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杜茵踏入了这个熟悉的地方。
草木繁盛,明花娇艳,一如她记忆之中的样子。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明不明白?”陈贵福从上到下鄙夷地睨着她。
“明白。”
杜茵跟着进入中庭,明显感受到原本静穆的气氛变得骚动起来。
几个侍女看了她好几眼,脸上带着讥笑,虽不敢出声却各个都在用眼神说着讽言讽语。
堂堂太子府,竟还有这种不堪入目的东西?
杜茵始终低着头,脚步稳而缓。
趴伏在风叶院院墙上的耿修,却在看她走进来的时候,目光微闪。难道,是她不成?
耿修紧抿着唇,更仔细地观察风叶院里的每一个人,紧接着又飞跃而起,跳上了风叶院后房的屋顶,贴耳听里面的动静。
到了门前,杜茵屈膝跪下。可由于身形肥胖,她的姿势显得格外滑稽可笑。
“见过太子殿下,燕妃娘娘。”杜茵的声音平静,心下却早已有波澜万千。
他……会认出我吗?
这个想法一出来,就被杜茵狠狠打散了。怎么可能呢?她现在的样子,和祝贞差了十万八千里不止。
可饶是再理性,“噗通噗通”叫嚣着的心跳还是给她留了一丝聊胜于无的希望。
万一呢?从前在床帏之上,他指着她胸前的一枚痣,说她就算是化成灰,也逃不过他的眼。
不过几个月的功夫,祝贞成了杜茵,他还能认得出来吗?
“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窍门的?”
他熟悉的声音以陌生的冰冷敲在她的心头,提醒着她,一切都不一样了。
杜茵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与呼吸都平缓了下来。
屋顶上的耿修,也随他的话压紧了呼吸,却不是因为害怕听见高泽的这句问话,而是在紧张着杜茵的回答。
“是前院的人无意间说出来的。我有心记下,就告诉了林婆子。”杜茵垂眸道。
“前院的谁?”
杜茵的心揪了起来。但她始终冷静,按照之前就已想好的话术回道:“一位容长脸的姐姐。那日她离府,碰见我就和我聊了两句。”
高泽摩挲着袖口的暗金祥云纹,剑眉略蹙,目光从那具看不清脸面的肥厚身影移到了黄梨木桌上,心下思忖着。
容长脸,不久前离府,又知道祝贞做饭菜的技巧。那除了祝贞的贴身丫鬟锦绣,再无旁人了。
只是这丫头向来嘴严,为何在会离开之时偏偏说漏了嘴?
耿修亦陷入怀疑。锦绣最忠心于祝贞,怎么可能会把这些告诉一个素不相识之人?
“她还同你说了什么?”高泽寒声问。
杜茵知他疑心重,定会有此追问,遂故作惧怕地抖了声音:“那位姐姐一想起已故的太子妃娘娘,就忍不住淌眼泪。见厨房人群来往,她就感叹世上再无人能为殿下那般尽心地煮汤熬药了。她还说……”
“还说了什么?”高泽语含愠怒,似乎不满她此刻的停顿。
“还说就算有人知道了方子,也没法儿做出和娘娘的一样的口味来。除,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了!”
坐在塌上的燕如君偷偷翻了个白眼。
哼,这个锦绣跟她那没用的主子一样,自以为是!祝贞人都死了,还想拴住殿下一辈子吗?
有她燕如君在,这就绝无可能!
既然锦绣知道祝贞的全部技艺,那她燕如君早晚要把她抓住,从她那里把所有做法都学会,甚至细细咀嚼到化,做得比祝贞还要好!
这样,她就能牢牢抓住殿下的胃,彻底代替那个死人。
高泽敲着手肘的指尖停了下来。没有人知道的是,锦绣在离府不到两日后,就在家中自尽了。
她生平大字不识一个,所以死前片语未留。家里人哭着猜测,她是追随旧主而去了。
祝家是罪臣之族,而祝贞自然也是罪臣之女。纵天家没有点明要处置她,可她就算没有因为伤心过度而亡,也会因往后所有人对她的排挤而死。
她死后,身边的丫鬟不能被留在府内,就连有了忠心殉主的事迹,也不能大肆宣扬。
否则,又会有一群无辜之人受到牵连了。而高泽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这一切隐瞒,然后尽己之能,善待锦绣的家人。
“你起来吧。”高泽朝她走近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始终低着头的肥胖女人。
杜茵深吸一口气,手撑地站直了身子。
她真的好想抬头平视他,就像从前一样。只可惜,现今他们身份悬殊,连这一点愿望也显得奢侈。
但终有一日,她可以的。老天给她一次重活的机会,为的难道不就是这个吗?
可她在他面前跪了这么久,他也没有觉出什么异端。究竟是因为她说的谎过于完美,还是因为他真的看不穿这具躯体下藏着的灵魂呢?
杜茵忍不住有些失落。
正当她准备行礼告退之时,面前的人突然往后退了两步,脚踩的玄色绣金靴随着他的慌乱,在瞬刻间露出了沾染灰尘的鞋底。
几乎是下意识的,杜茵想要伸手扶住他。可这股子冲动,还是被她扼杀在了平静的面色下。
他这样慌乱,难道……
“你这脸上,是什么东西?”高泽从袖子里掏出了祝贞为他亲手绣的锦帕,用力捂住了口鼻。
他语气里的嫌恶之意,几乎要化作利剑刺穿她千疮百孔的心。
原来,他是被她脸上的恶疮吓到了?
杜茵在心底自嘲而笑。果然,她就不应该怀抱希望走到他面前。
陈贵福在高泽被吓得往后退的时候,就快速伸手扶住了他,此刻忙答道:“这奴婢原本长得好好的,不知怎地就变得如此磕碜。殿下若嫌弃,奴才这就把她撵出府去!”
杜茵心下冷笑,可还是作出惶恐状望向陈贵福,借此机会用余光偷瞧着高泽的那张脸。
他始终是矜贵干净的。凌厉的眉宇下是幽深的眸,鼻若悬胆,唇线微扬。即便此刻他的眼里满是陌生的厌恶。
“不必,”他放下锦帕,紧蹙的眉心渐渐松开,语气稍温和了些,“她不过是外表上有些缺憾,并不妨碍做事。今日的鱼汤不错,给她些赏钱吧。”
陈贵福一愣,连忙应下。
片刻过后,一丫鬟端着两个银锭和几吊钱送到了杜茵面前。
百感交集下,杜茵再次笨拙地跪下谢恩,将案板高举于眉。
陈贵福摆手示意她退下,杜茵才又站起身,拖着沉重的身体往外走。
刚跨过门槛,高泽的声音再度响起。
脚步停下的一刻似乎心跳也漏了一拍,周遭的声息都被他的那句话所模糊了。
“虽说如此,你回去之后,也该理理自己身上的肉,免得在外给太子府丢了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