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郡那边,与杀戮碎岛相邻不说,常年又受海盗滋扰,自然是离不了人的。
即墨城回京述职的时候,东海郡王北辰明旭就上表奏请说要入天启了,北辰元凰批复恩准之后,即墨城就必须要带着圣旨一起回去。
名义上的领主北辰明旭,与实质上领兵布防的军督即墨城,无论如何总要有一个人在东海郡镇守着。
倒不是因为离了他们两个就打不了仗,说起来,也是为了问责。一旦海防失守或者地方有乱,首先就要追究领主的责任,领主不在,那就是军督领责了。要是两人都不在,副将偏将牙将,一级一级往下排自然能找得到负责的人,但朝廷也嫌看着不体面了。真出了什么大事,拖个副将出来斩首,也不像那么回事,对百姓都不好交待。
所以,即墨城就按着规矩去跟北辰明旭换位置负责去了。
临走之前,倒是蒙主上恩准,入宫又见了即墨忧一面。想着皓雪与即墨忧也许久未见了,尽管皓雪的本体倾雪剑就在即墨忧的怒沧琴里放着,但皓雪几乎从不自己回去看,所以就把皓雪也一起带进宫了。
剑灵与寻常人看上去是不同的,身形要瘦小许多,发色浅灰,瞳色也是淡如迷雾的烟色,肤色白皙到将近透明。容貌自然是比普通人清丽秀雅许多。
即墨忧跟即墨城说话的时候,皓雪就自己搬了个椅子,爬了上去,半跪在椅子上,用沾了绯色颜料的画笔去涂屏风上的九九消寒图。
那图还是立冬那天放在正殿里的,上面共有九九八十一朵桃花。一日涂一朵,等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也就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了。
放九九消寒图是他们家里的习惯,即墨忧平日里事多心烦,就算放着,也总忘记去涂,往往都是等着开春了一次画完收到库里算数。如今已经过了冬至,不过就是在边上随便点了几瓣花,七零八落的,看着就觉得寒碜的很。
皓雪趴在屏风面前,仔细的数着数目算日子,又在心中想好布局,一朵朵将花填上去,专心致志的,好像那就是世上唯一重要的事情似的。
即墨忧心中一动,不由想起从前在家的时候,那会儿皓雪刚受伤,即墨城出去找名匠修复倾雪剑,让皓雪在家养着。因为伤势过重的缘故,身形几乎都快要化作透明,依然每天挣扎着起来,在即墨城卧室的屏风上,仔仔细细填一朵桃花。
等待的时候,数一数日子,也许就觉得等得没有那么久了。是这个道理吗?
皓雪向来是不多话的。只是,看那银灰色长发披散于纤秀的肩膀上,认真的时候,眉目真是说不出的好看。
不由问他哥道:“你这次去前线,还是不打算带倾雪剑吗?”
“嗯。”即墨城漫不经心的应着,道:“也很久没有让皓雪上战场了,她到现在身体还是很弱。我不想让她再受伤了。”
当年倾雪剑在与人对战的时候因为韧性不足,被对方灌注在剑上的力度硬生生崩断。当时就觉得应该是废了。
家族里的人都说,这样一把剑,其实配不上即墨城。倒不如重新换个兵器算了。
行过纳剑之礼的北堂剑灵轻易是不能换的,但既然剑断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置之不理的话,剑灵也会渐渐消逝。这跟姻缘也是一个道理,无故休妻是恶行,若是正室早逝,再娶续弦也没关系。
但即墨城不肯,他拼了命,带着断剑四处寻访铸剑师,又亲自出海,在天河冰渊之下求得寒铁,才将倾雪剑修复。
但毕竟曾经断过,若是轻易使用,难免会从修复的地方再度裂开。兵器这种东西,带上战场,若是不能拿来硬拼,早晚也会害死主人。
这种伤害,几乎就是永久性的。只能以剑灵原本已经衰弱不堪的灵力缓慢修复。怒沧琴是即墨家的传世之宝,其中自然也是有些治愈之力的,所以才将倾雪剑交给即墨忧,放在琴里养着。
剑刃的修复却是个缓慢的过程,过了这么多年了,有些时候即墨忧将剑拿出来,对着日光看,还能看见昔日的裂纹,宛若伤痕似得,触目惊心。看皓雪瘦瘦弱弱的样子,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当初是怎样从那般重伤的境地撑过来的。
即墨城是个专一的人,早就说过了,就算倾雪剑在他有生之年都无法恢复如初,也绝不再立北堂剑灵。因此一直将皓雪带在身边,虽然不能与他同上战场,仅仅是在身边陪着,也觉得安心。若说与他之间的心意相通,的确没有别的人比得上皓雪。
他还没有娶妻,与他结下一生之盟的,也就只有这一把剑了。
即墨忧轻声道:“话是这么说,只是,名剑老于匣,难免让人觉得难过。”
“人和兵器,也是要讲缘分的吧,就算相处的时日不多,能遇见她,我也觉得很幸运了。”
剑,若是没有保护得当没有毁损的话,足以流传千古。对比之下,一个人的寿命不过只有短短数十年。有生之年,得以短暂结缘。他觉得已经足够。
有时候总是忍不住想,若是他死了,倾雪剑与皓雪会怎样呢?安静的在剑匣里等待数百年还是上千年,等下一个主人吗?
那就与他无关了,他只是盼着,遇见下一个结缘的人的时候,这把剑,可以一世完好无损。
即墨忧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他哥被视为家主继承的候选人这么多年,身边也有些年轻貌美的侧室,早年的时候有位侧室生过两个女儿,后来就再也没有什么消息了。
即墨城喜欢雅乐,挑的侧室,都是擅长丝竹的人,偶尔回去的时候也见过一两次,琴弦上的技艺是越来越好了,孩子却半个都没有生下来,看来是真的不怎么喜欢。
身为家主的继任者,在子嗣上这样不上心,难免会让人觉得担忧。总不至于是被皓雪迷住了吧。但想想又觉得不大可能。
皓雪是很美,身为剑灵化身,当然要比人类美丽许多。若说是对她哥的心思猜度,这么些年也没有人能比得上皓雪。只是,再怎么好,本质上也就只是个剑灵罢了,难道真的要跟把剑过一辈子?
这次回来,倒是注意到即墨城右手上戴着一串质地颇为清透的水晶手钏。他向来不大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偶尔戴一两件,就让人觉得颇为触目。
忍不住回身,轻声问皓雪道:“哥哥是不是有心上人了?这手钏又是什么人送得呢?”
肯定是别人送的没错。要是自己的东西,怎么值得珍而重之的戴在手上?
皓雪回头,看了她一眼,温婉的笑笑,看不出是点头还是摇头,似是回应了,又像是什么都没有说。
即墨忧轻声叹了口气,道:“这么些年了,又不能一直跟在你身边。连你在做什么,遇到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在战场上也该多保重些。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国事虽然重要,我还是只盼着你平安。”
常年不在一起,关系难免生疏,但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却是不会变的。
即墨城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你在这边也凡事多加小心吧,切不可一眛逞强争胜。伤到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时辰也快要到了,皓雪从椅子上下来,跪坐在即墨城身后,伸手将要带走的东西收拾起来。是无声的催促。即墨城起身的时候,即墨忧忍不住又仔细看了眼他手上戴着的手钏。
不知怎地,总觉得那式样有些奇怪,看着像是在哪里见过似得。
问已经问过了,又没问出什么来,就只能暂时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