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女的性格,北辰元凰心里是有数的。他同安成君一样信任碧女,知道她说有办法,就一定是真的有办法。
隐约却有些担忧。
安成君说,其实,若是眼下碧女身体还好的话,完全可以同他合作,暂时将阴阳道封印一部分,保证它不要崩毁。拖延十天半个月,一方面可以多收集一些骸骨,另一方面,慕容瑾往天启多跑两趟,多带点小鬼回去解决利索,鬼炉还能再省点骸骨出来。
但以他的诊断,碧女绝对没有余力再开两次法阵。再残酷一点说,人能不能拖到十天半个月以后,那也是问题。
北辰元凰心里清楚,碧女在考虑修复阴阳道这些事情的时候,就早已经将自己的生死与结局置之度外了。
他改变不了碧女的想法,但他原本是可以阻止这一切的。
如果一开始,就不要让碧女参与这边的事情,不要让安成君见碧女。也许,碧女就不必做这些事情。
但现在,大局已定,能做的,就只有等待结局。
钦天监的人将抓来的恶鬼按道行分了级别,慕容瑾在允许的范围之内,将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当天就离开北荒,连夜赶路,要尽快处理恶鬼,以免再生变数。
北辰元凰在入夜的时候去看碧女,见她已经坐了起来,换了一身白色道装,雪白的长发绾在头顶,唇间半点胭脂。苍白如雪的面孔,依然如昔日一般清丽动人。
大概是因为即将要开阵的缘故吧,面前堆了一堆草图与公式,正在专心致志的计算中。北辰元凰远远看着她,都觉得不忍心打扰了。
安成君的鬼炉也是这一夜开始运转的。地方离广邪清法殿不远。往窗外看,就能看见青烟弥漫在荒野之上。场面倒是挺大的。
青碧色的鬼火在鬼炉之下烈烈燃烧着,随风而起的时候,鬼影重重,连风声之中似乎都传来呼啸哀嚎的声音。这般声势,比人间焰火,绚丽千百倍。
以凡人之力,借器械之功,做出这样大规模炼鬼的事情,安成君也算是一代神人了。
碧女从头到尾,未曾往窗外看过一眼。并不是不感兴趣,而是,知道自己的任务繁重,所剩时间又已经不多,因此分外专注罢了。
北辰元凰默不作声的走到寝台边上,将碧女连人带书稿一起搬到内侧,帷幕内以夜明珠照着,光线柔和却不刺目。他让伺候的人将寝殿内的宫灯依次熄灭。躺在碧女身边,听着绘图的沙沙声,就那么渐渐睡着了。
总觉得相处的日子应该不会长久了,因此分外珍惜。
醒来的时候,见碧女没有在继续画图了。人倚在床边,竟然在静静的看着他。
那直勾勾的专注目光,似乎特别给人压力,北辰元凰几乎以为自己是硬生生被她看醒的。
起身问碧女,“事情都做完了么?为什么不去睡会儿?”
碧女道:“没什么时间了,安成君那边快要结束了。”
结束之后,就要开阴阳道的法阵,看她这个样子,彻夜未眠,应该也已经准备好了。
北辰元凰意识到碧女是有话要对他说,因此一直沉默着。
碧女说:“当初我离开这里,跟你去天启的时候,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走到这样结局。但是,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以后,若是我不在你身边了,也不必为我愧疚。”
离开北荒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心性很天真的人。
在那样的环境长大,阴阳师虽然淡漠,却一直给她最好的一切。她和阴阳师一起修习医道的时候,曾经见过很多牧民,他们毕恭毕敬的将她当做神女来供奉。因为这无限的崇敬,因此也与她保持着较远的距离。
在到天启之前,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人的心,也可以这样复杂。
勾心斗角,倾轧算计。为了那所谓的权势,不断为别人下套,然后再被别人套死。
源采依想要下毒给她,然后很快又被别的人害死了。即墨忧对她做了很多事,然后,别的人,也在不动声色间,在琐碎无谓的事情上给即墨忧添堵。
哪怕对自己全无好处呢,只要言语上能亏到对方几句,就觉得心里痛快,哪怕因此招致对方的报复,来来往往,只当是过招了。
这样的生活,落在旁观者眼中,未尝不是一场好戏。只是,若要自身参与其中,那人生就太过于悲催了。
碧女从不觉得自己比别的人更高尚些。即墨忧对她做的事情。她也不是做不出来,只是懒得。
世间环境十之八九大抵如此,总有一些人觉得,想要的东西,只能靠争斗得了,斗跨对手,拉拢有利的盟友,利用,算计,攻伐,到最后得到的果实,才觉得甘美。
碧女不那么认为,碧女觉得,只依靠自己一人,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这世上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坑害另一个人去争夺。一样东西求而不得,那就去拿别的好了。都是浮云流水,无必要为之动摇心境。
这世间,好斗的人终究是少数,像碧女那样想得开的,也是少数。多数人身在大环境之中,站在对自己有利的一方,没有本事斗,也没有本事自保,拉帮结派,明哲保身罢了。不过就是对环境的一种适应。上到庙堂,下到村野,归根结底,也就那么一回事。
碧女为人随和,非常尊重别人的想法,并不是一个难相处的人。她不喜欢那样的环境,却不是完全不能适应,只是想想就觉得,那样的人生,毫无乐趣毫无意义。能离开的话,为什么不呢?
所以她想开了,她决定离开,再也不回去。
至于留在天启的那一双儿女,那并不止是她的孩子,还是北辰元凰的孩子,是北隅的太子与公主。就算她不管,应该也有别的人管吧。这一点,她丝毫也不在意。别的人或许会觉得她冷酷无情。但是,就自身而言,她心安理得。
身体的创伤至今还未曾痊愈,也许永远都好不起来了。想起的时候,就无限憾恨,但却不是怨恨,而是反思自己术法不精,学艺那么多年,竟然还是被别人攻破结界钻了空子。这失败的耻辱曾有一段时间让她非常之想不开,但现在,却已经觉得无所谓了。
人生在世,也许偶尔失败一次,也是难得的经历。世间术法最强者,也许就只有一人,难道不如这个人的,就该统统去死么?
这些都没有什么,只是,这一直折磨她的痛苦,让她寝食不安,没办法安然舒适的活下去。
仅此而已,她没有怨恨即墨忧,现在想想,还觉得挺怜悯的。她觉得即墨忧那样的人,活得真是太可怜了。
因这一层怜悯的缘故,她一次也没有跟北辰元凰提起过即墨忧对她所做的事情。
法阵即将开启,她让墨雪进来,以紫凶十三弦弹奏一曲,为她送行。墨雪只随手拨了几下琴弦就断了。
她看着这与自己相伴多年的琴,心里无限伤感着。预感这一次去了,恐怕就真的回不来了。
天已经大亮了,鬼炉还在持续运作着,安成君上殿来汇报进度。北辰元凰更衣出去见他,寝殿内只剩下碧女与墨雪在,她挥手将墨雪招至身前,想最后再确认一些事情。
明明是在身边带了那么多年的人,今时今日,却骤然觉得有些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