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望见一双双穿着青鞋的脚从我面前经过。也不知等了多久,一双穿着红色绣花鞋的脚停在了我的面前。
我有些诧异地抬起了头。原来是一个极小的姑娘,穿着红色的嫁衣。她哀伤地垂着头,手里抱着个黑框的相片,时不时地抹一下脸上的泪珠子。
这大概是新娘的姐妹吧。小小的身躯与这宽大的嫁衣很不适宜,那繁复的裙摆几次要将她绊倒在地。我有些怜悯地望着她,眼神不由自主地被那相片吸引了。隔得远,我并不能看清楚新娘的模样。
就在这时,前面停了很久的唢呐声再一次响起,队伍重新开始行进。那相片离我越来越近,面容也越来越熟悉。依旧是秀气的下巴,淡淡翠烟似的眉,含嗔似怒的眼睛。
临时用纸扎的喜棚里倒是挺热闹。前来帮工的,包括那结亲的两家,都在喜气洋洋地喝着酒。这当地的酒是用糯米做的,满杯里只有淡淡的甜味儿,喝多少杯都不会醉。合葬得选时候,现在大家只是借着这个由头吃酒。除了桌上那一对黑框小像里,新娘新郎惆怅地望着人群,这和普通的婚宴并无不同。
真正是人间久别不成悲,哪怕是生命中最大的哀痛,也会随着时间流逝吗。我随着人群,把一杯甜酒倒进肚子里,回味在口中的只是无尽苦涩。
“怎么样,吴老四,”其中坐首席的一人,大着舌头嚷道,“样貌好,又聪明,阿囡和他家真是个天仙配。”
旁边坐着的新娘父亲,忙不迭地起身敬酒。看他约五十来岁,满脸忠厚,两手哆哆嗦嗦地捧着个酒杯,实在有些可怜。那前面一人更加得意了,哈哈笑着给自己斟了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老四家的真真是对阿囡尽了心,”桌上的嫂子也称赞道,“这么大的排场,这么多的陪嫁,阿囡在那头也能和乐过日子了。”
新娘的母亲勉强一笑,她两个眼窝深深地凹下去,一张瘦成孤拐的脸上并没有多少喜色。
“只盼着阿囡……”她低头用手抹了一把眼泪,像是终于忍不住了似的,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哭泣,“从此安生过了。”
那一声微弱的哭泣很快被喧闹的人群淹没。老张对我使了个眼色,于是我们三个悄悄地起身,随着那瘦小的老妇人到了后面小灵堂。
桌上摆着些香花鲜果,两支粗粗的蜡烛无声无息地烧着,时不时地留下一行行泪珠子。妇人低低地念诵着佛号,突然把手里的念珠一丢,伏在地上哭起来。
那种哭泣是无声无息的,和那些雇来哭灵的大吵大嚷不同,她两个手捂住脸,只剩一双瘦削到只剩肩椎骨的臂膀止不住地颤抖,看得人心里也酸楚。大概所有的儿女对母亲来说,都是不同的手指,缺了哪个也终究不可弥补,是一眼就能看见,日日相伴的残缺,纵然山长水阔,年年花好月圆也不可弥补的苦楚。
“我梦见你的阿囡了,”我走上去,轻轻扶住这个痛哭的妇人,“她是不是老喘不过气来?”
妇人先是狐疑地望着我,待到听得这一句“喘不过”,突然就失控地大哭起来:“我可怜的阿囡呦,我知道你苦啊!”
“阿姐,是怎么死的?”苏郁芒蹲下身来,用一双温和的褐色大眼睛,望着妇人问道。这一刻,他仿佛是所有妇人心中那个期盼的久而未得的孝顺儿子,那个年少时依偎在母亲身边喊着妈妈的小男孩。
“阿囡从小就生得好,手又巧,”妇人絮絮叨叨地说道,“她走得那年才十七岁,喝了个百草枯,在床上挺了七天才闭气,咽气的时候还喊着娘……”
说到这里,她又哭起来。许多的泪珠子拼命地从那干涸的眼睛里涌出来,仿佛是沙漠中央一口绝望的井,“才十七啊……到最后都喊不出来,只是拼命地抓着脖子,说喘不过气来, 那喉咙都给抓破了——”
妇人茫然地摇了摇头:“阿囡脾气很好的,从不肯跟人置气。”
要是为情而死,又何必死后作祟,扰得全村都不得安宁?刚刚听那些村民的口气,像是解决了个大麻烦似的。作祟也就罢了,为什么要跑到佛寺来——
妇人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们村子里的人,无分男女,都是要去庙里敬佛斋戒一段日子的——”
她话还没说完,外面就传来一阵骚乱,有许多女人惊叫,又有男人匆匆忙忙走出去的声音。天啊,这位神道又现身了?我有些害怕地靠向苏郁芒,只觉得室内阴风阵阵,连相框上女子的微笑都变得奇异了。 人们簇拥在池塘边,一时间,就连那些最胆大的村民也酒醒了。人很多,我并不能看清楚那池子里泡着什么东西,只听见骤变的人在小声议论:
“幸好是中午结亲,指不定还闹出什么事……”
“阿囡气性真大,这样做了亲还是不情愿。”
“看来得赶紧的合葬了。”
最后还是村长赶来,他高声念了佛号。催促大家去打捞。几个村里最勇敢的青壮年,撑着船靠近,再抛下绳子去,用力地往船上拖。
随着绳子一寸寸地缩短,那个长条的东西骤然跳出水面。人群里发出一声惨呼。就在这一刹那,我眼前一黑,有人用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别看了,”苏郁芒沉重道,“是那个庙里的小沙弥。”
怎么可能?他才只有十二岁啊!我拼命地拨开人群要看个究竟,却被老张死命地拉住了。只好看着他们将卷了竹席的尸体放上套了骡子的平板车后面,沿着路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