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追梦者
娄霄鹏2023-04-07 15:0622,259

1

1997年的自行车厂喷漆车间里,自行车骨架悬挂着排成一列,正等待着上漆。车间里又旧又脏,好像永远打扫不干净,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油漆味儿。

二十六岁的杜梅穿着工作服,正拿着漆壶给一个自行车架局部喷漆。她脸上虽戴着口罩却遮不住秀洁柔美的双眼。

有人吆喝她,杜梅,下班了!

杜梅答应一声,直起了腰。

下班前,杜梅感觉自己身上的油漆味儿太大,便先去厂里澡堂洗澡。她去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其他女工们都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拿着洗浴用具三三两两往外走了。

淋浴间里就她一个人。她用海鸥洗头膏打了一头泡沫,使劲揉着。用水冲净后,捏起一缕头发在鼻子下闻闻,她叹了口气,感觉这油漆味是洗不掉了。

洗完澡,杜梅骑着自行车出了厂。她向老城区骑着,看起来有些心急,然而眉眼间却充满愉悦,半干的长发随风飘着。她的自行车后座还焊着一个自制儿童座椅。

杜梅是1997年南都市系列杀人案的第二个被害人。

2

因为柳梦的一根头发,2010年晚春发生的“4·30”案和1997年深秋发生的“10·18”系列案件正式并案。那个岁月储藏箱里的所有信息,将被全部调出后仔细地加以对比,寻找那些曾被忽视的细节。陆行知去了分局档案库,准备调取当年的所有卷宗。档案库保管员看着手里的单子,眼神有些惊诧,都要?陆行知答,都要。又补了一句,拉个小车吧。

档案库里光线幽暗清冷,保管员拉着小车,领着陆行知走过一排排档案柜之间的通道,在一排档案柜前停下,查看了年份,说,九七年的,又指指右侧一排说,九八年的。陆行知望着架上一排排整齐摆放的卷宗,没想到还有自己再次打开它们的这一天。

卷宗摆满了分局小会议室的大桌子,陆行知和赵正明、老朱带着专案组警察们逐册整理,分门别类地摆置好。老朱忧心忡忡,一边忙乎一边连声叹气。陆行知说,老朱,老叹什么气?老朱顿了顿,好像在回想自己刚才的动作,说,我叹气了吗?我在想,这事跟不跟老杜说呢。陆行知说,想他了?老朱说,老战友了嘛。陆行知想想说,先不讲吧,让他在那边安心待着,等破了案再告诉他。赵正明没听明白,他不知道老杜是谁,也不敢问这个人是不是在十三年前的侦破中牺牲了。

法医老吕推着一车存放物证的纸箱,进门就问,物证摆哪儿?赵正明左右看看,有点儿发愁,合计了半天,准备去收拾一张桌子。老吕说,别忙,先堆墙角吧,还有几车呢。赵正明寻思着,再这样堆下去专案组就下不去脚了,便跟陆行知商量说,陆队,能不能让咱们用大会议室?陆行知和老朱对视一眼,笑了笑,好像听到了一个只有他们俩才懂的笑话。

一个穿灰色工服的年轻男孩也来找赵正明,问他,路由器摆哪儿?赵正明看着他脸生,问他是干吗的。男孩转过身,露出工服后背上的字“南江宽带”给他看,说,装宽带的。赵正明指着墙角说,那儿。男孩没走,继续问,出大案了?赵正明没好气地说,干你的活儿去。男孩又说,怎么才能当上刑警呢?比如说技侦,得考证儿吧?男孩态度认真,然而赵正明一脑门子事儿,没空做职业指导,指着房间另一头儿的陆行知说,问我们队长去!男孩看了一眼陆行知,没敢去,不好意思地笑笑,拿着路由器走开了。

当天晚上,案卷整理完毕,陆行知遣散了众人,独自开车驶出分局。他目的地明确,算准了时间,一路开到要找的地方——一个街边的馄饨摊。下了车他抬头一看,路边电线杆上有个监控摄像头正对着馄饨摊。道路两侧,停着几辆出租车,这儿是出租车司机们常来的一个饭点儿。陆行知要了一晚云吞面,找了张桌子坐下,边吃边等。看时间,人快来了。

不久,他听到身后传来声音,卫峥嵘跟摊主打了招呼。陆行知呼出一口气,轻轻放下筷子,端起碗走到卫峥嵘桌边坐下。卫峥嵘愣了一下,望着陆行知,脸上的微笑像浮上水面的鱼,一闪又下去了。两人面对面坐着,隔着温和而深厚的静默。两人都好像在等着相隔数年的时光悄悄流过,各自在心底思量着如何开口。

摊主给卫峥嵘端上一碗云吞面,打破了这份沉默。卫峥嵘看着陆行知说,好吃,我天天儿来。陆行知没接茬。卫峥嵘拿起筷子指了指陆行知的面说,接着吃,别凉了。

两人边吃,边互相观察。陆行知风卷残云般很快吃完了。卫峥嵘问他,有急事?陆行知说,不急……但你吃饭没有以前快了。卫峥嵘说,胃不好。

陆行知从衣兜里掏出一瓶二两装白酒和两个酒杯,显然是有备而来。他问卫峥嵘,喝两杯?卫峥嵘笑笑,伸手一挡陆行知拧瓶盖的手,说,早戒了。陆行知倒有一点意外。卫峥嵘说,有事说事吧。陆行知左右看一眼,摊儿上没几个人。他把声音放低说,局里想返聘几个有经验的老人,想不想发挥发挥余热?卫峥嵘看看陆行知,说,行知,你当了队长,也会绕弯子说话了。

十几年没见,陆行知确实有了变化。像老霍当初说的那样,摸爬滚打了十来年,皮也糙了肉也厚了,书生气不见了——其实不是磨没了,是内敛深藏,保存到内心妥当的地方去了。当了刑警队长,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出自己有书生气。这些年他跟罪犯斗心思,耍手段,学会了绕弯子说话,办案也越来越游刃有余起来了。卫峥嵘一眼就看出来,当年那个稚嫩年轻的刑警,现在已经是个成熟的老警察了。

陆行知笑笑说,行吧,就是想返聘你。卫峥嵘说,抱歉,当年脱了警服,我就没打算再穿。陆行知问他,前进路家具市场的案子你听说了吗?卫峥嵘点头,说,局里有你就行,省级专家,什么案子破不了。陆行知笑了,卫峥嵘知道省级专家的事儿,至少说明这些年他还关注过自己的情况。陆行知说,专家也是你带出来的,怎么样,再帮帮徒弟?卫峥嵘没说话,一口一口把面吃完,放下筷子说,行知,交个底吧,这案子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陆行知望着卫峥嵘的眼睛。他感觉卫峥嵘貌似波澜不惊,却在暗暗使力,好似在等待闪电之后的惊雷。

陆行知说,被害人身上发现了柳梦的头发。柳梦,你还记得吧。

卫峥嵘像个雕塑似的,半晌没动,然后他好似拿起个千斤重的东西一般慢慢拿起保温杯,旋开喝了一口热茶,又把保温杯放下,说,行知,我已经翻篇了,不能再来一遍了。对不住,这个事儿你得自己完成了。

陆行知观察着卫峥嵘,卫峥嵘脸上的表情如石刻般。两人沉默了半晌,陆行知点点头,放下一个电话号码,说理解,师傅,但我要给你打电话,你可别不接。

卫峥嵘目送陆行知离开后,伸手又要去拿保温杯,才发现手臂已经抖得拿不住了。

接下来的一整天,专案组将当年的卷宗分门别类,将重点嫌疑人和一般嫌疑人的资料一一择出。嫌疑人的资料分了两堆,重点嫌疑人没多少,有十来个,一般嫌疑人则有好几百。

分好了类,陆行知和霍局召集了专案组刑警们开会,开始分配任务。霍局先做誓师动员,点明了本案的严重程度、对将要在本市召开的世贸会的影响,以及领导希望尽快破案的态度等。他说着说着就有点儿激动,解开外套敞着怀说,凶手故意把柳梦的头发留在现场,用意很明显,这是在向我们警察挑衅示威。我们没说的,接招吧,旧案重开,并案调查!这个凶手,不能小瞧,十三……不,十二年前我们没抓着他,至少说明他是个聪明人,对我们的调查手段有一定了解,甚至很熟悉。我们只能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不放过任何线索,不忽视任何疑点。侦破不是个轻巧活儿,不能像电影小说里的神探似的,看看现场,三推五推就真相大白了。侦查是个苦功夫,有时候就是大海捞针,功夫下到了,针也捞得起来!他给咱们一根头发丝是不是,咱们就把头发丝后面这个混蛋玩意儿给牵出来!再聪明他不就一个脑子吗?咱们这么多大脑,加在一起斗得过电脑!特别是老陆这脑子……老霍说着说着有些火大。陆行知稍微按了按,说,霍局,我分配一下任务?霍局说,行,你分配!我消消气。他从兜里摸出个什么零食,撕开了丢到嘴里,坐下补充糖分。

陆行知说,既然并案调查,新案子的线索我们要继续跟进,旧案子的线索也要重新审视、排查。他指指桌子上两堆文件夹,说,这是当年调查过的所有嫌疑人,少的这堆儿是一类嫌疑人,有重大嫌疑,都是最终排除或不能完全排除的。多的这一堆是二类嫌疑人,是有一般嫌疑的,大部分最终都排除了。现在我们得从头筛一遍,凶手也许就在这两堆文件里。各区大队的支援很快就到,咱们要用最快的速度攻坚。他看了看赵正明那些年轻人,说,当年没有参与案件的新同志们,也许能提供新的眼光新的视角。他又望着老朱这些老人们,说,当年参与了案件的老同志们,也要时刻提醒自己,是不是可以用现在新的侦破手段复查当年的线索。好了,领任务吧。陆行知拿起嫌疑人资料,老朱首先走上前,伸手接过。两人相互点一点头,尽在不言中。

刑警队摩拳擦掌准备开战的这天早上,卫峥嵘的早饭吃得有些心不在焉。昨晚上陆行知给他丢了一颗炸弹,让他一晚上没回过神儿。胡海霞夹了一块他炒的鸡蛋,刚放进嘴里就吐了出来,说哟,怎么是甜的,你想害死我?卫峥嵘一怔,自己尝了一口,道歉说,把糖当成盐了,我再给你炒一份?胡海霞观察着卫峥嵘说,不用,昨晚上回来你就丢了魂似的,份子钱又涨了?卫峥嵘忙着编出一个合适的借口,一句三顿地说,没有……昨晚上……收了张假钱。说着他把糖炒的鸡蛋推给儿子。小卫不领情,把鸡蛋又推回去了,说,我不吃甜的,不能长胖。小卫身材结实,肌肉发达,比起一个高三学生更像个运动员。胡海霞瞪了儿子一眼,疑神疑鬼地说,你一个大小子嫌什么胖瘦?卫峥嵘吃完了,开始收拾碗筷。小卫正要伸筷子去夹盘子里最后一块肉,也被他收走了,急得直叫,爸,我还没吃完呢!你今天是怎么了?卫峥嵘笑笑,端着碗筷进了厨房,放进水池,才出了一口长气。

不仅如此,卫峥嵘白天出来拉活儿,开着车,心也不在路上。到地儿了,卫峥嵘收了钱,客人却没下车,说,找钱啊。卫峥嵘才反应过来,赶紧拿出钱夹,看了看,抱歉地跟客人赔笑,您刚给了我多少?

一天下来,卫峥嵘都神游天外,带的盒饭也没心思吃,想着柳梦那根头发,想着大案重开,陆行知他们在干什么。他还想着当年那些嫌疑人都有谁,这是把谁漏了?幸好他是老司机了,凭本能看着红绿灯,刹车换道,居然没出交通事故。

一直到了晚上,天刚黑他就去了馄饨摊儿。他一边吃一边留心着周围的吃客,希望能看见陆行知,然而陆行知没来。卫峥嵘又多坐了半小时也没等到人,最后怅然若失地开车走了。他本来要回家,路上却鬼使神差地一打方向盘,奔刑警队去了。这路他再熟不过,闭着眼睛都能开到。到了分局门口才反应过来,来了也不能进,只好把车在路边停了,熄了火,把座位往后掰了掰,盯着分局大门口。他知道这案子一启动,陆行知这个点儿看着下不了班。

陆行知这时正坐在专案组的办公室,看着面前摆着的两个物证袋。一个是1997年的,一个是2010年的。物证袋里装的是两支一模一样的铅笔,就是最通常的暗绿色花纹HB铅笔。不知道看了多长时间,陆行知揉揉眼睛,抬头发现只剩他一人了。

陆行知下了楼,背着挎包走到车前,正要打开车门,看到分局大门外,有车灯闪了闪。陆行知望过去,路边停着一辆出租车。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陆行知钻进卫峥嵘的车里,上来就问,想好了?又拿出手机说,我给霍局打个招呼,马上下返聘书。卫峥嵘说,别打了,案子我不参与。陆行知看看他说,那师傅你来……?卫峥嵘说,别叫师傅了,听着不顺耳,能不能叫老卫?陆行知忖了忖,痛快地答应了,行,老卫就老卫,反正我也老了。那老卫你来……?卫峥嵘说,就算是好奇吧,毕竟是一块心病,撂不下。我来是想问问有什么消息没有。陆行知说,我们刚刚开始重新排查当年的嫌疑人,工作量多大,你也知道。卫峥嵘低声说,抱歉,我帮不上忙。

陆行知瞟了一眼卫峥嵘,眼里露出些许狡黠,鱼要咬钩了拦也拦不住,不如再加块儿饵料。他从包里掏出个厚实的文件夹,打开来,一页页都是嫌疑人的照片和信息汇总,边看边说,这么多人,排查需要时间,有消息了我一准儿告诉你。

卫峥嵘的目光一粘上文件,好像就离不开了。陆行知把文件夹虚递过去,说,看看?说不定能看出什么新门道。卫峥嵘说,那……看看。虽然他嘴上犹豫着,手上没犹豫,伸过去接住了,抱着一页页翻看。卫峥嵘的手有点儿抖,陆行知都看在眼里,伸手过去,轻轻把文件夹合上了,说,今天就到这儿吧,你已经不穿警服了,给你看这个已经违反纪律了,有消息我给你打电话。

陆行知把文件夹拿走,装进包里下了车。卫峥嵘若有所失地看着他走回分局,笑了笑,陆行知这个欲擒故纵的把戏他明白,但自己情愿咬钩。

3

“柳梦案”走访调查进行到了1997年11月初,香港影视歌三栖明星黄家杰提供的赴宴人员名单上,还剩下两个人。其中一个的名字搞错了,警方问了同席的人,可谁也不认识,几经周折才找到。这老兄一叫就来,跟那些人不同,他不是文艺界人士,是个做生意的,也姓黄,进了警队挨个敬烟,一直敬到审讯室里。卫峥嵘一推,说这儿不准抽烟,便打开录音机问话。黄姓男子说,我那天晚上喝多了,早早就滚到桌子下面去了,怎么回到家都不知道的!卫峥嵘问,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会参加黄家杰的晚宴?黄姓男子说,我给了钱的呀!他从手边的提包里拿出一个花花绿绿的盒子,声明道,我是做生意的,想请黄家杰给我的产品做形象大使,咱是本家嘛,可还没谈就喝醉了!陆行知看清盒子上印着“脱发克星”字样,望了望中年男人微秃的头顶。卫峥嵘又问,你几点到的家?有证人没有?有,我老婆!黄姓男子又惋惜道,那个小妹好漂亮的,怎么就被害了!那一头大波浪,我还想请她一起做形象大使呢!陆行知一愣,打断他说,大波浪?柳梦是直发。说着陆行知拿出从柳梦家取的一张生活照给他看。“脱发克星”惊诧了,惊道,被害的是她?他又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心仪的“大波浪”还活着,忙问陆行知,你们有“大波浪”的电话吗?呼机也行!卫峥嵘不胜其烦,赶苍蝇似的挥挥手说,走走走,赶紧走!

名单上最后一个人是个歌手。陆行知联系上了,歌手晚上有演出,让他们去东柏林酒吧。路上,陆行知的呼机响了好几回,都是杨漫呼他。陆行知看看就放下了,没空回。他的呼机是杨漫送的汉显,字迹又大又清楚。卫峥嵘也看见了呼机上的内容,他把车开到一家叫江南岸的老饭馆前,停下说,下去吧。陆行知有点儿不好意思,说不行,工作没完成呢。卫峥嵘说,剩下一个我去问,估计也问不出个屁来。赶紧去,你已经迟到了。

陆行知犹豫了一下,谢过卫峥嵘,下车进了饭馆,直奔包间。包间里已经坐了三个人,杨漫和她爸妈——杨局长和鲁副局长。菜也已经点好,摆了一桌子。陆行知还没落座,先赔罪说,爸、妈,对不起,我有工作来晚了。杨局长看着有些官架子,沉着脸点了点头。鲁副局长脸色不快,话就有些不好听,说,你又不是公安部部长,能忙得表都顾不上看?陆行知低了头,一脸歉意地说,有案子,走不开。丈母娘说,不是才上几天班吗?现在这个阶段,也就是给领导端端茶倒倒水,抹抹桌子扫扫地的了,还能负责什么大事情?杨漫有点儿不满,但为了不破坏气氛忍着没说话。陆行知给老丈人倒上一杯酒,自己却端了茶,说,爸,我敬你一杯。杨局长说,你还是不喝?陆行知说,对,没学。杨局长说,还是要喝一点,不会喝酒人际交往打不开局面嘛。陆行知有些为难,只好勉强给自己倒了一杯。杨漫伸手夺去,说,咦,还有老丈人嫌女婿不喝酒的?他要是喝多了,你伺候啊?杨局长说,我这也是为了他的前途。杨漫把酒杯放得远远的,嫌弃地说,不喝不喝,咱们不学这个。

卫峥嵘到了东柏林酒吧,找了个服务生说要找王旭,那人往台上指了指。这家酒吧气质略土,灯光打得花花绿绿,台下散坐着一伙伙年轻男女,台上一名油头粉面的男歌手正在声情并茂地唱着《爱如潮水》。卫峥嵘看见架子上的一排洋酒,嗓子眼痒痒起来,掏钱要了一杯伏特加。这酒量不足一两,价格却远超出他的预期。为了面子,卫峥嵘只好忍痛付了钱,找了张桌子坐下,端起酒一饮而尽。味儿他不大习惯,像喝下去一口工业酒精。

唱完了,王旭要了杯热水,在卫峥嵘对面坐下,看见卫峥嵘面前的酒杯,说,你现在是上班时间吧。卫峥嵘掏出小录音机说,我现在是加班时间。他接着问,你10月18日晚上参加了黄家杰晚宴,是几点走的?王旭早有准备,说,我11点多走的,去赶红太阳酒吧的午夜场,有一屋子人给我证明。这时又有歌手上台表演,架子鼓先咚咚锵锵敲了起来,吵得很。卫峥嵘关掉录音机说,不成,得换个清净地方。王旭说,别,我等会儿还得上台呢。他顿了顿,又说,长话短说吧,我知道是谁干的。卫峥嵘一怔。

江南岸包间里,四人吃着饭,杨漫父母都没话,气氛有些压抑。杨漫剥了一个油焖大虾,随手放到陆行知面前的碟子里。陆行知敏感地看看岳父岳母,唯恐这个举动越了尊卑。果然岳母有意见,讥讽说,长这么大,没给我剥过虾。陆行知连忙把虾仁夹起来,往岳母碟子里放。杨漫说,也用不着我啊,家里都是阿姨给剥好不好?陆行知又夹了一个虾,笨手笨脚地剥壳,杨漫伸手夺过去,说,行了,你又不会,半小时剥一个,饿死人啊。杨母挑挑眉毛,问陆行知,你不是会做饭吗?陆行知恭敬地回答说,对,做饭我行,但从小家里没吃过虾,所以……杨母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吩咐说,你以后也学着点儿,漫漫从小不缺海鲜,跟着你可别吃苦。杨漫瞪了她妈一眼说,妈,你这什么思想境界,不吃海鲜就是吃苦?跟你的身份不符啊,陆行知做的饭比海鲜好吃多了!杨局长出声打破紧张气氛,平易近人地评论道,警察这个工作……辛苦啊。小陆,再锻炼两年,我给你换个单位。陆行知脸色变了变,赔笑着说,谢谢爸,不用了,我喜欢干刑警。杨母脸上露出不识抬举的神色,不容置疑地反驳道,怎么不用!这工作太危险,漫漫也需要人照顾。当初我们点头,就是觉得你家境虽然不好,还是有上进心的,又能干家务。你以为漫漫他爸会随便给人伸这个手?还不是想让漫漫生活好点……杨漫啪地将筷子拍在桌子上,把她妈的话截住了。杨漫也不抬头,看着面前的盘子,语气轻描淡写地说,你们要再说一句让陆行知难看的话,哪怕有一点点暗示,我们俩马上就走。包间里一时安静下来。

卫峥嵘和歌手王旭出了东柏林酒吧,上了卫峥嵘的车,关上车门,安静了些。卫峥嵘把小录音机放在仪表台上,举着黄家杰发来的人员名单给王旭看。王旭浏览了一遍,说,这名单是黄家杰那边给的吧。卫峥嵘说,对,你说的是谁?王旭说,他不在名单上。卫峥嵘有点儿恼火,黄家杰居然敢漏报?王旭又说,不是,他是黄家杰走了之后才来的,11点左右吧,黄家杰不知道。卫峥嵘问名字,王旭说,姚乐(lè),他管自己叫姚乐(yuè),真做作,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唱摇滚的,干脆加个滚,叫姚滚乐好了。卫峥嵘不知道怎么讲合适,干脆说,这个姓姚的跟柳梦认识吗?王旭脸上浮现出了鄙夷之色,说,何止认识啊,他一直苦追柳梦,可惜柳梦看不上他。这人整天脏兮兮的,头也不洗,衣服像是从要饭的身上抢的,谁会看上他?卫峥嵘说,说重点,他来了之后干什么了?王旭满脸不屑地说,喝呗,白吃白喝的机会他可不放过,先自己干了三杯,又到处碰杯。可谁跟他碰啊,嗓子要不要了?卫峥嵘再次打断他的发挥,他也留了个心眼,这种走访对象跟嫌疑人不对付,有时会借题发挥,能把一说成五。王旭接着说,后来他听说柳梦跟黄家杰走了,就摔了个杯子,醉醺醺地跑出去了。对了,他还一直骂骂咧咧的,一点教养都没有。卫峥嵘看看王旭,别有深意地问,你是不是挺烦他的?王旭咬咬嘴唇,幽怨地说,这人就是个混混、流氓,暴力得很。卫峥嵘看王旭一脸愤恨,猜出来了,他打过你?王旭脸色有点儿不自然,默认了,扒开头发给卫峥嵘看,他头上有道疤。卫峥嵘问,他为什么打你?不是为了柳梦吧。王旭摆摆头发,把疤挡住,说,不是,我对柳梦没兴趣。他唱摇滚的,老取笑我们唱流行的。嘁,就他写的那些破歌,驴叫似的,酒吧都没人请他唱,还总说要去北京呢。我气不过说了他两句……卫峥嵘把话题兜回来,说,你们这个……专业分歧先放放,那天晚上之后,你还见过他没有?王旭说,没有,昨天有个演出他也没来。

据王旭说,姚乐住在一个半地下招待所,很多落魄艺术家都委身在那儿。卫峥嵘到了这个艺术家的“摇篮”地,叫醒一个胖胖的女服务员,报了姚乐的名字。女服务员想了半天,卫峥嵘又提示,唱摇滚的,她才终于恍然想起,喝道,那个货!她带着卫峥嵘下到地下,穿过幽暗潮湿的过道,绕过随处悬挂的湿衣服,在一个房间门外停步。卫峥嵘向服务员比了个别出声的手势,示意她打开门锁。

服务员拿钥匙刚打开门,卫峥嵘一个箭步冲了进去。他借着墙上半窗透进来的光,看见房间里两张单人床,其中一张床上躺着一位住客,蒙着被子,只露出油乎乎的长头发。听见响动,这人刚要起身,卫峥嵘冲上去把他按住,又掀了被子,反剪双手将他控制住了。卫峥嵘喝道,别动!是姚乐(lè)吗?住客喊道,我不是!哎你干什么你?卫峥嵘想起王旭的话,换了读音问,姚乐(yuè)?住客说,不是我!他不在!卫峥嵘把他提溜起来,是个长发男青年,挺瘦,看起来像是营养不良的样子。卫峥嵘问他,不在?你是谁?瘦子反问,你是谁?卫峥嵘说,我是警察!瘦子说,警察……查房用得着这么粗暴吗?卫峥嵘说,少废话,这是姚乐的房间,你怎么在这儿?瘦子不忿地说,这房是我掏的钱!卫峥嵘有点儿郁闷,问他,姚乐呢?瘦子说,好几天不见人了,吉他都带走了。卫峥嵘又问他跟姚乐什么关系,瘦子说,朋友。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熟。卫峥嵘又看了看他,问,你……也是唱摇滚的?瘦子好像受了侮辱,没好气地说,我是作家!

卫峥嵘打量了一下,房间里乱糟糟地像个狗窝。姚乐的床边堆着一些又脏又旧的衣物。卫峥嵘翻了翻,没什么收获。卫峥嵘问这瘦子,有姚乐照片吗?瘦子说,我留他照片干吗,他又不是我情人。卫峥嵘有点儿泄气。瘦子突然想起什么,拉开床头柜抽屉,在一堆垃圾里翻找,最后找出一张纸,递给卫峥嵘,说,这个就是他。

这张纸是一张自制印刷的小海报,海报上姚乐披头散发,抱着吉他愤怒地嘶吼着,标题是“大刀向资本家的头上砍去”。

卫峥嵘没找到姚乐,回队里查他,没想到“姚乐”这个名字也是后改的艺名。没办法,卫峥嵘找到陆行知让他去派出所找外来人口登记信息。

陆行知刚走,老吕找来了。老吕跟卫峥嵘说,有个爆炸新闻,卫峥嵘要是请自己吃饭就透露给他。卫峥嵘不理他,让他自己憋着爆炸去。老吕又说,白晓芙的事儿。看卫峥嵘要开骂,老吕忙说行,饭先欠着,压低声音说,白晓芙要离婚了。卫峥嵘一愣,问他怎么知道的。老吕说,我小姨子是法院的,白晓芙去了几回了。

知道了这个事儿,卫峥嵘在队里坐了会儿,抖了半小时腿,喝了两杯茶,但还是坐不住,鬼使神差开上车去了南大。他远远地在生化实验楼前停下车,才反应过来,自己心烧火燎地跑来,也不知道说什么。正犹豫着,他就看见白晓芙从楼门口出来了,接着看见一个男人骑着辆自行车迎着白晓芙而去,后座带着个小男孩,看起来有八九岁,背着小书包。男孩下了车,朝白晓芙跑过去。男人跟她连个招呼都没打,掉转车头就走,朝着卫峥嵘这边骑过来了。卫峥嵘也不知怎的,在座位上不由自主往下出溜了些,抬起手半挡着脸,有些没来由地心虚。只见这个男人从他车旁骑车走过,中等个头,人挺瘦,皮肤黝黑,目光无神,穿衣也不讲究,看起来应该是个工人。卫峥嵘叹了一口气,在车里呆坐了一阵,没有下车。

回到队里,陆行知已经查到了姚乐的资料,本名姚丰收,父母都是农民,老家离本市一百公里左右。卫峥嵘带上朱刑警和老杜连夜去了姚乐老家,直到早上才开车回来,车身上裹满泥浆,像刚从泥坑里开出来似的。卫峥嵘风尘仆仆,一看就是一夜没睡,眼睛都熬红了,火烧火燎的。朱刑警和老杜扑了个空,两个人也心气儿不顺。

进了专案组的办公室。卫峥嵘骂骂咧咧地倒了杯水,一气儿喝完了。霍大队早就到了,就等着他们,忙走进来问怎么样?卫峥嵘说,没回老家!老杜感叹道,也就不到一百公里,姚乐两年没回去了,也不给爹妈打个电话,唉!朱刑警也骂道,一个农民的儿子,搞什么摇滚?脑子摇滚坏了!

陆行知背着包拿着姚乐的小海报正要出门,看见他们回来了,便过来跟卫峥嵘请示,他要去火车站问问。卫峥嵘不耐烦地说,现在问,黄花菜早凉了!陆行知说,火车站有个老民警,神眼老刘,您认识吗?他在火车站专门盯逃犯,一年抓了三百多个。他要见过姚乐,肯定有印象。老杜点头说,老刘是个神人。白跑一夜,卫峥嵘把陆行知当出气筒了,喝道,见过有屁用,逃已经逃了!能查出上了哪趟火车吗?要我说,政府就应该规定,买火车票必须用身份证!陆行知进退维谷,小声问,那……我去还是……?

卫峥嵘正要瞪眼睛,突然听到背后有孩子叫爸爸,卫峥嵘转过身,看见了壮壮,小孩虎头虎脑背着小书包。当爹的顿时换了一张脸,眉开眼笑,问儿子怎么来了。壮壮说,爸,我想你了。放学了,我在路上碰见一个警察叔叔,说我爸叫卫峥嵘,他就把我送来了。朱刑警欣喜地揉着壮壮的头顶,这路数,是警察的儿子!卫峥嵘吃了一惊,赶紧拿起电话给胡海霞报个平安,胡海霞那急性子,别一会儿找不着了再去报警。趁卫峥嵘打电话,霍大队悄悄拍拍陆行知说,你先去吧,老卫是气话,汽车站火车站本来就是必须要排查的。陆行知走了,老霍兜里摸出块糖,笑眯眯地招呼壮壮吃糖。但壮壮看看糖,摇了摇头。

陆行知去了火车站,在警务室里找到了神眼老刘。老刘五十来岁,眼上架着老花镜,虽说近视散光,但是抓小偷逃犯一认一个准儿。陆行知把姚乐的自制小海报给了老刘,恭敬地在一旁站着,期待老刘的捷报。老刘看了半天,说,没印象,是哪天来着?陆行知说,嫌犯在18号晚上到19号凌晨作案,估计是19号外逃的。老刘说,噢,19号我不当班。陆行知有些失望。老刘问旁边一个年轻一点的民警,19号你值班吧,见过这人吗?民警看看海报,说,见过,不过不是19号。陆行知一惊,赶紧问,哪天?民警说,昨天,我还查了他身份证呢。陆行知有点儿紧张,昨天?知道他上了哪趟火车吗?民警说,他没上火车,是刚下车。陆行知很纳闷,刚下车?民警说,对呀,我在出站口拦的,看他那个脏了吧唧的样,我以为是盲流呢。陆行知听后有点儿蒙。

卫峥嵘带儿子去下馆子,本来想去吃红烧肉,但壮壮非要吃肯德基。1997年南都市刚开了第一家肯德基,里里外外熙熙攘攘,还有找不着座位的人拿着鸡腿堡,大马金刀蹲在门口吃。卫峥嵘看着洋快餐皱起了眉,感觉这个戴眼镜的白胡子老头看着也不像个厨师,倒像个美国老军医。卫峥嵘说,吃这东西干什么?哪有红烧肉解馋。壮壮说,我要吃!同学都吃过。卫峥嵘看看儿子,心软了。他很少有机会带儿子上街,胡海霞俭省,也不会带他吃这个。

父子俩进店,排了队,点了两个鸡腿堡、一包薯条和一杯可乐,找了一张靠窗的小桌坐下吃。壮壮大口咬着汉堡,蛋黄酱蹭了一脸。卫峥嵘看着他吃,自己却没动。离婚这几个月,儿子更壮实了点儿,胡海霞虽忙,但把孩子养得不错,像只小老虎。他和胡海霞离婚是因为老吵架。胡海霞对卫峥嵘没日没夜的工作时间越来越忍受不了,这跟她期待的好日子差距太大。而两人又都是暴脾气,短捻炮仗,一个火星就瞬间爆炸。不过卫峥嵘有个原则,再生气也不对女人动手,气急了他就跑到院子里劈砖,砖头劈完了,就回队里打沙袋。但沙袋是公家的,老被他打漏让霍大队心疼得不行。最后沙袋也不让他打了,只好离婚。

壮壮看他爸不动嘴,问他怎么不吃。卫峥嵘说,爸爸吃不惯,吃了肚子疼,两个都是你的。壮壮看着多出来的那个汉堡,转了转眼珠子。卫峥嵘打个哈欠,搓了把脸,望向窗外。突然,他浑身一紧,定了定神,又睁大眼睛细看过去。马路对面,一个邋里邋遢的长发青年正背着一个破包,披头散发的忧郁独行者正是姚乐。姚乐经过几辆停在路边的自行车时站住了,仔细一看,似乎有辆破车没上锁。姚乐左顾右盼,像是要偷车。卫峥嵘感到刻不容缓,他叮嘱儿子在这儿别动,哪儿也别去,自己去去就来。说完起身,大踏步冲出肯德基。

姚乐悄悄推了那辆没上锁的破车,正要撇腿跨上去,卫峥嵘从路对面大步赶来,隔老远就叫,姚乐(lè)!姚乐动作一停,后脖子拧了拧,也不回头,跨上车就走。卫峥嵘一愣,又叫,姚乐(yuè)!这个名字让姚乐回头看了一眼,瞥见了声音的来源后又把头扭了回去。卫峥嵘喝道,你停下,警察!姚乐不但没停下,反而蹬着破车扬长而去。卫峥嵘很生气,目测了一下姚乐的速度,伸手拦住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说,同志,我是警察,借你车用用。男人扫了他一眼,马上拒绝,开什么玩笑,不借,我刚买的!他的车是辆山地车,弯把窄轮,气质不凡,是个追车利器。卫峥嵘急得瞪眼,说我用完还你!男人说,我又不认识你!说完脚下一蹬,“嗖”地射了出去。旁边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停下了车,说,警察叔叔,骑我的吧。

于是姚乐蹬破车在前飞蹿,卫峥嵘骑坤车在后面猛追。两人穿过大街,拐进小巷。1997年的小巷里什么杂物都有,路边堆着煤球、砖块、纸箱、平板车。路边下棋打牌的闲人也不少,对追车造成了很大障碍。卫峥嵘追得满头大汗,骂骂咧咧。路边几个青年男女正坐在摩托上聊闲天,看姚乐和卫峥嵘一前一后骑过,纷纷吹口哨起哄。卫峥嵘骑过去,看了他们一眼,又骑回来了。一个小青年幸灾乐祸地说,追谁呢,给你戴绿帽子了?卫峥嵘一巴掌把他手里的头盔扇掉了。

姚乐正在奋力蹬车,突然觉得不对,身后的轰鸣声越来越近。他回过头,看见卫峥嵘骑着辆花花绿绿的摩托迅速逼近。姚乐大骂一声后,使出吃奶的劲儿猛蹬,却突然看见前面地上有一个洞,井盖没了。

卫峥嵘扭着姚乐回到刑警队,举座皆惊,卫峥嵘带儿子出去吃个饭,没想到却带着个嫌犯回来了。朱刑警和老杜凑过来,看见姚乐脑袋上多了个口子,脸上青了一块,衣服也是破的。老杜悄悄问卫峥嵘,你揍的?卫峥嵘说,他自己摔的。老杜又问,摔这么脏?卫峥嵘说,他本来就脏,一个月没洗澡了吧。朱刑警也凑上来说,可以呀老卫,哪儿逮着的?卫峥嵘说,刚刚带我儿子啃那个德州鸡……没说完,他突然一怔,脸色大变,儿子还在肯德基呢。卫峥嵘转身就跑,差点跟匆匆进门的陆行知撞上。陆行知一把没拦住,冲他背影喊了一声,哎,姚乐回南都了!卫峥嵘没理他,飞奔而去。朱刑警和老杜也从屋里跑了出来,朱刑警反手一指说,看住他!陆行知纳闷地回过头,看见了姚乐。

回到肯德基却没找到壮壮。卫峥嵘脸都白了,忙向餐厅工作人员询问,但工作人员忙得要死,谁也没注意过一个小孩儿。卫峥嵘和朱刑警及老杜沿街寻找,向路人询问,却一无所获。卫峥嵘急得天灵盖冒烟,骂道,说了别动,跑哪儿去了?兔崽子,找着了非揍他不可!朱刑警说,跟霍队说一声,发全市通告吧!这时卫峥嵘的呼机突然响了,他拿起看了一眼,一屁股坐在地上。

卫峥嵘回到队里,刚进办公室,就看见壮壮正坐在霍大队膝盖上玩闹。卫峥嵘虎着脸走过去,霍大队看他脸色,一指旁边一位面色和善的交警,说,这位同志把壮壮送回来的,你还不感谢人家。交警笑呵呵地跟他握手,说,你儿子挺厉害,迷路了知道找警察,知道他妈电话,还知道他爸是哪个分局的。

卫峥嵘正要说话,胡海霞风风火火闯进来了,一把抱住壮壮,上上下下地看。卫峥嵘说,没事儿,好好的。胡海霞斥道,你闭嘴!卫峥嵘自知理亏,悻悻地低头。胡海霞说,怎么丢的?你说!交警大概经常调解交通事故民事纠纷,出于习惯想息事宁人,插到两人中间,跟胡海霞赔着笑说,大姐,这孩子教育得好……胡海霞立刻把他将回去了,喝道,你也闭嘴!你们警察都是一路货!胡海霞牵起壮壮的手,正要离去,壮壮突然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纸包着的汉堡,递给胡海霞,说,妈妈,别骂爸爸了,这是爸爸给你买的。胡海霞一愣。卫峥嵘也愣住了,没想到儿子有这个心。离婚的时候,小孩儿没哭没闹,他以为儿子憨,还不明白事儿,没想到他都懂。想到这儿,卫峥嵘心里就酸酸的了。

送走了母子俩,卫峥嵘一肚子火没处发,想起关在审讯室的姚乐,这出事故完全因他而起。陆行知在审讯室门口站着,就看见卫峥嵘黑着脸攥着拳大步走来,张口就问,姚乐呢?陆行知觉得他脸上有杀气似的,犹犹豫豫地说,里头呢。卫峥嵘就要推门进去收拾他,朱刑警和老杜仿佛早见惯了这场面,哥俩儿一边一个,把卫峥嵘别住了。老杜拍着卫峥嵘的后背,好像要帮他顺气,说,让我们哥俩儿先审,你先喝杯茶,歇会儿。朱刑警回头叫陆行知,你来,学着点儿。

老杜和朱刑警带着陆行知进了审讯室,卫峥嵘则在外面把姚乐背包里的东西倒在桌子上,仔细翻找。里边除了一些衣物,还有卷边的笔记本、几支长长短短的铅笔和卷起的吉他弦。卫峥嵘拿起一根铅笔细看,是墨绿色花纹的HB铅笔。他又翻开笔记本,里面写的都是歌词,有铅笔写的,也有圆珠笔写的,改得一片狼藉。

4

陆行知没想到,在王楠楠一案的调查中,这么快就看到了十三年前这位老熟人。确切地说,不是同一个名字。

被用作专案组办公室的会议室墙上贴了白板,用来粘贴资料。资料被分了两个区,一边是1997—1998年的旧案,一边是2010年的新案。赵正明指着2010年的被害人王楠楠的资料向陆行知汇报,说,王楠楠,就是Cindy,今年六月签了一个演出公司,追梦传媒。这家公司主要经营范围是舞台演出,在市里还挺有名的。4月初他们接了金钟古城——今年不是翻修了刚开业嘛,一个演出项目,王楠楠是主演之一。29号本来还是彩排期间,王楠楠突然离开了古城,回市里来了。陆行知问,什么原因?赵正明说,还有待调查。陆行知又问,演出公司负责人是谁?赵正明看看手里的资料,说,姚……他下个字不认得,有点儿尴尬,问陆行知,这个字怎么念?赵正明把资料给陆行知看,陆行知斜他一眼,正要习惯性敲打,然而当他目光扫到那个字却悚然一惊,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

陆行知出门前,先给卫峥嵘去了个电话。卫峥嵘正开着出租车,拉着个男乘客。手机突然响起,他扫了一眼,见来电的是陆行知。卫峥嵘知道,没要紧事儿陆行知不会这个时候来电话。他手在方向盘上摩挲着,想接又犹豫,他是模范司机,从不一边开车一边接打电话,可乘客要去的目的地还远,一时半会儿到不了。卫峥嵘从后视镜看了乘客一眼,把车停在路边,回身跟他商量,能不能等自己几分钟,让自己接个电话,可能有急事。男乘客看着手机,头也不抬地说,不行,我赶时间。手机再次响起,还是陆行知。卫峥嵘说,要不这样,您下来再打辆车?这儿有的是车。拉您的这一段儿,我白送。男乘客看看计价表,已经30多块,算是占到大便宜了。乘客下了车,仍做出一脸不满的样子,把票要走了。卫峥嵘接起电话,待陆行知把情况跟他说完后,卫峥嵘也不矜持了,一口答应和陆行知同去调查。

赵正明把车开到陆行知身边时,陆行知正好挂了电话,转身对他说,小明,你下来吧,我自己去。赵正明问怎么了?陆行知说,别问,办案需要。卫峥嵘跟他说了,同去可以,但要保密。陆行知开上车,出了分局,一路开到环城高架桥下面一个公用停车场,卫峥嵘已经在那儿等着他了。陆行知把车停在卫峥嵘的出租车旁,卫峥嵘上了他的车,坐在副驾驶。两人对视一笑,十二年后,老战友再次联手了。

卫峥嵘先开门见山地说,别给我下返聘书,家里没地方搁。陆行知说行。卫峥嵘又说,还有,我熬不了夜,晚上得按时回家。陆行知也答应了下来。陆行知把资料递给卫峥嵘。卫峥嵘打开一看就说,是他?怎么改名了?陆行知说,那得问他。

陆行知开车驶出停车场,沿着匝道上了高架桥,经城外开去。卫峥嵘说,行知啊,你现在挺会吊人胃口。陆行知笑了,说,没有。陆行知开着车,两人都沉默了一会,似乎都抻着。而后卫峥嵘望着前方,语气郑重地说了几句掏心窝子话。他说,都是警察,都明白悬案在心里有多沉。从那天晚上你第一次找来,我就没睡过一个整觉。陆行知说,对不住,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再打扰你,只是被脚带着我就去了。卫峥嵘说,换成是我,也会找你。陆行知点点头,明白不用再说什么了。他们之间不管隔了多少年,对方心里想什么,都明镜似的。卫峥嵘又说,行知,谢谢。

城中心向北二十公里,是青云山旅游区。山脚有座金钟寺,寺里有个金钟,传说这里镇着某条惯于兴风作浪的龙。去年在市政府支持下,有大地产商围着金钟寺建了一座金钟古城,按乌镇、丽江的模式开发,要把这儿打造成一方历史人文旅游区。陆行知和卫峥嵘去的就是这儿。

把车在城楼外的大停车场放好,两人徒步进城,路上碰见几个穿着古装的当地人,坐在路边抽过滤嘴香烟,手机放着音乐,大概是古城的工作人员。陆行知向他们打听了演出剧团的位置,一路找过去,终于找到古城中大戏院的剧团。

剧团所在地是一个单独的院子,青砖围墙,围了两个篮球场大小的空地。院子深处有一个戏台,雕梁画栋,像故宫里皇帝看戏的那一座。台上几个演员正在排戏,穿了戏服化了戏妆,看不出是什么戏,但从一个演员戴着龙犄角判断,大概是在演绎金钟镇恶龙的历史传奇。

台下都是座椅,最前排坐了几个人,正中一个手拿话筒发号指令的大概是导演。陆行知和卫峥嵘没有上前,先站在后面。音乐忽起,居然是现代的曲调,一个状元打扮的男演员一开口,唱的居然是周杰伦的歌。只是歌词换了。卫峥嵘忽然认出来了,唱歌的正是当年东柏林酒吧那个驻唱歌手王旭。女演员们跟着歌声起舞,动作也颇现代。卫峥嵘说,这也叫戏?陆行知说,时代不同,戏也各异嘛。

台下拿话筒的导演喊了停,对着台上说,王老师,唱得棒极了!就是能不能加重一点喜庆感?毕竟我们这个作品的基调不是忧伤,是庆祝,是欢乐嘛!一个工作人员适时凑到导演耳边说了句话,导演回头向陆行知他们看过来。这人就是姚乐,不过他原来的长发变短了,脸白了,也发福了,干净、体面了。

姚乐在戏院旁边一个雅间里接待了两位来访的警察,他对陆行知还算客气,对卫峥嵘则正眼也不看。不像是无礼,更像是不敢。雅间里姚乐和陆行知、卫峥嵘分坐在茶桌两边,姚乐的助理倒了茶便出去了。

陆行知手里拿着姚乐的名片,笑笑,问,怎么改名了?姚乐说,见笑了。大师给算了,我命里缺金,所以加了个金字边,现在就叫姚铄。卫峥嵘说,改得不赖,不然姚乐(le)姚乐(yue)老叫不清楚。姚铄尴尬一笑,好像对卫峥嵘还有些发怵。

陆行知突然发问,姚铄,29号王楠楠为什么突然回市里去了?姚铄有点儿猝不及防,磕磕绊绊地说,她……闹脾气。陆行知不给他反应时间,接着问,跟谁?姚铄清清嗓子,正琢磨措辞,陆行知又说,跟你吧?姚铄张了张嘴,没敢否认。陆行知说,她是你女朋友?这回姚铄马上否认,不是!陆行知说,那跟你什么关系?姚铄别别扭扭地说,就是……有几次男女关系。陆行知不置可否地笑笑,接着问,29号你们吵架了吧,为什么?姚铄有些尴尬,说,她大概误会了我们的关系。要是每个女的这么之后都要跟我结婚,我结婚证得装一抽屉了。陆行知不等他话音落下就又问,29号晚上你在哪儿?姚铄说,就在这儿,我们排练到半夜一点,所有人都能证明。

姚铄突然发现卫峥嵘目光平静地望着他,却好似有一股力压了过来,又尬笑一声,说,当年就抓错了,这次还这么审我?陆行知说,当年的柳梦,这次的王楠楠,都是你身边的人,你不奇怪吗?姚铄说,我奇怪啊,我也想问问为什么。

卫峥嵘插嘴说,王楠楠就算不是你女朋友,也是你的员工吧,她不见了,你也不找,她出事了,你也不痛心?卫峥嵘语气中有种感叹世态炎凉的意思,姚铄的表情突然冷了,慢慢说,你怎么知道我不痛心?痛心必须在警察面前表现出来吗?卫峥嵘盯着姚铄,姚铄目光也不退缩,跟他对视着。而后卫峥嵘突然退兵了,态度变得谦和,郑重道歉说,当年……对不住了。姚铄愣了一愣,有些意外,一时不知怎么接话。

陆行知思索片刻,问姚铄,最近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人跟踪你和王楠楠?或者有没有哪个你13年前认识的人突然出现?姚铄不明白陆行知的意思。陆行知解释说,柳梦和王楠楠都跟你有关系,这一系列案件很有可能是有计划的预谋。姚铄问,是跟我有仇吗?陆行知说,犯人不一定是冲你,更可能是冲我们,只是拿你开刀,想再现当年的情形,挑衅我们警察。

姚铄沉默着,端茶喝了一口,说,没有,我没发现什么人。要是没别的……话语间有些逐客的意思。陆行知不等他说完,打了个岔,问道,对了,你怎么不搞摇滚了?姚铄笑笑,说,早不搞了,摇滚需要愤怒,21世纪歌舞升平,谁还愤怒呢,所以“姚乐”变成“姚铄”了。陆行知说,其实你以前写的歌挺好,比如那个写给柳梦的《追梦者》。姚铄一呆,说,你还记得?我都忘了……陆行知看着墙上的宣传海报——上面有公司的名称“追梦传媒”,说,姚乐虽然变成了姚铄,但我相信有些东西没变。陆行知在姚铄名片后面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说,你要想起什么,请跟我联系。

他们起身告辞时,姚铄语气幽幽地对陆行知说,你也变了,变得更像警察了。他又对卫峥嵘说,谢谢你的道歉。

陆行知和卫峥嵘离开了金钟古城。上了车,卫峥嵘说,姚铄虽然没有作案时间,但你说会不会是他找人做的?为了除掉王楠楠这个麻烦?陆行知思考着,提到一个疑点,那柳梦的头发呢?是他珍藏了13年的纪念?两人相互看看,又同时摇了摇头。

车驶离了停车场,离开了古城。姚铄提着吉他走上了城墙,对着夕阳轻轻弹唱。脱了水袖长裙的姑娘,铅华换了轻浮的妆,台上跳着喧嚣的舞蹈,我却知道你的忧伤……

5

姚铄对陆行知和卫峥嵘的不同态度,是有原因的。

当年在审讯室里,朱刑警先审姚乐,陆行知坐在一边观摩,拿着小本记录。朱刑警故意叫他,姚乐(lè)!知道为什么抓你吗?姚乐脸上还青着,看起来挺生气,不吭声。朱刑警一拍桌子,喝道,姚乐(lè)!别装哑巴,好好想想,为什么进来的?姚乐嘴巴抿得更紧了。这时老杜推门进来了,手里端着一杯冒热气的牛奶,放到姚乐面前说,姚乐(yuè),饿了吧,刚冲的奶粉,放了蜂蜜呢,趁热喝。老杜一脸忠厚大叔相,任谁都会对他放松警惕。姚乐看着牛奶,舔舔嘴唇,慢慢伸出手,端起来一饮而尽,还呛得直咳嗽。老杜说,这是真饿了,别急,我已经让人买吃的去了,夹肉烧饼,香着呢。姚乐听着咽了口唾沫。老杜又满脸同情地说,你这几天上哪儿去了?饭都吃不上。姚乐动了动嘴,没说话。老杜推心置腹地问他,害怕了吧?往外跑,跑到哪儿不也担惊受怕?朱刑警打破了老杜建立起来的温情气氛,插嘴说,跑也没用,到处都是天罗地网!老杜虚拦了朱刑警一下,让他少安毋躁。姚乐倒有些诧异,耸着肩膀说,害怕?我怕什么?老杜大手放到姚乐肩膀上,说,人总会犯错误,咱们都是男人,犯了错误不怕,要敢承担嘛。说说吧,说完了吃烧饼……姚乐急了,嚷道,不就一辆破自行车嘛!说不定本来就是被丢掉的,我不过捡了个垃圾,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吗?你们警察闲得吗?老杜和朱刑警有点儿纳闷,怎么这小子以为他是因为偷车进来的。

突然砰的一声,卫峥嵘踹门进来了,他右手揪住姚乐的脖领子提溜起来,左手扬着两张火车票说,我骟了你的蛋!你19号凌晨为什么连夜出逃?朱刑警和老杜赶紧把卫峥嵘和姚乐分开。老杜接过火车票看看,说,去北京了?还是没经验啊,首都的治安,苍蝇都藏不住,这不还得回来?卫峥嵘指着姚乐的鼻子吼道,别有侥幸心理!你18号晚上怎么作的案,怎么杀的人,你不说,我们也查得出来!姚乐的脸色变了,像被人从梦中惊醒,然后告知他地球刚毁灭了。他声音都哑了,声调高亢地说,杀人?你们他妈说什么呢!我怎么会杀人?朱刑警阴阳怪气地提醒他杀人动机——生气嘛,你不是说她是婊子吗?姚乐愣住了,渐渐反应过来,柳梦?柳梦死了?

陆行知凝神观察着姚乐的神色。姚乐像是自言自语,说,不可能,她不是傍上那个香港人了吗?他突然发疯似的跳起来,发出一声咒骂,骂完便要往外冲,好像要去帮柳梦报仇。卫峥嵘一脚把他踹回去了,骂道,再给我装!这一脚力道颇大,姚乐差点把桌子撞翻了。他靠着墙,身子慢慢滑落到地上,抱着脑袋,侧躺着缩成一团。

眼看姚乐陷入了自闭状态,问不出什么了,卫峥嵘他们都有点儿泄气,让陆行知留下看着姚乐,他们出了审讯室商量对策。陆行知翻看着姚乐的笔记本,里面都是他写的歌曲。其中一首叫《追梦者》,旁边贴了张柳梦的小照片。歌词写道,“脱了水袖长裙的姑娘,铅华换了轻浮的妆,台上跳着喧嚣的舞蹈,我却知道你的忧伤。”陆行知有些意外,抬头看看姚乐,只见他低着头,失魂落魄似的坐在墙角。

陆行知拉把椅子坐在他跟前,问,你的吉他呢?姚乐眼珠子动了动,半晌才出了口气,说,卖了。凭直觉,陆行知觉得这是实话,又问他,你19号凌晨为什么去北京?姚乐的声音像从喉咙底呼出来的,嘶哑地说,在这儿我什么都没了,北京还有音乐。看他的吐气发声方式,大概平时唱歌就这个状态。陆行知问,那怎么又回来了呢?姚乐看起来更加惆怅了,说,他们都说,摇滚死了。过了一会姚乐突然抬起头,眼中有泪,面带惊惧地问陆行知,你说,如果喝多了,会杀了人也不记得吗?陆行知没料到他有这个担心,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想了一想,起身出了审讯室。

卫峥嵘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小瓶二两装白酒,一口一口闷着,已经喝了一半,看见陆行知出来了,问他姚乐现在什么状态。陆行知犹豫着说,我觉得不像是他。卫峥嵘烦了,不知道是烦陆行知的犹豫还是他的想法,呵斥道,又是你觉得!靠感觉还破什么案!他这种不三不四的人,骗吃骗喝、白吃白住,在社会上混了多少年了,说瞎话张嘴就来,蒙得你一愣一愣的。你那书生气赶紧给我脱了,不然这活儿你干不了!老杜在旁边道,老卫,还没喝多,怎么就说酒话。卫峥嵘对陆行知一摆手,进去看住了,别让他睡觉!熬他一夜再说!

霍大队突然冒了出来,说,卫峥嵘,嚷嚷什么!卫峥嵘噌地把酒揣进了裤兜。霍大队指指审讯室,问卫峥嵘,没动手吧你?卫峥嵘说,我还没抬手就耍死狗了。霍大队说,靠证据说话,别靠拳头。卫峥嵘说,那要是靠什么他都不说呢?霍大队问,是他吗,有多大把握?卫峥嵘扳指头一个个数,杀人动机、作案时间、出逃时间,还有铅笔!典型的情杀,十起有九起都是这情况。霍大队转向陆行知,问,新兵有什么看法?陆行知迟疑着说,我……说不准……没把握。霍大队皱了皱眉,卫峥嵘瞪了陆行知一眼。

突然大家的BP机齐声响起。所有人纷纷拿起来看,脸色一个个沉了下来。值班女警小常匆匆跑了过来,一看脸色,就知道携着什么消息。大家看着她越来越近,伴随着皮鞋跟踏水泥地的“嗒嗒”声,仿佛有种黑云压城之感。小常跑到霍大队面前说,霍队,又发案了,还是老城东,女性被害人。

黎明尚未破晓,暗青色的天空下,几辆警车鱼贯驶入老城区狭窄的街巷,赶往新的命案现场。

与柳梦一案的案发现场相似,这里也是即将拆迁的街道,住户大都搬走了,只余下残破的房屋。警车们刚到,早起的老头老太太们就围了上来。卫峥嵘刚打开车门,老人们的指责就乱箭一般射上身来。怎么回事?又死了一个!还有完没完?这地方还能不能住了?老城区政府管不管了?嫌我们都没权没势的,命不值钱?

维持秩序的民警们左支右绌,好不容易把老人们拦回去。卫峥嵘和陆行知在人缝中挤向案发现场。这次也是一间即将拆掉的破平房,房门已经被人拆走,窗户只剩下个四方形的洞,屋里稍微有点用的东西都被捡走了。

一眼看见被害人尸体,卫峥嵘霎时有些恍惚。死者跟柳梦的死状太像了,也被摆成一个不自然的姿势,同样年轻、秀美,全身没有一处伤痕,赤裸的尸身白得刺眼。

法医老吕手持相机,在一旁呆呆站着。卫峥嵘问,发什么愣?老吕转头,看见卫峥嵘,脸上的表情好像被打了一拳。老吕说,只怕……是一个人。卫峥嵘没听明白,问,什么一个人?老吕说,和柳梦案的凶手是同一个人。卫峥嵘惊了,说,怎么可能?杀柳梦的在局里关着呢!看着相似的现场多了去了。老吕伸手一指。卫峥嵘走上一步,循着老吕的手指看去,死者的身侧有一支铅笔,是普通的HB铅笔,和柳梦身边那支一模一样。卫峥嵘蹲下身,盯着铅笔。老吕说,摆放的位置、角度跟柳梦案完全一样。柳梦案的时候,我还以为那铅笔是哪个小学生丢的,没想到是特意摆的。卫峥嵘像木雕般定住,仿佛痴了,但拳头却攥得越来越紧,老吕叫他也没有回头。突然他又猛地站起身,笔直向外走。

陆行知不明所以,转身跟上他问,看样子现场没有能确定死者身份的东西,要马上走访吗?卫峥嵘说,走访个屁,老百姓都快炸了。你去自行车厂,我去电扇厂,去喷漆车间问,她眉梢有个痣。陆行知不解。卫峥嵘说,她头发有油漆味儿。

陆行知去了自行车厂。工人们刚刚上班,停好了本厂出产的自行车,提着饭盒走向各自的车间。

陆行知找到了喷漆车间,向一名中年大姐询问,这儿有没有一个眉梢有痣的女工。大姐指着自己眉梢说,这儿有痣?不会是杜梅吧?她昨晚上加班儿。大姐慌里慌张地领着陆行知走到职工照片栏,指着一张照片说,是不是她?陆行知看去,照片上的女孩笑得很甜,正是死者。陆行知点点头。大姐“哎呀”了一声说,她怎么!话未说完,大姐的泪就下来了,又接着说,她孩子可怎么办!她就一个人……陆行知大吃一惊。

杜梅有个女儿,不到三岁,白天被托管在老城东街道托儿所。托儿所就在她家到自行车厂的路上,一出平房区就到。托儿所是一个不大的院子,里面有栋两层灰砖楼,院子里放了个破滑梯。托儿所虽破,但给附近上班的双职工家庭提供了方便。陆行知赶到托儿所,询问看护员。看护员记得很清楚,杜梅的女儿是昨晚上10点多钟被接走的,孩子都睡着了。这周围有几个工厂,上夜班的人也不少,托儿所有人值夜班。陆行知问她,孩子多大了,男孩女孩?看护员说,女孩,快三岁了,叫宁宁,可懂事了,从来不闹。

陆行知问了杜梅家地址,给卫峥嵘发了个传呼,一刻不耽误地往那儿赶。杜梅家是胡同里一间平房,陆行知骑车赶到,撂下车去拍门。房门关着,陆行知推了推,老式弹簧锁是碰上的。他敲了几下,又趴在门上听,但没有孩子的哭声。

陆行知正考虑怎么把门弄开,卫峥嵘急火火地赶到,问,有人吗?陆行知说,门锁了,没听见孩子哭。卫峥嵘说,让开!说完飞起一脚,把门踹开了。两人冲进屋内,只见小家收拾得整整齐齐,床上铺盖都叠着,有几个廉价玩具。两人把所有的角落都找了一遍,没有孩子。

家里没有,发现杜梅的现场也没有孩子,陆行知只觉后背一阵阵发凉。没有别的办法,他们只能从现场开始找,一间房一间房地找,一条巷一条巷地蹚。所有警察都出动了,以现场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撒网,地毯式搜索。卫峥嵘似乎前所未有地愤怒,所有遇到的上锁的房门,都是一脚踹开,边找边骂,王八蛋!毙了你!

巷子里大部分都是空房,一眼就能看见有人没人。陆行知冲进一间平房,一条野狗蹿了出去,嘴上血糊糊的。陆行知吓了一跳,赶紧去看野狗刚刚丢下的东西,还好只是一堆鸡骨头。

房子挨间找过去,直找到了两条巷子之外,陆行知看见一间平房里有个被丢弃的大衣柜。搜查了这么久,头一次看见一件这么大的家具,陆行知小心翼翼地走去,打开柜门,看见一个小小的身体像个婴儿般瑟缩着。陆行知胆战心惊,轻轻试探孩子的鼻息。他小心抱起小女孩,只见她双眼紧闭,脸色发青。陆行知脱下外衣包住孩子,小声叫她,宁宁……宁宁……小女孩似乎哼了一声。陆行知连忙抱着她就往医院跑。

霍大队和卫峥嵘都去了医院,站在病房外,看着医生围着病床上的小女孩忙活。霍大队问,这孩子是被她妈藏在那儿的,还是……陆行知说,她没穿鞋,脚底都是泥。这孩子估计是深更半夜独自走了两条巷子,找着那个大衣柜,钻了进去。他仿佛能感受到小女孩的绝望。卫峥嵘听不下去,一拳砸在墙上,转身就走。

回到队里,卫峥嵘跟霍大队要办公室,给专案组用。队里没有合适的空房,卫峥嵘便要借用大会议室,就这个房间最宽敞,折腾得开,困极了还能在墙角支上行军床眯一会儿。霍大队不想借,卫峥嵘说,先给我两周,破不了案我就搬出来!卫峥嵘也不听他回答,撤身出来,却迎面碰上陆行知和姚乐。杜梅被杀时,姚乐在警队关着,嫌疑自然被排除了。陆行知正跟姚乐交代,先不要离开本市,需要时还会找他。姚乐连连点头,突然看见了卫峥嵘,本能地畏缩一下。卫峥嵘也不看他,绷着脸擦肩而过。姚乐挺委屈,小声跟陆行知说,他……是不是该给我道个歉?

6

专案组警察们吃盒饭,一个比一个吃得快。

陆行知一边吃,一边看着墙上的案情图。一边是旧案,一边是新案。2010年的新案这边,姚铄的照片旁边标记着“排除”。正看着,他的手机忽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陆行知接了,是姚铄,他在电话里说,陆队你好,有个情况,我想起来了。

他们约了个咖啡馆见面。姚铄对公安局的芥蒂还在,不想去局里说,陆行知表示理解。雅间里就他们两个人,姚铄要了杯咖啡,陆行知要了杯水。姚铄打开他带来的笔记本电脑,说,上个月吧,楠楠在网上认识个人,QQ网友。她跟我吵架的时候还说过,我还没一个认识她几天的网友了解她,还说这网友建议她跟我分手。听起来,她跟这人讲了不少自己的事儿。

姚铄打开QQ,输入密码登录,说,这是她的QQ。陆行知问,你有她密码?话里的意思是能互相掌握聊天工具密码,关系肯定不只是发生过几次男女关系。姚铄笑笑,有些苦涩,说,密码是我试出来的,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日期。但这是我的电脑,没有她的聊天记录,不知道是哪个人。

姚铄把电脑推给陆行知。陆行知拉着滚动条,挨个看王楠楠的QQ联系人。突然,一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简单两个字母,HB,头像是QQ自带的戴眼镜大叔。陆行知眼前闪过案发现场的那些铅笔,笔杆上都有两个字母“HB”。

姚铄问有没有什么发现,陆行知说,现在还难说,电脑我能先带回局里吗?姚铄请他随便用。陆行知谢了一声,收起电脑正要走,姚铄站起来,语气沉甸甸地说,陆队,我也等了十三年,抓住他吧。

陆行知把姚铄的电脑带回了警队,交给技侦的电脑专家小丁。赵正明坐在一边看小丁操作姚铄的电脑,指着QQ问陆行知,为什么是HB?陆行知说,那些铅笔都是特意摆放的,铅笔上的HB字母你觉不觉得像是个签名?赵正明若有所思,猜测着,这人姓何?姓郝?这时小丁看着电脑说,这人最后一次上线是4月29日,ip地址也查出来了。4月29日晚到30日早晨,就是王楠楠的被害时间。小丁定位了登录地点,是解放南路167号。

解放南路167号是个网吧。解放路是条大路,两边都是老建筑,挨着老长途车站,很繁忙。

陆行知和赵正明站在路对面观望。赵正明问,进去吗?陆行知说稍等。他看着一辆出租车驶近,停下,卫峥嵘下了车。赵正明和卫峥嵘见面,都略感意外。陆行知给他俩互相介绍,说,还是碰个面吧,以后免不了的。这是赵正明,小明。这是卫峥嵘,老卫。赵正明说,您别听陆队的,我不叫小明。他突然反应过来,卫峥嵘这个名字这几天都看熟了,没想到现在跟真人对上号了。可是看着眼前这个头发斑白态度和气的老头,不像卷宗里那个脾气火暴的人物。赵正明问,您是卫峥嵘师傅?当年的案子,您是主办刑警,每份卷宗上都有您的名字。卫峥嵘笑笑,伸出手,说,小明你好。小明听了表情有点儿纠结。陆行知和卫峥嵘坏笑了一下,像两个长辈合谋逗孩子玩。

他们商量了一下,让赵正明先去了网吧。赵正明故意把外套脱了搭在肩上,头发也挠乱了,趿拉着脚走到柜台前问,多少钱一小时?老板是个胖男人,扫了赵正明一眼,说,四块,登记身份证。柜台上放着个登记本。赵正明连衣兜都没翻,就说,没带。老板看看赵正明说,那一小时六块。赵正明掏出带警徽的证件,说,我带了这个,行吗?

陆行知和卫峥嵘随后跟进来,老板很识相,听了他们的请求,点头哈腰地把他们带到后面一间办公室里,一直赔着笑,脸都笑僵了。陆行知翻了翻身份证登记本,递给赵正明说,虽然希望不大,但4月29号登记的,35到55岁之间的男性……30岁以上的吧,都排查一遍。赵正明接了登记本离开。陆行知又对老板说,4月29号的监控还有吧?老板赶忙说,有,有!他边说边点着头,在电脑上操作着,打开了监控视频。视频调整好了开始播放,陆行知示意老板出去。老板演示了快进暂停等功能后便出去了。

卫峥嵘看着视频说,这个地方恐怕是他特意选的,旁边就是老长途车站。陆行知说,嗯,常客少,过客多。看看吧,咱们两双眼睛,能不能发现什么熟人。陆行知按了快进,两人都难静下心来看视频。

视频走了会儿,卫峥嵘清了清嗓子,说,我来……老霍知道吗?陆行知说,还没跟他说,看你的意思。卫峥嵘脸上似有些歉意,说,我当年离开警队,让老霍有点儿下不来台。陆行知大大咧咧地宽慰他,没事儿,老霍心大。卫峥嵘沉默了片刻,说,除了我自己的原因……壮壮他妈有糖尿病,我得照顾。陆行知看着显示器屏幕说,不用解释,家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弟兄们都随叫随到。卫峥嵘揉了揉眼睛,不知是酸涩还是动了点感情。

陆行知突然把视频停住了。卫峥嵘看过去,视频中,一个中年男人走进了网吧,走到柜台前。陆行知又快进了一点,摄像头正对着这人的脸,他们看清了这人的样貌。

陆行知和卫峥嵘对视一眼,这人他们认识。这男人戴着帽子、墨镜,穿着一件防风夹克,还戴着手套。他的额头到左脸上有一条蚯蚓似的暗红,是一道疤。

继续阅读:第三章 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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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封十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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