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将到立春的时候。在上古神话之中,有传说天启曾经是麒麟王的封地。麒麟王喜欢在春夏之交的时候泛舟青阴川,民间称之为春日祭。河岸两侧的百姓便趁此机会祭拜王者,将春日盛开的鲜花投入水中,随船而去,以表示对麒麟王的尊崇爱戴。
麒麟是仁慈之君。又因为是神话之中的君主,自北隅开国以来,只要国境之中无战事,历朝君主都喜欢效仿麒麟王的习俗,与内廷女官乘画舫同游青阴川。受万民朝拜。
因为易君书诸事繁忙的缘故,怕内廷之中没有得力的人,慕容嫣然将准备内廷随行御驾的一些事情交给更衣出身的江明依来安排。反正持中殿那边有慕仙柔在,特意叮嘱江明依,有什么事情同慕仙柔商量着办,不求做的多好,只要不出纰漏就好了,若是有人说三道四,不服安排。就直接抬她的名头出来。
自从慕容嫣然治宫以来,不管地位多么低微的人,多多少少都能得一点事情做。连桐月容也被她安排去督查织造坊,这样一来,内廷之中人人手中有事可做,多少握着一些权柄,相互牵制着,至少表面上的关系就好了许多。
单说管人管事的才能,慕容嫣然应该是不逊于即墨忧的,只是这么些年不显山不露水的,骤然认真起来,倒让宫里人不习惯了,背后的闲言碎语,难免就多一些。
因此而生气计较,那就没什么意思了。所以宁可装作听不见,只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这样一来,又被人说是一意孤行。宫里做事,怎样都没办法周全。承担辛苦之外,还要背负压力,也只能慢慢去习惯了。
春日祭前,长秋君过来拜访。带了几本书过来,都是六经注疏之类的。书都挺厚,看着就觉得应该很沉重的样子,长秋君却是亲自拿过来的,都没有让伺候的人动手碰一下。
想来是很珍惜的书了。据长秋君说,这些都是她幼年时用过的书。
慕容嫣然随手翻开一本,是《春秋公羊传注疏》,见其中图文并貌,书上特意留了很宽的空白侧边,侧边之上,便看到有人以清隽的字体写着注解与笔记之类。
书册宽大而又厚实,拿到手上,却发现其实没有多少重量。据长秋君解释,说都是她幼年的时候父亲为她准备的启蒙教材。因为怕小孩子的手没有多少力气,拿不动太重的书,是特意用薄如蝉翼的纱纸印出来的。
慕容嫣然道,“既然是易总宪亲自为长秋君制作的书册,想必是珍而重之了,这样拿过来,本宫受之有愧呢。”
长秋君解释道,“其实是父亲前几日上殿的时候,听陛下提起太子如今都会说话了,因此遣我将童蒙的书册先拿一些过来。以备不时之需。这些书,做的时候的确是花了不少心血的。但若只是给我一人用,反而叫明珠蒙尘了。”
慕容嫣然这才想起来,易辰也有挂太子太傅的官职。关心太子念书的事情是理所当然的。但特意遣长秋君过来送书,就略微有些霸道了。好像在教养太子的事情上,也得要让长秋君掺一脚似得。换个脾气不怎样好的人,大概是要发火了。但慕容嫣然却不甚在意,只随意不拘的翻阅书册,顺口道:“那就多谢易大人费心了。这书册边上的笔记,是易大人写的么?”
字的确是公正漂亮的。易辰写的最好的是行书。但想必因为这是童蒙教材的缘故,特意写了十分工整清晰的台阁体,铁画银钩的风骨之外,又端正持重,光看字,就觉得不愧是大家风范了。至于书写的内容,也将枯燥无味的典籍解释的十分清楚明白,连慕容嫣然这样道门出身的人,都能轻易看明白,看得出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长秋君答道,“是我幼年看这些书的时候,随手写上去的标注。从小就有这习惯。喜欢在书册写一些自己的想法之类,因此父亲做给我的书,都有特意留白。从前字写的不好,让明成君见笑了。”
慕容嫣然不由窘了一下。
这字要是不好,那宫里其他人写的,就只能算是狗爬了。
从前长秋君入宫之前,就曾经听说过,这一位字写的特别漂亮,也是易家的家风严谨,特别看重这些。一家上下都练字。连跟人结亲,都要看对方字写的好不好。从前听说过,皇甫明月有个堂兄曾经想迎娶易君书的姐姐易君砚,结果就被那位总宪大臣拒绝了。理由就是,皇甫世家一家人的字都写的太难看。
是不是真的且另当别论,由此便能看出易家人对书法一道的重视了。
自君书入宫以来,宫里除了北辰元凰以外,别的人还真没看见过她写字。连记账上折子都是靠口述,让家里带过来的伺候人入画代笔的。如今看来,年幼之时就有这样的书法底子,如今想必都已经出神入化了。也难怪易辰从前总说,就这一个女儿,远胜过府里那些正出庶出的公子们。
就凭着一笔字,也不枉北辰元凰处处容让她。
慕容嫣然又陪易君书坐着说了会儿话,让染香拿了贵重的檀木匣子过来,亲自将易君书带来的这些书收进匣子里,叮嘱染香好生收起,又再三谢过君书,才将人送走。
染香见易君书走远了,便轻声对慕容嫣然说道:“娘娘也真是太客气了。长秋君什么意思,太子才会说几个字,就急着送书过来。她一个人开了这样的头,以后三天两晌的,太子有点事,宫里谁都来说几句。那还了得?”
慕容嫣然道,“也不能那样想。你看那些书册,虽然笔记写了那样多。但页脚封面,却几乎半点折痕都没有,这样珍重的东西,肯给咱们送过来,总是一片好心的。我就替太子领了这个情吧。”
总是以恶意揣度别人,自己心里也不会好过的。
三月十五是春日祭的正日子,后宫女官与前朝重臣一起,随北辰元凰出城,在城东门外上林苑中的渡口乘紫龙画舫入水。前朝臣子随御驾在船头甲板之上,受沿岸百姓朝拜。内廷女眷则在船舱之内,隔着雕梁的木窗,看沿途风景。
青阴川沿岸遍植红花,到了这个时节,江边红花在苍翠的绿林映照之下,犹如流火一般,简直美不胜收。船舱之中的座次都是江明依安排的,宫中地位隆重的后妃都在船舱前面大窗之下,以便观赏沿岸风光。钟情今日也被慕容瑾带来了,江明依特意在慕容嫣然身畔为这位地位尊贵的宜安公留下座位,但才不满四岁的孩子,哪儿要什么位置。从头到尾就窝在慕容嫣然的椅子上,几乎是一直被抱着的。
皇甫晴湘借着跟慕容嫣然说话的理由走了过来,干脆就坐在了钟情空下来的椅子上。一路跟慕容嫣然说说笑笑的。因她年纪小的缘故,别的人自持身份,也不愿意说她什么。
见慕容嫣然一手搂着钟情,一只手抱着太子,时间久了,难免就有些支撑不住,皇甫晴湘便笑着道,“娘娘将太子也给我抱一会儿吧,好歹借点福气,看来年能不能再给陛下生个小皇子。”
船舱里是众目睽睽的地方,慕容嫣然也觉得没什么,笑着将太子递了过去,道:“可当心点啊,咱们这小太子就是豆腐做的,稍微碰一下都有伤。千万别蹭到他,回头陛下又该心疼了。”
慕容钟情见着皇甫晴湘将太子抱了过去,拽着慕容嫣然衣角道,“母妃,我也想要抱弟弟。”
慕容嫣然轻轻拍拍她,道:“回宫了再给你抱,船上晃晃悠悠的,你可抱不住他。”
皇甫晴湘抱着太子,一边逗他玩,一边就移步到窗边,将窗外沿河湾而过那些民间传说中出现的嶙峋山石指给他看。慕容嫣然不由笑着劝道,“他能知道什么,你还是好好坐着吧,这阵子风有些大,在窗户边待久了,仔细着凉。”
皇甫晴湘也笑着回道,“难得出门一趟,就让我多看会儿风景吧。这边河道是青阴川上的御道,平日里不让人出入的。我从前在家时,都没有来过这样远的地方。”
正说话的时候,船身骤然剧烈颠簸了一下,慕容嫣然低呼一声,本能的伸手抱住了险些要从椅子上滑下去的钟情。此刻却听见船上惊呼一片,抬眼时,只见浅金色的物件在窗边一闪而没。这才意识到,是那颠簸的瞬间,皇甫晴湘竟然将太子抛入了水中。
还不及反应,见船舱后面离舱门最近的即墨忧已经冲了出去跃入水中,慕容嫣然慌忙跟出去看,见即墨忧在水中扑腾两下,已经将太子的襁褓拎了出来,高举在手中,但青阴川上水流湍急,即墨忧一手举着太子,另一手游水不易,易君书往前舱方向跑过去叫停船。慕容嫣然顺手抢过船边划船的渔家女手中船桨,远远递过去,让即墨忧抓住船桨上来。
即墨忧及时抓住了桨板,湘灵亦扑上来帮慕容嫣然死死拽住船桨。
水中漩涡将即墨忧往相反的方向冲,慕容嫣然整个人几乎已经扑到了栏杆之上,她和湘灵的力气太小,无法与激流对抗,几乎拉不住即墨忧。船舱里那么多人,全部一副吓呆了的样子,无人敢上前帮忙。慕容嫣然正绝望的时候,身后有人抱住她,自她手中接过船桨,用力将即墨忧拉了过来。
即墨忧从始至终都将太子举在高处,即便如此,太子裹着的襁褓也已经被河水浸透,北辰元凰先伸手将太子接了过来,跟过来的钟情立刻就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递了过去,北辰元凰忙将已经湿透了的襁褓解开,先用钟情那件白狐为面,丝绵做衬的小披风将太子重新裹了起来,随行的御医立刻就为太子诊治,侍从女官高声传令让伺候的人立刻煮红枣姜汤过来。
就在这一片忙碌的时候,慕仙柔与湘灵还有慕容嫣然在几位侍从女官的协助之下,费尽力气将即墨忧拉了上来。
船边有栏杆,跳下水的时候容易,上来就麻烦了,初春的青阴川解冻不久,深重的寒意尚未散去,她在水中泡久了。冻得手脚关节都有些僵硬,一开始怎样也翻不过栏杆,长秋君在一旁看着,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让慕容嫣然拉着她,她自己翻过栏杆,几乎是硬将即墨忧背了过来。
此时北辰元凰才回身过来,见即墨忧全身湿透,冻得嘴唇都发紫了,立刻就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解了下来,披在她身上,一时间,两人相对竟无语。
许久未曾见了,却未料到,骤然重逢,竟然是这样场面。
御医偏在此时过来,低声对北辰元凰说道,“太子无事,请陛下不必担忧,幸好施救及时,没有喝多少水,襁褓也很快换成干的了,不会有性命危险的,只是要再看看会不会受寒。这会儿喝点热的姜汤驱寒,应该就不会有事。”
慕容嫣然听见这话,放下心来,却虚脱一般的哭了出来。
到了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包裹太子的是钟情的披风。春日衣衫单薄,钟情披风下面就一层单衣,这会儿被寒风一吹,脸色的泛青了。忙叫人去找慕容家跟出来的伺候人,将钟情的替换衣物拿过来。慕容嫣然又让染香将她的备用衣箱拿过来,把干净的衣服递给即墨忧。
北辰元凰亲自接过慕容嫣然的衣服,对即墨忧道:“阿忧儿,朕陪你去内舱换衣服吧。”
即墨忧无言的跟着北辰元凰,正要离开,经过慕容嫣然身边的时候,北辰元凰却突然停步,低声问了一句,“你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能把小辞掉到水里?”
事出突然的缘故,刚才君书跑到前舱叫北辰元凰,也只说是太子落水,并没有余裕讲明原因。
慕容嫣然尚不知该如何回答,方才似是吓傻了的皇甫晴湘骤然冲了过来,扑到北辰元凰面前跪下哭道,“陛下,我不是故意的,陛下,我知错了,求陛下不要怪我。”
北辰元凰愣了一下,又看一眼慕容嫣然,道:“随后再同朕解释吧,朕先陪阿忧儿换衣服,拖久了,又该生病了。”
话说完,连看也未曾看皇甫晴湘一眼,就揽着即墨忧的肩膀离开了,皇甫晴湘起身,又在慕容嫣然眼前哭道,“娘娘,我真的不是有意的,娘娘你要相信我啊。”
慕容嫣然冷冷看了她一眼,道:“有什么话,留着回头跟陛下说吧。”
她再度环顾甲板之上站着的宫妃们,一字一句道,“昔日陛下曾对那个人许下承诺,若有人伤她半分,必然让那人死无葬身之地,天子一诺,重逾九鼎。那个人虽然不在了,太子依然是她的骨血,今时今日,若还有人再打太子的主意,就先想一想本宫那个侄女的下场。”
一时之间情绪大起大落,实在是太累了。她懒得再搭理任何人,俯下身子抱起钟情,先行走进了船舱,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紧紧将钟情抱在怀里的时候,才觉得情绪难以控制,眼泪都滴在了钟情的头发里。
钟情伸出小手,轻轻摸着她的脸,道:“阿娘,不要哭啊,没事的,弟弟不会有事的。”
这样小的孩子,如何能明白她心中苦楚?
再一次提到碧女的事情,没有人比她更难过。
无论生死,那个人始终是北辰元凰心中无可替代的最重。
她也是爱过的啊,十年之前,她也曾带着少女的憧憬,嫁给这天下的主人。她曾经期待过,与他并肩携手渡过一生。最初那天真的情感被他的冷漠冻结,冰封在心底,但是,那爱意却从未真的死去。
若是深爱丈夫,如何能容忍别的女人与自己分享?慕容嫣然不是没有怨恨过,只是一直不动声色隐忍下来。就为了这宫里人的身份。为了不让他为难。
但此时此刻,别人却敢光明正大的对付她,若是太子在她的照管之下出事,就算不是她的责任,北辰元凰必然也会因内心受创不再愿意见她。
她辛苦挨了这么多年,总以为该苦出头了,但如今抬眼去看,眼前依然是鬼影重重。
如何不难过?
在这残酷的现实之中,也唯有怀里抱着的小小女儿的天真温柔,可以给她片刻安慰了。
这一年春日祭算是败兴而归了。回宫之后,太子稍微受了些风寒,慕容嫣然衣不解带照顾了好几天才好转。连长秋君的父亲儒门总宪易辰亦以太子太傅的身份入明成殿探望了数次。
自然是担心的,国之储君,连偶染风寒都不能掉以轻心,万一高烧烧出点毛病,怎么对得起天下苍生?背着这样一个重负,慕容嫣然半分都不敢懈怠。当日一时大意,如今可是长了教训的,她已经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轻易将太子交到他人手上。
听说皇甫晴湘一回宫就被禁足在兰漪殿了,具体怎么处置,按说该是慎刑司的事情。
也没听长秋君跟她提过,她一心放在太子身上,一时半刻间,还没功夫去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