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陆安宁头脑中那些遥远的恐惧的记忆,猝不及防地回来了。
据说人类三岁之前的记忆,会在脑细胞的新陈代谢中被逐渐抹去,因此人类都不记得自己三岁之前的事情。陆安宁对那件事也没有记忆,她在阳光下长到了十六岁。然而那些记忆也许只是躲起来了,像夜鸟藏入遗忘的深渊,躲藏在黑暗深处觉察不到它的存在。偶然一道闪电照进深渊,惊动了夜鸟,它振振翅膀,向上飞升,开始在记忆的上空盘旋。
陆安宁很少来警队,父母离婚之前她零星来过几次,上次来至少是两年前了。去找陆行知那天早上,门岗大爷看了她半天,才恍然想起这是陆队长的女儿,已经这么大,这么高了。
警队里的路她还记得,然而陆行知却不在办公室。她沿着楼道溜达过去,挨个办公室探头找,终于在会议室看见了陆行知的背影。会议室的墙变成了一张大表格,在1997和2010两栏里贴了许多照片,没有吓人的尸体或凶杀现场,都是案发地的街巷照片。在被打断之前,陆安宁已经看了一会儿,1997年老城区的巷子,原来是这个样子的,青灰的砖墙,残破的房屋,有些忧郁的怀旧气息。目光一扫而过,没有哪张照片引起她的特别注意,时光久远,那些记忆似乎已经淡去了,不留痕迹。
直到陆行知送她出了警队,叮嘱她扫墓时给爷爷捎一瓶闷倒驴时,陆安宁还是好好的,取笑这酒名真难听,像骂人,然后她跳上自行车,小鸟一般轻盈远去。早晨的城市干净美好,她骑着自行车拐上一条小道,不疾不徐地蹬车,轻轻哼起一首儿歌。这条小道很安静,连一个行人都没有。陆安宁也没有意识到,她为什么会哼起这首并不熟悉的儿歌。
记忆的夜鸟就是在那时被惊醒的,起初只是拍打了几下翅膀。陆安宁好像听到背后有人奔跑的脚步声,她回头看了一眼,街道空空荡荡的。她有些忐忑,加快蹬车的速度,然而脚步声似乎还跟着她。她不由慌了,看见一条岔路,只管拐了进去。这条岔路是条胡同,青灰砖墙,窄而旧,两侧的房屋残破不堪,有的拆了半边,露出里面的空房。这本该是1997年的巷子,却在2010年赫然出现。
记忆的夜鸟腾空而起,天色突然变得阴暗,似乎黑夜一下降临。陆安宁慌乱地蹬着车,回头瞟了一眼,没看见人,却看见墙上一个人影向她迅速靠近,人影手中举着一把铁锤似的东西。陆安宁慌乱之极,手上卸了劲,车头一偏,一个颠簸,她从车上掉下来。
她不敢再回头,扔下车死命奔跑。除了自己的心跳声、喘息声,还能听到脚步声始终幽灵般地尾随着她。她推开一个又一个房门,寻找着藏身的地方。终于,一间空房里伫立着一个破旧的大衣柜。她慌不择路,拉开柜门躲进去,关上柜门,在黑暗中喘息发抖。脚步声如期而至,进了房间,停驻了片刻,向衣柜走来。陆安宁缩成一团,拼命捂住嘴。柜门突然被拉开。
陆安宁醒来了。她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双颊赤红,额头都是汗珠。她呼吸急促,目光无神地望着虚空,她一时分不清这是记忆还是梦境。卧室门外传来父亲压低的语声,说着案子的事情,说着他现在正在办的,十三年前的案子又发了。父亲和母亲嘀嘀咕咕,声音压抑而遥远。
陆安宁呆呆的,似乎并未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她在等着噩梦渐渐消退,夜鸟重新回到深渊里。
2
卫峥嵘在专案组接到郭胜利的电话,承认了他认识杜梅。卫峥嵘当即便去找他。陆行知收拾了东西,也要跟着去,却被卫峥嵘阻止了。郭胜利那儿不是寻常地方,陆行知认为应该至少去两个人,好有个照应。但卫峥嵘说,郭胜利这个人,认生。
卫峥嵘自己开车去了大富豪,到那儿已是晚上接近十点钟。郭胜利这个人,他还是了解的,在他面前从来说一是一,从未把说出来的话又咽回去过。郭胜利的老家是周边县城的,父母是杀猪卖肉的,他从小跟着父亲打下手,学着磨刀用刀。十五岁时,他初中毕业就辍学了,刀却越用越熟练,一把肉刀磨快了,能连片二十斤羊肉片,胳膊也不酸。成年后他来了市里,随身带刀给人看场子。长刀短刀切菜刀,到他手里都是利器,后来刀具管制得严,他把一柄尺来长的精钢铲子磨快了,比刀还好用。但他从不随意伤人,有人寻衅,他就露一手,立一个啤酒瓶子,钢铲一挥,瓶嘴整齐地削去一截,瓶子还能不倒。他重义气,说话算数,很快在南都成了个人物。两年前大富豪的老板退休,他便成了掌门人。
卫峥嵘到了大富豪,大厅里灯火通明,人正多的时候。洗浴中心的大厅高大宽敞,墙面地面都是平滑温润的黄色大理石砖,进门就让人感到湿热扑面。
卫峥嵘跟接待员亮明身份后,很快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这人是郭胜利的二把手,曲振祥,有个外号叫细虫,带着他往后走。曲振祥衬衣雪白,看起来圆滑和气,倒有个公司白领的模样。到了郭胜利办公室,他敲开了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待卫峥嵘进去,他又反身出门,把房门带上。他始终态度端正,动作得当。
卫峥嵘走到郭胜利的大班桌对面坐下。郭胜利早就在等他了,拿起桌上一瓶人头马,向卫峥嵘面前的玻璃酒杯里倒了一指深。卫峥嵘“嘁”了一声。郭胜利说,没别的意思,新进的好玩意儿,您尝尝。接着给自己也倒上,说,我陪您。卫峥嵘说,好玩意儿,舍不得?郭胜利愣了一下,又拿起酒瓶,给卫峥嵘倒了个溜沿儿,能有二两靠上。卫峥嵘端起来,喝了一口,咂咂嘴说,还行。郭胜利陪了一杯,说,您不让叫大哥,也不是我同志,那我怎么称呼您?卫峥嵘说,卫公安。郭胜利说,卫公安,行,上次您问我的时候,我不知道她死了。郭胜利拉开腿边的抽屉,转眼手里多了一把雪亮的短柄钢铲。卫峥嵘面不改色,端着酒杯的手稳如磐石。郭胜利伸出左手,平放在面前的桌子上,说,小指不敬,中指不逊,我给您无名指吧。说着他将无名指单独卡在桌沿上,右手抡起钢铲,就要往下切。卫峥嵘突然一扬手,玻璃杯子飞出去,击中郭胜利持铲的手,钢铲掉到了水磨石地板上,当啷作响。郭胜利有点儿难以置信。卫峥嵘冷笑说,当兵的时候,老子扔手榴弹可是军区神投手。
门突然大开,细虫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伙计呼啦啦进来了。细虫叫了一声大哥,一脸心系大哥安危的模样。卫峥嵘根本不看他们一眼。郭胜利挥挥手,让他们出去。几个伙计退出,细虫又恭敬地把门带上。郭胜利对这个突发的戏剧性场面有些歉意,说,我说过,要是说谎,就给您一根手指。卫峥嵘开骂了,少他妈跟我来这套!我是人民警察,稀罕你一根手指头?
再多说就是矫情了,郭胜利又拿了个杯子,给卫峥嵘补了一杯,意思都在酒里了。卫峥嵘不接,冷哼说,我来,是为喝酒来的?郭胜利也不再劝,举起人头马,对着瓶口咕咚咕咚灌。卫峥嵘看着他喝,止不住咽了下口水。郭胜利一气儿喝完,把瓶子一扔,眼睛发红地说,1993、1994年,杜梅跟我好过。那时候她在这儿上班,我还不是老板。卫峥嵘问,是你女朋友?郭胜利说,算。卫峥嵘说,她家是哪儿的?郭胜利说,东北的。她爸妈都不在了,就她一个。卫峥嵘又问,无依无靠的,后来怎么不干了呢?听说招呼也不打,人间蒸发了。
郭胜利迟疑片刻,慢慢说,因为我吧。她一直想成个家,我那时候没这心思,洗浴城活儿多事儿多,要担着场子,不能有拖累。卫峥嵘像听了个笑话,讥讽道,就你这……还事业为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给国家造原子弹呢!郭胜利看着眼前的桌面,一字一句说,是我辜负她了。卫峥嵘想试探试探他知不知道孩子的事儿,盯着郭胜利的脸问,她走有没有别的原因?郭胜利迟疑了一下说,别的不知道。卫峥嵘追问,真不知道?郭胜利滞重地摇了摇头。卫峥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你说的这些事儿,对我屁用没有。说完整整衣服,站起来就要走。
郭胜利突然说,我知道你们在找人,满城挂上号的挨个查,是不是?卫峥嵘头也不回,说,不是你该问的事儿。郭胜利说,挂上号的你们知道,但还有没挂上的,我知道。卫峥嵘站住了,讥诮地说,是吗?郭胜利说,有些从没进去过的大流氓、小混子,没案底,我怕你们摸漏了。卫峥嵘说,什么意思?你要想帮杜梅,就把人名儿全写下来给我。郭胜利说,我帮你们查。顿了顿,又说,我想出这个力。卫峥嵘喝道,放屁!我还给你发个警徽呢?
郭胜利不卑不亢地说,你们已经忙不过来了,我有人手。我保证,查着任何线索,您肯定第一时间知道。这话有些说服力,卫峥嵘这段时间确实焦头烂额,长出八只手来都不够用。但这事儿不能轻易答应,警民合作不是这么个合作法。卫峥嵘先试探他说,你这么大本事,怎么不自己悄悄查去?告诉我,我管还是不管?郭胜利说,我这些……员工一上街,我怕万一动作大了,警察怀疑我们要搞事儿,先跟您打个招呼。
卫峥嵘皱眉琢磨着,撂下句话,别动刀动枪,要是伤了人,我头一个抓你。郭胜利望着卫峥嵘,两手手腕靠拢向前一递,摆出个束手就擒的姿势。卫峥嵘也不看他,走到门前,抓住把手猛地一拉。几个伙计吆喝着纷纷倒进门来。只有曲振祥在他们身后三步,安然站着,向卫峥嵘稍稍欠了欠身。卫峥嵘扫他一眼,跨过地上的人,走了。
这天晚上陆行知从警队回到家,时间已晚,想杨漫已经睡下,他悄悄打开门,轻手轻脚进了屋。一进屋他就吓了一跳,家里乱糟糟的,像遭了贼。面包、零食、肯德基打包袋,还有玩具、撕烂的书,占领了家里的桌面地面。杨漫坐在沙发上发呆,头发蓬乱,衣冠不整。
陆行知走过去挨着她坐下,他扫视一眼房间,问,怎么了这是?杨漫看见陆行知,像看见了救星,随即满脸委屈地说,咱们还是把她送走吧。陆行知一怔,看来宁宁把杨漫折腾得不轻,忙看了一眼卧室里的小床,宁宁在床上睡着。陆行知问,她闹了?杨漫说,我觉得她不喜欢我。陆行知问,怎么着呢?杨漫说,她不吃东西,不跟我玩,根本不理我。我看她睡着了,就赶紧出去买东西……陆行知插话说,你把她一个人丢家了?他语气中带有些怪罪。杨漫睁大了眼睛说,对啊,我小时候,我爸妈也经常把我一个人锁家里啊。我错了是吧,但我不知道怎么带孩子啊。杨漫看上去要崩溃了,陆行知有些后悔,赶紧补救说,不怪你,我小时候,我爸也把我一个人扔家。下回咱就知道了。
杨漫接着说,我回来的时候,刚进楼道就听见她哭,真的没想到这么小一个人,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邻居都打算撬门了!杨漫说着声音里带了哭腔,大概又想到了白天的尴尬和气恼,告状似的说,一进门,小东西像疯了一样,东西给我扔了一地,把我的书也撕了。她一直哭到没力气,才又睡了。等她睡着静了下来,我都能听见自己耳鸣了,才知道原来安宁这么珍贵!
陆行知抱住她的肩,等她渐渐平静下来,问她吃东西了吗。杨漫恨声说,我吃得下吗!陆行知叹了口气,用最温柔的语气安慰她,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呢?这句话似乎勾起了杨漫最大的委屈,噙着眼泪说,我是个女人,是天生的母亲,怎么能……还没你会带孩子呢?陆行知懂了杨漫的委屈缘由,以及她的善良、倔强和没有经验的倔强同根深蒂固的母性本能的斗争。陆行知突然心疼不已。
卫峥嵘默许了郭胜利帮忙查找真凶,但他没跟局里讲,只在早上叫了陆行知、朱刑警和老杜去路边摊吃早饭。四人吃着,卫峥嵘说,这几天,要是在街上看见大富豪洗浴城的人出来活动,抓流氓,只要他们不犯事儿,别找他们麻烦。朱刑警一听就懂,问,怎么着,招安了?卫峥嵘说,临时帮个手。老杜粉丝汤喝得呲溜呲溜响,语重心长地说,老卫,你可把好关啊。卫峥嵘点点头。陆行知对这事儿有点疑虑,但看大家这态度,他也就把疑虑就着包子咽下去了。
郭胜利当天早上就发动手下,准备上街。他把短柄钢铲插进一个皮制刀鞘,别在后腰里,又罩上外套。出了洗浴中心大门,细虫曲振祥迎上来说,大哥,人齐了。
门外熙熙攘攘,停了几十辆大大小小的摩托和一辆丰田皇冠。洗浴中心的马仔们打了鸡血似的,摩拳擦掌,等着郭胜利下命令。郭胜利站在台阶上发话说,别一个个横眉竖眼的,又不是去打仗!都规规矩矩的,事儿给我打听清楚了,别扰民!细虫伸出双手向下按按,下边人的气焰都收了收。郭胜利问细虫,查什么都知道吧?细虫说,都交代清楚了。
郭胜利一点头,走向丰田皇冠。大大小小的摩托一辆辆轰鸣起来,蝗虫起飞似的散了开去。细虫站在大门口,向他们挥手告别。他不上街,留守本部。在大富豪洗浴中心,曲振祥是学历最高的。他大专毕业,心思多,脑子活,大富豪这两年日益壮大,跟他的出谋划策有很大关系。他对郭胜利也忠心耿耿,颇得信任。只不过有时他的提议稍稍超前了些,经商意识还比较传统的郭胜利不大接受。
专案组刑警们的工作仍是大面积排查可疑人员。排查了一个,就回到专案组,将“白布单地图”上写着嫌疑人信息的小纸片换下,标记上“排除”。陆行知今天调查的嫌疑人叫武小文。他骑着自行车去了老城区,按着地址找到了这条巷子里的一户小院,发现这家他来过,上次差点被“瓜皮”讹了二十块钱。
院门开着,陆行知在门上敲敲,没人应声。陆行知走进去,穿过巴掌大的小院儿,院子里停了辆锈迹斑斑早该进废品站的小摩托车。
陆行知进了门,抽抽鼻子,一皱眉,这里的味儿不好。屋里阴暗,陆行知眯着眼睛,适应了光线,看见屋里像个贫民窟,值钱的东西一样没有,那些家具像是从巷子里搬回来的破烂,地上还砸了几个碗,尖利的瓷片就在地上散着,也不收拾。
旁边就是卧室,瓜皮坐在床上,倚着枕头,被褥脏得出油。瓜皮脸上乌青烂肿,嘴唇裂了好几处。看见陆行知,瓜皮立马认出来了,先朝陆行知背后瞅瞅,问,就你自己?他怕后面还跟着卫峥嵘。陆行知皱着眉问他,怎么回事,谁打的?瓜皮阴阳怪气地说,怎么说话呢,别侮辱我,谁敢打我呀!陆行知指指他的脸,说,还能自己摔的?瓜皮说,撞门框上了。陆行知说,你撞了多少回,撞得这么全面?瓜皮捂着嘴说,警察同志,别聊天了,我说话嘴疼。陆行知拿出记录本说,行,问几个事,你好好回答。瓜皮说,别问了,自己看吧。他朝床边的桌子努努嘴,陆行知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拿起来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11月3日晚,吃过晚饭,去刘大头家打牌。10点半,输光了,王胖猪替我。我看他们打牌,到4日6点……”纸上有个手印,还有血迹和口水鼻涕印儿。陆行知问,谁让你写的?瓜皮说,我主动配合调查,不行吗?陆行知大概猜出来了,这刑讯逼供的手法太直白太野蛮,毫无技巧,也不遮掩。陆行知看着他问,是不是郭胜利?瓜皮装傻充愣说,谁,什么胜利?不认识。警察同志,您没事儿请回吧,要是凑手,我还没吃饭……陆行知不再废话,拿出钱包,放下十块钱,拿着纸出去了。
回警队的路上,陆行知骑车穿过街巷时,听见身后摩托声响,很快跟上几辆木兰摩托,每辆坐了两个穿运动服的马仔,气势汹汹地超车过去了。陆行知看见他们腰后都鼓鼓囊囊,像别着棍子。
陆行知沉着脸,回到大队,在大门口碰上卫峥嵘。陆行知拦住他,劈头就问,郭胜利他们怎么帮忙的,你知不知道?卫峥嵘一愣,说,什么意思?陆行知拿出那张带着血迹的纸,说,瓜皮让他们打得没人样了,这是犯法!卫峥嵘一把拉住他,扯到一边,说,你小声点儿!陆行知说,郭胜利的嫌疑排除了吗,凭什么让他干警察的事儿?卫峥嵘说,10月18号晚上郭胜利跟我在一块儿。陆行知反应了一下,想起来了,仍坚持说,那他也没这个权力!卫峥嵘也有点儿恼,说,要检举我,霍队就在办公室,我负全责。陆行知张了张嘴,好似被侮辱了,说,我不是那种人!说完他把纸拍到卫峥嵘手里,拧头进了大队。卫峥嵘看看纸上的血迹鼻涕印儿,暗骂一句,去找郭胜利。
郭胜利出外征战一天,晚上风尘仆仆地回到大富豪,刚进大门,细虫迎上来,说,大哥,您怎么回来这么晚,都上人了。洗浴城里已经来了些散客,光膀子穿拖鞋溜达着。郭胜利应了一声。细虫说,给您看个东西,说完便把郭胜利带到一个清空的侧厅,厅里放着一张麻将桌。细虫把桌上散乱的麻将推到几个槽里,按下一个按钮,片刻摆好的四列麻将升了上来。细虫很兴奋,跟郭胜利说,这是全自动的,多方便!您要觉得行,我就订货。郭胜利问,订什么货?细虫说,我不是跟您打过报告吗,咱们增加一个棋牌娱乐区。除了这个,还可以加KTV娱乐区,高级会员消费区。未来的趋势就是整合呀,来了咱们这儿,别的地方都不用去了。郭胜利根本不记得这个事儿,显然对这些毫无兴趣,说,弄这么多花样干什么!这几天我忙,将来再说。说完郭胜利就走了。细虫有些不甘。
郭胜利回到他的办公室,把腰后的钢铲扔到沙发上,正要脱衣,转身一看,卫峥嵘正坐在大班桌后面。郭胜利一惊,卫公安!卫峥嵘火气很大,上来就训斥,你要管不了你的员工,这活儿就别干了!郭胜利问什么事儿,卫峥嵘骂道,别来流氓那一套,事儿没问出来,把人打伤了,我抓谁?
郭胜利默默从衣兜里掏出几张纸,放在桌子上说,今天查了十三个,要是好话好说,只怕三个也查不完。卫峥嵘忽地站起来,说,那你就别查了!说完甩手要走。郭胜利说,您等等,我就问一句,白小伟你查还是我查?卫峥嵘冷笑说,早查过了!还轮得着你?你们这号人,都是第一批。郭胜利说,那你知道不知道,他在老家犯过强奸罪,托人抹了案底?卫峥嵘有点儿气,这事儿他还真不知道。郭胜利又补充说,而且不止一次。卫峥嵘摆出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面孔说,行了,哪来的小道消息,我会跟他老家警方核实。你别动,你俩一碰就是大事!卫峥嵘出门前,郭胜利补充说,我敢说,他现在也没消停过。
卫峥嵘顿了顿,抬脚出了门,挥手一甩,门“砰”地关上,声音像炸弹般响。
陆行知回家时,没进门就担心今天宁宁又把杨漫折腾成什么样子了。他悄悄开门,轻手轻脚进了屋。家里还是乱糟糟的,零食、玩具、画书,随处都是。杨漫还是坐在沙发上发呆。
陆行知看了一眼卧室,宁宁在小床上睡着,情形似乎跟那晚一模一样。陆行知叹了口气,走过去挨着她坐下,说,要不……杨漫转过头,陆行知却看见她眼睛亮晶晶的,脸上都是笑容。杨漫说,她喜欢我了!陆行知挺意外,喜欢你了,是吗?杨漫说,对呀,她跟我玩,还让我喂她,还让我给她洗了澡呢!陆行知有点儿没反应过来,说,那挺好。杨漫跳起来,好像浑身是劲儿,说,就是好几天什么都没干,你先睡,我工作一会儿!哎小孩儿这东西,真占时间!
陆行知看着杨漫走到她的书桌前,哼着歌打开台式电脑。她身上散发着一种新鲜的混合的魅力,这是陆行知之前从未见过的。他突然有些冲动,过去一把抱起她,向卧室走。杨漫蹬着腿,拍着他叫,你干什么呢?随即,她看见了陆行知眼睛里的光,身子软下来,舒展双臂搂住了陆行知的脖子。
3
转眼到了五月中下旬,2010年的夏天将至未至,天气慢慢有热起来的迹象,空气的通透性没有春天那么干爽、明朗了,早上常有薄雾,让醒来的人仿佛还在梦里。
那个奇怪的梦境一直折磨着陆安宁,连着数日都没有淡去,让她心神不安。她放了学,回到家,在楼下扎好自行车,仍出着神,好像在白天里梦游。突然,一只呆头呆脑的田园犬欢快地跑过来,拱她的小腿肚。陆安宁转头看见狗,眼中突然露出惊恐,叫了一声,连忙跳开。狗也吓了一跳,对意料之外的不友好感到惊慌,不住地吠叫。陆安宁厉声说,走开!她脱下书包,攥在手里,很是紧张。狗主人邻居大爷拿着狗绳慌慌张张地过来了,先呵斥狗,回来!又对陆安宁说,安宁,不认识它了?陆安宁表情发僵,不知如何辩解,只好转身跑开了。
她进了家门,扔下书包,先叫,妈。没人应声,杨漫不在。陆安宁走到桌前,轻轻打开杨漫的笔记本电脑。Windows系统随着熟悉的音乐声载入,她立刻打开IE浏览器,输入搜索引擎的地址,网页上却出现了404打头的几个字符,网络不通。她刷新了几下,还是不通。陆安宁有点儿烦躁。
突然有人敲门,她急忙合上电脑,等了会儿,才过去开门。门外站着个大男孩,二十出头的样子,白皙文静,五官端正,背着帆布挎包,提着一个塑料食品袋。男孩礼貌地问,是杨老师家吗?陆安宁说,她不在,你是谁?男孩说,我是杨老师夜校的学生。
杨漫除了当翻译,还到一家职业培训中心教英语课。如果只靠翻译挣钱,即使有陆行知每月拿出一半工资做抚养费,养陆安宁仍有些捉襟见肘。尤其陆安宁又要学小提琴,一把琴就好几千。
男孩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本英文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递给陆安宁说,杨老师的书,我看完了。陆安宁接过书,看到扉页上有名字,的确是杨漫的。男孩又说,杨老师说要给我换一本《了不起的盖茨比》。
陆安宁打量一下他,见男孩眉目善良,表情腼腆,又是老妈特意开小灶的学生,感觉没什么不放心的。她拉开门放他进来,说,你自己找吧。男孩进了门,站在门口问,换鞋吗?陆安宁说,不用,我家不讲究。杨漫不爱打扫,尤其不爱拖地,有时陆行知来了,才帮母女俩大扫除一番。
男孩到书架前找书。陆安宁看着他问,你也是学翻译的?男孩说,不是,我学计算机,想拿个证,英语也得考。陆安宁听见计算机三个字,眼睛一亮,忙问,你会修网络吗?男孩笑了,说,我就是干这个的。陆安宁不认识他,但若是赵正明在也许对他有印象,4·30专案组成立那天,办公室的宽带就是他装的。
男孩从挎包里拿出个步话机似的小设备,插上网线试了试,说,应该是外面接口的问题。他转身出了门,片刻又回来了,再打开笔记本电脑一试,网络通了。陆安宁挺满意,对这个救星很有好感。
两人熟悉了些,男孩才问她,你是杨老师的……陆安宁说,她是我妈。男孩有点儿意外,说,看不出来,杨老师那么年轻。陆安宁撇嘴说,年轻什么呀,她都三十六了。男孩看到书架上摆着的陆行知一家三口的照片,说,你爸也挺帅的,可惜呀……后面的话又咽回去了。陆安宁使劲看了男孩一眼,问,你怎么知道他们离婚了?男孩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该走了。陆安宁指指桌子上的塑料袋,说,别忘了东西。男孩说,那是给杨老师的。
男孩出了门,陆安宁打开袋子,发现里头是两盒老婆饼,是杨漫最爱吃的甜食,常拿它当早饭。陆安宁自言自语说,妈,有人暗恋你了。她走到电脑跟前,打开百度,输了一行字“1997年南都市老城区连环杀人案”。
这段时间,卫峥嵘天天跟着陆行知跑侦查,出租车基本没拉什么客。虽然陆行知每次都打表,下车时把票撕走,说月底统一报销,可兴许忙忘了。这个月卫峥嵘的收入缺了一大块,他给胡海霞交钱时,提心吊胆,存折放在床头柜上,打算在她发现之前就出门。可拿着保温杯还没走出客厅,胡海霞的声音就从卧室里传出来,怎么这么少?你这是一个月的还是一星期的,卫峥嵘?这嗓门大得让他无法忽视,卫峥嵘只好解释说,这也看运气嘛,拉不着人,跑空车的时候多。胡海霞拿着存折从卧室走出来,嚷嚷道,别干了!天天早出晚归的,烧着汽油光拉着自己看景儿呢!不如跟我守着鞋摊儿去,还能替替我。胡海霞原来是三纺厂工人,下岗之后卖鞋,已经卖了小二十年了。卫峥嵘面有难色,说,我闻不了那皮革味儿……我赶紧出车去,正上班时候。不等胡海霞继续发表意见,他匆匆出了门,上了车才呼出一口气。
他与陆行知约好了,仍在高架桥下面的停车场见面。陆行知已经查了郭胜利的底细,卫峥嵘提议去当面聊聊。到达时,陆行知已经在车里等着了。看见卫峥嵘来到,陆行知下了车。卫峥嵘也下了车,迎上陆行知,瞅着陆行知的帕萨特问,你这车排量多少?陆行知说,我不懂这个,挺费油。卫峥嵘说,得3.0吧,我试试手?陆行知看看卫峥嵘,把车钥匙抛过去,猜测着老卫怎么对他的车产生了兴趣。
他们开上车,去摩托车修理店找郭胜利。路上,陆行知说,郭胜利是今年二月底出来的,前半年政府管着,干街道清洁,后来去了那个摩托修理店,一直干到现在。卫峥嵘听了点点头。陆行知问,你想问他什么?卫峥嵘整理一下思路说,我想到一个可能,那些连续杀人的凶犯突然收手的时候,有几种情况,一是生活里突然有了重大变化,比如有了小孩儿,时间不自由了,或者是生了大病受了伤,体力不行了。二是搬家了,离开了这个地方。还有,就是因为别的事儿,坐了牢,这种情况最多。美国就有好几个类似案例,像那个BTK杀手……卫峥嵘不经意转了下头,发现陆行知大睁两眼望着他。卫峥嵘下意识地问,我说错了?英文字母我记不太准。陆行知故作惊讶地说,咱们这十来年不见,你什么时候偷偷去公安部进修了。卫峥嵘笑了笑说,看过几本书,学习学习。陆行知也笑了,说,我就知道,警服这东西,脱不掉。
卫峥嵘续上刚才的思路,补充说,还有,凶手有一种心理需要,就是幻想重现杀人过程,比如他会经常拜访案发现场,去听知情人讲述案发经过,有的甚至会故意去跟警察聊天。陆行知略一思索,便会意了,说,我知道你想问他什么了。
他们到了摩托车修理店,先站在店外向里面随便扫了几眼。几个修理工正在干活。卫峥嵘问陆行知,认出他了吗?陆行知下巴一点,说,那个吧。说着指向了一个人。那个修理工背对着他们,头发斑白,不过他左手少了一根无名指。上次卫峥嵘也一眼看见了这个特征。
他们跟老板打了招呼,把郭胜利叫了出来,没惊动其他修理工。郭胜利看见他们两位,有些慌,用手套擦着手上的油污,拘谨地握了手。郭胜利看起来比十三年前老了三十岁,像被扔进生活的洗衣机里搅和了几百次似的。
三人找了个僻静地方说话,卫峥嵘从口袋里拿出一瓶二两装的本地好酒。一个酒杯,倒了一杯,递给郭胜利,说,就买得起这个,凑合吧。这是还他当年的那杯人头马。郭胜利懂这个意思,他诚惶诚恐地接过酒杯,看见卫峥嵘右手里空着,又有些不敢喝。卫峥嵘说,我戒了。陆行知看郭胜利有些惶恐,接过酒瓶说,我陪一个。两人各饮了一口。卫峥嵘说,我们怕影响你,所以才让老板把你叫到这儿来。郭胜利连声道谢,好像蒙了天大的恩。
卫峥嵘话入正题,说,想问你个事儿,你在牢里待了有十二年吧。郭胜利点了个头。卫峥嵘接着问,有没有什么犯人故意接近你,跟你聊天儿,打听当年的事儿?郭胜利不大明白。卫峥嵘说,你想想,比你晚一点儿进去,可能也是最近出来的,有没有?郭胜利还是没明白。卫峥嵘干脆敞开了说,在牢里,有没有人老想跟你聊13年前的案子?郭胜利说,对不住卫公安,我知道在里头,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问的事不问。看起来,他被岁月整得不轻。陆行知说,没事儿,你随便说,我们知道不是你,我们只是设想一种可能,这个真凶有可能坐了牢,而且会接近你。郭胜利顿时满脸惊讶,说,真凶,您是说……不可能不可能,真凶早就废了。
这回陆行知和卫峥嵘吃了一惊。卫峥嵘立刻问,你说什么,你说的是谁?郭胜利不说话,嘴唇抖抖索索的。卫峥嵘猜出来了,问他,你说的是白狼?白小伟?随即摇头否认,不是他。郭胜利却很执拗,肯定地说,是他。卫峥嵘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直接排除了你吗?1997年10月18号晚上你在哪儿,记得吗?郭胜利表示不记得。卫峥嵘说,我、你,还有白小伟在一块儿。我解决你们俩的纠纷,花了整整一晚上。郭胜利说,10月18号?杜梅不是那天。杜梅被杀的日子他牢牢记得,是11月3号。陆行知插话说,10月18号是柳梦被杀了,同一个凶手。
郭胜利好像坠入往事的雾里,眼前迷茫不清。然而雾气渐渐散去,他突然想明白了。一刹那,他的脸色突然煞白,好似心里的什么支柱倒塌了,一直顶着他生命的那口气泄掉了,人也迅速矮下去,蹲在了地上。陆行知说,你为什么认定白小伟是凶手?郭胜利勾着头没有反应,只听见他喉咙里嘶嘶作响。陆行知碰碰他,郭胜利身子一歪,倒了。
陆行知和卫峥嵘把晕倒的郭胜利送到医院,全面检查后说是高血压加上心力衰竭,受了打击一下没顶住。医生开了条子,让先住院两周,有待观察。郭胜利在病床上昏迷着,鼻子里插着管,看起来更像是个衰弱的老头了。
陆行知询问医生的意见,估计郭胜利什么时候能醒?医生说,别这么问,哪个医生也不敢给你断个时间。你们是警察,我尽量有话直说。他的身体状况,不乐观。这种时候,其实病人自身的生存欲望特别重要,看他有多想活了。有的能拼,就恢复得快,有的……也许就醒不过来了。他的家庭情况怎么样,有孩子吗?陆行知犹豫了两秒钟,慢慢摇了摇头。
出了医院,陆行知和卫峥嵘就在旁边的小苍蝇馆子里吃饭,一人一盘炒粉。墙上挂着电视机,播报着本地新闻。卫峥嵘说,当年郭胜利那些手下都开小摩托。陆行知说,那些人,我们一个一个都摸着呢,本地的都排过了。
卫峥嵘吃着粉看电视,在新闻里看见一个熟脸,忙示意陆行知。电视播放着一则本地社会新闻,“望江门大卖场”开张剪彩,手持剪刀的男人四十多岁,身着阿玛尼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一副商人气质,虽满面笑容,但眼神里透着不好惹。字幕上打着他的名字“董事长曲振祥”,当年的细虫,现在竟然成了曲老板。卫峥嵘说,早看出来了,是个人物。明星企业家,陆行知笑笑说,当年外号叫什么,曲虫?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大好听,觉得自己兴许记错了。卫峥嵘纠正说,细虫,他姓曲。他的情况摸了吗?陆行知说,摸了,但水深,就能摸着的情况看……没什么情况。当年郭胜利满城抓流氓的时候,他就没上过街。
吃完了粉,陆行知和卫峥嵘走出小馆子。卫峥嵘看看表说,我得回去了,路上还能拉个活儿。陆行知笑笑,目送卫峥嵘上了出租车,开车远去。他转身走回医院,回到郭胜利的病房。
陆行知关上房门,拉了把椅子,坐在郭胜利床前。郭胜利昏迷如旧,病房内听得见轻微的喘气声在管子里嘶嘶作响。陆行知对着昏迷的郭胜利说,郭胜利,刀哥,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你要能听见,就加把劲儿,提一口气,往有光亮的地方走,别往那黑处去。我知道,这世上可能没什么让你挂念的东西了,可还有事儿没了呢。陆行知顿了顿,放慢了语速说,没来得及跟你说,杀了杜梅的凶手又回来了,又杀了人,我们正在抓他。你知道的事儿,说不定能帮我们抓住他。为了杜梅,你也得拼一拼,你还得活,别让她白死,别让你这十几年的牢白坐,行吗?
陆行知停下了,似乎在期待郭胜利的反应。等了许久,才决定告诉他另一件事情。陆行知说,你说你不知道,其实我想你知道,杜梅1994年生了个孩子,是女孩儿。
陆行知凝视着郭胜利。但郭胜利依旧安安静静,没有一丝反应。床头的睡眠呼吸监测仪也读数平稳,偶有呼吸暂停,随即缓解,好像昭示着他在做一个深沉的梦。
4
有些梦是岁月的连接。在那个年深日久的梦里,年轻的郭胜利穿过大富豪洗浴城的厅堂走廊,脚步轻捷,和迎面而来的人打着招呼。他走到内部办公区,在一扇门前停下,透过门上的一块玻璃朝里看。里面是员工休息室,只有杜梅一个人在。她披着长头发,穿着长裙,身姿纤秀,正把换下的衣服搭在衣架上再挂进衣柜。郭胜利默默注视着她,目光温柔。突然,一个男人从门后走出,无声无息向杜梅靠近。郭胜利大惊,转了一把门锁却发现打不开。他急忙敲玻璃想提醒杜梅,但杜梅像没听见似的,还在朝着衣柜,用发带绑头发。郭胜利使劲拍门,急得大声吼叫,但杜梅却头也不回,听而不闻,任那个男人的背影靠近着。郭胜利心急如焚,拍门的动作更大,震得他手疼。只见男人走到了杜梅身后,举起一把榔头,猛地敲了下去。
郭胜利在办公室沙发上醒了过来。他恍惚地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手指在眼角抹了抹,抹去了一滴泪。
1997年12月底,专案组办公室墙上的白布单地图旁边又加了一块布单,排查范围扩大了。幻灯机照着,陆行知和老杜在新布单上画街道图。老杜边画边跟陆行知聊,问他,听说你爱人是英语专家?陆行知笑笑说,不算专家,是英文翻译。老杜说,那还不是专家!对了,能不能求你爱人帮个忙?我闺女今年高三,英语上想再加把劲儿,你爱人哪天有空,能不能指点指点她?带着宁宁上我家去,我爱人看孩子,管饭!陆行知痛快地答应了。
卫峥嵘急匆匆走进来,问坐在奔腾486跟前的朱刑警,白小伟老家那边回话了吗?朱刑警正在玩电脑游戏,机枪扫射着小飞机,说,没呢,咱能量小,要不让领导催催?卫峥嵘从郭胜利那儿回来,就给白小伟老家所在地的兄弟单位去了电话,问白小伟的情况,是不是犯过强奸案。那边听了很重视,答应调查了马上回话。
霍大队突然在门口出现,先招呼陆行知和老杜说,哎先别画了。朱刑警眼疾手快关了电脑。霍大队又转向卫峥嵘,用商量的口气说,明天市局来听工作汇报,省厅也来人,这大会议室腾一下?卫峥嵘说,腾不了。霍大队环顾四周说,总得有个地方开会,你看这……不好看。卫峥嵘说,搞什么形式主义,小会议室不能用?霍大队说,坐不开嘛,再说,你当初说的可是两周啊。卫峥嵘被触到了痛处,炸了,语无伦次地说,我说两周了吗?说了吗?……说了,行!我他妈吹牛了,我能力差,水平低!不干了行不行?你赶紧撤我的职,我现在就回家躺着去!卫峥嵘夺门而去,把霍大队晾那儿了。霍大队摇着头也踱出去了。在场的人面面相觑。
电话铃响,朱刑警抓起听筒,接电话说,孙大妈您好……他回来了?……行,谢谢您老,您就是我们的千里眼……放心,交给我们办!朱刑警放下电话说,黑虎巷的于海强露头了。老杜放下笔,拍拍手整整衣服说,摘他去。陆行知问,于海强是干什么的?老杜说,流氓惯犯,我们大排查一开始就躲了。陆行知自告奋勇也要去,朱刑警说,不用,你守着大本营,我们俩抓他都抓熟了,手到擒来。
老杜和朱刑警去了黑虎巷。车停在路边,朱刑警和老杜下了车,拿上手铐和警棍朝巷子里走。巷子里黑乎乎的,只在巷子深处有一个昏暗的路灯。
冬天夜里凉,朱刑警缩着脖子说,咱们这儿也没出过老虎,叫什么黑虎巷?老杜地方掌故熟稔,给他解惑说,不是那个虎,是蝙蝠,北方有地方叫夜面虎。以前这巷子蝙蝠多,到晚上一群一群的。朱刑警皱着眉说,别唬我,我就恶心那玩意儿,老鼠它表弟似的。
他们走到一户人家跟前,家里黑着灯。朱刑警小声说,我抄后面去。老杜说,我去。说完他提着警棍,沿着一条三尺宽的窄巷,绕向后墙。后面也是条巷子,更黑,一个路灯都没有。老杜把住了后墙,听见朱刑警叫门的声音:于海强!开门!别装不在家,我都看见你了!
片刻,老杜听见院里有脚步声奔后墙而来,墙头冒出一个人,“腾”地跳到了地上。刚落地,老杜就把他按住了,这人要挣扎,老杜用老熟人的口气说,别动别动,海强,是我啊!别抵抗,乖乖的,省得上铐子。
老杜把这人提溜起来,喊,老朱,过来吧!突然,他觉得不大对劲,听到巷子里响起了汽车声。这车没开车灯,听起来车速飞快,向着老杜两人就撞过来了。老杜来不及躲,使劲把于海强一推,一股强烈的冲击让他离开了地面。
霍大队、卫峥嵘和陆行知都得到了老杜入院的消息,他们心急火燎地赶到了医院。到了手术室门前,看到朱刑警在那不停地原地兜圈子。霍大队把他拉住,问,怎么样了?朱刑警说,不知道,抢救呢!霍大队问,看清什么车了吗?朱刑警说,没看见,我赶到那儿车早没影了,就老杜趴在地上,胳膊腿都是软的……朱刑警说着要掉泪,别过脸又要兜圈子。卫峥嵘问,于海强呢?朱刑警说,跑了!突然他甩开霍大队的手,迎上两个走过来的人,是老杜的爱人和他女儿。朱刑警拉住老杜爱人的手说,嫂子,你骂我、打我吧,我没看好老杜。朱刑警哽咽了,杜嫂子脸色顿时煞白。霍大队赶紧上去拉开朱刑警,给杜家母女宽心说,没事儿,正在手术!老杜这身体,准没事儿!他低声交代卫峥嵘,你先带他回队里,别当着人家母女俩哭哭啼啼。然后又对陆行知说,小陆,咱俩留下。
朱刑警在手术室门外也待不住了,心里的大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千叮咛万嘱咐,老杜一醒来马上呼他,就跟着卫峥嵘回了警队。
到了分局院里,卫峥嵘和朱刑警下了车,往大队楼门走。朱刑警本来低头耷脑的,突然瞟见楼门边蹲着一个人。他立刻像狼见了兔子似的,箭一般飞扑过去。上去先是一脚,把这人踢翻了,接着又是一通连环踹。卫峥嵘赶紧赶上来把他拦住,在分局院儿里公然打人,让领导看见了就是大事儿。被朱刑警暴打的这人就是跑掉的于海强。于海强期期艾艾地问,杜公安怎么样了?
他们揪着于海强上了楼,关进队里审讯室。卫峥嵘主审,朱刑警在一边气哼哼地坐着,卫峥嵘还得时刻提防着他上来打人。于海强悔恨交加地坦白说,我跑到半路就想,要不是杜公安推我一把,我也得报废了,我不能跑啊,那我还是人吗?卫峥嵘问他,什么车,看清了吗?于海强说,小轿车。卫峥嵘说,什么牌儿!于海强说,车牌号?没看清,天太黑,就看见有个8。都他妈废话,朱刑警起身就要动手。于海强赶紧补充说,车屁股上有个标志,就是那个……朱刑警吼道,什么标志?于海强比画了几下也说不清,只好说,有笔吗,我给你画。卫峥嵘给他拿来纸笔,于海强在纸上画了几笔,两个人围着看,却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朱刑警又想揍他,卫峥嵘好像看出什么,拿过纸笔,自己画了一个给于海强看,于海强看了连连点头。朱刑警看去,卫峥嵘画的是个皇冠。郭胜利的座驾就是丰田皇冠,这种情况下,不会有别人了。
他们把于海强关押了便去找郭胜利。一路飞驰到大富豪洗浴城,卫峥嵘先跳下车,扫了一眼门前停车场郭胜利的专用车位,那辆丰田皇冠不在。
大早上的,洗浴城夜场刚歇,还没开始今天的营业。朱刑警和卫峥嵘大踏步往里闯,有伙计迎上来,都被他们一把推开。朱刑警一马当先,逢人便骂,都滚一边儿去!
他们一路闯到郭胜利办公室门口,迎面碰上细虫曲振祥。曲振祥头上贴了块纱布,似乎受了伤,跟卫峥嵘说,找刀哥?他不在。卫峥嵘把他一把推开,开门就进,但办公室里真没人。卫峥嵘和朱刑警里里外外飞快搜查了一遍,曲振祥站在门口看着他们搜。卫峥嵘问他,郭胜利呢?曲振祥说,不在。朱刑警追问,去哪儿了?曲振祥脸上现出讶异的表情,说,你们不知道?不是天天上街帮你们找人吗?朱刑警指着曲振祥的鼻子吼,少跟我装!曲振祥却很镇静,面不改色地说,我真的不知道。
这儿没逮着郭胜利,他们马上又去了郭胜利家。为了防止曲振祥通风报信,他们把他也带上了。穿过洗浴城的走廊厅堂一路向外走时,他们发现气氛好像有点儿不对,马仔们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跑,有人抄了家伙跑向门口,还有人往回跑去抄家伙。卫峥嵘和朱刑警警惕起来,走到大门口,看到门里一堆马仔,也不露头,都拿着家伙朝外看。卫峥嵘冲着人堆儿吼了一声,干什么?马仔们回头,认出是警察,给他们让出一条路。
卫峥嵘和朱刑警在人群中蹚出洗浴中心大门,吓了一跳。大门外,围着更多的人,都拿着家伙,呈扇面形站位,把大富豪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对方领头的一位,提着根钢管,身上大片大片的血迹。卫峥嵘认识他,对朱刑警说,白小伟的人,你跟队里打个招呼,多调些人来。
朱刑警去打电话,卫峥嵘独自出了门,走上前去迎上对面领头的,大声说,李铁头,你们干什么?白小伟呢?李铁头认出卫峥嵘,没想到对方阵营里还有个警察,汹汹的气势收了些。卫峥嵘又说,现在严打,别往枪口上撞。背后几十个小弟看着,李铁头觉得不能露怯,强撑着气势说,我们找郭胜利。卫峥嵘说,找他干吗?你叫白小伟来,有话跟我说。李铁头有点儿激动了,嚷嚷道,我哥来不了。卫峥嵘看着他身上的血迹,这位又不像受了伤,问,身上是血吗?谁的?李铁头更激动了,气急败坏地喊道,我哥的,郭胜利把我哥砍了!
卫峥嵘一愣,没想到局势复杂了。
眼看江北区南市街就要发生大规模群体械斗的时候,陆行知和霍大队还在医院里,陪着杜家母女,等着老杜从手术室出来。杜家母女气质质朴,一看跟老杜就是一家人。陆行知端来两杯热水,递给杜嫂子一杯,霍大队一杯。霍大队摆手说,给慧慧吧。
陆行知把水递给老杜的女儿慧慧。慧慧正趴在医院的椅子上,在印有“南都市第二医院”抬头的稿纸上写着什么。陆行知看着她,写的好像是英文。慧慧觉察到了他的目光,回头看陆行知,笑了一下说,作业,不写我爸醒了要唠叨的。
陆行知有些意外,慧慧好像从来没想过他爸现在多危险,能不能出手术室,能不能醒过来,好像手术室的门一开,老杜就会笑呵呵地站在他们面前,检查女儿的作业。他突然希望自己也有个这样的女儿。
5
郭胜利持续昏迷,陆行知只好耐心等待。十几年前郭胜利为什么认定白小伟是真凶,这个秘密还被掩埋在沉睡中。
这段时间,对马成群提供的猫头鹰面具,专案组也做了相关调查。当年本市生产玩具面具的厂家、销售类似产品的商家都没人记得这个样子的东西。霍局听了陆行知的汇报,见识了面具的模样,也觉得凶相,不像小孩的玩意,1997年中国也没流行什么化装舞会、万圣节之类,这东西没有什么市场。陆行知说,如果马成群说的鸟面人是真的,那面具只能是他自己做的了。
情况大致说完,面具这条线索基本又荒了。陆行知起身要走,霍局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说,等等,这个捎走。陆行知拿起一看,是一张返聘人员登记表。霍局说,让老卫填好签字,我才能从财政拨钱啊。陆行知挺诧异,霍局怎么知道老卫参与了?他转头看了赵正明一眼。赵正明赶紧撇清,我没说啊!霍局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说,虽然我业务水平比不上你,但也是三十多年的老侦查员,不能这么小看我吧。说着他手指敲敲工作报告,没提老卫的名儿,只说我都闻见他的味儿了。陆行知把登记表放下,说,老卫明说了,不要这个。霍局说,胡说,老卫五十了吧,他儿子该考大学了,不用钱?陆行知想了想,把表格叠好装进衣兜,说,我找机会跟他说。霍局问,老卫身体怎么样?还硬实吗?陆行知知道他担心什么,说,他戒酒了。霍局诧异得很,“哟呵”了一声,想象着老卫戒酒的样子。
陆行知接到医院电话,郭胜利醒了。他和赵正明叫上了卫峥嵘,奔赴医院。郭胜利虽然醒了,但气色不好,说话无力,见了他们就问,白小伟真不是凶手?看来他睡着也在琢磨这个事儿。卫峥嵘说,不是。郭胜利咬了咬牙,似乎心又疼起来。卫峥嵘端了杯水,凑到床前喂他喝,看见他胸口敞开的病号服下面,遍布纵横交错的条形伤疤。卫峥嵘认得出来,是刀伤。郭胜利有话要说,但气息跟不上,有些着急。卫峥嵘说,别急,慢慢说。郭胜利苦笑一下,说,没想到他会骗我。卫峥嵘问,白小伟?郭胜利摇头,他说的不是白小伟,是曲振祥。
那天晚上,郭胜利躺在大富豪的办公室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出神的时候,曲振祥悄无声息地进来,叫了声大哥。郭胜利起身,看见曲振祥神色慌张,额头破了个口子,说有事要讲。郭胜利让他说,曲振祥就说,我知道,您心里怪我白天不上街,其实我天天晚上开车在外面转。郭胜利倒是没想到,问他在外面转什么。曲振祥说,找人,找杀杜梅的人。他顿了顿说,我可能找着了。
郭胜利精神一振。曲振祥说,今天晚上我转到黑虎巷那一片儿,看见一个人,正摆弄一个妞儿,都扒光了。我就悄悄上去,本来想先捅他一刀,但还没到跟前,他就发现我了。他先砸了我一砖,我回扎了他一下,他就跑了。我后来开车追他,但没追上。郭胜利忙问,看见脸了吗?曲振祥说,看见了,但是我不知道看得真不真,我把那妞儿也带来了。
他招招手,郭胜利才看见门边站着个姑娘,衣服被撕烂了几处,抱着胳膊,抖抖索索的,眼神也有些发直,像是吓着了,还没缓过神。郭胜利恍惚觉得,她的样子居然有些像杜梅。曲振祥又说,我觉得,那人像白小伟。
郭胜利一愣,心里盘算着这事儿的可能性。曲振祥提醒说,您不是有白小伟的照片吗,让她认认?郭胜利站起,从桌子抽屉里找出一张照片给姑娘看。打过交道、有过仇怨的,他都留着照片。姑娘看了,呆呆地点了点头。曲振祥说,我没追上,他朝石门路那边跑了,白小伟在那儿不有个场子吗。郭胜利问,你扎他哪儿了?曲振祥回忆着,胳膊比画了两下,好像在想象当时的打斗过程,最后指指自己左小臂说,在这儿扎了他一刀。
郭胜利点点头,眼中突然有了杀气,指着姑娘跟曲振祥说,带她去歇着,好好照顾。说完他打开衣柜穿上外套,把钢铲从刀鞘里拔出来看看,又插回去,别到了腰里。曲振祥凑近了,满脸沮丧地说,大哥,还有个事儿。我开车追他的时候,撞着人了,开的是您的车。郭胜利动作停顿了一下。曲振祥又说,撞的是个警察。郭胜利脑袋“嗡”了一声,听见曲振祥哀求说,大哥,还是把白小伟交给警察吧,还能将功抵罪。郭胜利定下心神,拍拍曲振祥的肩膀,说,你不用管。你已经帮了我的大忙,我不会让你有事儿,车钥匙给我。曲振祥掏出丰田皇冠的车钥匙递给郭胜利,拉着他的胳膊不让走,说,大哥,咱再商量商量吧。郭胜利拿开他的手,把黑色外套的衣扣一一扣好,说,我出去一下,大富豪有你在,我放心。
郭胜利出了大富豪,开着丰田皇冠去了石门路。石门路可以看作是平房区和城区的分界线。一边楼房,一边砖房,一边亮,一边黑。平房破旧不堪,墙上几米一个“拆”字。楼房的这一边也不新,都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路的尽头是一座明代古塔,在夜色中伫立着。郭胜利停下丰田皇冠,朝路边一栋临街小楼走去。
这栋苏式小楼有四层,是水泥混凝土结构,有着灰黄的表面和红色的木窗。楼上有个小商贸公司,经营烟酒批发、皮革订货、灯具厨具等。一楼是个歌舞厅,窗户都用遮光窗帘挡上了。入口处上几级台阶,有个对开门,门头上写着“望江门歌舞厅”,用小灯泡围了一圈,没有大红大绿的霓虹灯,挺低调,这里走的是VIP路线,平时来的都是熟客。
郭胜利一推门,音乐声扑面而来。他穿过门口的小门厅,长驱直入。门口守着俩马仔,郭胜利在他们面前一晃而过,俩人没看真切,只觉得这人脸熟。一个说,有点儿像那谁呢。另一个说,不可能吧,他一个人敢来这儿?他们抬腿往里走,想找到刚才那人,但里面灯光昏暗,一个旋转水晶球吊在天花板正中,发射出密集的光斑,舞池里一堆人正张牙舞爪,根本看不清人。两人小声商议了一下,决定分开往两个方向绕过去找。
郭胜利穿过跳舞的人群,挨个包厢寻找着。包厢围着舞池,有大有小,小的像火车卡座,大的三条沙发围成C字,能坐七八个人。场子里不时有马仔跟郭胜利打个对脸,头一眼也都不敢认,反应片刻,才疑神疑鬼地跟上他想辨个究竟。郭胜利在前面走,后面跟着的人越来越多。
一个大包厢里,郭胜利看见了白小伟,正抱着个女孩亲,亲得热火朝天。他渐渐把女孩压在沙发上,手在衣服上急切地摸索着到处找入口。郭胜利踏一步,一下把白小伟从女孩身上揪起来了。白小伟吼骂道,谁呀!看见是郭胜利,白小伟脸色一变。郭胜利看看女孩,又看看白小伟,说,今晚上火儿没撒出来吧。白小伟还有些难以置信,挺横地问,你他妈来干吗?郭胜利把钢铲掣出来了,锋刃寒光闪闪,吓得女孩尖叫一声,爬起来撒腿就跑。白小伟硬扛着叫骂,靠,行刺我?一边眼睛溜着找马仔。马仔们终于搞清楚了情况,哗啦啦围上来,有的拿刀,有的拿棍,有的抓着个烟灰缸,还有一个拿着麦克风,把包厢围个密不透风。李铁头叫道,放开我哥!郭胜利在白小伟头上晃晃钢铲,说,都别动啊。
马仔们紧紧盯着铲,跃跃欲试。白小伟只觉得头顶寒气下袭,生恐有不识相的笨蛋轻举妄动后郭胜利把自己脑袋当瓜切了,急赤白脸地喊,都先别动!又跟郭胜利嚷道,你他妈疯了?讲不讲规矩?郭胜利伸手把白小伟左臂的袖子捋起来,只见他小臂上缠了一圈绷带,隐约渗出血迹,跟曲振祥描述的位置完全符合。郭胜利笑了笑,说,我帮你泻泻火。话音刚落钢铲便朝白小伟两腿之间插下去了。
当年的事情大致如此。因为曲振祥的指认,郭胜利始终笃定地相信白小伟是杀害杜梅的凶手。他怀着大仇已报的信念坐了十几年牢,没有后悔过,现在才知道白小伟不是凶手。
郭胜利说完了,很疲惫,好像吐完了丝的蚕,望着卫峥嵘,想再最后确认一下,曲振祥告诉他的事儿是不是没有一句是真的。卫峥嵘说,有一点,他真撞了我们一名警察。郭胜利又想到了一个细节,问,白小伟胳膊上的伤呢?卫峥嵘说,我们后来调查过,喝多了碎酒瓶子划的。顿了顿,又补充说,不过白小伟在老家确实祸害过妇女,利用他家的势力逼受害人撤案,这不止一次。他这么说,是想给郭胜利一点安慰,他虽然报的不是杜梅的仇,也算除了一害。
从郭胜利的交代中,陆行知迅速抓出了一个重点,问他,曲振祥带回去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郭胜利说,没问。陆行知说,长什么样还记得吗?郭胜利点头,说,有点儿像……杜梅。陆行知说,要是现在看见,你还能认出来吗?郭胜利迟疑着,又点点头,说有七八分把握。陆行知说,下午我派个人来,先画一幅她的模拟画像。郭胜利答应了。
郭胜利突然叫住陆行知,说,陆公安……赵正明扑哧笑了,说,陆公安,好怀旧的称呼,叫陆队吧。郭胜利改口说,陆队,杜梅有个孩子吧。陆行知一怔,说,是有一个。郭胜利轻声问,她现在在哪儿,您知道吗?这个问题陆行知没提防,但也许自从见到郭胜利,他的潜意识里早就想好了答案。跟郭胜利说,我知道。这孩子现在十六岁,生活得很好。如果你想见她的话,最好等到她十八岁成人了,你看行吗?郭胜利忙说,不不,我不是想见她,我不配见,我就是想知道她生活得好不好。您这么说,我就安心了。陆行知说,别这么想,好好休养,日子还长。警察们一出门,郭胜利就老泪纵横。
卫峥嵘、陆行知和赵正明沿着医院的林荫小道,往停车场走。卫峥嵘还琢磨着刚才陆行知的回答,他本不想问,还是没忍住,问陆行知,宁宁真是郭胜利的……?陆行知很快地回答说,郭胜利是A型血,宁宁是B型。卫峥嵘反应了一下,他还记得杜梅的血型,杜梅也是A型。宁宁不可能是郭胜利的女儿。陆行知说,让他有个想头吧。卫峥嵘明白,现在郭胜利的唯一支撑,大概就是这个孩子了。
赵正明没听明白,琢磨了会儿,凭他有限的生理学知识,好不容易才恍然大悟。不过他更关心另一个问题,刚才郭胜利没讲到。郭胜利砍了白小伟,那么多人,他怎么逃出来的?卫峥嵘笑笑说,郭胜利当年还真是个狠人,他跳窗户跑的。那个歌舞厅的包厢,就在窗户底下。
那个现场,卫峥嵘当天早上就去了。望江门歌舞厅那个包厢里的墙上有一扇木格子窗户,窗户玻璃碎了几块,一扇窗被撞得歪歪斜斜,郭胜利是在混战中破窗而出。包厢里,沙发上、茶几上、隔板墙的粉色壁纸上、绿色人造革地板上,血迹斑斑,纵横交错,像一幅波洛克风的画。沙发上遍布刀痕,绽出衬里和海绵。茶几也伤痕累累,除了斫痕,还有钝器砸的坑。法医老吕一边看,一边连声啧啧,转圈指着到处散落的血迹说,看看,什么类型都有了,喷溅型的,甩落型的,滴落型的,擦拭型的,真齐全,叫几个学生来都能上堂课。
现在卫峥嵘想起那个惨烈景象,还觉得不可思议,揣摩着要是自己在那种情况下,能不能顺利突围。赵正明也想象不出那个场面,不过瘾地问,那么多人没追上他?卫峥嵘说,就没几个追的。那些混混,没经过这个,郭胜利一跑,受伤重的赶紧去医院缝针了,受伤轻的着急上碘酒呢。
追捕郭胜利,还是警察的事儿。郭胜利伤人出逃的消息一出,刑侦大队就进入了战斗模式。不光江北区,全市的警察都出动了,协查通报也立即发到了全省各市。
卫峥嵘没出去抓人,而是在专案组等着。他站在窗前,就看见院子里警车一辆一辆拉着警笛飞驰而去。霍大队急匆匆跑进来,焦头烂额地说,能跑哪儿去?他要跑出了南都,咱这人就丢大了!卫峥嵘却不着急,说,跑不远,他这一身伤,不找地方包扎就得死路上了。霍大队说,抓不着他,对不起老杜!
很快有了消息,有人打110,说看见郭胜利的车了。确定了是准信儿,卫峥嵘马上下了楼,跳上车,直奔目标地点。
这是拆迁已经接近尾声的一片城中村,残垣断壁,瓦砾遍地。一栋二层小楼前停着那辆丰田皇冠,楼房是居民自盖的,二楼楼顶都没了,只剩几面墙壁空落落地立着。
数十辆警车和上百名警察把楼团团围住,江北大队负责抓捕。朱刑警看看楼前的丰田皇冠,车头上有撞击痕迹。朱刑警心疼发作,大骂了一句,横眉怒目就要往楼里冲,卫峥嵘拉住他,说,我去吧,我能说服他。朱刑警不答应,也不听命令,拧着头要闯。霍大队叫人把他抱住,怕他鲁莽坏了事儿,示意卫峥嵘去。
卫峥嵘走到楼前,只见锈迹斑斑的铁门关着。卫峥嵘说,郭胜利,出来吧。没人应声。卫峥嵘知道郭胜利最怕听什么,特意加重了语气说,畏罪潜逃,不是你的风格吧。这话果然戳到点子上,铁门开了。郭胜利站在门口,表情平静,伸手一个个扣好外套的扣子,里面的衬衣被他撕成了绷带,一条条缠在身上。外套裂了数条口子,因为是黑色布料,血迹并不显眼。卫峥嵘说,别硬撑了,走吧,缝针上药去。郭胜利笑笑说,别急。扣好扣子,他突然从身后拔出钢铲。在场的警察都动了起来,准备拿人或者直接击毙。
卫峥嵘赶紧扬了扬手,让后方别动。郭胜利伸出左手,铲刃卡到无名指根,抬膝盖猛地一磕。卫峥嵘冲了上去,还是晚了一步,指头已经掉了。卫峥嵘轻而易举就把钢铲夺了,刚才那一下,是郭胜利最后一点力气。卫峥嵘抬手把钢铲扔了,气得骂道,你他妈傻呀!郭胜利脸白得像纸,吸着冷气跟卫峥嵘说,该还的还是得还。
卫峥嵘抓着郭胜利一条胳膊走向警车,说是抓,但几乎是搀着他了。郭胜利回头看了一眼,说,1993、1994年的时候,杜梅住过这儿。
听卫峥嵘讲了当年抓捕郭胜利的经过,赵正明不胜唏嘘,大概对自己没赶上那个场面深表遗憾。
他们经过林荫道边一处供病人歇脚的小亭子,正好里面没人,陆行知有话要说,示意他们进去坐会儿。坐好了,陆行知跟卫峥嵘说,咱们对对案情?我从曲振祥的角度,你从郭胜利的角度。卫峥嵘应了下来。两人略一思索,做好准备,一来一往地开始讨论。
陆行知说,曲振祥在郭胜利手下,算是秀才遇到兵,怀才不遇吧。所以,他想了个办法把郭胜利弄下去,顺便把白小伟这个竞争对手也拿下了。
卫峥嵘说,正好郭胜利知道了杜梅的事儿,一心想抓凶手报仇。
陆行知说,曲振祥看见白小伟受了伤,觉得是个机会,便找来一个女孩假扮受害者,把凶手栽到白小伟头上。可他为什么要撞警察呢?
卫峥嵘说,郭胜利砍了白小伟,有几种下场:一、也被当场砍死;二、逃了,谁也抓不着。
陆行知说,要是他逃了那还是曲振祥一个心病,始终不踏实。
卫峥嵘说,还可能是三,被抓了。一审讯,问砍人动机,郭胜利可能说出白小伟是凶手。但证据呢?证据在曲振祥那儿。
陆行知说,曲振祥当然不愿意作证,但他了解郭胜利,讲义气,爱扛事,所以就先干一件事儿,让郭胜利能绝口不提他的名儿,还把责任都揽了。
卫峥嵘说,嗯,没有比干警察一下子更合适的了。
陆行知说,那个举报郭胜利的110电话,恐怕也是他打的。
两人同时停了话头,思考着刚才这一盘设想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当年抓捕了郭胜利审讯他时,郭胜利一口咬定,他去砍白小伟的原因,是白小伟趁他那段时间忙,偷偷抢生意抢地盘。规矩是卫峥嵘上次协调时定好的,白小伟不守约定,背信弃义在先。听说白小伟没死,抢救回来了,郭胜利有些失望。问他在黑虎巷是不是撞了人,他也一口承认了。再问他大半夜的去黑虎巷干什么,郭胜利便不再回答,把铐着的双手往桌上一放,说别问了,该判多少年就判吧。朱刑警违反纪律,悄悄揍了他一顿,下的都是狠手,他也是硬挨,一声不吭。
两人都在心里整理了一道,觉得他们推测的八九不离十。还没交换结论,赵正明先替他们说了,所以是曲振祥设了一个大局,一箭双雕?陆行知看看他,说,小明,这个成语用得贴切,有进步了。
他们回到停车场,陆行知把车钥匙给了赵正明,说,你先回队里,我跟老卫说点事儿。赵正明也没多问,开车走了。
二人上了老卫的出租车,陆行知从兜里拿出那张返聘人员登记表,说,老霍给你的,填好签字发工资。卫峥嵘打开一看,有点儿诧异,老霍怎么知道的?陆行知说,我没说啊,他看报告自己猜出来的,老霍对你的存在很敏感嘛。卫峥嵘把登记表放下,说,不用了,谢谢老霍,我是自愿的。陆行知说,壮壮不是想考警校嘛,一年学费生活费少说也得两万吧,老霍还惦记着壮壮呢,别伤他的心。卫峥嵘想了想,把登记表叠好放进包里,说,等案子破了我就签字,该给我补多少我就要多少。陆行知看看他,知道再说没用。他又从兜里掏出个信封说,这些天的打车费,这你得收,不然跟嫂子怎么交差?卫峥嵘踌躇一下,不推了,任由陆行知把信封塞进他包里。
陆行知手机“嗡”了一声,是条短信。陆行知看了,皱皱眉说,送我去杨漫家吧,就我以前住的地方,杨漫找我有事。卫峥嵘从陆行知话里听出不对劲,问,杨漫家?陆行知才想起来,自己还没跟老卫提过他离婚的事儿,解释说,我俩离了,零四年,闺女周末跟我。卫峥嵘一脸惋惜,张了张嘴。陆行知说,别问了,有空再跟你说。说完他按下“空车”标志牌,开始计费。
路上,两人都没说话,但其实都在想曲振祥。曲振祥现在树大根深,当年郭胜利和白小伟的阵仗,曲振祥两年就全拿下了,还成立了振翔集团,进军各个暴利行业。他头脑灵活,广建人脉,所以屡战屡胜,现在的产业比当年翻了十倍也不止。卫峥嵘突然开口问,什么时候去会会他?陆行知心领神会地说,要动他,得先跟老霍通通气,别让老霍被动了。卫峥嵘点头说,咱们刚才说杜梅遇害后郭胜利报仇,曲振祥就是抓住机会设了个局。他顿了顿,揣摩着说,你说他是抓住了这个机会,还是主动制造了这个机会呢?这个问题陆行知当然也想到了,但在着手调查之前,谁都没有答案。
汽车上了高架桥,视野变得开阔,远处楼群耸立,一派新兴的都市气象。天色渐渐暗下来了。
6
1997年冬至那天,老杜醒了。
朱刑警、霍大队、卫峥嵘和陆行知都第一时间赶到了医院。朱刑警第一个冲进了病房,他两眼发红,嘴唇抖抖的。陆行知他们跟着进来,看见杜嫂子正在喂老杜喝汤,慧慧在病床边,趴在床头柜上写着作业。老杜看见他们,忍着疼勉强笑了笑。朱刑警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可醒了你!老杜说,死不了,我还没看着慧慧上南大,闭不上眼。
大家都笑了,围着老杜一家说话谈天。警察们声音大,被护士进来打断了几次,让他们安静点儿。陆行知看见老杜忍着疼痛慢慢伸出手,摸摸女儿的头顶,说,坐直点儿,别近视了。作为父亲的老杜和作为刑警的老杜,气质似乎有着可见的不同,虽然都是慈眉善目的胖模样,但作为父亲的脸上特意隐去了警察的气息。警察是要面对黑暗,经常与猛兽搏斗的,他把这些拦在了身后,不给女儿看。望着这对父女,陆行知心里咯噔了一下。
陆行知回到家,发现丈母娘在,好像正跟杨漫吵嘴,两人脸色都不好。宁宁坐在电视机前看着《猫和老鼠》,注意力全被吸引住,不时咯咯笑。
杨母看见陆行知,立马走上来说,小陆,你回来了正好,我正跟杨漫说,你们这日子本来就过得凑凑合合的,给你们准备了新房也不住,又多个孩子,像什么样呢?现在福利院的条件都很好,国家统一管理,孩子吃不着苦。你们不用替政府分这个忧,要把自己日子过好了先,小陆你说是吧?陆行知支支吾吾答应着。杨漫更气,冷笑着说,妈,你说晚了,现在这个忧已经不是政府的了,我们已经正式收养宁宁了,对了,名儿都起好了,叫陆安宁。
陆行知吃了一惊。杨漫她妈脸都气白了,说,你说什么?这么大的事儿不跟我和你爸商量?杨漫说,你又不帮我养,我跟你商量什么,跟他商量就行了。
杨漫望着陆行知,陆行知也望着她。他们同时意识到,这句谎话就要变成真的了。他们居然有些兴奋,有些紧张,好像突然打开了一扇门,门外是什么,他们不知道,但是他们愿意走出去,带着那个小小的人儿。
鲁副局长气急,抓着陆行知问,小陆,是真的吗?是真的吗?陆行知说,我听杨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