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回廊亭尽头到岸边,不过一百多米,游过去还算不上难事。
久未曾下水游泳了,手脚都觉得有些生疏。在水底的时候,倒没觉得自己像鱼,只是觉得,十月的湖水真是够冷,四肢都快要被冻僵了。
被岸边的伺候人拉了上去,见易君书身边的入画匆匆跑了过来,一脸惊慌的问她,“悦大人这是怎么了?”
她只笑着挥挥手,道:“没什么事情,只是刚才在回廊那边一不小心掉进水里了,碰巧又突然想游泳,就干脆游到岸边得了。”
这话说的,真是鬼都不信。
但既然是宫里人,就该知道,有些话能问,有些话不能问,入画只说:“既然如此,就让奴婢先带悦大人入内殿更衣吧。”
一身上下都湿透了。再加上衣襟里面还缠着水藻,会不会因为风寒感冒还是其次,总不能这个样子去赴宴。那就连大宗师的颜面都一起丢尽了。
入画将她带到长秋殿内,一路走到易君书的寝殿,恭恭敬敬请她在屏风之外坐着,随手拿了易君书的外袍让她先披着,以免冻着。
早就吩咐伺候人去拿衣箱了,出门作客,自然是带着备用的衣服的。
不一会儿衣箱取过来,打开看时,入画却愣住了。
不知为何,连备用的衣物也被人用墨水泼了上去,染出肮脏的颜色。比起身上这身湿透了的,恐怕更不能看。
悦伶伊不由苦笑,这帮人,还真是赶尽杀绝。总不能出去再跟她们借一身衣服吧。
入画却什么都没有说,只立刻绕过屏风,拿了件易君书的衣服出来打算让她换上。但却发现,长秋君身量比她略微矮一些,襦裙差三寸,穿上之后,一眼就能看出破绽。
连入画也犯难了,就在此刻,易君书亲自进来了,大概是已经听说过之前发生的事情了。
看到殿内情形,她将入画叫到身边,低声吩咐了几句,入画出去了,隔了一会儿,又捧着衣箱再度进来。
是黑檀木的雕花木箱,花纹典雅精致,箱子侧面不怎么起眼的地方镌刻着慕容家的家徽,悦伶伊倒是一眼就看到了。
大概是明成君已经到了吧。给她知道方才落水狼狈万状的事情,心里竟然还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若是这一身穿着再不合适,也不知道下一件该试谁的衣服。打开衣箱,看见的是一件淡青色的常服,幸好合身。就只能穿着这件出去了。
换完衣服,入画将她方才脱下来的湿衣服收拾了一下,递给伺候人,吩咐说让拿出去洗干净了。
说着的时候,还笑着对她说,“幸好只是弄湿了,没染上什么颜色,要不然,这么好一身衣服,以后不能穿就太可惜了。”
不由让她愣了一下。
以她卑微的身份,弄脏了一件出门作客的衣服,也许还值得可惜两个字。悦氏其他人,哪怕是庶出的小姐,都绝对不会将这当回事。
连说出口都会嫌丢脸。
悦氏出身的人,天性豪奢,像悦伶伊这样的,就算罕见了。
公主府那边的两位小姐,不知道是怎么过的。常见到的是悦沉香,生性里有些洁癖,衣服只要上过身就绝不会再穿第二次。天蚕丝织成的锦帕,用过之后就随手丢弃,半分也不可惜。
连首饰都是,除了长公主赐下来的以外,别的一律戴过之后拿下来就赏人,跟前没有可赏的人,那就直接扔了。
这一位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但凡沾过人气的东西,哪怕是她自己的呢,都绝对不想再看见第二次。
这是要成仙的节奏。悦伶伊自觉是凡人,一向勤俭。衣服什么的,没穿到破损或者已然不合身的程度,就绝对不会轻易扔掉。但却未曾想到,同样是豪族出身的易氏,易君书身边的女官,还会这般在意一件衣服。
入画送她出去的时候,易君书人还在殿内,随手就将桌上的衣箱合起来收好了。
见悦伶伊往那边看,入画便低声解释道,“娘娘向来是那脾气,能自己做的事情,就不愿意麻烦别的人。”
同样是闺秀出身,处事作风,跟悦氏的小姐们倒是真天差地别了。
出了寝殿,却见慕容嫣然还在外间等着她。
身上还穿着人家的衣服,看见本人坐在这里,不由就脸红了一下。
慕容嫣然却笑着起身,道:“君书说不愿这么早就过去,陛下人都来了,我一个人上殿怪害怕的,就特意等一等你,陪我一起去吧。”
慕容嫣然就那样挽着她的手一路从中庭穿过,到了正殿那边,见各家的女眷都陆陆续续入座了。悦伶伊眼角扫了一眼悦氏那些人所坐的地方。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悦沉香,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怎样,反正没有给她留下位置。
慕容嫣然连看也没看那边一眼,一路就将她拉到了最前方,被屏风隔开的位置,让染香另搬了张椅子过来,就让她坐在自己身后。
北辰元凰颇为吃惊的看了一眼,还没问出口这是哪位。慕容嫣然便解释道,“这是悦伶伊,悦氏大宗师的女儿。”
北辰元凰嗯了一声,就再没问起别的事情了。
应该是早就知道她要入宫的事情了,只是,看起来,却像是一点都不关心的样子。
悦伶伊坐在原处,心里不由泛起一阵难堪。
她也算不上大宗师的女儿。
她甚至都不姓悦。
她的母亲原本是大宗师最小的妹妹,年少的时候,为了反抗家族安排的婚姻,和一个乐师私奔逃了出去,被家族里的人发现的时候,已经穷困潦倒,病的奄奄一息。
大宗师理都懒得理自己的妹妹,只把那个时候已经十二岁的悦伶伊带走了。那个时候她还不姓悦,她的父亲,那个乐师姓李,一个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姓氏。李伶伊是茶楼酒肆里唱大鼓书的小丫头。而悦伶伊,则将成为大宗师的养女。
大宗师那个时候也没有逼迫过她,只是带着冷淡的表情问她,“你是要留在这里,还是跟我回悦氏,做我的女儿。”
“那我的母亲呢?”就算面对巨大的诱惑,那一刻她还惦记着自己的母亲。
大宗师道,“她与我无关,她已经不再是悦氏的人了,而你,你身上依然流着悦氏的血脉。”
大宗师的相貌典雅精致,不笑的时候,就让人觉得冰冷难测。悦伶伊不喜欢那样的大宗师,可是她的眼睛很尖,她看到大宗师身上穿的是上好的丝绸,衣襟上刺绣的功底,比她见过最好的戏服上的绣花还要精致。大宗师指间的扳指,半点翠色就点亮了她的眼神。
父亲是个没用的人,连母亲生病的时候都拿不出买药的钱来。悦伶伊不想一辈子过那样的生活。如果做大宗师的女儿,就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她,再也不需要为钱烦恼。
十二岁的悦伶伊想不到更多的事情。她跪在了大宗师面前,道:“我愿意跟您走,请您一定让我做您的女儿。”
事到如今回想起来,都觉得那个时候的自己太过于卑躬屈膝。她想自己本质上大概就是个下贱的女人吧,为了眼前的荣华富贵,连自己的父母都可以抛弃。
但那些居高临下谴责她的人,却从来没有体会过贫穷的滋味。
三年之后,悦伶伊得到消息,她的母亲缠绵病榻许久,饥寒交迫,终于把自己熬死了。传话给她的人,以冰冷的语气告诉她,直到她母亲在痛苦之中病死,大宗师也没有给过一文钱的施舍。
连提起她的名字都不允许。悦氏已经将这个人从族谱之中抹去。叛出家族的人,不配再得到家族的怜悯。就算是曾经最心爱的小妹,大宗师也能毫不犹豫看着她死。
这就是悦氏,悦氏聚敛成性,赚钱的时候剥皮砸骨锱铢必较。用的时候,又像泥沙一般散出去毫不怜惜。但即便富可敌国,大宗师连一文钱都不愿花在曾经背叛过他的人身上。
知道自己的母亲死了,悦伶伊连哭都没哭过一次。家里人窃窃私语,说她这性情,简直同大宗师一模一样的凉薄冷酷。她根本不屑于为自己辩解。
那些日子她忙着拼命。她幼年时只会唱大鼓书,没读过书,不知道世家闺秀的礼仪准则,路不会走,话也不会说。一切都要重头学起,每一天只睡两三个时辰。大宗师要她变成合格的悦氏的女儿,她就必须做到。她没有时间为母亲哭泣,因为害怕若是她哭泣,连她也会被大宗师抛弃。
追逐在她身后,逼迫她不断努力的,就是这可怕的恐惧。
但无论再如何努力,阴影都一直跟在身后,当被别人看到的时候,她总就觉得,透过对方的目光就能看到,她不过还是昔日那个卑贱的女孩,依靠着背叛与出卖,才走到这一步,而下一步,却举步维艰。
不像钟情或者小太子,天生就是万千宠爱在一身的。无须努力,也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宴至中途,北辰元凰说,懒得再应酬了,寿辰的礼物已经给慕容嫣然了。也约定好了,今夜临幸明成殿。原本是给慕容嫣然庆贺生辰的事情,他也用不着非得在这里应付那些不相干的人。
慕容嫣然跟易君书自然是要留着的,一个是寿星,另一个是主人,若是离开了,未免对前来恭贺的人太过无礼。易君书本来是想叫入画去送北辰元凰的。慕容嫣然却随口道,“伶伊,过去陪陛下四处走走吧。”
说着又对北辰元凰笑道,“陛下从前就说,六宫之中,唯有长秋殿风景最好。既然今日来了,回去的时候,沿途看看风景也好。”
悦伶伊慌忙起身跟了过去。北辰元凰看了她一眼,似是也没有打算拒绝,她便松了一口气。缓步轻行,跟在北辰元凰身后不到一米的地方。
自帷幕之后离开内殿的时候,从屏风的间隙看过去,就见悦氏那些夫人小姐们怨毒的目光望了过来,不知为何,她心里竟然还觉得挺痛快的。
大不了,从今日起,直到入宫之前,就不回悦府得了。六庭馆给她们宿夜的殿所虽然不及悦府雕梁画栋,锦绣楼台的华丽。但住着却舒心很多。只要大宗师不召她,她就用不着回去受那些委屈。
走了片刻,北辰元凰突然开口问道,“汝身上这件衣服,似是嫣然的。怎么回事?”
悦伶伊低声道,“是臣女不小心,失足从回廊亭上跌了下去,弄湿了衣服,因此借明成君的衣衫来替换。”
北辰元凰轻声笑笑,道:“回廊亭那边栏杆也有五尺高,想失足跌下去,怕是有难度。”
这样随口胡诌,算是欺君了。但北辰元凰却一点也不介意。
要在后宫过得太平,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得有涵养。什么事情都能忍得下去,才能少给君王添麻烦。不管是被谁给扔下水去的,悦伶伊不动声色,将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不诉苦不告状不惹事。就让北辰元凰挺欣赏的。
当初大宗师提到想送悦氏的女孩入宫的时候,他就有些烦恼,真心嫌后宫太挤了。但悦氏的人,又是不能拒绝的。
为这件事,心里其实也不痛快了许久。但方才,见慕容嫣然对这个悦氏的年轻女孩颇为看重。又聊了几句,便觉得,也不是很讨厌这个女孩。
经过小径花道的时候,秋日的落叶轻缓的飘到了眼前。悦伶伊伸出洁白纤细的手掌,将泛黄的叶接到手里,又轻轻一口气吹了出去,看叶子渐渐飞向远处,那一刻的神色里,几分少女的天真迷茫,倒让人莫名心中一动。
北辰元凰便问道,“你很喜欢叶子么?”
她轻轻摇头,道,“不,只是觉得这落叶,同女子的命运也差不多。到了时节,就必须要离开所依傍的树枝,随风而去,命运让它落在哪里,就会到哪里,终究是不由自主的。”
北辰元凰笑笑,道:“换个角度去想,也许是叶子乘风而去。抵达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她却只是轻笑笑,道:“陛下说的是。”
北辰元凰又仔细打量了她两眼。
浓密厚实的乌发,以四支金钗盘在头顶。宫里的女人都知道,北辰元凰喜欢素淡的装束。日常所见,十之八九不是乌木就是白玉。或者便是新鲜绽放的花朵。像黄金这样代表俗艳的饰品,是没有人戴的。
只是放在面孔娇小的少女脸上。倒也算合衬。原本是清雅秀丽的人,就算戴着俗物,也不至于招人厌烦了。
随口便问她,“入宫的日子定下来了么?”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若是民间,问待嫁的女子,你什么时候过门之类的话,不仅失礼,恐怕也得不到回答。
但入宫参上又有所不同。归根结底是臣子侍奉君主。身为君主的人,问臣子何日上宫,其实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悦伶伊低下头,轻声道:“年底的话,宫里和家里都要忙碌了,怕是顾不上这些事情。大宗师不愿拖到明年,因此可能就是下个月了。”
没有人跟她说过什么时候送她入宫,都是她胡乱猜测的。对君王坦诚相待的心情压倒了少女的矜持,干脆就一五一十,全部都说了出来。
北辰元凰道,“宫里你很少走动吧,今日就自己四处看看吧,喜欢哪个殿所,回头告诉持中殿的方尚宫,朕就将那里给你留着。”
悦伶伊慌忙道,“臣女不敢僭越。”
她算什么,选殿所的事情,可是要家里跟皇室一起商量的。怕是还要德太妃发话才算。她若是随随便便就那么挑了,回头恐怕是要被大宗师责备的。
北辰元凰似是也想到了这一点,便轻声道,“也是,回头让德太妃帮你定吧,她从前久居在宫里,一定能帮你挑一个好地方。”
就这么闲聊间,也已经走到了持中殿外,悦伶伊知道自己不便进去,躬身施礼,正要告退,北辰元凰却叫住了她。
“等一下吧,既然今日遇到了,总不能就这样让你空手而归。”
即将入宫的人,被他遇到了,是该赏的。北辰元凰自顾自走了进去,方凌烟沉默不语,站在悦伶伊身后等待着。
隔了一会儿,殿内有年长的女官出来,捧着木匣过来。她慌忙接过,就算北辰元凰未曾再出来,依然是叩拜谢恩,山呼万岁。
免礼起身之后,打开匣子来看时,就发现里面是四支银步摇,簪头以粉玉作成精致的梅花形状,银色蝴蝶停在花瓣之上,翩然欲飞,蝶尾流苏之下缀着大大小小的彩色晶石,的确是非常漂亮的首饰。
方凌烟站在她身后,轻声道,“陛下不喜欢纯金的饰物,回去之后,就把现在戴着的簪子换掉吧。”
也不知是好心,还是在鄙视她的品味。她却只温婉笑笑,回身施礼道:“伶伊谢过方尚宫提点了。”
对方点点头,收起手中纸伞,缓步入殿。偌大的持中殿前,此刻再度只剩她一人。
不由轻声叹口气。
要走回长秋殿那边,其实还挺远的。今日发生了这么些事情,不知大宗师会不会叫她过去问话。
捧着北辰元凰御赐的首饰。想到那个人说话时淡漠的样子。温柔不过是假象,她要嫁的那个人,大概今生今世,都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吧。
想想还觉得挺失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