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沈嘉的青梅竹马。
被酒精催得滚烫的血液尖啸着翻滚起来,我再忍不能,扑通一声歪在扶手上。
勉力抬头,我轻声开口:“陆先生,你误会了,如果是江总留着我照片的话,他大概是恨我入骨,我跟江总之间没有什么。”
陆爻扬起下巴:“是吗?”
他没再说什么,颔首向我下达了第一条指令:“明晚八点,在这等我,有一个私人聚会。”
起身经过我时,他扬唇掐掐我的脸:“穿漂亮点。”
富人的私人聚会,我作为不同人的女伴参加过好多次,陆爻的钱解了一时之急,摇晃着香槟酒,我像一只乖顺的小猫一样站在他的旁边。
会所门口突然传来低低的惊呼,接着是极有涵养的寒暄:“江总,今天怎么有时间带沈小姐来了。”
我挽着陆爻的手臂一紧。
目光不自觉穿过重重人群,江林就那样笔挺地站在那里,沈嘉在他身侧,甜甜地笑着。
恍惚一瞬,陆爻迈步向前走去,我脚下迟疑,却被他不着痕迹地强制带着走上前去。
“江总,嘉嘉,好久不见,这是我的新女朋友...”
“程婉玉。”
江林眯起眼睛,看着我叫出我的名字,我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我讨厌他这样的目光,使我无地自容,好像我是一条被剥去皮毛的兽,在阳光下血肉模糊地抽搐。
因为无地自容,所以我没有注意到沈嘉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我挽在陆爻身上的手。
身旁陆爻语气惊讶:“原来你们之前认识,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沈嘉也挽上了江林的臂膀,她亲昵地依偎着他,盯着陆爻笑得落落大方:“是啊,无巧不成书。”
空气中的火药味我没有捕捉到,因为我的头又开始疼了。
江林的声音朦朦胧胧地,好像突然变得很遥远:“只是和程小姐之前有一面之缘罢了。”
一面之缘。
他终于把那三年的日日夜夜一笔勾销了。
挺好的。
在卫生间吐得直不起腰来,我盯着水池里刚刚呕出的血迹,心脏像是被人用滚烫的烙铁摁上去。
反正我也快死了,跟他之间唯一的联系,不过就是那份文件而已。
那是江林父亲留给他的,是他父亲的遗愿,是江林第一个公司的所有心血。
我的病或许已经到了拖无可拖的地步,那份重要的文件...
会所软座中,三三两两的上层人低声交谈着,伴随着偶尔的轻笑和碰杯声,我被陆爻挡在身后,他专心致志地撬开我下巴,往我的嘴里喂酒。
沈嘉坐在对面,江林这会没在她身边,或许是在什么地方社交,她漂亮的眉毛皱起来:“阿爻,她看上去不太舒服,你停下。”
陆爻把酒杯掼到我手里,不满地瞪了沈嘉一眼,问我:“宝贝儿,你不舒服吗?”
腹内这会都没有知觉了。
抿唇摇摇头,我不知道为什么陆爻对灌我酒这么感兴趣,但是我只能继续喝。
陆爻看向沈嘉:“大小姐,原来你也会想到别人的感受吗?”
沈嘉脸色一白,刚要说点什么,我被酒液呛住,狂咳嗽起来,陆爻一把捂住我的嘴,酒液呛进肺里,一阵窒息袭来,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之间,我听见“砰”的一声。
陆爻捂在我嘴上的手突然松开了,身边一下子乱糟糟的,玻璃溅裂声,好像还有沈嘉的惊叫声,头好疼,眼前昏黑一片,我努力想要站起来,却没办法站稳,失去平衡,一个人接住了我。
陆爻恼怒大叫:“江林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抱起我的人胸膛沉稳起伏,低哑的声音敲着我的心。
江林说,如你所愿,我知道。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我心里冒出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江林他怎么还在用这个味道的洗衣液。
这跟他现在的身份太不相宜了。
4
江林是我这辈子唯一亏欠的人。
我们年少相识,那个时候我们的日子都过得特别苦,晚上我爸辛苦地出摊,下雨的时候房屋漏水,我不得不睡在学校的教室,偷偷摸摸躲避着警务处的巡逻躺在地上时,我就遇见了跟我一样睡地上的江林。
缘分真的很奇妙,如果没有那天大雨,我可能跟他都不会有太多接触。
江林家中清贫,但是胜在成绩优异,还帅得出众,所以当他和我在一起后,相当一段时间我没少被暗恋他的女孩们找麻烦。
后来毕业,江林出色的能力崭露头角,很快地,他有了自己的公司。
青年兴致勃勃地揽着我:“婉玉,我一定会把这个做起来!”
那个时候是我最幸福的时光。
彩云常散。
在被债主找上门的时候,我的好梦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男人笑得凶神恶煞:“你男朋友手里现在在做的东西,我们老板看上了,巧得很,你爸爸在我们这欠了点钱,你拿出来那份文件,咱们就一笔勾销。”
我当然不会同意,那份文件对江林来说是无价之宝。
那人不在乎地摇头:“那无所谓,协商不成,我们可以用别的方法拿,不过那个时候,你男朋友可就要吃点苦头了。”
他背后的人能操纵这么大数目的货款,是财权通天的,碾死我们,就像捏死蚂蚁。
我悚然抬头。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如果那份文件被偷了呢,如果那份文件下落不明了...
江林就会安全,也不必受我债务的拖累。
我做了个一定会后悔的决定。
拿走了那份文件。
悄悄藏在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想等风头过了再徐徐图之。
可是还没等我将这件事情告诉江林,命运的捉弄如影随形,我爸被巨额的债吓昏了头,携款逃跑,临了一把火烧了房子,那份文件就这样付之一炬。
同月,我被查出罹患尿毒症。
离开便只剩匆匆。这些也不必让他知道了。
直到如今,我们又遇见。
面目全非。
再次醒过来是在一辆车上。
空调温度调得正适宜,天黑了,路灯的光影跃进车窗,打在我身上披着的男式风衣上。
这个味道是江林的。
我直起身,宽阔的后座上不止我一个人。
“醒了?”
江林没回头,他看着窗外:“住哪?送你回去。”
我贪恋着这样和他相处的时光,手中将大衣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他身侧:“不劳烦江总送我了,把我放下我自己回去就好。”
江林转过头,逆着光影,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很不明白为什么江林会出手救我,我让他失败到身无分文,他恨我,为什么又对我加以援手,但转念一想,或许他已经不恨我了。
或许我在他的生命中就只是划过玻璃的雨滴,他合该是天之骄子,低谷过去,我是连恨都不必给予的无足轻重的人。
“谢谢江总替我出头解围。”犹豫再三,我还是应该谢谢他。
他没说话,拍拍司机的驾驶座示意靠边停车。
江林是个善良的人,他只是普普通通地施以援手罢了。
在他眼里,我跟别人再无区别。
我低头拉开车门,为自己的自作多情自嘲。
“你就这么缺钱吗?”
一只脚都已经踏出迈巴赫,身后江林突然出声。
他伸出手,跨过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光影,如同跨越不过的鸿沟。
“就算不要脸地去勾搭陆爻,你也不肯向我低个头?你为什么就不肯服软?”
他眼眸温热。
胸口好似塞了一团棉花,我退后一步,声音颤抖:“江总你喝醉了。”
江林千杯不醉,我知道。
但是现在我告诉他我想逃,他从来都明白我的弦外之音。
放我走吧,你现在也过得很好,干嘛要纠结这些事情。
我一个快死的人,我不想拖累任何人,三年前是这样,三年后也是。
尤其不想拖累你。
江林却拉着我胳膊,一点点把我拉回车里。
他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你,别,想,再,跑。”
我抽出手:“江先生,请你自重。”
这些年我吃了太多委屈,如果我们之间没有那么多事情,此时我一定会扑进江林怀里大哭一场,但是这个曾经充满安全感的熟悉怀抱不再为我敞开了。
他因为我的背叛跌入尘泥,一朝涅槃,我不配再和他有任何牵扯。
何况我就快要死了,还拖着一堆烂摊子。
可是江林不由分说地紧紧抓住我。
他妥协一般叹了口气:“你要多少钱我可以给你。”
我愕然回头。
男人坚定的目光一如往昔。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可置信道:“什么意思?”
他的目光与我相碰,又轻轻移向窗外,操纵关掉了我这边的车门。
嘈杂的车流声被关在外面,安静的轿车又只剩下我们的呼吸声,司机早就很有眼力见地下车了。
江林不再看我,他固执地盯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别跟着陆爻了,我给你钱。”
“你有未婚妻,你知道吗?”我直起身,拉远了和他的距离,“江林,你是要养着我吗?”
他烦躁地揉了下后颈,现出几分我曾经熟悉的样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道:“我现在有钱了。”
现在。
原来他一直对过去耿耿于怀。
我盯着他侧脸,心中凄冷一片。
江林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可我还是开口:“你能给我多少钱?”
他动作一顿,转过头,目光中的火焰渐渐暗淡下去,再开口已是运筹帷幄的平静:“你要多少。”
我想他对我的心是彻底死了。
对我的试探得到了验证,江林心中一定已经明白,我本来就是一个贪财无底线的人,我只要钱,我只爱钱,这样他便会释然,三年前的种种,不过是我伪装出的甜蜜乡。
我早已从他局促不安的动作里看出他在等待一个结果。
我怎么会读不出你的心思呢?
你想让我恼羞成怒,让我再拿出底线那套说辞和你闹起来,这样你就可以撕开我薄情的面具,套出你以为我所隐瞒的苦衷。
然后呢?
江林是商界声名鹊起的新秀,他的未婚妻是沈氏集团的千金,好事将近,现在跳出来我这么一个人,半死不活地跟江林牵扯在一起,这算什么?
这太难看了。
都已经这么久了,没必要。
反正也快结束了。
“我要一千万。”
“好。”他冷淡地收回自己的风衣:“你下车吧。”
我推开车门,凛冽的风刮得发丝飞扬。
“江总再见。”
他“嗯”一声,不再分过来目光。
待我离开,方才的“司机”狠狠一拍方向盘,转过头,露出一张俏丽的面孔:“现在你打破了对她的幻想了吗?”
她竟是乔装成司机的沈嘉。
江林疲倦地闭上眼:“沈小姐,这跟你无关。”
沈嘉点头:“我们的合约确实快到期了,你的私事我不方便过问,但是她现在是陆爻的人,如果你还对程小姐旧情难忘,劝你快点动手。”
江林垂下眼:“她一定有苦衷。”
沈嘉无奈扶额:“你还真是恋爱脑...”
她拢拢头发,点上支烟,斜斜往真皮座椅上一靠,正色道:“反正随你,陆爻说他已经带着程婉玉见过父母了,我等不了,我要和陆爻私奔,你要是不想让陆家把程婉玉扣下,现在趁早动作。”
现在这样和她那个名门闺秀的形象判若两人,江林知道这是她最真实的状态,他点点头:“谢谢提醒,祝成功。”
香烟的烟雾袅袅而上,沈嘉盯了一会,伸手把它们扯散在空气中,尼古丁的味道浓郁辛烈,她深吸一口气。
“会成功的。”
本来以为从此和江林的生活就会渐行渐远了,但他真的如约打给了我钱。
【这是一百万,我分期给你。】
我盯着刚加回来的好友发愣。
江林的头像一直都没换,是我们当时在廉租房下每天喂的那只小猫。
房东不让养猫,于是我们就约定有了自己的房子就收养它。
我止住思绪,回了个【嗯】。
那边显示“正在输入中...”过了好久也没有新消息弹出来,渐渐地,眼前的屏幕开始模糊起来,熟悉的眩晕感又来了。
最近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了,这副烂身体,也不知道会拖到什么时候。
又跑去吐了一回,我太阳穴的血液狂奔乱涌好像要把皮肤崩破,瘫倒在地上,只觉得冷汗涔涔,这时,手机突然振动了一声。
【收了,下午出来吃顿饭。】
5
事情到底怎么发展到如今这一步的?
我看着面前精致的下午茶,兀自发懵。
对面江林戴着眼镜,正在处理远程会议。
我小口吞咽着卡布奇诺,下定决心要结束这场闹剧。
一千万,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对于现在的江林来说只是抬抬手的事情。
最近身体恶化的程度已经超出了我的掌控,那份文件在我那里放了太久,现在是时候还给江林了。
只是我还没有找到幕后的那个人,这么长时间我坚持游走在上层社会的生活中,其实也是在寻找这个人。
他财权滔天,只是不知道现在这个人,对江林还有没有威胁。
对面江林终于开完会,他关闭全息眼镜,合上电脑,抬头看向我,旋即微不可察地皱起眉:“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不安地吞了吞口水:“我没办法接受分期,你能不能一次性给我。”
这样狮子大开口实在没有道理,但是我真的没办法,我快死了,我的妹妹还要活下去,她不能被要债的逼死。
这些本来和江林没有任何关系的,可是现在,他坐在对面,是我在洪流中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这很令人不齿。
我知道。
“当我借你的行吗?我可以写欠条。”
江林深深看着我,语气冰冷:“我不能给你。”
心中一松,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我抿唇:“好,是我冒犯了...”
“除非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他指节叩了叩桌角,“你找我要钱,我想我有权利知道发生了什么。”
喉头艰涩,我眼眉低垂:“欠了钱。”
江林拿起手机。
【到账壹佰万元!】
我的手机提示音欢快地响起来。
他不动声色地划着手机:“谁欠的?你?”
我捏紧了手中的杯子:“我爸。”
【到账壹佰万元!】
又是一笔入账提示。
江林:“为什么欠了钱?”
眼眶有些发热,我慌忙转头,窗外新雪初霁,一片晶亮世界,我回答道:“赌钱,欠了钱他跑了,留下我和我妹。”
【到账壹佰万元!】
江林:“什么时候欠的?”
“三年前。”
【到账壹佰万元!】
“是因为这件事情,所以那个时候离开我吗?”
江林的眼神定在手机上,像是自言自语。
我这次没回答他。
【到账壹佰万元!】
【到账壹佰万元!】
【到账壹佰万元!】
入账提示伴随着哗啦啦的金币特效声一迭迭在包厢响起,好像我不回答,江林就要用钱砸死我一样。
深吸一口气,我竭力忍住顶到胸腔的哽咽:“我不想说。”
“好。”
【到账伍佰万元!】
江林“啪”的一声将手机甩在桌上。
他终于抬起头,定定看向我,喉头滚动:“那这些年过得好吗?”
关于那份被我偷走的文件,他只字未提。
过得不太好。
眼前的世界突然又模糊起来,本以为又开始眩晕,眨眨眼睛,面前事物又恢复清晰,滚烫脸颊上划过一丝凉意,原来是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挺好的。”
好像头顶的铡刀突然被人挪开了,暌违的轻松感涌入身体,我像是终于呼吸到空气的溺水者,像是刚刚学会走路的孩童,全身卸了劲儿,长长出了一口气。
摸过一旁的包,我撑着扶手站起身:“谢谢江总,这个钱是我欠您的,我会还上。”
经过江林时他握住了我的手腕:“关于你工作的事情,对不起,我不知道谁拍了那段视频。”
我抽回自己的手,害怕他发现上面的针眼,平静道:“不怪你,江总说得没错,贪财则无义,我就是这种人,这样也是我活该的。”
我没有在阴阳他,我确实是为了钱做了这些事情,鉴情这一行,本身就是对人性底线的窥探,怀疑一旦产生,罪名就会成立,这是不道德的,我知道。
江林又抓住了我,他指尖有些颤抖,声音低低地:“我的错。”
我挣脱开他:“江总你不用这样自责,这些事情本来就和您没关系。”
江林:“现在和我有关系了,我是你的债主,我们现在有关系。”
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我心中是真的怕了。
那个被我远远甩到太平洋冰封起来的念头,正在不可抑制地融化,露出画满鲜红叉号的一角——
江林他,依然在意着我。
逃避这么久,为什么一切却依然朝我最不想要的结果滑动过去。
他朝我伸出手,又克制地收回。
他说:“这些事情我会去处理的,你想做这个工作就去做,以后想做什么工作应该也有时间去做了,可以来找我帮忙。”
以后可以去找他?
我愕然回头,语气静下来:“江总,您有未婚妻。我是您的借款方。”
那天在车上模棱两可地没回答他,他不会真的以为我同意...
“别误会,我是说,我作为你的债主。”
这显然有点不合理,但是他好像没有解释的意思。
我也不想再说什么,径直想要离开。
江林在我身后补了一句:“还有,我和沈嘉之间没有什么,利益原因,她和我达成了协约,再过一个月,我们会解除订婚关系的。”
他和沈嘉之间没有什么?
心口一烫,僵硬的胸腔好像有些回暖起来,我转过头,硬邦邦道:“江总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他眼中少见地化开一点笑意:“没什么,就是想说一下。”
“还有,以后叫我江林吧。”他走过来,与我并肩,“抛去债主这个身份,我们还是...朋友,是吗?”
他本来应该很怨恨我,难道还真能固执地坚信我有什么苦衷吗?
世界上没有这样的人的,我巴不得江林咬牙切齿恨我一辈子。他值得一个很好的伴侣,而不是我这样垂垂等死,声名败露的人。
我还清了父亲的债,给婉莹买了她一直很想学的大提琴。
没想到,临死之前的最后一段时光得以安宁,是江林拉了我一把。
他最近变得对我特别热忱起来,常常要带我出去,请我吃饭,因为肾病的原因,其实很多东西我都吃不下去了,我去医院的次数变得越来越频繁,为此我不得不下定决心,冷淡地拒绝他。
江林开始孜孜不倦地给我转钱,可是又什么都不说,我不出去吃饭,他就带我出去兜风,去城郊的山上看星星。
有时,他实在太忙,累得在我身旁沉沉睡去,我裹着车上他为我准备的披毯,很想摸一摸他的脸。
江林是我此生唯一的爱人。
很幸运的,他看向我的时候,那眼神和三年前几乎一样,流动着认真的神情,像沉默无言的海,给人一种稳定的安全感觉。
如果我还健康,我会和他解开一切误会,义无反顾地接受他求和的信息,前尘往事都是阴差阳错,现在我们重新开始爱,我们携手共白头。
可是我没办法白头,我的时间不多了。
与其得到了又马上失去,不如一开始就没有回应。
我比谁都不想让他难过。
在每个呕血水肿,关节疼痛,四肢抽搐至无法入眠的深夜,我都暗自告诫自己。
程婉玉,你不能这么自私,不能和他好了,又留他一个人。
6
在我第六次拒绝江林邀约,第十次退还江林转账,不知道多少次挂掉江林电话的时候 ,他在我单元门口堵到了我。
“程婉玉,作为朋友,你不觉得这样太不礼貌吗?”
他举起通讯记录,上面红彤彤一片,全是打给我的未接记录。
我撇过头装傻:“没听见。”
他皱眉端详我,英俊的脸上现出严肃的神情:“你为什么脸色这么差?”
我扯起围巾盖住整张脸,躲开他往楼上走:“跟你没关系。”
他道:“你爸欠了林家的债,我前两天查清楚了,林氏集团。”
林氏集团 ,A市的巨头。
原来那幕后掌权人是林家的林曌。
我握紧了手中的包,
可能是日子过得太舒心,再次去医院复查的时候,医生告诉我,情况有所好转。
我问情况有所好转是不用死了吗 ?
医生遗憾的眼神从厚厚的镜片后透出来:“抱歉,程小姐,肾源的匹配还是很渺茫,现在愿意捐献的人很少了。”
至少我不用死这么快了吧。
我挽起头发,悻悻地想。
A市的冬天一日比一日更寒冷,几场鹅毛大雪盖下来又化,几番银装后,年关又到了。
今年过年同前两年都不一样,无债一身轻,虽然还有江林这个债主在我头上压着,但没人会在我们住的地方泼油漆,也没人像抓逃犯一样堵我和妹妹了。
轰动性的新闻也有,譬如沈家的千金跟陆家二公子私奔了,沈陆两家积怨已久,他们二人这么一闹,两家不得不暂时化干戈为玉帛,满世界地找孩子去了。
至于被逃婚的江林,他倒没什么表示。
想起来也已经有一个月没见到他了。
自从他告诉了我林曌的事情,就杳然无踪了,我几次要问,转念一想,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干嘛还要多牵扯,生事。
年三十照例过得很简单,麦麦回老家去了,婉莹和我缩在小小的两室一厅包饺子,我最不喜欢吃饺子,但是江林很爱吃,所以我很用心地学了,素三鲜馅儿的,吃过的没有说不好的。
我也就只会做这一个东西。
“姐!”
程婉莹拿着手机在我面前晃了晃:“你怎么煮着饺子还走神啊,小心烫着!你电话。”
隔着袅袅蒸汽,我看不清来电显示,婉莹替我接了,放在我耳边。
“程婉玉!!!是程婉玉吗!!!”
对面的声音得有八个调门,我被震得耳朵一嗡:“是我,您是哪位?”
“我沈嘉!不管你在干什么,抓紧停下,去找江林!”
“沈小姐?你不是在国外?我和江总之间...”
“江林快死了!”
什么?
飞驰的出租上,我的心紧紧揪成一团。
“我刚刚接到他的电话,他被林家的人搞了,现在人在一片废弃的园区里,我定位到了他的地址帮他打了救护车,但是听他的声音很不好,我怕他等不到,他很在意你,所以拜托,求你去见他一下,我把定位给你...”沈嘉声音焦急,“他真的听上去很不好,陆爻修过医,说那是..”
“肺挫伤。”陆爻的声音接过来。
江林怎么还是被林家的盯上了...
我全身上下浑无知觉,只剩一颗如洪钟大吕般急速跳动的心脏。
能不能快点。
能不能开快点。
司机好像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说了什么,我耳边是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听不清。
想开口,却发现全身绷得像块石头,努力抿抿冰冷的唇,喉头泛上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司机频频回头看我,这次我听清他说的什么了。
“姑娘你嘴发青了,要去医院吗?”
我逼着自己张开嘴:“不,师傅能不能快点。”
那片园区已经废弃好久了,沿着城郊,长长的一条,全是没人居住的铁皮棚子,救护车还没来,我跌跌撞撞地朝定位的地方狂奔过去。
在一幢生锈的铁棚里,我找到了江林。
他蜷在那里,看上去很疼。
我轻轻叫他:“江林。”
江林没反应。
恐惧如浓黑的乌云,沉沉地盘旋在心头。
“江林!”
我过去,他俊朗的面庞上横亘几道擦伤,眼睛闭着,好像全无了声息。
我不敢动他,僵硬地伸出手指去探他的鼻息。
可能我的手刚刚冻狠了,也像石头一样,冰冷发麻,没有知觉,所以才感觉不到他的呼吸吗?
高高筑起的云台此刻突然间崩塌,黑云如九天瀑布奔流着将我包裹其中,脑海中尖啸阵阵,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然指尖一暖,柔软的触感一触即收,我低头,地上的男人轻轻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大海般的眼睛正温柔地凝视着我。
“新年快乐。”
江林的声音慢慢地,他勉力冲我一笑:“这么冷,怎么不穿外套。”
我瘫坐在地上。
此时大颗大颗的冷汗才从额头滑落,力卸下去,全身都麻得动不了,我张口“哇”地呕出一口血。
江林眼神变了,他撑身想要起来,又闷哼一声倒回去,随着咳嗽声,殷红的血从胸前涌出。
我打开手电筒,才发现他穿的是白色内衬,胸前被血液染得猩红,伤口好像有好几处,随着他的动作,血液又冒出来,在寒冬中冒着氤氲热气。
他擦掉我疯狂涌出的泪水,摁住我为他捂伤口的手。
“放心吧,林家完了,你不必把那些事情挂在心上了。”
我愕然看向他。
江林扯扯嘴角,挑起半边眉头:“不告诉我,我还不能查了?你男朋友就这么没本事?”
他都知道了吗?
关于文件的事?
他知道我的病吗?
我实在低估了他。
江林查到了一切事情,包括林家为了得到文件将我父亲拉入赌局,胁迫我偷盗文件未果,又一把火烧掉了我家,殊不知文件也就此化为灰烬,后来江林收集到了证据,要求林家告知我爸的下落,却被林曌雇杀人灭口。
他提前买通了杀手,避开了自己的要害,录下了关键的行凶证据。
证据呈上公堂之时,林家倒台之日。
江林半坐,抬手抹掉我的泪水,顿了半晌,闷声笑起来。
他眼眶猩红:“程婉玉,在你眼里我就这么脆弱吗?要你一个人逞英雄站在我前面挡刀枪?”
我怕他伤口再出血,用力紧紧捂住,他胸膛里一颗心跳动着,心脏的主人也正紧紧牵着我的心。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自己走,为什么抛下我一个人?你是觉得你走了,我一个人就能安安心心过下去吗?”
江林哭了,他的眼泪那么烫,砸在我手背上一颗又一颗 ,烫得我浑身滚痛,我说:“我不想拖累你。”
“你问过我吗?!”他吼道,“你没跟我商量,自作主张,自己去蹚那种苦日子,你知道我查到你一个人那样挣扎的时候多恨我不在你身边吗?”
“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见了。”我小声说。
“那你就忍心抛下我一个人吗?”他喉结滚动,“你不信我把你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我深吸一口气:“长痛不如短痛。”
江林咬牙冷笑:“好一个长痛不如短痛,程婉玉你真是个大英雄。”
他惊天动地地狂咳起来,我慌忙抱住他,江林的肺上被人捅了刀子,实在不能情绪激动,他勉力平复了喘息:“程婉玉你始乱终弃。”
我顺着他后背:“好,我始乱终弃。”
江林:“程婉玉你负心薄幸。”
我下巴蹭着他头发:“好,我负心薄幸。”
江林:“程婉玉你和我和好行吗?”
我动作一顿。
“求你了。”
远处隐隐有救护车的鸣笛声响起,江林扯着我衣角,活像被人遗弃又找回家门的犬:“你不答应我不上车。”
我认命一闭眼:“好。”
7
重新成为江林的女朋友,这样的事情我甚至都不敢奢望。
江林身上的伤好得很快,养伤的时候他格外黏人,我如他所愿,一直陪着他。
林家没能灭口江林,在证据呈上公堂的时候陷入了调查风波,这件事情轰动一时,恶贯满盈的家族真的倒台了。
作为揭发人,江林的表示就是要求我亲手喂他吃饭。
也不知道托谁的福,我的病恶化程度停止了。
医生很高兴地联系了我,肾源匹配到了。
生的希望在向我招手。
我看着眼前的江林,暗下决心要再勇敢一次。
追妻火葬场?我们本就相爱,误会横亘其中,可是谁都没有错。
有爱抵万难。
躺上手术台的时候我心中喟叹,三个月前谁能料到事情的发展会是如此,一切竟然都向着希望迎来了生机。
就连我自以为最拖累的病,现在也要被解决了。
江林老是怪我瞒着他,我总是自作主张,害他担心难受,这一次就让我再瞒他最后一次吧。
手术成功。
我提前告诉了江林我要回老家里处理房子的事情,所以恢复刀口这段时间,他不知道。
麻醉过去,隐痛传来,我张开眼睛,却看见江林坐在我床边。
“你...”
他也穿着病号服,面无表情地削一颗苹果。
我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他私人医院的豪华单间里。
江林又早就知道这件事。
怪不得医生说匹配到了肾源。
“我还以为你在最后一刻能告诉我。”他手很稳,苹果皮长长一条没断,“疼不疼?”
我摇摇头:“有麻药,不疼。”
江林:“我是说你三年来拖着这个病,疼不疼。”
我:“没事的,习惯了。”
“可是我很疼。”江林放下苹果,“我知道你一个人这样熬着,我心疼。”
他指尖冰凉,握住我的手:“天塌下来我替你顶着,从来都不觉得你是拖累,程婉玉,你现在能不能信我了。”
他是愿意为我担着的。
我担惊受怕地逃离他,担心影响他大好前途,可是现在这些困难和荆棘却依然是江林亲手拔除的。
他神情平稳,无所谓自己淋淋漓漓的伤,问我能不能信他,他怕我再次离开他。
原来江林这些年过得也很不好。
我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后悔,没有问他,擅自做主,替他选了一条他根本不想走的路。
我把自己想得太厉害,却把他对我的感情想得太浅薄。
恍惚间我眨眨眼,低声道:“我的错。”
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8
一年以后,之前被逃婚的那位疆御集团的总裁,宣布了自己的婚讯。
说到自己的太太,这位青年精英俊朗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我很爱她。”
被他深爱着的我,看着无名指上的求婚钻戒,甜甜地笑起来。
琉璃易碎,可是爱能让破镜重圆。
江林温柔地说:“谢谢你。”
我笑道:“那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那份文件虽然已经成为灰烬,但是那是对江林极其重要的东西,我怎么能只放在一个地方呢?
我早就把它一字一句地,刻在脑子里了。
谁也抢不走,我把它还给了江林。
他深深看着我:“真好。”
我刚想开口,他捏着我的下巴,虔诚地封住了我后面的话。
睫毛颤动,我也闭上眼睛。
真好,我们没有错过,我们还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