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凤先低低的笑了，道，“安成君这样骄傲的人，也会虚言安慰别人么？”
安成君不语。
北辰凤先接着道：“她此刻已经成妖。我在她身边多一刻，就只能让她多衰朽一分。但我知道，妖是为执念而生，就算我离开，阴阳道事毕，她依然会死。是么？”
安成君的确不是会说谎的人，他只能回答，“是。”
北辰凤先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每时每刻，她都有比我重要的事情要做，每一次，我都只能退让，给她余地。”
“这怕是最后一次了吧。”天色渐晚，暮光在他脸上投出浓重的阴影，说不出的阴郁。
他轻声问安成君：“太子什么时候会来？”
“明天。”在这一点上，安成君有绝对的自信，他是太子的师尊，就现在而言，他让太子做什么，太子都绝对不会违逆。
更何况，是为照顾碧女。
北辰凤先点了点头，道，“那我就可以放心了。”
无必要等到最后一刻了，此时，便该再看她最后一眼。
他轻声说，“我要走了。”
不是对安成君，而是对碧女说的。
那一位一如既往置若罔闻。他一步步走出大殿。却在经过的时候，被碧女伸手拽住了衣角。
冰一般的黑色瞳孔向着他的方向看了过来，看不出什么挽留的意思。那一位，就只是静静的凝视着他，眼眸如黑色玻璃，空洞而无表情。
北辰凤先苦涩的说，“此生注定是没有缘分了，你我来生再见吧。”
那一位不动，宛如石雕一般。说起来，此时的她，其实已经是再生为人了，前世种种，究竟还记得多少呢？
哪怕只是片段残留，此时此刻，都已经让北辰凤先心如刀搅。
他伸出手，在碧女冰冷的指尖，一点点抽出自己的衣角。倒退着，慢慢走出大殿。
碧女没有再挽留，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保持着石像一般的姿态，静默的看着他，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
那是来自于前世，恍惚之间的最后一丝眷恋。
殿内烛光摇曳，安成君轻轻的叹了口气。
他离开的时候，碧女就没有什么反应了，即便魂魄只剩碎片，意识残缺不清，在她心里，北辰凤先终究是与众不同的。
不知若是见到北辰元凰，又是什么反应，只是，安成君不敢再冒险了，她现在已然太虚弱。
回到罔山行宫之后，安成君同北辰元凰说了碧女的情况。有碧女复出，阴阳道的事情倒是可以放心了。
至于碧女本身，那真的是此生无缘再见了。北辰元凰若想要再见到她，怕是得等她再死一次之后，看一眼遗容了。
人间之事，没有比这更哀伤的了，可是，也不能不实言相告。
又提了这些日子想让太子过去照顾碧女的事情。北辰元凰将太子叫了过来，让安成君将碧女眼下的状况大致跟他说一遍。
原以为已经死去的母亲，骤然复生在眼前，但却已经虚弱不堪朝不保夕，过不了多久又要再度死去，这种事，不管是任何人，想必都难以接受。
为了免太子太过于难过，北辰元凰特意叮嘱他，不要告诉太子碧女已成妖身的事情，就只当她是提前复苏，尚未恢复过来算了。至少，能让太子少难过十天半月也好。
身为父亲的人，也就只能为他着想到这种地步了。
世间尘缘凉薄，的确是让人伤感的事情。对北辰元凰也是同样，分离多年，此时此地重逢，明知那个人还活着，却再也无法触碰。他心中亦是万般苦涩，难以言喻。
太子叩首道，“母亲沉眠多年，此生有机会再与她相逢，儿臣幸甚。儿臣会好好照料母妃的，请父皇放心。”
心里是怎样想的，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太子是沉稳的人。万般情绪波动都压在心底，但却能轻易让人放心。
北辰元凰便点头道，“那就只能托付给你了。”
人年龄大了，许多事，便只能交由儿女来做。幸好，这是个能让他放心的儿子。
到了北荒之后，因为天气苦寒的缘故，北辰元凰有些不大好适应，反倒比在宫里的时候病重许多。即墨忧就一直在他身边照料着。
罔山行宫不比内廷，殿所空阔，相互之间多以屏风间隔，出入便有些不便。太子自幼年时就与即墨忧不甚相熟。如今已经是少年了，更该回避。因为不愿与即墨忧碰面的缘故，也不大愿意一直待在罔山行宫这边。
这下正好，每日清晨问安之后，就直接去广邪清法殿那边，将需要处理的朝政也放在那边做。还可以顺便照料碧女，倒是一举两得。
只是照顾碧女这件事，却让一向从容淡定的太子险些崩溃。
他初到广邪清法殿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过去的，安成君忙于勘探地脉，没空去送他。
起初看见外面林子的河边，乱七八糟的扔着衣服还有果皮之类的，还有脖子上挂着包袱的活尸蹦来跳去，就觉得有些吃惊。
但也不至于被吓到，身为安成君的嫡传弟子，他也算是阴阳道传人，知道阴阳师擅长操纵活尸。只是，那些面色灰败的尸体，似乎与安成君昔日告诉他的，阴阳师培育活尸必须要色如好女的高标准严要求有些不符。
何况，活尸带着垃圾到处乱蹦跶，未免太过于诡异。
进入广邪清法殿的时候，眼见一个瘦弱的白发女子披头散发匍匐于地，当时就被吓了一大跳。
还以为是遇见了传说之中的白发鬼，心想这地方不愧是阴阳师昔年所居的广邪清法殿，真是什么都有啊。
但将殿内上下翻找，再没见着别的活人之后，他才骤然反应过来，那如同白发鬼一般枯槁瘦弱的女子，便是他的母亲。
那个人，始终埋首于术法的卷册之中，对他也是视而不见不闻不问。太子一开始觉得没什么，大概就是刚醒过来，脑袋不大清楚吧。
死而复生的人，失忆什么的，也不算很奇怪。虽然贵为太子，但在照顾人这一方面，其实他还是挺有经验的。宫里比他年岁略小一些的净公主，从小就是被他照顾大的。如今碧女心智不全，跟小孩也没什么两样。太子很快反应过来，掳袖子就准备开工。
他将殿内那些收集垃圾的碍眼活尸都赶了出去，院门关上，先将殿所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青石地板都被他擦洗的一干二净。术法卷册，也分门别类重新整理了一下。桌子收拾干净，空出一大块地方，又将碧女整个人拖到了桌子那边，让她坐在桌子上继续看卷册。
碧女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他花了好长时间，去跟碧女解释，说自己是她的儿子。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有没有听进去。总之，好歹碧女是顺着他的意思坐在了桌子旁边。继续埋首于术法卷册的研究之中。
太子百无聊赖，见她头发凌乱，许多地方都打结了，便拿了梳子来，为她整理打结的头发。为了不弄痛她，细心的，一点点将纠结在一起的发丝拆开。
碧女被干扰到，抬起头，迷惑的看着太子，还是一副不认识的表情。
太子再度同她解释了一遍，说自己是她的儿子。
大概是听明白了，这一次，碧女似是轻轻点了点头，皱眉思索片刻，看在是传说中的儿子的份上，她随手将一堆心爱的术法卷册丢给太子。接着就再度沉浸于术法的钻研之中。
在她的意识层面之中，除了术法，别的一切都模糊不清。
太子沉默片刻，不想再打扰她，便独自坐在了殿所门前。
多年未见，一直安安静静的看着她，也算是幸福。
等到夜幕降临，殿所中的光线也渐渐昏暗起来。附近不知有多少的乌鸦扑簌簌地飞着，很不耐烦地在广邪清法殿前面的空场上拍着翅膀起落。
这一片吵闹声，让碧女从铺满遍地的术法卷册中抬起头来。太子在殿外的门槛上坐了半天了，碧女抬起头来正好看见他。
碧女的眼神是很茫然的，不仅因为天暗看不清楚，还因为他盯着术法卷册差不多一整天，用眼过度。
但因为视力的迷茫稍微恢复之后，精神层面上的迷茫又开始了。还得说太子经验丰富，再度跟他强调了一边，自己是她的儿子，北辰君辞。
顺便又跟她补充了一句，“你可以叫我小辞。”
今天一整天，都未曾见她说过话，也不知到底会不会说话。
太子正这样想着，就看见碧女点头，并问他“吃饭了么。”
若是安成君在这里，定然会被惊住。碧女魂魄不全，除了术法对别的一切都漫不经心，居然会开口说话。
只能感慨，血缘天性，真是能创造奇迹。
太子想不到那么多，他只是问碧女，“要是我不在的话，汝是不是根本就想不起吃饭？”
当然不至于啦。碧女自己过日子，还是会做些饭菜的。
太子抱臂胸前，沉稳地看着碧女将那些活尸搬回来的土豆萝卜之类的东西切成块状物，刀法其实勉强还看得过去。之后，碧女又把这些东西扔在一个锅里煮，居然还知道放盐。
太子这个时候觉得，之前别人跟他说，他的生母生活自理能力几乎是零，大概是瞎编的吧。
接下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碧女默诵咒语，手掐灵符，三昧真火于炉灶中腾然而起，整个厨房瞬间便鬼气升腾起来。
须知这三昧真火，世间没有什么东西不能煮化的。碧女每每遇到菜刀砍不动的东西，便整个扔进被三昧真火加热的锅里，得出来的成品面目模糊，但总是能够消化的。
被悄无声息的火苗舔噬着，这锅东西正在慢慢的烂熟成糊状物。太子用勺子搅拌了一下，闻着还可以，终究没敢尝一尝。
碧女住的地方实在偏僻，这般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里，只是到河边扔垃圾的好时候，哪里还能买到外食。
碧女将锅里的东西盛出一碗来，问太子要不要吃。
太子连他碗里带锅里统统倒掉，开始刷锅子重新做饭。
碧女从旁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她跟太子说他已经饿了，况且东西的话，随便吃吃就可以。
太子跟他商量，能不能等一刻钟啊？说话的时候，好像对待孩子一样摸了摸碧女的头发。
这个家伙啊，大概本来就是孩子吧。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真是可怜天下儿女心。
太子用萝卜煮了锅汤，另外煮熟些土豆当作主食。碧女一向是把土豆和萝卜当成同种东西对待的，陡然发觉它们是截然不同的味道和口感，略感诧异。
碧女吃饭的时候，太子把殿内的蜡烛都找出来点着，借着这些光亮收拾起屋子来。碧女吃饭的时候，有些活尸不受控制地跳来跳去。太子再度将他们一人一脚踢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找到一些旧衣服，团起来将表面上的灰尘掸掉，蜘蛛网太多，只能往后再慢慢清除。
这次他是真的相信了，他这位母亲，绝对不能没有人照料，现在还是这样痴痴呆呆的，大概也不能让别人知道。因此，就干脆每天过来算了。
他也不觉得有什么辛苦，这个时候还在想着，也许过一阵子，等碧女好起来之后，就可以带着她一起回天启了。
来之前北辰元凰跟他提起过，说他这个母亲，天生喜好精致的生活，什么都要最好的，如今却这般狼狈不堪的过着，真心是看不下去。
他跟慕容嫣然提起了这些事情，慕容嫣然也说，让他不用管行宫那边的事情了，直接搬到广邪清法殿得了。
反正是自己的母亲，也没什么好回避的。
实质上，碧女命不长久的事情，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了，瞒着的，也只有太子一个。
以他在术法上的造诣，大概过不了多久，就会察觉吧。在那之前，慕容嫣然也希望他能多跟碧女相处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