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七岁那年,母亲李明艳工作调动,到红星中学担任行政管理岗职务。全家也从市国营化工厂老宿舍楼搬迁到了红星中学的教工大院里。
她的新家在二楼。每天经过一楼时,都能看见一个身上挂着细细长长管子的女人,容颜憔悴,双目无神,躺在一楼院子里的摇椅上晒太阳。
奇怪的是,那个阿姨看上去并没有半点慵懒舒适的感觉,反而是蜷缩着身子,背部时常高高地弓起,像是充满了紧张和戒备感。
每当此时,七岁的小林夕都会加快脚步,装作什么都没注意到一般地飞速跑上楼去,生怕与那个苍白无力又神经质的怪阿姨对视,仿佛她的眼中有个黑洞,一不小心就被把自己给吸了进去。
爸爸留意到了她每次放学回家时紧张兮兮的神情,一问才知道,女儿是在害怕楼下邻居。
“小夕,不用怕,我们楼下住的是一名警察叔叔和他的家人。警察叔叔是保护小朋友的,对吗?”爸爸摸了摸小林夕的小脑袋,温柔地笑着说道。
“哼!爸爸骗人!我从来没看到楼下有警察叔叔呀!楼下明明就只有一个病殃殃的怪阿姨!”
小林夕跺了跺脚,急眼道。
“傻孩子,那是你王阿姨,原来也和你妈妈一样,都是红星中学的老师。只不过,她现在生病了。”
爸爸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道。
“哦!怪不得她身上一直挂着打吊瓶用的那种透明管子!爸爸、爸爸,王阿姨是发烧了吗?小夕只有发烧时,你们才带我去医院打吊瓶!她每天都在家打吊瓶,她一定病得挺严重吧?”
小林夕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王阿姨确实病得挺厉害的……不过不是发烧,她是受了重伤,才变成现在这样的……唉……”
爸爸长长地叹了口气,答道。
“重伤?他们家不是有警察叔叔吗?家里就有警察叔叔的保护,为什么王阿姨还会受伤呢?”
小林夕仿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追问着。
“他们家周彪叔叔是一名非常优秀的人民警察!就是因为这样,才被坏人盯上了,找上门来打击报复。
他们不敢直接报复到周彪叔叔身上,就报复到他家人身上。
趁着周彪叔叔不在家的时候,就对王阿姨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下手了!
还好那天,楼下的小哥哥不在家,不然,恐怕也难逃歹徒的毒手!唉……”
爸爸咬牙切齿,愤恨地说道。
“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的大坏蛋!爸爸爸爸!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小林夕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在安静的暮色里闪闪发亮。
“小夕想让爸爸做什么爸爸都答应你!说吧!”
爸爸用手指弯成一道小勾,在小林夕的鼻头上轻轻刮了一下,微笑着点了点头道。
“我就知道我爸爸最好了!我爸爸是全天下最好的爸爸!”小林夕一拉着他的大手,撒着娇道,
“爸爸,我就是想让你答应我,你以后能不能当上更大的官?必须是整个白沙最大的那个!这样,你就能把全白沙市的坏蛋都抓起来了!爸爸爸爸,我要你把坏蛋们统统拉去枪毙!”
“好好好,爸爸都听你的。小夕说的都对!爸爸加油努力,好不好呀?”
爸爸的大手握紧了小林夕的肩头,承诺道,“等爸爸当上白沙市市长,到时候,看看整个白沙还有哪个敢欺负我们家小夕!”
“好的!我们拉勾吧!”小林夕从爸爸温暖的怀抱里跳脱出来,伸出小手,一脸认真地和爸爸拉起勾来,“拉钩上吊,一百年不会变!”
“爸爸,你刚才说楼下还有个小哥哥?我怎么也从来没见过他呢?他几岁啦?他没事吧?”
小林夕的小脑瓜一转,又想到了爸爸刚才还没说完的话,打破沙锅问到底。
“楼下那个伢子名字号*周湃,他可是我们红星教工大院出了名的小学霸咧!小夕,你以后可要多向人家学习请教,别整天就会缠着你爸给你讲故事。今天作业写完了没?赶紧滴!”
正说着,妈妈回家来了,脱下身上的大衣往门口一挂,就往厨房走去,还不忘插话教训她。
第二天一早,林夕就听见了楼下传来的朗朗读书声。才六点半,妈妈就特意起床把家里窗户都给打开了。
之后,每天早晨楼下小哥哥的晨读声就像闹钟一样,准时钻入了还在梦乡里的小林夕耳中。
忽然有一天,每天准点响起的朗朗读书声不见了。林夕却已经自然醒来,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朝窗外探头出去看。
“别看了,今天楼下肯定莫得*人在。”妈妈也披了件外套起来,一反常态地将那面窗户“哐”地一关,唤道,“小夕,莫看了,快克洗漱。”
“为什么今天没人在?那个小哥哥呢?他哪儿去了?”林夕仍然趴在那个窗台上向下张望着。
妈妈看她倔强地不肯走开,不耐烦地骂道,“楼下死人哩!都去殡仪馆哩!你还看么子看?有么子好看滴!有这闲工夫,你不如去多背一首古诗!”
林夕踌躇着走开,却看见妈妈的眼中有涟涟泪光在闪烁着。
她顿时明白了,应该是王阿姨走了。那个病恹恹的女人,再也不会躺在楼下的摇椅上晒太阳了!
她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小小的心中也升起了无限的怅惘。
再一次见到那个名叫周湃的男孩,是不久后的一个雨天。
那一天,爸爸在厂里加班,妈妈出门去打麻将了,走时难得忘了锁门。
小林夕终于不用被关在家里看书写作业了。她偷偷溜下楼去,独自在院子里兴高采烈地玩着。
踢毽子、跳房子、捏泥巴……凡是能一个人玩的游戏,她都玩了个尽兴。
红星教工大院里有一大群孩子,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每天放学后都会聚在一起玩耍,丢沙包、跳皮筋、过家家、拍画片……各种游戏,应有尽有。
每当楼下响起他们的欢声笑语,林夕却只能趴在她家的窗台上,在楼上远远地望着他们,独自黯然神伤。可是,她却完全不敢声张,因为,她有一个对她要求十分严格、令她感到动辄得咎的妈妈。
别人都说,当老师家的孩子才是最可怜的。因为,老师们在学校里见过太多优秀的孩子,回到家中再看看自家孩子,只会觉得恨铁不成钢,怪自家孩子天资平平又不够上进。
除非,这个孩子是像周湃那样的“别人家的孩子”,他那种孩子,才是教工大院里每个家长的心头宝。
想到这里,小林夕不由地轻轻为自己叹了口气。
其实,她早已对其他小朋友们一起玩的这些游戏规则都烂熟于心,只可惜,这会儿没人能陪她一起玩了。夜色已晚,院子里的小朋友们都已被各家大人召唤回去了。
小林夕独自一人在院子里无聊地打转,怎么也不甘心就这么轻易上楼回家去了。
经过院子墙根时,她忽然听见,墙根那棵大树后面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停下脚步,竖起耳朵来仔细辨认,那好像是一个人在轻轻哭泣的声音。
那声音很小,一会儿哭到快要断气,一会儿又极力克制着抽抽搭搭的,像是个孩子在哭。
小林夕忍不住绕到大树背后,看见一个小男孩,正坐在地上,背靠着大树的树干,断断续续地抽泣着。
他的手中,紧紧地捏着一张黑白照片。借着皎洁的月光,小林夕看清楚了,那是一家三口的合照,上面那个阿姨,居然有点像楼下那个病殃殃的邻居王阿姨。
莫非这个小男孩,就是传说中的小学霸周湃?
小林夕还没来得及打声招呼,小男孩却已发现了她的行踪,“腾”地一下子站起身来,眼神中满是警惕和敌意。
他往后大大退了一步,差点摔倒在地,大声问道,“你是谁?你来这里干嘛?”
“我、我、我叫林夕,是你家楼上的邻居。你、你是叫周湃对吧?你就是周湃小哥哥?”
小林夕被她这么一问,平时口齿伶俐的她居然开始结巴起来,支支吾吾了几下才说清楚自己的身份。
那男孩点了点头,却没有再说什么。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手中那张全家福合照,仿佛站在他旁边的小女孩就是一阵空气。
“小哥哥,你节哀。我爸爸说了,伤心的时候就吃点糖,心里就不会那么苦了。给,你试试看!”
小林夕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光闪闪状若金币的糖果来,递到了身边这个比他高了半个头的男孩手里,鼓励道。
看小男孩的目光中仍有几分戒备,她微笑着解释道,“小哥哥,你快吃呀!这叫巧克力,是我爸爸从国外买回来的,可甜可好吃了!一般人我才舍不得给他呢!”
说着,她又掏出了一颗巧克力,飞快地将巧克力外面的金箔纸撕了下来,径直喂到了小周湃的嘴里。
一股甜腻腻的别样滋味顿时在小周湃的舌尖化开了。
他抬起手来,用手背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痕,郑重地对小林夕说了句,“谢谢你,小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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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得:白沙方言,没有。
*号:白沙方言,名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