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帷。
昔日十里宫灯繁华盛景的地方,如今因为多年闲置,已经渐渐没落下来,平日里也无须那样多灯火点缀,只有回廊拐弯处,与各殿所飞檐之下,悬挂着绯色小灯,只作照明之用。
每日入夜时分,值夜的女官会过来上灯。远远看过去,纤瘦轻巧的身子,简直就如同鬼影一般。平日里没什么事的人,是绝对不会靠近这边的。到了这个时候,连值夜的人都退出去了。一间间殿阁的门虚掩着,穿过长廊的时候,只听见风拍打纸窗的声音,毕竟是冬日了,安静的连鸟鸣声都听不到。
宫灯帷号称九重阁楼十层殿。昔年先皇退居的龙华殿,便是重重殿阁的最后一层。地方不是很大,好处就是清净。宫灯帷原本就已经是僻静的地方了,到了宫灯帷深处,简直半点人声都听不到。只有风在耳边低吟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在这样的地方生活,难道不会寂寞么?她记得,先帝自慕容皇后自裁之后没过一两年就搬到了这里,深居简出,时常发脾气不让伺候人入内,连朝政都不怎么理会了,一住就是十数年,那般心境,寻常人是无法理解的。
殿所之内空空荡荡,昔日所用的家具器皿,全部以白色轻纱覆盖。打眼望过去,就知道大概是没有她要找的东西。
提着宫灯,缓步走到后廊,一步步拾阶而上,进了阁楼,见阁楼之上,与别处不同,几乎完全空着,什么都没有,只在门廊对面,悬挂着一幅画像。画像前,放着一个金色纹龙的蒲团。
慕容嫣然着魔一般走上前去,提起宫灯,借着这些微灯火,看向画中人。
手中宫灯坠落在地,烛光被风熄灭,凉薄月色之下,那张面孔,反而更加清晰。
这才想起来,昔日慕容皇后失宠之时,曾自创妆容,素面淡唇,仅以绯色胭脂在眼角绘出泪滴图案,又贴水钻为饰,称之为胭脂泪。宫中女官竞相模仿,后来被先帝看见,大怒,说这般打扮,怨色深重,有失内宫体面。自那之后,六宫之中就无人敢作那样打扮了。
灯火已经灭了,一时之间,也不想再摸黑出去,她索性在蒲团上坐下,与画中人对视。
四周不知何时,已经开始被弥漫的黑暗淹没了,像是坐在墨色深潭中一般,渐渐看不清周遭环境,触手皆是虚无,恍惚中,似乎听见女子低声轻笑的声音。
“什么人?”她惊慌的站起身,手边无意之中触到什么东西的声音。想了半天,才意识到那应该就是她带过来的宫灯。伸手将那灯抓在手里,软纸质地的灯罩在掌中被揉皱。到如今,只有这完全不能用的灯,是她与现实之间的联结。
也是道门出身的人,知道自己已经在无意之中闯入别人设下的法阵。就算心中恐惧,也知道此刻最忌是慌乱,渐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以静制动,观察周围的状况。
似是黑暗中的墨色渐渐被清水冲淡,月光再度自圆形小窗透入室内,映出房间里朦朦胧胧的影子。她却依然不敢动。
这月色太美,并非今时今日风景。她还在幻境之中。回头间,便看到一身红衣的女子自她身边走过,在小轩窗下梳妆台前坐着,拿起木梳,拆开发髻,整理满头青丝。
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梳妆台,铜镜,座椅,寝台,轻纱帐,美人榻,宫里常见的那些家具,一样样自虚空之中浮现出来,唯有慕容嫣然所坐的地方,还留着那金色的蒲团,在这一看就知是宮眷寝殿的地方,显得万般突兀。
月色之下,暗青的铜镜中,映出胭脂红泪,怨色深重的惆怅神态。今时今日,在这里看见那张面孔,她心里只觉得惊悚。那是慕容皇后,她的嫡亲姑母。但从未有人告诉过她,她的姑母会变成这样的邪灵妖孽。
镜前的人一边梳头,一边幽幽的唱起了一段小曲。
朱唇粉面画目眉,忧愁梳妆台。
昨夜思君君未来,小楼空等待。
……
在这样的深夜之中,听到这幽怨的曲调,看着昔日中宫皇后,化身怨灵,在自己眼前低声浅唱。倒不至于吓到魂飞魄散,只是心中凄楚,她忍不住一步步走上前去,几乎已经走到妆台之前,突然听到身后门扇一声重响。她吃了一惊,回过头的时候,却见门依然如来时一般虚掩着,并无人进来,再回头,见慕容皇后以怨恨的目光看了过来,竟然伸手去抓她的手腕。肤色如玉,五指修长柔美,只是,尚未触到她的衣袖,那只手就已经迅速凋零变黑,片刻间化为枯骨。身后有人抓住了她的肩膀,将她紧紧护在怀中,身后传来一声痛苦的尖叫。怨灵消失无踪,光一点点回来,一点橘色温暖灯光落入她的眼中,她眯着眼,适应许久才看清,是北辰元凰手上贴着符咒的宫灯,散出从容不迫的光亮来。
殿内幻境消弭,那些虚幻的家具如同溶解在水中一般消逝不见,慕容嫣然这才骤然意识到,她自己已经走到楼台边缘,只差一步,就要失足自二楼的高度坠落下去。
倒是不至于因此丧命,但重伤是免不了的。此刻惊魂甫定,看着灯火之下北辰元凰英挺的面孔,险些忍不住哭出来。
北辰元凰也不说话,牵着她的手沿着楼梯往下走,一直走到龙华殿五十米开外,才站稳,看着她的眼睛,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没事吧?”
两个人同时开口,问出的却是不同的话。她先低声道,“没事,幸好由你在。”
然后静静看向北辰元凰,丝毫不掩饰眼中的疑惑。
北辰元凰叹口气道:“君书提起那个人,我无论如何不能安心,所以过来看看。”
慕容嫣然道:“这边的事情,你早就知道了么?”
迟疑片刻之后,北辰元凰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