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也是实情,天生富贵,未必就能随心所欲。
毕竟也是伤感的话题,北辰君辞不好再多说下去,便叫了伺候的人拿甜点上来,两个人说些闲话。他这个姐姐,同年幼的时候差不多,就喜欢精致漂亮的东西,连吃的东西也一样,得做出妍丽的形状色彩才满意。持中殿是她自小就常来常往的地方,底下伺候人都知道她的性情,早早就将彩绘瓷器的食具摆了出来。
隔门关上,也不是为有什么秘密,难得姐弟两个人相聚,就该一心一意,好好吃点东西,说些闲话。
偏偏这一会儿的清净也被人打破。甜点刚端上来,钟情才吃了一块樱花糕,外面就隐约有吵闹声传过来,北辰君辞微微皱眉,接着就听到外头伺候人走动的声音,低语声听不清楚,但很快,佩深就将隔门拉开,轻声道:“陛下,是三王爷过来了。”
说的是他弟弟,苏太妃生下的北辰君扬,因为眼下还没有封号,里外都客客气气称他一声三王爷。
他怔了一下。原本同钟情喝茶的时候,是不让外人打扰的。君扬是他的弟弟,硬闯进来,倒也不能因此治罪还是怎样,就是心里有些想不明白,有什么急事不能早朝的时候说?非得上持中殿这么闹腾。
当即便按下不悦,轻声对佩深说道,“你去叫他进来吧。”
不高兴是不高兴,他对这个异母弟弟的态度,一向也算得上亲切。
话音落了,佩深规规矩矩躬身施礼,小步退了出去,还来不及传令,北辰君扬已经从回廊那边冲了过来,用力过猛,险些将正要出门的佩深撞回到屋里去。里里外外的伺候人都被吓得不轻,连殿外轮值的武士都要跟着冲进来了,北辰君辞略皱眉,低声吩咐道,“让无关的人都出去。”
天子威严,原本无须高声,就可以让众人俯首听命。女官与侍从们纷纷退下,北辰君扬却不管这殿内宁静安谧的气氛,只高声对北辰君辞喊道,“哥哥,这次你可一定要为我做主。”
都这样大人了,说起话来,还是带几分孩子气,从前君扬在宫里不愿去读书的时候,任性闹事,就非要站在床上连吼带跳,檀木大床都被他踩塌过,声称不达目的绝不下床。每次都是北辰君辞过去哄他,如今他大了,再胡闹任性,北辰君辞也没功夫到他床前去好声好气的劝他。这下倒好,干脆就蹦跶到持中殿了。
再怎么爱胡闹,那也一样是自己弟弟,刚才被他惊了一下,如今见他这跟小时候一模一样的神态,只差跳脚,不由也笑了出来,便随意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师尊又罚汝抄写六经了?”
“我是那种会为了这点小事生气的小鬼么?”他方才原本已经冲到北辰君辞面前的蒲团上坐下,顺便又将原本坐在那里的钟情挤到了一边,伸手要拿桌上的点心,听见这话,一急之下又跳了起来,险些再度撞上钟情,还把手中的梨花酥弄到了衣服上,看着他这兵荒马乱的光景,连北辰君辞也跟着头痛,不由道,“你先坐稳当了,有什么事情慢慢说,别慌里慌张的。”
说不是小鬼,这行为举止,真是跟做小鬼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北辰君扬再度坐下,大概是想起了出门之前苏太妃的嘱咐,眼圈都有些红了,道:“他把我外公关进诏狱里了,说是跟桐文师兄的死有关。皇兄啊,这是哪儿说起的?我知道师尊不待见我外公,但也不能冤枉他啊,好端端的,他怎么回去杀桐文师兄,再说了,桐文师兄也就一个人,为他的死,前前后后抓了几十个人下诏狱了,哪儿能有那么多凶手。”
“真是的,连皇亲国戚都敢下手了……”钟情坐在旁边,一直听着,此刻却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一句话说到一半,却未曾说下去。
钟情也是六庭馆出身的人,算是儒门弟子。台面上,也得称那人一声太学主大人。儒门师道尊严在那里摆着,她轻易也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
北辰君辞微微皱眉,心想这事情是怎么来的?之前不是特意叮嘱过那位总宪了么,说了让放苏佑山一马,免得让眼前这位三王爷与宫灯帷里养老的苏太妃寒心。他统共也就这么一个弟弟,自然是得另眼相待。
眼看着君扬一边控诉师尊多么无情无义冰冷残酷,一边把甜点往嘴巴里塞,心里忍不住就扶额了。
只得好言安慰道,“我回头过去见一下师尊吧,问问他,至于你,就不必在他面前提什么了。免得他又跟你生气。”
他自己心里有数,他这个弟弟,从小功课就不怎么好的缘故,见了那位师尊,简直跟耗子见着猫似得,躲都来不及,因此不敢自己去跟师尊理论。只好来这里同他跳脚。
弟弟是个笨蛋,做兄长的,总要多担待些。
三王爷在这边诉了一番委屈,说是自从外公下狱,苏太妃天天将他叫到宫里,各种申饬,中心思想就是说他不努力,不得太傅欢喜,因此连累家里人也被欺负。他也是实在被烦的不行了,才跑到持中殿这边来闹。
北辰君辞只是听着,并未说什么话,隔了一会儿,桌上点心都被扫荡的差不多了,门外伺候的小厮让持中殿的女官进来报,说三王爷晚课的时间到了,再不去鸿文馆,怕太傅又要生气,他这才不情不愿的起身告辞,先离开了持中殿。
他这一走,慕容钟情立刻就吩咐伺候的人,将桌上摆着的那些,管是点心还是杯盏,全部都收了去,令换新的过来。方才三王爷用过的那只,就不必收了,直接摔了去。
北辰君扬在持中殿来来往往惯了,向来又是不讲究的人,刚才吃点心噎着了,没来得及叫伺候的人倒茶,顺手就把面前放着的茶杯拿起来喝了一大口,偏偏,那就是钟情用的杯子。
钟情生来好洁,不仅不用别人用过的东西,连她自己用过的东西,也不愿意让别人用,持中殿明成殿这些常来常往的殿所里,她用的杯子,都是单独保管的,绝不会招待完她又给别的人摆上。谁知撞上君扬这个冒失鬼,问都不问一声,拿去就用了。
宫里头反正也不差一只杯子,佩深默不作声,收了就干脆利落的在门口回廊摔了,再叫伺候的人过来收拾,隔着薄薄一扇隔门,听见那瓷器碎裂的声音,钟情气才平了一些。
北辰君辞苦笑道,“也是你弟弟,何苦这般嫌弃他?”
这话说的是有由头的,钟情打小以来谁都嫌弃,就是不嫌弃北辰君辞,倒不是因为他是天子。听慕容嫣然说,他小时候,四五岁的钟情还给他换过尿布呢。当初在青阴川,不小心将他掉下去,捞起来的时候一身湿漉漉,也是钟情毫不犹豫就将自己外衣脱下来裹着他,还将湖水里刚捞出来,脏兮兮的他一直抱在怀里。小时候最喜欢没事抱着他亲,长到十几岁,钟情吃到喝到什么好东西,随手递给他让他咬,他咬过之后,接回去若无其事继续吃。好像全天下就他一个干净人儿似得,还不是因为他是弟弟。
同样是异母弟弟,对待君扬的态度简直天差地别。
钟情懒洋洋道,“我也就是看不惯他们苏家人的做派。什么事都来找你做主,好像你没别的事可做了似得。再说了,同样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十二岁就出入上书房处理政务了,君扬如今也有十五了吧,还是个昏天黑地的小鬼,不知道是怎么教出来的。”
北辰君辞也只好赔笑,小鬼么,不任性一点,怎么讨人喜欢。他倒是忘了自己那些年岁是怎么过来的了。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母妃其实并非自己的生母,虽然对自己也是疼爱有加吧,但心里总有些顾忌,半分也不敢给旁人添麻烦,胆战心惊的,反倒懂事的早,像君扬这样,才像是少年人该有的样子。
那么一阵风似得来了又去,喝茶的心情都被他搅得差不多了,没过多久,钟情说要去明成殿那边看看太后,问北辰君辞要不要同去,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说算了。
时辰不算晚,君扬在鸿文馆那边有晚课,这样的话,易辰应该也在,他打算先过去等着,晚课完了,就问问苏佑山的事情。
诏狱那边环境不怎么好,上了年纪的人,不该一直被关着,早一天放出来也好。况且,弟弟嘱托的事情,他一向分外上心。天下这么大,都是他的,都该他管,家人却只有那么区区几个,不慎重对待怎么行呢?
钟情却只觉得他弟控的无药可救,嘲笑了他几句,便自顾自先走了。
时间还早,乘御辇到了鸿文馆外的流觞桥前,便按着儒门规矩,提前下了御辇,将别的伺候人都留在桥头,只让佩深打着浅金色宫灯走在前面为他照路,心事重重的,看着眼前人已过三十却依然窈窕如少女的身姿,不由轻声叹了一口气。
月下美人,莲步轻移,连眼前朦胧月影都觉得美不胜收。这样的风景,不知还能看多久。
他是真心喜欢佩深,说是女官,照着养母那边看,算是他表姐了,其实认真计较起来,好像也没多少血缘关系,年纪却足足相差了十五年。他是不在意的,但前朝曾有一位帝王,娶了比自己大十七岁的宫女,甚至一路将她提拔至贵妃,野史里都说,那位宫女是以妖术惑君的,因为年岁大了,生不出孩子,不仅迷惑君王,甚至还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将别的后妃的孩子全部暗害。总之是妖孽一般的人物。宫里千辛万苦保住了另外一个地位卑微的后妃的孩子,后妃又被贵妃毒死,孩子颤颤巍巍长大,到后来继承皇位,还来不及为母亲报仇,那位贵妃就因作孽太多,活活吓死了。
也不能怪他想那样多,做天子么,随便想做点什么事情,就有满朝文武摆出无数前朝事例,让他以史为鉴,打消念头为妙。他是天子,喜欢哪个,现在就推倒了,似乎也没有人拦得住他,但,总要替对方想想吧,他还是不愿让佩深背负妖妃的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