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点吃,别噎着。若是不够,还有。”老婆婆眼睛虽花,毛无邪如此不雅的吃相也看得见,听得清,却毫无责怪之意,反而满心欢喜。似乎看着毛无邪狼吞虎咽,比自己吃河漏面还开心。
毛无邪来者不拒,放开肚皮大吃,他食量与虎豹一般,大得惊人,老妇人屋里的凉拌河漏面本来够一个大汉吃个三四天,却被这兽王一顿吃个精光。猛抬头,却见老婆婆望着自己出神,眼中满是慈爱之情,那眼神,竟与一个母亲看儿子无异。
为何如此看我?毛无邪刹那间只觉全身不自在,但又全无发作之意,心下虽是一惊,却是受宠若惊的惊。老妇人这时也惊觉自己失态,慌忙扭过头,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老人家,你一个人住这里?没有儿女?”毛无邪沉默良久,缓缓问道。
“……一儿一女,儿子半年前进山后,再没有出来。老婆子等得眼睛都快瞎了!兴许早就被野狼吃了吧?”老婆婆也是半晌不语,待毛无邪以为她不会说话时,她才长叹一声,说道。
“既知孩儿无幸,何必还在这里苦等?难道女儿不能投奔么?”毛无邪淡淡问道。
“这做河漏面的荞麦,便是女儿女婿磨好送来的。老婆子是个死心眼儿,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就不知客人从山中来,可曾见过老婆子的儿子?”老婆婆苦笑几声,答道。
“不曾见过。”毛无邪想也不想,立即说道。
“不曾见过,便不曾见过吧。山中艰险,客人想必也累得狠了,可要再喝一碗酒?城固县城离这还有四十里路,可得歇息好了再走。”老婆婆脸上戚容转眼间便收起,又换上了笑脸。
“山中艰险,却不用忧心被算计,野兽吃人,不过是肚子饿了,为求活命而已。”毛无邪冷冷道。
“老婆子读的书不多,客人说的话,不大懂。唉,儿子当年也说过,在县城整日被算计,还是山中好,可老婆子却对他说,既然活在世上,何必计较太多?好好待人,人也会好好待你,吃些小亏,谁知道是不是占了大便宜?人在做,天在看呢。县城里,‘成德堂’白掌柜的就是宁死不吃亏,结果呢?房子半夜塌下来,父子两人就这么活活压死了。”老婆婆唠唠叨叨,也不理毛无邪听不听,只顾自己说下去。
成德堂?白掌柜?毛无邪太阳穴突地一跳,当初不就是这个姓白的喂了自己满满一大碗巴豆水,弄得狂泻不止,虚弱之极,这才有了城固菜市口受辱之事么?为何?这个白老儿已不在人世了?
“城固县里,有几家成德堂?那个白掌柜,儿子是不是败家子?”毛无邪闭上眼睛不去看老婆婆,沉声问道。
“对,就是他!客人对城固也算熟悉,也该知道那里只有一家成德堂,别无分号。”老婆婆听毛无邪语气,似对城固颇为熟悉,精神也是一振。
“足有八年未去城固县,县太爷升官走了没有?”毛无邪漫不经心问道。
“八年?那是姓于的老爷吧?没有升官,任满后拉着几大车财宝出了城固,却没法子回乡享福,在蜀道上被强盗砍成了两截。当地百姓都在偷偷议论,说是被八年前逃出法场那个大侠报的仇,否则怎会只杀他一个,而不伤妇孺家小?客官你八年没去城固了?算算日子,也该知道法场那一段事儿吧?一位大侠被冤枉成了强盗头子,法场斩首时大显神威,几千人挡他不住,好生厉害。”老婆婆说道。
“那贼囚犯居然是个大侠?”毛无邪轻轻哼了一声,暗觉诧异。
“客人你大概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是一场天大的冤案,城固百姓不知就里,上了于老爷的当,得罪了那位大侠。事后,听说诬告大侠的李家夫妇双双上吊身亡,姓莫的牢头喝醉酒后发羊角风而死,都是报应,报应啊!”老婆婆不住摇头,似乎对毛无邪称那大侠为“贼囚犯”颇不以为然。
“百姓不知就里?嘿嘿嘿,县太爷是什么货色,百姓如何会不知?既知县太爷的冤案是家常便饭,为何那般对待含冤之人?”毛无邪心头一震,暗想城固县中几个与自己仇隙最深的家伙竟然一个都没活下来,这事也忒巧,莫非有人为自己报仇?但既知自己蒙冤,为何又不出手相救?
“那不过是于老爷暗中命令几个无赖闲汉起哄,引得大群百姓凑热闹。那几个领头的闲汉,也没啥好下场,不是摔断了手,便是跌断了脚,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老婆婆又摇起了头。
“素不相识,盛情款待,当图报答,后会有期。”毛无邪心中一时拿不定主意,颇觉烦乱,站起身来便要告辞。
“客人说哪里话来?一顿便饭,谈何报答?儿子分明永远回不来了,老婆子却守在这里苦等,又有何用?倒是客人肯陪老婆子这半日,感激不尽。”老婆婆脸现失望无奈之色,却也没有挽留。
“人死不能复生,老人家还有什么未了之事,或许我能帮得上忙。”毛无邪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也没有回头,沉声问道。
“老婆子一把年纪,儿子回不来,女儿也早已寻了人家,还有什么未了之事?倒是客人心事重重,究竟有什么想不开的,老婆子或许能帮着出出主意。”老婆婆笑道。
“那好,请问老人家,城固县城里的百姓,究竟该死还是不该死?”毛无邪平平淡淡地问道。
“……人生死,由天定,老婆子一介凡夫,哪里敢胡言乱语?”老妇人闻言一惊,呆了好一会才答道。
“城固的百姓,如今你要他们死,他们就死,你要他们活,他们便活,你信不信?老人家,你倒是说一句,死还是活?”毛无邪将城固百姓的生死交给了这个不知名姓的老婆婆,心里反觉一阵畅快。
“客人……这玩笑,可开不得……”老妇人毕竟活了好几十年,毛无邪话中的森然杀意,她隐然听得出来,只觉脊梁骨泛起一股寒意,夏日的炎热荡然无存。
“城固老老少少,几千百姓生死,在你一念之间,你会如何?”毛无邪不为所动,话中杀机更浓。
“杀不得,一个都杀不得!”老婆婆只觉连气都几乎透不过来,却豁出性命,大声说道。
“既然如此,城固百姓的性命,我就都饶了。”毛无邪汹涌的杀意,似乎随着老婆婆的话烟消云散,说完这话,自行推门离去,留下老婆婆在院中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冤有头,债有主,城固县几个与毛无邪有隙之人均死于非命,毛无邪的杀心又淡了几分。其余人等,均是从犯,可杀可不杀,看在老妇人尽心尽力待客的份儿上,饶了又何妨?杀戮过多,会否祸及毛伶,一时也说不清,一城百姓的性命,且留着以后再取。江湖上可杀之辈还不少,何愁找不到人泄愤?三大绝世高手党羽众多,势力盘根错节,才是值得兽王费心的猎物。
思绪间,忽闻远处狗吠,夹杂着不少轻功高手起落之声,传自那老妇人家方向。毛无邪不由自主顿住脚步,暗想江湖果然无处不在,自己方才出山,行藏便已败露,那老婆婆可别被连累了。一念及此,立即转身,原路飞奔而回。
老妇人的家已被团团围住,十余条巨大的猎犬不住狂吠,在院中左冲右突,屋里屋外,狼藉一片。
“他走了?往哪边走的?快说!”
一个大汉正揪着老妇人的胸口拼命摇晃,老人双脚离地,全身哆嗦,哪里说得出话来?
群犬忽然停止了乱跑乱蹦,纷纷仰头乱嗅,接着不约而同涌出老妇人家院门,往外奔去。
“来了!这厮没走远,回来啦!兄弟们,今天定要将这厮碎尸万段,挖出心肝祭奠爹爹!”大汉说罢扔下老妇人,纵身越墙而去。屋外早有二十余条身影尾随群犬,奔进了密林之中。
“天杀的!这……这是哪里来的恶人!”老妇人在地上呆坐半日,方惊魂稍定,以拳头捶地,大声叫骂道。
“这是江湖人物,号称‘二十四金龙’,老婆婆请起,恶有恶报,这二十四兄弟不知死活,惹上了盖世魔神,只怕是不活了。”一个老者慢慢踱进院子里,沉声说道。一位少女抢步上前,扶起了老妇人。
“这声音耳熟,老婆子没记错的话,您就是那位让老婆子在这里等儿子的算命先生?请问先生,我儿子呢?究竟是死还是活?”老妇人因眼花,耳音却灵,立时便认出了老汉。
“一切都是天意,若非婆婆敬了老夫一碗米酒,老夫也不会为婆婆算命,不料这一算,却已埋下善果。婆婆,城固百姓凶灾今日已解,全是婆婆善心所为,功德无量。天佑善人,令郎不日便会归家。老夫杜蓝天,在此谢过了。”杜蓝天神色肃然,拱手施礼,语气诚恳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