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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6月7日晚,凶手用薛红的钥匙打开了柔柔美发店的门。
时间还不算太晚,店门玻璃映出路上的行人和汽车。附近有杂乱的人声、音乐声传过来,江阴南路上的很多店铺尚未关门。凶手推门进入,关上门,声音被屏蔽在外。他取出包着布的羊角铁锤提在手里,小心绕过地上的杂物,向后面走。
后面的房间里,一盏台灯下,齐莎莎正趴在床上玩手机。她正戴着耳机听音乐,对凶手的接近毫无察觉。凶手用羊角铁锤猛地击打了齐莎莎后脑,随后捡起手机,在手机进入黑屏之前消除了密码,然后放进背包。
凶手在事后回想时,对这次袭击很不满意,因心情急躁,自己没有细察齐莎莎的状况,没料到她会突然奋起反扑,将凶手推在梳妆台上。齐莎莎想要逃出时,凶手跟上打了第二锤,所幸血没有溅到身上。
凶手返回前厅时,透过店门玻璃,看见门外人行道边站立着几个年轻男子,正喝酒吃串,说笑谈天。凶手无奈,等了约一小时,待年轻男子们离开后,才得以脱身。
凶手骑电动车离开江阴南路后,肾上腺水平下降,才察觉到自己右手手掌有异样感。检查后,发现手套被什么东西刺破,出了一点血。凶手立即返回江阴南路,但到了距柔柔美发店约一百米时,他看到店前停着一辆车,车灯亮着。江北区刑侦大队长陆行知正在店门前,透过玻璃观察室内情况。凶手无奈,只好离开。
而陆行知对以上情况一无所知。他用工具打开美发店门锁,进了门,穿上鞋套向后面走去。走近了,他看到在手电光的照射下,白布帘上的血迹很清晰。陆行知戴着手套的手慢慢伸向布帘,手臂止不住地微微发着颤。他打开布帘,手电照到了趴在床上的齐莎莎。她上身俯卧在床上,腿垂在床边,脸朝下,脖子上缠着丝袜。房间里物品撒了一地,有搏斗过的痕迹。床单上、地上都有血迹。
陆行知走到齐莎莎身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颈动脉,血管没有任何搏动。陆行知站在原地,喉咙里发出声响,好像一口气憋在了胸口,半晌才透过气来。他拿出手机,打回队里,说,江阴南路79号柔柔美发店,让老吕带队过来,有命案。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柔柔美发店门前停满了警车。店里支起了大灯,照得满屋雪亮。
老吕带着法医队伍勘验现场,店里物品过于杂乱,勘验是个大工程。他们一直忙到太阳露头,指纹还没取完,物证还没装完。从这么多物证中寻找凶手的DNA,如在树林中寻找一片树叶,还不一定找得到。老吕叹了口气说,这一周都别想睡觉了。助手小郑说,不是已经有凶手的DNA了吗?老吕问他,你怎么知道这起案子也是同一个凶手?小郑笑笑,觉得答案很明显。老吕敲打他说,你这不是法医的思维,还得学呀。每个现场都是从零开始,懂吗?除了证据,别的都不能指向结论。
陆行知坐在店门外的警车里,精神不振。霍局打开车门坐了进来,递给他一袋子小笼包,但陆行知毫无胃口。霍局打开袋子,自己捏着吃,知道他为什么懊恼,劝他说,算了,你也料不到的。陆行知说,我应该早点儿来。霍局说,到了这个阶段,谁都是顶着一口气坚持着,你可别让这根稻草压垮。陆行知淡淡地说,人命,不是稻草。我是打比方,霍局说,我知道这滋味儿,就像父母没抓牢孩子的手,孩子走丢了,父母想死的心都有。当年老卫也是,早点去见白晓芙,可能就……不说了,别过于自责。警察有时候就得铁石心肠,才能咬着牙继续干。陆行知不语,自责是别人的三言两语无法排解的。
老朱打开车门,也坐进来了,说,两头有两个监控,那边五金店门口一个,这边便民超市门口一个,我都要了。老朱顿了顿,从霍局手里捏了个包子吃,接着说,但是,看见没有,路两边儿小饭店,到了晚上都是烧烤摊,这条街太热闹了,找人不容易。陆行知望着两边的居民楼,都是二十年往上的老小区。陆行知说,那目击者也多,先去趟街道居委会吧。
他们从居委会请来了几个热心肠的大妈和一个大爷,带到警队监控室。监控视频用投影仪打到了墙上,图像放大了,便于老年人观看。老杜和老朱负责接待,一人端上一杯菊花茶。老杜说,先喝茶,放了蜂蜜,清热败火。大爷大妈觉悟都很高,说,先工作,先工作。老杜说,好,大哥大姐,我先介绍一下情况。首先,这个事儿要保密。大爷点头说,懂,懂!老杜接着说,好,等会儿我们放录像,你们就在里边儿找认识的人,看见一个就喊停,告诉我们他是谁,住哪儿,干什么的,好吗?大妈说,放吧,放吧。老朱跟技侦的小刘说,先放五金店的,从晚上八点钟开始。小刘点了播放,视频走起来了。五金店门口的监控对着大街,只见人来人往,人流量确实不小。刚走了几秒钟,大爷大妈同时说,停。老杜问,哪个?大爷大妈们都伸出手,但指的不是同一个人。他们互相看看,大爷说,你这个我也认识。大妈也说,你这个不是老刘他大儿子吗。
队里看着监控,陆行知和专案组刑警们则在江阴南路挨家走访。他们走访到一家卖麻辣烫的,店主是个大嫂,一脸惋惜地说,那个理发店的小姑娘吧,真是可惜了,她昨晚上还来吃麻辣烫了。终于有了点儿线索,陆行知精神一振,拿出齐莎莎的照片问,是她吗?大嫂说,就是她,要多放麻酱,两勺辣椒,口重。陆行知又问,她几点来的?大嫂说,九点多吧,有个台正放动画片,那个熊大熊二什么的,我儿子看,她也跟着看,一边看一边笑,笑得直咳嗽,看完了才走。唉,那就是个孩子呀。陆行知问,哪个台?大嫂拿起遥控器,对着电视换台,找着一个动画频道,陆行知在本子上记下,让人去查昨晚的节目单,把动画片播出时间搞准确。
旁边有俩吃早餐的小伙子,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凑了过来。一个小伙说,柔柔美发店死人了?怎么死的?是凶杀吗?另一个小伙见陆行知看他们眼色不善,忙解释道,我们昨晚上就站在美发店门口,聊了好半天呢。陆行知问,几点钟的事?先说话的小伙问同伴,你媳妇儿给你打电话是几点?小伙掏出手机找通话记录,说,十点四十。我要走,你们不让,拉着我就在那儿站着吹牛,我回到家都十二点半了,我女朋友非让我给她买双鞋赔罪。陆行知问,你们几点离开那儿的?小伙说,我回家得二十分钟,那就是十二点过十分吧。
陆行知回到警队,先去法医科找老吕。老吕正在做尸体检验,血淋淋的一样一样往外拿。助手小郑对这个场面还有些不大适应,在强撑着。陆行知问老吕,死亡时间确定了吗?老吕说,十点到十一点之间吧。陆行知说,我帮你再精确点儿,她应该是九点四十五左右吃完晚饭。老吕拿起一个玻璃瓶看了看里面的半瓶糊状物,很肯定地断言,十点三十,差不了几分钟,胃内容物还没怎么消化,吃的麻辣烫吧?陆行知脸色有点儿不好看,老吕以为他犯恶心,说,这还不习惯?陆行知说,凶手应该是十二点十分之后才离开的美发店,我是十二点四十到的,他最多刚刚离开半小时。
离开法医科,陆行知去监控室看情况。大爷大妈们还瞅着大屏幕,不住地喊停。看陆行知进来,老杜跟他汇报说,本来他们想先把认识的捋一遍,但不行,太多了。又改成找他们不认识的,结果发现更多。这几年小区里外地租房的比老住户还多,都是早上上班晚上回来,平时也不打招呼不串门,生人比熟人还多。老杜叹了口气,感慨道,咱们这儿倒是越来越像美国了,邻里邻居的,住了三年,姓什么都不知道。陆行知说,缩小时间段,从午夜十二点十分开始。老杜松了口气,欣喜道,太好了,半夜目标少。
视频快进到了十二点十分,开始播放,然后大家都蒙了。画面上人来人往,比刚才的人流还密集。老朱说,大半夜的这是闹什么呢?画面上都是青壮年男女,有的穿工厂制服,有的穿便服。大爷说,工人换班儿。大妈也补充说,江阴桥的厂,原来是造电视的,现在不是让外国人买走了嘛,改成造手机的了,就那个年轻人要死要活都得买一个的那个,效益挺好,我儿媳妇就在那儿上班。另一个大妈说,好些工人都住这几个小区,到了十二点,上夜班的下夜班的,得闹腾一阵子。警察们望着视频,有点儿气馁。老杜说,妈的,就算把神眼老刘找来也看不完。
陆行知眼前的景象突然发虚,摇晃起来,人像沉到了水底,脚也飘了,他栽了一下,一手抓住桌角稳住身形。老杜忙扶住他问,怎么了?陆行知说,没事儿。老杜看他脸色惨白,眼睛无神,像几天没睡,说,你太累了,歇会儿去。陆行知突然想起了什么,眼底有一点从绝望中燃起的火苗,说,我去想想办法。
他去了杨漫家,趁陆安宁不在,陆行知忍着头晕,试探性地说了自己的考虑。然而杨漫对陆行知提出的办法断然拒绝,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我不让安宁去!又指责陆行知说,你怎么想的?开始那几年她什么样你忘了吗?前一段时间还天天做噩梦,你也忘了?陆行知说,我没忘。杨漫说,再说你怎么知道她能认出来?她可能根本没看见凶手长什么样!你不是说过,凶手是戴面具的吗?陆行知说,我不知道她能不能认出来,也许根本认不出来,可她不是还记得那双鞋吗?说不定也看见了脸。只要有一点点可能,任何一点机会……杨漫打断他,喊道,那是你女儿!不是什么机会!你怎么跟卫峥嵘一样!
陆行知眼前发花,他努力维持着平衡,不让杨漫注意到,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着身体和语气,说,她是我女儿,是我的宝贝。可被杀的两个女孩儿也是别人的女儿,也是别人的宝贝,她们比安宁大不了几岁。安宁是心理创伤,她们命都没了。这话朴素,却说尽了道理,父母的心都是连着的,杨漫听了有点儿心软。陆行知又说了一句,就算是为了杜梅吧。
门口响起开锁声,陆安宁开门进来了。她看见陆行知,有点儿不高兴,还记着上次的仇,抱怨说,爸,你真过分,查什么身份证啊!杨漫没听明白,陆行知勉强笑笑,没搭腔。陆安宁看着她爸说,你是不是来道歉的?不用了,下不为例。爸,你脸色好难看。
杨漫看看女儿,女孩长大了,像个大人了,警察的孩子,该比别人坚强些吧。她也是杜梅的女儿,为了亲生母亲,恐怕要委屈她再受一回苦。杨漫招呼女儿说,安宁,来坐下,妈妈跟你说件事。杨漫的语气有点儿过于郑重,陆安宁狐疑地看着她妈。忽然,只听旁边“扑通”一声,陆行知栽倒了。
2
这天早晨,天刚亮卫峥嵘就起床了,在厨房煎鸡蛋,做早餐。陆行知告知他获得凶手DNA的事儿,虽然离擒凶破案还差得远,但他觉得一直压在身上的重物像被揭去了一层,轻松多了,呼吸也顺畅了些。
儿子小卫光着膀子进了厨房,这个高三男生练了一身好肌肉。小卫看他心情不错,重提上次的话头说,爸,你怎么变卦了,为什么不同意我考警校。上次卫峥嵘说了那话之后,一直没跟儿子解释。卫峥嵘说,小声点儿。他关了火,把鸡蛋盛进盘子里,朝卧室望了望,确定胡海霞还没醒,才悄声跟小卫说,儿子,警察这工作,听上去挺刺激,破案、抓人,但是也危险——我知道你不怕危险,但是还有另一面,警察要面对很多很多阴暗的东西,是普通人想象不到的东西,也是你在电视、小说里看不到的东西,这些东西比身体上的危险还要折磨人。你做好这个准备了吗?小卫说,一边干一边准备嘛,你刚当警察的时候做好准备了吗?卫峥嵘一怔,感觉让儿子问住了。
吃完早饭,父子俩跟着胡海霞去搬店。胡海霞摆鞋摊的大市场,如今一个个店铺货摊都搬空了,这里要拆掉了。胡海霞借了辆小货车,卫峥嵘和小卫往车上搬运鞋盒。胡海霞也要一起搬,被父子俩坚决劝退了,只能在一边儿歇着。小卫跟他妈说,搬到新市场,租金还涨了五百,要不别干了,开淘宝店吧。胡海霞说,涨怕什么,那边人多,挣得也多,不会上网的人多着呢。她看着卫峥嵘又说,倒是你,一天比一天挣得少,现在家家户户都买车,谁还打出租车?卫峥嵘不想跟老婆抬杠,只管笑着当搬运工。他的手机响了,来电的是老杜,卫峥嵘走到一边儿接了。老杜在电话里说,陆行知晕倒住院了,你有空没有,来帮把手?卫峥嵘一愣,立刻答应了,行,我去。他挂了电话,跟胡海霞请假说,有点儿急事,得去一趟。胡海霞说,你能有什么急事儿?卫峥嵘一时编不出个理由,只好先搪塞道,回来再跟你说,壮壮,你辛苦点儿。见卫峥嵘真要走,胡海霞急了,嚷道,我们俩谁会开车?这车我就借了一天!小卫看他爸的神色,心领神会,劝他妈说,让我爸去吧,要不弄辆平板车,我给你拉!
陆行知在医院病床上醒来,第一眼看见了赵正明。赵正明头上缠着纱布,胳膊吊着绷带。赵正明贱笑着说,陆队,想我了吧,跟我做伴儿来了?陆行知恍惚了一阵儿,说,我睡了多长时间?赵正明郑重说道,现在已经2012年了。陆行知瞪他说,小明……赵正明忙说,您今天下午送进来的。一个年轻女护士走进来,训斥赵正明,乱跑什么?回去!赵正明做了个鬼脸,对陆行知说,陆队,这儿比咱队里管得还严,明天见。护士把赵正明撵出去了,发现陆行知醒了,有点儿意外。她查看了陆行知的点滴和心率监测,调了调滴药速度,说,别动,接着睡。
陆行知昏昏睡去,再次睁开眼睛时,窗外天是黑的,眼前坐着卫峥嵘。陆行知叫,老卫?卫峥嵘拿着手机正在看,闻听放下了,说,接着睡吧,你还没睡够数。陆行知说,睡够了。卫峥嵘便给陆行知垫了枕头,帮他坐起身来,说,叫护士?陆行知摇头说,我想到一件事儿,齐莎莎打电话给我,之后几个小时就被杀了。凶手这么快就能赶到美发店灭口,我想来想去,只能是……陆行知用两根手指敲了敲肩膀。卫峥嵘看懂了,扛肩章的,警察。陆行知接着说,她找不着我,电话都打到市局了,谁知道她之前还往哪儿打过电话。卫峥嵘说,你可别瞎猜。陆行知继续说,你想想,作案手法,一点证据不留,反侦察意识超强,这些谁能做到?当年那些物证,柳梦的头发,宁宁的玩具,又有谁能搞到?说不定就是凶手在现场顺手拿走的。咱们得再查查,当时出警的都有谁。
刚醒来就抛出这么一大堆想法,可见陆行知昏迷着也不踏实。悬案就是这样,无时无刻不吊着你的灵魂。卫峥嵘望着陆行知,这个老战友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像有些走火入魔。卫峥嵘说,行知,别魔怔了。咱们有他的DNA,所有警察都采过样,要真是内部人员干的,早比对出来了。陆行知幡然醒悟,垂下了头。
卫峥嵘岔开话题说,你为什么让宁宁去看监控?陆行知想起自己晕倒之前跟杨漫的对话,深呼了一口气,说,我是没办法了。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卫峥嵘突然说,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离婚了?陆行知凝神想了半晌,他们是陆安宁十岁那年离的。他慢慢跟卫峥嵘讲,陆安宁六岁的时候,心理创伤其实已经快好了,他跟杨漫都觉得她可能已经把那件事忘了,不再怕黑夜,不再做噩梦,是个健健康康的小丫头了。可她再长大些,懂事了,就知道陆行知是干什么的了。那时候陆行知刚提了副队,办了几个大案,天天早出晚归。她一看见深夜归来的父亲,就有些紧张,好像知道他是去抓坏人的,坏人都干了可怕的事情。
一天晚上,陆行知半夜一点才回到家,没敢开灯,摸黑往卧室走。他经过陆安宁卧室,居然看见黑暗中八九岁的陆安宁坐在小床上,还没睡。陆行知问她怎么还没睡,陆安宁问他是不是去抓坏人了。陆行知说是。陆安宁又问,坏人是杀人了吗?陆行知一惊,让她别担心了,赶紧睡觉。杨漫被吵醒了,进来问什么事,陆安宁说,爸爸身上有味儿,外面的味儿。黑暗中,陆安宁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猫的眼睛。那一刻,陆行知知道,陆安宁在他身上看到了那个夜晚。
陆行知跟卫峥嵘说,后来她天天晚上不睡觉,一定要等我回来,精神特别紧张,白天犯困,课都上不成。没办法,我也不可能不干警察。杨漫就提出,分开住吧。让她看不见你,也就不等你了。陆行知顿了顿,接着说,离婚是我提的。杨漫她妈知道我们分居之后,总是来闹别扭,不知道想让我们分还是合。我就想,干脆,离了吧。杨漫本来也是个散漫的人,烦不胜烦,就同意了。到今天,已经离了六年了。
卫峥嵘说,那你们都没再找别人?陆行知说,我没有,她……好像也没有。卫峥嵘说,那你对她还是……有感情的。卫峥嵘老派,不大好意思说出“爱”这个字。陆行知很自然地就说出来了,是啊,我爱她,不会爱别人了。
女护士探头看见陆行知和卫峥嵘说话,进来批评道,怎么又醒了?心里是有多大事儿?陆行知问,我能出院吗?护士说,开什么玩笑?她又对卫峥嵘说,你走吧,让他睡。陆行知说,我睡不着。护士说,那也得睡。护士把灯关了,房间里黑下来。
陆行知再次睁开眼睛,窗外已经是白天。这回床边是杨漫,她正蜷在椅子里打盹儿,陆行知一醒,她也醒了。陆行知马上问,你带安宁去队里了?这事儿是卫峥嵘告诉他的,昨天他入院以后,杨漫就带陆安宁去了刑警队。杨漫点点头。昨晚陆安宁去看监控,老霍听说了,一定要亲自陪着,坐在陆安宁身边安慰说,宁宁,别怕,我们就是门神,小鬼儿统统退散!来,吃个巧克力。陆安宁接过巧克力边吃边笑着说,霍伯伯,我不害怕,警察家属胆子哪能那么小啊。老杜也拿来三罐饮料给她喝。有警察们铁桶似的护着女儿,杨漫就来了医院。
杨漫又告诉陆行知,刚刚队里来了电话,老霍说,陆安宁认出来一个人。
半个小时之后,陆行知就出现在了分局监控室。昨晚上就在的霍局、老杜和老朱都没走,卫峥嵘居然也在。他们正在一个个地调路口的监控探头查看,看见陆行知来了,都有点儿激动。
卫峥嵘领着陆行知来到一台电脑前,屏幕上有一张监控视频截图。卫峥嵘手指戳着截图中的一个人,这人戴着宽边遮阳帽,脸基本都被挡住了,一身深色衣服,像某个单位的工作制服。周围还有下班的工人在走,这使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卫峥嵘说,看鞋。图片放大,鞋被放大到屏幕正中,虽然不那么清晰,但陆行知立刻认出,那是一双鹰力鞋。陆行知和卫峥嵘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激动,这是他们第一次看见凶手的身形。
霍局跟陆行知说,昨晚陆安宁看了三个小时,反复寻找,终于发现了这个人。起初她不敢肯定,只说好像见过他,说完之后又有些慌张,不肯定了,说没见过这个人,好像是做梦梦见过。当时卫峥嵘已经来了,他知道,梦里的才是对的。陆安宁昨晚是在监控室沙发上睡着的,睡得很踏实,早上爬起来就上学去了,走时脚步轻快,如燕子一般。老霍说,这孩子心大,真坚强。
陆行知稍稍心安,看着他们利用调出来的监控,正在还原这个人的逃走路线,霍局让小刘把数十个监控探头的静止图像在投影的大屏幕上排列出来,说,这是目前找着的嫌疑人行走的路线,从江阴南路到经八路,再到纬五路,过了西水立交桥,走幸福大道……最后到了大学路。再往外探头少,范围太大,就不好找了。陆行知问,那附近有多少小区?老朱说,多了,都是老小区,还没改造呢。陆行知看看霍局。霍局说,刨地三尺,也得把他扒拉出来。
江北分局所有的警察、警车都出动了。刑警们身穿便装,在一个个目标小区出入,拿着照片请居民们辨认。陆行知、卫峥嵘一组,老杜、老朱一组,分头行动。
走访完一个小区,陆行知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就按掉了。卫峥嵘问,谁?陆行知说,医院。卫峥嵘又问,没批准你出院?陆行知说,回头再去请罪。
挨边儿的一个老小区里,老杜老朱拿着照片,问一个正在健身器材上扭腰的老太太。老太太看着照片上的人,说,脸都没有,谁认得出来?老杜说,穿这身衣服的呢,见过没有?老太太说,这人多大岁数?老杜说,四五十岁吧。老太太仰脸回忆着,说,以前倒是见过,最近没有了。老朱问,什么人?老太太说,大街上,手里提着棍儿,架着一个望远镜,到处瞄。老杜和老朱对视一眼,思索着老太太说的是什么职业。
陆行知和卫峥嵘接连走访了两个小区,天色将晚。陆行知手机又响了,这回来电的是霍局。霍局说,行知,先收队吧,老吕有重大发现。
3
老吕在凶手用来杀死齐莎莎的丝袜上提取到了DNA。老吕说,他的手可能被扎破了,留了一点点血在丝袜上。老吕接着说,检测之后,我们发现和莫兰案的DNA不匹配,就是说,这次的凶手不是13年前的凶手。专案组举座皆惊,好多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很多惊叹声涌到了嗓子眼儿,一大堆问题瞬间悬在了人们头顶,两个凶手?模仿作案?那柳梦的头发哪儿来的?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老吕大喘气,跟着又来了一句,但是他们的DNA相似度很奇怪,我又做了针对性的检测,亲权系数达到了99.9%。霍局忙问,什么意思?老吕说,我很肯定,这个凶手是当年那个凶手的儿子。
老吕连丢几颗炸雷,炸得全场哑口无言。时间静止了几十秒,陆行知才问,就是说,现在这个凶手是个年轻人?老吕点头说,不超过二十五岁。陆行知消化着这个信息。大家也一时失了重心,好像屁股下的板凳被冷不丁抽掉了。老朱还难以置信,问,这玩意儿还遗传吗?真的假的?老吕沉静地说,DNA不说瞎话。老杜有些气馁,那这么多天白忙了吗?咱们这次的调查方向错了,但是不白忙,霍局指着堆成小山的嫌疑人材料说,当年这些嫌疑人里哪些有未成年子女的,重新排查一遍。卫峥嵘补了一句,现在能解释了,为什么凶手十二年没再作案。现在坐了牢的、丢了命的这些已经被排除的,也都得排查。
陆行知没说话,心里好像有个什么阴影,但一时抓捞不着。刑警们开始重新翻材料,打电话,忙起来了。老朱动作慢,一直发呆。老杜拍了他一下,发什么愣?老朱说,我在想啊,这次查案有没有遇见过什么可疑的年轻人,说不定眼睁睁就让我放过去了,以前根本没注意过这个年龄段儿!陆行知听见这话,突然一个念头如闪电划过他的脑海。他脸色阴了下来,放下材料,凑近卫峥嵘,低声说,老卫,跟我走一趟。
他们开车驶出分局,上了大路,卫峥嵘才问去哪儿。陆行知脸色冷峻,似乎在压制着极大的担忧,说,找杨漫。卫峥嵘不太明白。陆行知说,安宁最近认识一个年轻人,是杨漫夜校的学生,我那天接齐莎莎电话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卫峥嵘稍一琢磨,吓了一跳,知道如果真是他,对陆安宁意味着什么。
他们赶到夜校,急匆匆上楼,寻找杨漫的教室。陆行知一边走,一边摸了摸腰间的手铐,说,不管是不是,先带回去。卫峥嵘点头说,你堵门,我拿人。他们找到了杨漫的教室。门开着,学生们在答卷,杨漫在讲台上监考。陆行知扫了一眼教室,轻轻敲门。杨漫看见是他们,有些意外地走出来,问他们怎么来了。陆行知先问,安宁在哪儿?杨漫说,在家呢,吃了晚饭在家写作业,我来上课。
陆行知稍稍放了心,又看了一眼教室,没找着吴嘉,问杨漫,那个年轻人,安宁的朋友,没来?杨漫说,吴嘉?没来,也没请假,我还奇怪呢。你找他干什么?卫峥嵘插嘴问道,吴嘉是哪两个字?杨漫看了一眼卫峥嵘,有些疑惑,说,口天吴,嘉兴的嘉。陆行知接着问,你知道他家住哪儿吗?杨漫说,不知道,什么事儿啊?至于这么查人户口吗。陆行知说,没有,别的小事儿,了解一下情况,学校有他的资料吗?杨漫说,那得问教务处要,这会儿都下班了。陆行知说,帮我给负责老师打个电话,要一下吧。杨漫更奇怪了,说,到底怎么了,明天不行吗?陆行知语气尽量轻柔,不想惊着她,说,现在就打吧,行吗?
杨漫狐疑地走回教室,拿着手机出来,走到一边,小声打了个电话。打完她回到陆行知身前,说,教务处一会儿给我发邮件,收到了转给你。陆行知点头,杨漫盯着他看,陆行知想假装轻松地笑笑,但笑不出来。杨漫太了解他了,马上问,陆行知,你给我说实话,到底什么事儿?陆行知说,你别担心,现在只是有些疑点,我们确认一下。杨漫追问,什么疑点?什么案子?陆行知迟疑了。卫峥嵘看看他俩,说,行知,安全要紧。又跟杨漫说,小杨,先下课吧,回去陪着安宁。别着急,我们调查清楚了马上给你解释。老卫开了口,杨漫便没再追问。
开车回警队的路上,陆行知说,我是不是想多了,因为安宁的关系,可能出现判断偏差。卫峥嵘说,查查也放心。这时,一辆车超过了他们,飞驰而去,车速明显过快。卫峥嵘盯了一眼。陆行知说,杨漫的车。
杨漫回到家,进门直奔陆安宁卧室。她推开门,发现卧室里没人。杨漫叫了一声也没人答应。她把家里找了一遍,确定陆安宁不在家后,杨漫有些慌了。客厅传来“叮咚”一响。杨漫才注意到,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是开着的,只是屏幕休眠了。
陆行知和卫峥嵘回到大队,让技侦的小丁搜查全市的“吴嘉”。小丁很快查出,全市22岁到24岁的“吴嘉”有四个,其中有两个是“吴佳”。陆行知逐一查看他们的身份证照片,居然没有对得上。卫峥嵘猜测说,不是本市人?陆行知说,也可能是假名字,先扩大到全省搜。
卫峥嵘轻轻捅了一下陆行知,示意他向门口看。陆行知转头看去,发现杨漫正在门口张望着。她看起来神情紧张,脸色有些白。陆行知迎上去,杨漫急得嗓音都有点儿劈,说,安宁不在家!陆行知脸上的肌肉跳了跳,太多问题一下跳到了嘴边,但还是下意识安慰说,别慌,慢慢说。杨漫从挎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打开了放在桌子上。电脑桌面上是一个打开的文档,大号字留了一句话:“妈,我出去一下,尽早回家。别担心,我很安全。”
霍局掌握了情况,宽慰杨漫说,别担心,这丫头胆大、机灵,不会有事!他又看着陆行知,挥着大巴掌说,我看你是多疑了,这个吴嘉不像嘛,主动往警察身边儿靠,哪有这么胆大妄为的!陆行知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问杨漫,学校找到吴嘉的资料了吗?杨漫打开邮件给陆行知看,吴嘉的资料基本是一片空白,除了名字以外什么都没有。杨漫说,不知道被谁删掉了,我给他打了电话也不接,再打就关机了,他到底干了什么?跟安宁有什么关系?你们为什么调查他?杨漫的问题一个个砸过来,越来越急躁。卫峥嵘突然说,安宁没有手机吧?陆行知和杨漫都摇了摇头。卫峥嵘接着说,如果是吴嘉叫走了安宁,除了去家里,就只能用电脑联系,对吗?杨漫反应过来,说,对,QQ!
杨漫打开QQ,登录框上最后登录的头像是陆安宁的,ID叫serenity,宁静的意思,是杨漫给起的,可杨漫不知道她的密码。技侦小丁凑过来说,这个需要申请,走个流程。霍局从兜里掏出印章丢过去,说,拿着,自己盖!
陆行知注意到电脑桌面右侧有个孤零零的图标,看起来是个图片文件,文件名是“送给安宁”。他双击打开,是一张合成出来的图片。背景像是一张油画,有起伏不平的草地,有池塘,池塘正中有个上尖下圆的建筑,是一座粉红色的塔式喷泉,很华丽,明显是异国风情。池塘岸上有许多动物,有大象、野马、野猪,最显眼的是一头长颈鹿。陆安宁被合成到了画上,坐在池塘边的草地上。
陆行知问杨漫,这图是谁送给她的,是吴嘉吗?杨漫迟疑着点了点头说,吴嘉帮我做过一个课件,好像用过这张图。霍局看着图片说,这是个动物园?陆行知盯着那座粉红的塔,似乎有不好的预感渐渐袭来。他看看卫峥嵘,卫峥嵘也在盯着那座塔。杨漫说,这好像是一幅名画的一部分。她走到电脑前,打开百度,输入几个关键字,很快找到了,叫《人间乐园》,是荷兰画家博斯画于十五世纪末的作品,也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名画。陆行知把笔记本电脑接上投影仪,将整张画投到大屏上。
霍局咳嗽了一声,说,这是古代人画的?我看像现代作品,科幻片嘛。画上有太多的裸体了,虽然不是写实画风,裸体的轮廓间、人物的表情中都透着一种冷漠,甚至是反性感的,在公安局里展览这张画,还是有些碍眼。老霍虽是外行,但评价很实在,画面内容确实像科幻片。画分三联,分别描绘了天堂、人间与地狱。陆安宁QQ空间中那张图片的背景就来自“天堂”部分。画中场景光怪陆离,除了裸体男女,还有多种怪兽、鸟类、造型奇异的建筑、巨大的水果,画中人像被施了魔法,做出种种奇怪的动作。原作保存在西班牙马德里普拉多博物馆,是博斯巅峰时期的作品。画风极为超现实,领先了达利数百年。据说五百年前一名修道士在一位侯爵的城堡里第一次看到这幅画时,发出了不可思议的惊呼。它太超前了,就像老霍说的,很多现代科幻电影都能在这画中找到影子。
陆行知和卫峥嵘的目光牢牢盯在了画上,他们注意到了别的东西。霍局看着门口,唯恐引人围观,建议道,用电脑看吧。
陆行知突然走到画前,伸出手,指着画中一个人体,说,像吗?霍局一愣,定睛看去,不知陆行知说的是什么。陆行知说,柳梦。霍局突然醒悟过来,柳梦被杀时的姿势,和陆行知指着的这个女人一模一样。
陆行知又指向另一个女人,杜梅被杀时的样子无疑就是她的复刻。
而王楠楠的样子也找到了对应。
陆行知指着画上的粉红色建筑,说,家具市场门口的城堡,像吗?
他又指向画上一个抱着巨大草莓的女人,说,薛红。
卫峥嵘找到了猫头鹰。体型巨大的猫头鹰站在水里,冷酷狰狞,一个灰色的人乞怜似的搂着它,像信徒搂着魔鬼。
霍局目瞪口呆,说,这是谁画的来着?杨漫说,博斯。她把网页下拉,出现了博斯的全名,Hieronymus Bosch。陆行知盯着这个名字,轻轻吐出两个字母,HB。霍局从桌上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看着上面的HB字母,线索开始在脑中一点一点整合。
陆行知望着画,最后的疑虑在心里一点点消解。无法否认了,吴嘉就是凶手,而女儿现在和他在一起。杨漫大约听懂了大家说的是什么意思,然而不敢相信,哑着嗓子问陆行知,你们怀疑他?不可能的,他人很好的。陆行知看看杨漫,没有说话。杨漫明白了,再否认也是无用,她肩膀开始发抖,喃喃道,不可能的,他不像坏人,真的不像……陆行知深知她的惊恐,轻轻搂住了她的肩。
没有吴嘉的照片,霍局说,要不叫老贾来,先画一张肖像?陆行知突然想了起来,说,照片我去找。陆行知和卫峥嵘去了展览馆,找着负责人说明情况,到监控室调了前天的录像。陆行知问他,从展览馆到大门口,哪个探头最清楚?负责人说,主馆出口的吧。陆行知请他从五点半开始放,他和卫峥嵘盯着看。视频里人流如织,都是看完展览出去的人。
陆行知突然敲下了暂停键。卫峥嵘去看显示器,先看见了陆安宁,然后看到了走在陆安宁身边的那个年轻人。陆行知小心地继续逐格播放,等年轻人的脸处于一个最清晰的位置时按下了暂停。画面中,吴嘉稍稍抬起了脸,眼睛正望着摄像头。卫峥嵘望着吴嘉的脸,好似感到有一种来自遥远过去的情绪袭来,然而又不知是什么,辨认不清。
回到大队,他们将吴嘉的面部截图投到了大屏幕上。霍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跟大家伙在商量地说,他爸是谁呢?像哪个嫌疑人?武小文有后代吗?陆行知摇摇头,武小文没有后代。霍局说,发通告吧,全市通缉。
卫峥嵘看着照片,吴嘉的眼神中似有一丝认真或执拗。卫峥嵘的表情突然有了变化,他辨认出来了,吴嘉脸上有些他极为熟悉的特征。那是十三年前,在白晓芙的实验室里,十岁的张山山望着他,就是这个眉眼。卫峥嵘咳嗽了一声,想驱散这个不能接受的联想。然而思绪是挡不住的,他想起在南大生化实验楼前第一次看见张山山坐在张司城自行车后座,然后,他坐在车里,看着张司城从车边路过。两个凶手是父子关系,那张司城会是十三年前的凶手吗?他第二次看见张司城,这个沉默的男人坐在路边,看了自己一眼。那个表情,现在想起,似乎有着别的意味。卫峥嵘有些慌,心开始突突跳,然而仍不愿接受这个可怕的、越来越近的真相。那个晚上,平房区的窄巷里,跟在他车后的车灯是来自张司城吗?后来的那个夜晚,他从阴影里跳出来,按住的人是他。还有那条传呼,“彼之蜜糖,我之毒药。你取不走,我终得到。”他说的是什么,是人命吗?卫峥嵘的呼吸变得粗重,现实一波一波向他进攻,让他不得不接受。他想起在医院走廊里最后一次看见他们时,张山山的哭声和张司城的冷眼。卫峥嵘放弃了抵抗。
卫峥嵘望着陆行知和霍局,有些绝望,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他有点儿像白晓芙的儿子。陆行知没有听清,问,谁?卫峥嵘说,白晓芙的儿子,叫张山山。所有人大吃一惊。霍局说,晓芙的儿子?不可能吧,她爱人是干什么的?她会没察觉?卫峥嵘神情异样,好像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慢慢地坐了下来。他没听见霍局的问题,白晓芙的话像幽灵一般进入了他的脑海。白晓芙说,“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没跟你说过,今天我想跟你聊聊……我结这个婚,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做错了……原来两个人可以像两块冰一样,没有热度,也不融化,孤立地存在着。没有幸福,也没有伤害,甚至没有活力,生活就像一具尸体。”往事大浪一般冲刷着他的脑神经,卫峥嵘渐渐惊惧地意识到,白晓芙那些年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技侦小丁再次搜索了户籍资料,吴嘉的脸再次出现在大屏幕上,身份证上的名字,就是张山山。卫峥嵘看着身份证上的地址说,这是白晓芙以前的地址,那个房子早就换人了。早晨的第一缕阳光慢慢驱散黑暗,天要亮了,真相也是。
张山山的父亲,白晓芙的丈夫,名字是张司城。霍局拿到了张司城的资料,跟大家讲,张司城1988年到2008年在城建设计院工作,2008年底病退,是癌症。老朱插嘴说,报应!老杜也说,还是太便宜他了。霍局接着说,现住址不详。问了他们单位,没人知道他住哪儿,平时跟谁也不打交道。
大家看着照片上张司城的脸,努力把他与追了十几年的真凶联系起来。老朱说,咱们追了多少年的凶手,就长这个样?哪配得上白晓芙?这话说出了很多人的心声。他太普通太平凡了,可能所有人都没想过凶手是这个样子。他看起来不凶,不狠,不冷酷不残忍,甚至有些懦弱。最不意外的是陆行知,张司城的样子、职业、性格都符合他对凶手的定位。卫峥嵘问,他具体做什么工作?霍局说,绘图,测绘,是个基层工作人员,连年评不上职称。老杜和老朱对视一眼,想起老太太的话,架着一个望远镜,大街上到处瞄。她说的是测绘员。
身穿便衣的警察们重访昨天的小区,拿着张司城的照片向居民询问。
老杜和老朱又找到了昨天那个老太太,她大清早仍在小区健身器材上扭腰。老太太看了一眼照片,说,不认得。老杜又拿出了张山山的照片。这回老太太看了一眼,从口袋里拿出花镜戴上再认了认,居然点了点头。老朱和老杜兴奋了。老朱忙问,您认识?老太太说,挺老实的人,平时不声不响的。昨晚上你们走了以后,我在这儿遛腿儿,看见他出小区了。老杜说,他住哪儿?老太太指着一栋居民楼说,那个楼,昨晚上他还拖着个大箱子呢。
十五分钟之后,大队人马来到,陆行知带队上了这栋楼。楼道里脏破不堪,墙上都是小广告。刑警们把住了303门口,陆行知待开锁技师打开防盗门锁后,悄悄拉开门,冲了进去。
刑警们随后进入,迅速将每个房间勘察一遍,并没有人。这是个两居室,格局不好,光线阴暗,摆设简单到极点。
陆行知走进一间卧室,桌椅、柜子和床都在,但没有任何生活用品,这间房应该没人住。卫峥嵘摸了摸墙,发现墙面上贴了一层软材料,窗户缝也封得严严实实。陆行知说,是隔音材料。但这隔音材料也极为破旧,不知道已经贴了多少年。这些年,这个房间里发生过什么呢?居然需要隔绝它的声响。
他们走进另一间卧室,这间应该是吴嘉的卧室,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上放着一个帆布背包、一把羊角铁锤、几根HB铅笔和一张卷起来的白纸,像是一幅画。陆行知紧张地拿起铁锤查看,很干净,没有血迹。卫峥嵘打开那卷白纸,不出所料,就是《人间乐园》。画的右下角有一行小字“1995年南都市图书馆文艺复兴艺术展复制品”。卫峥嵘说,他应该是那时候认识莫兰的。老杜和老朱走进来,看见了床上的东西。老朱说,老大姐说他拖着大箱子出去了,这是把箱子里的东西腾出来了吧,但箱子是装什么用呢?老杜赶紧碰了碰老朱。
陆行知脸色惨白,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吴嘉不知去向,刑警们收了队,返回江北分局。霍局已经调查了小区周围所有的监控探头,也查到了吴嘉的工作单位。吴嘉是本地一家宽带公司的合同工,据他们讲,吴嘉昨天开走了公司的一辆面包车。霍局指着大屏幕上的监控视频,一辆车身印有“南江宽带”的面包车正在通过路口,时间是晚上9点35分。霍局说,他家小区周围三公里,就这个探头拍到了。行知,你看副驾驶好像有人,是不是安宁?陆行知盯着看,没说话。
通缉令已经发了,所有的人都调过去了,霍局走到地图前,指着一个路口指挥说,从这个路口开始,朝那个方向撒网,找这辆面包车,每条路都不放过。他顿了顿,看着陆行知说,会找着她的。陆行知望着城市地图,顺着霍局指出的方向看过去,路线向外发散,密如蛛网,通向城外,散入苍茫大地。他明白,这不是一场必胜的仗。
小丁走进来汇报,说,陆安宁的QQ密码有了。他在电脑上登录了陆安宁的QQ,投到大屏幕上。他点开了一个留言对话框,留言的人叫“人间乐园”,是吴嘉。吴嘉给陆安宁留了一条消息,是昨天白天发的。消息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站在塔上能望见城外的村庄和池塘吗?那儿是我的第一个人间乐园。九岁的时候,母亲带我郊游,我在那儿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天。真想带你去那儿看一看。可惜,乐园已经没有了。
霍局说,塔上?什么塔。陆行知望着城市地图,目光渐渐定在那栋明代古塔上。
古塔看门人是个老头,跟陆行知抱怨说,昨晚上,我听见上面有人拉二胡呢,吓得我没敢上去。陆行知问,二胡还是小提琴?老头说,差不多吧。陆行知问是几点钟,老头说,反正是前半夜的,你们赶紧查查去。
黑暗中,陆行知和卫峥嵘拾阶而上。推开小门后他们站在了最高层,阳光耀眼。卫峥嵘望着眼前高楼林立的城市,说,都挡住了。
陆行知注意到,靠着墙边,地上的灰尘中有些痕迹,是三个点状。陆安宁的琴盒如果侧放在地上,盒身有两个弧度,正好会三点触地。她来过这儿。
陆行知展开一张20世纪90年代的城市地图,抬头,极目远望。他在地图上找到拍到吴嘉驾驶面包车经过的路口,手指顺着远望的方向延伸。地图上显示,城外有多片绿色和蓝色色块,代表山林和水体。卫峥嵘展开现在的城市地图,对比着。很多绿色的地方变成了灰色,大多是新建的工厂、居民区。
陆行知手指在2010年的城市地图上点了点,那儿还有一片蓝,是个池塘。卫峥嵘点了点邻近的一个地方,那儿也有个池塘。
这两处将是他们寻找的目标,也许还是吴嘉心中的乐园。
4
天色阴沉着,四辆警车排成一列,沿着大路向城外飞驰。到了一个Y字分叉路口,四辆警车分成了两组,向两个方向开去。
陆行知望着车窗外,他们沿途路过了许多新建的工厂,有食品加工厂、牛奶加工厂、服装厂、电子产品加工厂和各类机械制造厂。厂区都很宽敞,车间从外表看都是高大整齐。
陆行知看看地图,他们正在向目标地点靠近。手机响了,陆行知接起来。来电的是老杜,他们已经到了另一处目标地点,那儿确实有个池塘,比洗澡池子大不了多少,也没有吴嘉的踪影。陆行知听到了老朱在背景里的咒骂。
现在目标地点只剩一处了。汽车驶过一片空地,面积有半个操场大小。那不是草地,地上露着黄土,散乱地堆着砂石。空地那头,有个池塘。池塘边,站着个身影。这身影穿着黑色雨披,从远看认不出那是不是吴嘉。陆行知和卫峥嵘悄悄下了车,都握紧手枪,向池塘靠近,其他刑警悄悄跟在后面。卫峥嵘低声和陆行知说,没看见面包车。陆行知点点头。
他们潜行到距离目标还有二三十米时,那人突然回过了头。陆行知和卫峥嵘停下脚步。只见那人戴着一个鸟头面具,面具上黑色的眼睛硕大,是张猫头鹰的脸。鸟面人身着黑色雨披,站在池塘边。池塘里的水是黑红色的,泛着油彩。池塘的另一侧还是空地,远远地散布着数棵掉光叶子的死树,昭示着那里曾经有个树林。空地旁边有个工厂,围墙线条整齐冰冷,不知道厂里在生产什么,隐约有机器的声音隆隆传来。鸟面人站在阴天的青灰色背景里,整个场景十分诡异。
陆行知问,吴嘉?
那人顿了顿,摘下了面具,脱下雨披,随手一抛。是吴嘉。
吴嘉说,你们来了。
陆行知和卫峥嵘看见面具落下的地方,那里有个以前的村民搭建的木头小平台,伸到水塘上三米远,有些地方有些发黑碳化,好像被烧过。现在平台上堆了些废木料,木料中间躺着一个黑色的大箱子,是一个装测绘设备的工具箱,很旧,四角包了铁皮,看起来很坚固。箱子上放着一身制服,一双鹰力鞋,旁边还扔着两桶助燃剂。
脱下了雨披,陆行知看到吴嘉身上穿着的还是自己上次见到他时的衣服,格子衬衣白T恤牛仔裤,他又像个和气的大男孩了。
陆行知又问,安宁呢?
吴嘉说,放心,她没死。
陆行知望向那个黑色箱子,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吴嘉手里拿着个东西,刚才被雨披遮盖着,现在他们看见了,是一把点煤气炉用的打火枪。陆行知和卫峥嵘都把手枪举了起来。
吴嘉看看他们,面带微笑语气平常地说,放下吧。你们多长时间才练习一次打靶?打不死我,我就点火,这片水都会烧起来,谁也救不了,信不信?去年我第一次回来,就把水点着了,我想让它变回原来的颜色,但没用,过了两天,又是这样。放置箱子的那个木台上的烧焦痕迹,原来是他上次放火的结果。陆行知和卫峥嵘垂下了枪。吴嘉表情平静,说,听我把话说完。卫伯伯,陆叔叔,你们是警察,相信人类真的有恶魔基因吗?陆行知和卫峥嵘不知如何回答。
吴嘉笑了笑,说,你们已经发现我留下的东西了吧?卫峥嵘说,那是张司城的,不是你的,你把东西放下。吴嘉说,他是个怪人,我小的时候就怕他。虽然他很少说话,我妈在的时候,他也没打过我,但我就是怕他。后来我长大了,比他高,比他强壮,还是会怕,是一种骨子里的怕。去年他临死的时候,神志不清了,告诉我很多事情。开头是什么时候呢?对了,1995年图书馆有个文艺复兴艺术展,他看见了那张画。恶人变成恶魔,总有个触发的机缘吧,他也许就是因为那张画。《人间乐园》,我查过,博斯本来是要警戒人世的贪婪和色欲,可他只看见了自己的幻想,本来在牢笼里的东西放出来了,他压抑不住地想犯罪,想杀人。莫兰是他的第一个猎物,可那次他好像留下了什么证据,担心会被查到头上,所以忍了两年。1997年我妈跟他分居,离婚,他又开始了。他先后杀了柳梦和杜梅,你们查得紧,送到我妈那儿的线索越来越多,他怕有一天我妈终于怀疑到他头上。所以他常常去我和我妈的家,在楼下一站就是半夜。后来有天晚上,终于看见我妈深夜出门,他悄悄跟着,骑着摩托车追她,我妈跑到大路上,就被车撞了。卫峥嵘大惊,白晓芙原来是这么死的,他不由心如刀绞。吴嘉接着说,他摩托车翻了,也受了伤,一边胳膊不好用了,不能再去杀人。卫峥嵘想到在医院里看到的父子二人的背影,那时候却不知道孩子身边站着的是恶魔。吴嘉说,从那天开始,他就把所有恶毒的欲望都撒到我身上。这么多年,我都想不通我是怎么活下来的。陆行知想到了那个隔音的房间,有些不寒而栗。
可他死了以后,我发现了更可怕的事情。吴嘉停止了讲述,停了很久,才呼出一口气接着说,我也想杀人。特别是第一次回到这儿,发现这里变成了这个肮脏荒芜的样子,觉得这个世界也没什么值得怜悯的了。一到晚上,待在那个房间里,好像就有什么邪恶的东西把我控制住了,我找到了他的箱子,穿上他的衣服,戴上他的面具,好像就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个人跟我说,去杀吧,穿上他的衣服,你的恶念就是他的恶念,你的罪行就是他的罪行。你顶着他的样子出现,好让世界知道这个恶魔。
吴嘉眼睛里有奇异的光散射出来,似乎真的变成了另一个人。在那些夜晚,他在那个隔音的房间里,穿上制服,扣好扣子,戴上猫头鹰面具,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和心里的欲望殊死搏斗,终于还是败了。在张司城的黑色箱子里,他还发现了作案工具、草莓娃娃、HB铅笔,还有一个笔记本,一缕细绳扎住的头发夹在页间,夹着的那一页写着“柳梦”,记录了一些当年案件的调查线索。从这些线索中,他看到了姚乐,然后不费什么劲就找到了十三年后的姚铄。在金钟古城架设网络时,他又看到了与姚铄争吵的王楠楠。和柳梦一样,王楠楠也跳舞。杀戮便从她开始了。
吴嘉望着陆行知和卫峥嵘问,人类真的有恶魔基因吗?我查了很多书,美国人好像真的发现了杀手身上有共同的基因,MAOA暴力基因,你们听说过吗?我不想承认,我恨自己身上有他的基因,我恨不能换掉自己的血!可我……在那个时候,看着生命慢慢从她们眼睛里消失,我为什么会感到激动?为什么会觉得满足?
吴嘉的脸上,出现了一瞬失去理智的狰狞,仿佛回到了那些疯狂的时刻,然而他眼睛里的疯狂渐渐消失了,变成了绝望。他说,我骗不了自己的,穿着他的衣服,我还是我。我也是个恶魔,这是我的命,逃不掉的,是不是?
陆行知和卫峥嵘表情复杂,有些分不清他们面前的是恶魔,还是受害者。
吴嘉把目光聚向陆行知,说,我是有意接近你的家人的。先是杨老师,我知道你是刑警队长,接近她就更刺激,我也许也想杀了她吧。
陆行知握枪的手微微发抖。
后来认识了陆安宁,我的想法变了。吴嘉的表情有了变化,甚至出现了一丝温暖,语气也变得轻柔,接着说,我知道了她的身世,她太幸运了,遇到了你们。开始,我羡慕极了,也愤怒极了,为什么她能遇到天使一样的人,我却落到恶魔的手里?他死了之后,我改名叫吴嘉,因为我没有家,从十岁起就没有了。我带着怒气杀了薛红,可冷静下来之后,我后悔了,第一次感到那么强的内疚。我不想再干下去了,我想像陆安宁一样,慢慢愈合,治好心里的伤,去感受这世界上的好意,感受那些温暖,也许我就能有一个正常的人生呢。他顿了顿说,如果不是齐莎莎要告发我,我也许就此停手了。这次我太急了,留下了证据,吴嘉摩挲了一下被胸针刺破的手掌又说,我知道,这次恐怕跑不掉了。我只能先跟你赛跑,好找一个机会……
吴嘉突然沉默了。陆行知说,什么机会?跟安宁有什么关系?你先放她走!吴嘉喃喃地说,跟这个世界告别的机会?不是。我早就知道,乐园已经不存在了。吴嘉眼神虚了,思考着。卫峥嵘盯着他手里的打火枪,攥了攥手里的枪,跟陆行知低声说,人,我能打准。手,不敢保证。
陆行知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看到来电的是霍局,他把手机按掉了。紧接着卫峥嵘的手机马上就震动起来,看来老霍真的有急事。卫峥嵘犹豫一下,左手按了免提。电话一通,霍局就急火火地说,找到面包车了,在东郊车站!你们找到人没有?
陆行知也听到了,两人都很意外。陆行知觉得这事儿的逻辑有些连不上,面包车为什么会在东郊车站,那吴嘉是怎么把这个箱子弄到这儿来的?陆行知疑惑地望着吴嘉背后那个黑色的箱子,陆安宁会在里面吗?突然他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来电的是杨漫。陆行知下意识地接了电话,放到耳边。
吴嘉看见陆行知接电话,眼睛望着卫峥嵘,突然开口说,对,我想争取一个机会,好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死的勇气。
卫峥嵘盯着他,内心在撕扯,这个冷酷的杀人犯,也是昔日恋人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开枪,向这个十几年前问他是不是大学教授的孩子,这个白晓芙留下的唯一骨血。卫峥嵘嗓音嘶哑,说,张山山,为了你妈妈,自首吧。
吴嘉突然按了一下打火枪的开关。
卫峥嵘马上开了一枪。抬手、瞄准、射击,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间。
枪声很响,在郊区的荒地上空回荡。
陆行知电话还夹在耳边,他像没反应过来似的,电话里杨漫刚刚告诉他,陆安宁在家,平安无事。杨漫从警队回来,进了家门,看见陆安宁的卧室房门开了条缝。她下意识地推开房门,发现陆安宁就在床上,脸朝里蜷着身子,和衣而睡。陆行知明白了,吴嘉把陆安宁送到了东郊车站,丢下面包车,自己回来了。
卫峥嵘呆呆地站着,举枪的手慢慢垂下来。
陆行知回到家时感到疲惫不堪。杨漫看看他,目光指指陆安宁的卧室。陆安宁抱膝坐在床上,看来杨漫已经告诉了她吴嘉的事情。她一时无法接受,那个喜欢的人不是她以为的样子。陆行知走到女儿身边坐下。杨漫说,告诉爸爸,都发生了什么吧。陆安宁咬着嘴唇摇摇头。陆行知说,不用说了,想说的时候再说。陆安宁伸开双臂,抱住了父亲。陆行知也回抱住女儿,就像抱住小时候的她。
卫峥嵘进了家门,儿子小卫从沙发上站起,一脸担忧。胡海霞从厨房走出来,端了一碗鸡蛋面,放到餐桌上,说,回来了,先吃一口。卫峥嵘说,我不饿。胡海霞说,你这些天干的事儿,我都知道了,壮壮想考警校也跟我说了。卫峥嵘看了儿子一眼,勉强笑了笑,没力气解释。胡海霞叹了口气,说,瞒着我干啥,你怎么知道我会生气,会不同意呢?卫峥嵘诧异地看了老婆一眼。胡海霞说,他爸,你是个好人,十几年前我就知道了,当不当警察都是好人。他想考警校、当警察,我不管,反正将来操心的是他老婆。卫峥嵘百感交集,到餐桌旁坐下,拿起筷子开始吃面。
两天后,专案组所有刑警在江北区公安分局聚齐,照了一张合影。陆行知穿着制服,打着领带。领带是杨漫给他系上的,红蓝相间,泛着廉价的光,这是他结婚照上那条,杨漫一直保存着。卫峥嵘也穿着一身深蓝色警服,是霍局特意寄给他的,肩上没有警衔。他在家里穿上时,望着镜中的自己,几欲落泪。
两个月后,卫峥嵘正坐在出租车里吃盒饭,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是陆行知发来的,说,“吴嘉明天执行。他有个遗愿,托你完成。”
他们去了那片池塘边的空地,找了一棵还有些活力的白杨树,在树下挖了个坑。卫峥嵘把吴嘉的骨灰倒进去,覆上土。这里还是两个月前的样子,荒地、工厂,枯树败草、污水池塘。
完成了吴嘉的遗愿,两人开车回城。卫峥嵘望着窗外,思绪万千,问陆行知,你说,吴嘉说的那个犯罪基因,真有吗?那怎么才能阻止他犯罪?要是当年晓芙没死,一直跟他生活,他长大之后,还会有那些念头吗?陆行知说,我最近也在想这些事情,看了一些资料。基因是个顽固的东西,但决定不了人生。几乎所有的连环凶手都有童年被虐待的经历,这是个最主要的诱因。但有些犯罪家庭的孩子,被幸福的家庭收养后,就过上了正常的人生。一个社会怎么才能杜绝下一个吴嘉,可能吗?想来想去,在最理想的情况下,让所有的孩子都能有个爱护他的家庭,可能就是最好的办法了。卫峥嵘说,所有的孩子,怎么可能呢?陆行知也说,抱着希望,尽最大的力量吧。
汽车向着城市驶去了。
5
十年过去,仍是这条路,一辆车从城市的方向驶来,在路边停了下来,陆行知一家三口下了车。陆安宁已经二十六岁了,研究生毕业,刚刚参加工作,她穿着休闲装,还有些孩子气。
他们望向路对面的那片空地。陆安宁眼睛睁圆了,说,好美!这片十年前荒芜败落的黄土地,现在绿草如茵。而那池塘里一方碧水,芦苇环绕,还有白色的水鸟浮在水上。远处,树林也活过来了,生机勃发。
他们走到池塘边站住。陆安宁望着水面,平滑如镜,水下还有鱼。她一时怅然,仿佛在这个时刻,终于做好了诉说的准备。她说,那天晚上,我不想回家。我们先偷偷上了古塔,他突然说,要带我去看看他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
陆行知和杨漫有些意外,很快反应过来“他”是谁。他们没打断她,安静地听着她讲。陆安宁说,他开车带着我,先回了趟他家,拿了个大箱子下来,他不让我上去,让我在车里等着。后来,我们就来了这儿。天是黑的,看不清这是什么样子。我们就在车里等,等着黎明。天慢慢亮了,我看清了,地是荒的,水是黑的。这么难看,我失望极了。他情绪也不好,说还有事,不能送我回家了,就把我送到车站,看着我上车走了。我不知道他后来又回来了。陆安宁沉默了一会儿,说,听他说,他点着过这个池塘。火焰是蓝色的。
那个晚上,吴嘉站在池塘边,一点火光在池塘上燃起,蓝色的火焰渐渐扩大,覆盖了整个塘面。火焰一点都不猛,倒很温柔,像蓝色的莲花。火焰中有细小的闪电一般的细线,噼啪作响,像火的精灵们跳着电子乐伴奏的舞蹈,顽皮、灵动,诞生于水火之间,肮脏而又纯净。
吴嘉站在池塘边,呆呆望着这水上之火,好像被施了魔法。
蓝色的火焰渐渐熄灭,水变清了,天也亮起来。荒地被绿草覆盖,树木抽条发芽。吴嘉吃惊地望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倒影变成了孩子模样,九岁的张山山惊喜地在草地上奔跑、打滚,阳光照在他柔软的头发上,他快乐极了。他周围有草地,有鲜花,有树林,有池塘,草地上有羊,池塘里有鸭,他像田园风景画里的一个小人儿。
陆行知、杨漫和陆安宁好似都看见了草地上的孩子,出神地望着他。然而很快孩子消失了,只留下咯咯的笑声。
陆行知说,回去吧,今天霍伯伯请客。陆安宁问,他为什么请客?陆行知说,退休了,闲的吧。一家人吃饭,不需要理由。
请客的地点不是什么高档饭馆,装修没什么品位,简单朴素,价格十分亲民。老霍定的包间挺宽敞,里面一张大圆桌,酒菜都已备好,都是家常菜,鸡鸭鱼肉什么的。
老霍站在门口迎客。陆行知一家三口、卫峥嵘一家三口、老杜夫妻俩、老朱自己、赵正明也带着老婆——那位当年医院训斥过他的女护士,众人鱼贯进入,济济一堂。卫峥嵘的儿子小卫是其中唯一穿警服的。
所有人都老了。
老霍对老朱说,你家那口子呢?别给我省钱!老朱说,她在我放不开!你找这地方,敞开了造也吃不穷你。
大家入席,没什么开场,也不讲什么礼数,都伸筷子夹菜,端杯子喝酒,就像一家人吃家常饭,自然而然。
席间忽而他和她说话,忽而他和他碰杯,有时一起谈笑,有时各自闲聊。
杨漫胡海霞她们几个女人一起低声说笑着。陆安宁和小卫早已熟识,喝着啤酒,交换着手机里的什么新闻。
赵正明摸着老杜的手臂,好像在检查他当年骨折的恢复情况,又拉着老杜,非让他摸自己的胳膊。
老朱和老霍脸都喝红了。老霍抓出一把巧克力糖摆在桌子上,两人划着拳,谁输了谁吃糖。
陆行知和卫峥嵘没坐在一起。隔着桌子,陆行知端起一盅白酒,向卫峥嵘抬抬手。卫峥嵘端起面前的一杯茶,又放下,改拿起了酒盅。两人虚碰一下,各自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