸。”

“我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在黎明前离去,即使我知道他们从不因殉道而后悔,也难以克制自己缅怀故友。”

说来也怪,我们未曾分道扬镳时对彼此的立场那样不屑,在分开后却反而渐渐懂了。

谢云沉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羁绊,爱上他对我来说是一种必然。

我那时已明了自己的心意,却又心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同族,所有人都会先我一步离开。

我怕自己不再心冷,只能独自思念与我有羁绊的人几百年,所以我不敢。

我以为岁月会给予我无坚不摧的内心,可它没有。

他有些怅惘:“我走得决绝,对大梁自然俯仰无愧,却总觉得你应当是恨我的。”

我心想,他其实没有必要因这不存在的恨意徒增烦忧。

毕竟对他来说,我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于是我说:“你我师兄妹一场,道不同罢了,何必言恨。”

我本不应与尘世勾连。

他则应该和故友同归泉下安眠,来世再做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当漂泊在天地中的一缕魂魄。

他神色微变,只重复着:“师兄妹一场……是啊,只是师兄妹一场。”

低垂着头的谢云沉看起来有些难过。

“你的时间还有多久?”我饮下坛中的最后一坛酒,却发现他的魂体并不摇摇欲坠,便有些困惑。

如今遗物已到我手中,他执念本该消散,为何还不能离开?

他却不见释然之色,反而神情郁郁:“你我还有一个地方没去,叶惊秋,你很急着送我走吗?”

谢云沉暮年病居的地方,竟就在曲亭山下。

10

明明离得那样近,他到油尽灯枯之时,却都不肯来上山见我一面。

他好似看穿了我在想什么:“我那个时候……已经老了,又如何敢面对韶华仍在的你呢。”

我很想说我其实并不嫌弃他会生老病死,但我终究没能说出话来。

因为我挖到了他留下的最后一个匣子。

里面放着没能送出的聘书、礼书和迎书,还有一枚雕工拙劣的方形玉饰,上面嵌着一颗已经腐朽的红豆。

凡间娶亲,要三书六礼。

玉饰是我初学雕玉时送给他的,三书上写的都是我的名字。

那些纸张被埋了太久了,已经脆弱而泛黄,如同这桩重见天日的秘密。

他的魂魄从身后轻柔地拥住我,我捏着他留下的书信,指节颤抖。

“我将往生,而你尚在尘世,我本不应再同你说这些,但我还是不甘心。”谢云沉苦笑着,“我至死也不知你心意如何……可我心悦于你。”

原来一身红衣,不是厉鬼,而是婚服。

我恍惚地想到,原来我与他是两情相悦啊。

无论是百年前还是百年后,我们都未曾向对方表明过自己的心意。

我知道寿数所限、观念所限,我们必然难以有好结局,又笃定他心中只有家国天下,从来没有偏爱过我。

而他后来才懂得我的恐惧,又以为自己的入世之道和我思想相悖,势必会受到我的厌弃。

所以我们一次都没有试着去找过对方,就已经在心里给自己判死刑了。

他在百年前写着永远送不出去的聘书,而我在百年后日复一日地翻着手记。

我眨了眨眼,感觉有什么久违的东西不受控制地从眼眶涌出:“谢云沉,我之前是骗你的。”

“一百三十二年了,我每天都在想你。”

大道之别,是那时的我们迈不过的天堑。

我们都知道自己拦不住对方,也都尊重对方的选择。

他叹息:“我也曾想三书六礼娶你过门,同你厮守一生,但终究一腔心血尽付庙堂。”

生魂滞留人间,是执念未散。

从一开始,他遗憾的就不是那三个具体的物件,而是遗憾自己终究没能与我相守,又怕我一个人孤独地终老山中。

他将千秋功名都留在生前,死后终于可以剖白自己的心迹了。

我伸手触碰他的脸,试图抚平他紧锁的眉心:“我亦心悦于你。”

“你所写的婚书,我都收到了。虽是残魂,六礼不能成,但至少可以做到亲迎吧。”

天地为媒,山河为鉴,我与他在曲亭山拜堂成亲,也算为这上百年的思念作结了。

自他走后,我再未动过绣婚服的心思,如今现找也来不及了,只得草草从住处取了一袭红衣套上。

“一拜天地。”

拜的是大梁十万山川。

“二拜高堂。”

我牵着谢云沉,恭恭敬敬对着元宁山人的牌位叩首。

“夫妻对拜。”

礼成。

我起身后,发觉自己再也无法像先前那样触摸到他的魂体了。

谢云沉的逝去,就像多年前一样不可挽留。

他似乎也知自己大限将至,想替我绾起垂下的鬓发,手却徒劳地穿了过去。

他只好长叹一声,那片冰凉的烟雾拂过我的面前,仿佛随时可能消散在风中。

谢云沉隔着阴阳,在我的眼上落下了一个不可触及的吻。

“我走后,你有空便多来看看人间吧。”

“你我道不同,我不能强求你入世,但曲亭山终年不见人烟,你偶尔出去看看,这人间还能替我陪你。”

“毕竟太平盛世,也算有我一份吧。”他大言不惭。

他在旅途中把自己这些年做的事向我展现了一遍,然后将选择权交给了我。

做官的人果真狡猾。

12

谢云沉少时立誓,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我只道:“我这种观念的人出山,不叫为万世开太平,那叫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但我终究还是决定步入人间,不是偶尔看看人间烟火,而是去走他过去的道。

虽然在出世与入世的高下之分上,我们俩仍然没有彼此说服对方。

对我来说,光阴尽头的结局仍旧没有不同。

但此时的我已经理解了谢云沉从前的想法。

他为了黎民百姓,而我只为他一人,也想尽力山河倾覆的结局来得再晚一些。

我只是希望他下辈子投胎转世为人时,这人世仍是太平年间。

我问他:“你为万万人入世,我为一人入世,可有分别?”

他予我一个虚幻的怀抱:“都是入世,有何分别?君子论迹不论心。”

谢云沉的身形愈发涣散,于是似有所感:“我好像要走了,叶惊秋。”

“家国天下已无须我惦念,但倘若真有忘川河畔、奈何桥边,我会用所有意识尚存的时间来想你的。”

此身生前许国,死后许我。

我看着面前空荡荡的曲亭山,久久不能言语。

数日后,一袭红衣行过长街,向京畿的方向策马而去。

自此不归曲亭山。

剧情标签:古言 虐文 破镜重圆

剧情梗概:一百多年前,琅琊遗族叶惊秋与自己暗恋的师兄谢云沉因理念不合分道扬镳,叶惊秋选择出世隐居,而谢云沉选择入世报国,两人不复相见。直到百年后叶惊秋意外发现谢云沉残魂尚在。两人决定践行旧时周游列国的约定,以此来送谢云沉往生。为此,叶惊秋不得不感受了各地的人间烟火,并且经历了雪灾、灯会、外敌犯边等事,逐渐理解了谢云沉的入世之心。最终,两人回到百年前分道扬镳的地方,那里埋着未能送出去的婚书,谢云沉为实现报国之志没能与叶惊秋相守。叶惊秋与残魂拜堂成亲后,执念消散,劝叶惊秋多看一看人间,叶惊秋决定入世承袭谢云沉过去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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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岁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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