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明旭自入天启之后,一直就处于闭门思过的惩戒之中。
期间陆陆续续,该在碎岛一战之中承担责任的将领们都得到了或轻或重的处分。唯有地位最重的北辰明旭这边,天子一直不动声色。
朝臣有些许议论,但是夏末的时候江南又有水灾,为了赈灾的缘故,打发了一波没什么事就知道提意见的大臣去做钦差,赈灾得力也就罢了,办事办得不好,索性就借机罢官了。
这么一来,有意见的也收敛了几分。反正旭王不是还一直关着没放出来么,既然关着,大概早晚是要处理的吧。
这猜测倒也没错。
九月十五,苏华章产下一个男孩。听说是挺顺利的,当夜孩子被接入宫中,暂且在谨成殿那边由乳母和宫人照顾着。出月的时候,苏华章回宫,小皇子的满月宴,北辰明旭也被请了过来,席间兄弟把酒言欢,至于闭门思过的处分,自然是顺理成章到此为止了。
等得,大概也就是这么一个机会。
旭王在家里关了快两个月,看着精神倒是挺不错的。他是身份贵重的宗亲,特蒙天子恩赐,坐在以屏风隔开的内殿之中。殿外群臣朝拜恭贺。北辰元凰坐着,听到那些套路一般辞藻华丽的虚文,面上始终是一派淡漠的神色。
也就只有看见太子的时候,才露出轻许笑容。
太子的名字是北辰元凰亲自起的。钟情与净公主的名字,则都是母妃定下来的。至于这个孩子,却是由礼部拟了名与字,呈上来之后,因为苏华章那个时候还在家中坐月子,北辰元凰也没问过她,随便让方凌烟选了个也就算了。
名讳是北辰遥,字君扬。也算是好名字,只是因北辰元凰从头到尾不是很在意的态度,就显得比别人低了一头。
方凌烟倒是早就跟慕容嫣然说过了,北辰元凰并不是不喜欢这个孩子,当时看到二殿下的时候,也是挺高兴的,只是这阵子因为水灾的缘故,心绪不好。苏华章的父亲又在法典上同他争议不休。二殿下在这个时候出世,也不好将他外祖父贬官出去,因此就有些高兴不起来的意思了。
管他怎么想的,脸色不好看也是事实,至于苏华章,今夜倒是一身华衣,衬着精致娇美的妆容,只是眉眼之间神色有些不对,明明刚生了孩子该欢喜的,看那表情,倒像是含着无限哀怨似得,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
内殿里别的宫妃就更不用说了,眼看着别人生了儿子,哪儿还高兴的起来。不过强颜欢笑罢了。外面鼓乐齐鸣一派恭贺之声,内里,大概真心高兴的,就只有新添了一个弟弟的太子君辞了。他才两岁,如今弟弟妹妹都有了,俨然也摆出一副做长兄的姿态。小小的人儿,一面故作稳重,一面又忍不住伸手去戳婴儿娇嫩的脸蛋儿,难怪北辰元凰看着他就忍不住发笑了。
御香缥缈,楼阁依旧,只是如今,围绕在北辰元凰身边的人却与从前不同了。昔日慕容嫣然坐在他左侧的时候,右边总坐的是碧女,如今一眼望过去,看见的却是空置的蒲团,不由让人心生感伤。
身后所站的是方凌烟,没有慕仙柔陪伴的北辰元凰,怎样看,都比昔日孤寂许多。似是身边一片留白,一生一世怕都是填不上了。
水榭楼台之上,雅乐的声音沿着湖面静静的飘过来,无人相合,未免显得寂寞,北辰明旭笑道,“皇兄不如赐一张琵琶,让臣弟随便弹拨几下吧,许久未曾碰丝弦,手都生疏了。”
那是自然的,在王府之中反省思过的时候,的确是不能以丝竹作乐。
北辰元凰也不愿扫他的兴致,就让方凌烟将内廷之中珍藏的白玉琵琶拿了过来,北辰明旭抱在怀里,就开始随手弹拨起来,合着湖上雅乐里淙淙如流水的声音,倒是让气氛活跃了许多。
琵琶原是女子的乐器,被他反抱着,褪去了女子的阴柔,倒是多了几分洒脱之意。太子原本是凑在苏昭仪身边看小孩的,不知不觉就被他吸引,走到了他身边,一边静听琵琶水弦击出的剔透声音,一边仰视看着他的侧脸。
靠这么近,想不留意都不成了,北辰明旭将琵琶放在一边,又把太子抱在怀里,细细打量之后,就笑着对北辰元凰道,“咱们这位小皇储,看着真是跟皇兄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北辰元凰笑着道,“汝又乱说什么,朕像太子这般年岁的时候,你还没出世呢。”
北辰明旭还未及开口,被他抱在怀里的太子就说道:“小辞是父皇的孩子,自然是像父皇的,别人看到现在的小辞,就会想到,父皇小时候大概就这个样子。所以这么说,才不是乱讲。”
话刚说完,就被北辰明旭笑着搂到了怀里道,“还这么小,就知道为皇叔开脱了,皇叔以后可就指望着你了。”
气氛倒是其乐融融。慕容嫣然低头的时候,不经意间往苏华章那边瞥了一眼,见她正在将一盏淡酒捧在唇边轻饮。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眼角绯色的胭脂流转,倒像是滴泪一般,看得人心惊肉跳。
按说该是以她和她生下的孩子为主角的宴会,却又被北辰明旭和太子抢了风头,心生怨念,似乎也不奇怪。
这一夜夜宴散的很早。北辰元凰说了,既然是为了庆祝君扬满月,就别拖着他,小孩子,就该让早点睡才好。
走的时候,又似是无意的跟方凌烟吩咐了一句。
“君扬也满月了,苏昭仪刚回宫没多久,就给昭仪七八天时间,好好看看孩子,然后就将他接到景阳宫吧。至于景阳宫那边伺候人的事情,就由你亲自打点吧。”
内廷之中,除太子所拥有的东宫之外,其他皇子皇女,则分别住在景阳宫与蕴秀宫。就算生母要见,也得上奏持中殿,获准之后才能看孩子。
规矩是这样没错。但法理也不外乎人情。比如本朝孩子原本就少,犯不着放在一起养。从前净公主住在蕴秀宫的时候,身为她养母的雪姬也是跟她一起住在蕴秀宫的。如今干脆都搬到皇甫明月的兰漪殿了。至于太子,也就在东宫待了几个月,之后一直就住在慕容嫣然的明成殿了。要讲规矩,单独跟苏华章一个人讲,似乎有些奇怪了。
大概是有别的考虑吧,北辰元凰在想什么,原本也没必要一一跟她们讲清楚。只是看到苏华章瞬间惨白下去的脸色,不由就觉得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
话也不是给苏华章说的,摆明是在吩咐方凌烟,已经成定局的事情,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这一次北辰元凰走的时候没有吩咐任何人奏乐送行。即墨忧却顺手拿过北辰明旭方才随手放在座位旁的琵琶,随手谈起一曲长相思。
说道乐器上的事情,宫里没有比碧女更登峰造极的了,只是,斯人已逝,再也听不到那个人的仙乐。便只能随手弹拨些声音来,打发这太过空寂的静夜吧。
远处九曲悬桥之上,北辰元凰在女官们的簇拥之下,渐行渐远,能看到的,也只有淡薄雾气之中,女官手上宫灯的微弱光芒了。
直到那些光全部没入深夜,内殿之中的人才陆续离开。眼见苏昭仪刚生过孩子都没讨到什么好处,宫里人颇有些噤若寒蝉的意思,眼见苏华章独自离去,连凑上去说句恭贺的人都没有。
慕容嫣然原本是想要追上去说几句的,眼角扫到北辰明旭在即墨忧身边,似是低声说些什么。不由就停下了脚步。
站的距离,却是恰好听不见他们声音的位置,这点涵养,慕容嫣然倒是有的。
隔了一会儿,话似是说完了,即墨忧淡漠的扫了她一眼,从另一条回廊离去了,倒是北辰明旭含笑走了过来,轻声问道,“明成君是有话要对小王说,才在这里等候么?”
慕容嫣然略笑笑,道:“内廷女眷私自结交藩王可是死罪,本宫没那么大胆量。即墨妃如今地位也不复从前了,就单单同旭王多说两句话,给别人看见了,不知怎么编排呢?旭王也该谨慎些,就算有话要说,也该当着陛下的面说。”
北辰明旭道,“明成君这可就冤枉小王了,是军督滞留东海郡,久召不归,皇兄心里烦,不想提他的事情,又怕即墨妃担心,因此让小王趁着见面的时候,同即墨妃说一说军督的近况罢了,皇兄心里毕竟还是心疼即墨妃,怕她担心。”
慕容嫣然笑笑,道:“陛下同即墨妃之间的情分,本宫自然是知道的,就是未曾料到。旭王居然对于军督的事情一清二楚,看来旭王与军督之间的交情,也没有表面上看着那么冷淡吧。”
北辰明旭道,“谁知道呢?都是北隅臣子,又曾经在同一个海防区待过,认识是认识的,至于交情,藩王结交武将,也该是死罪。你看,小王就是这么一个人,谁跟我关系好一点。都该定罪论刑了,自然不能轻易与他人攀什么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