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衰微不足恃,自强犹可期
云垂赏竹涛2025-08-08 15:5010,022

  赵旻当然不是急于去保护刘协,而是迫不及待地想问清楚,那酷似其前世苦恋之人的女官芳名、出身。

  赵大娘看重出身,所以赵旻必须将一切问清楚后,才好向老娘请示。

  这时代就是如此。

  若赵大娘不点头,赵旻根本纳不成妾。

  可怜的杨樱月大美女,早已被赵旻抛到了九霄云外。

  赵旻思忖间,已奔至暗道的出口处。

  他取出被衣袖包裹、插于护腕的那柄匕首,端详片刻后复又将其收回。

  以那女子的才学和谈吐,其人一定出身士族。

  但赵旻仔细听过那女子轻声哼唱的家乡俚曲,那腔调,显然绝非汝、颖、宛、洛这些中原之地的民歌。

  赵旻原身、以及如今的赵旻,游历过的郡国有限,无法通过俚曲来判断那女子的出身,只能肯定那绝非中原、关中、西凉和吴郡俚曲。

  那么问题来了。

  皇宫中的女官,一般皆为中原豪族的良家女。她绝非中原人,那么她到底是谁?

  妃嫔贵人?

  从她谈吐、气质来看,极似,但从她服饰来看,却不像。

  曹操为避免落人口实,绝无可能减少皇宫用度,不可能有服饰如此寒酸的妃嫔贵人。

  宫中婢女?绝无可能。

  如此奇女子做婢女?除非刘协眼瞎看不到。

  赵旻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暂时将疑惑压下。

  考虑到那女子或许与刘协有过肌肤之亲,苟哥赵旻决定暂时不将此事告诉刘协。

  赵旻很快便打定了主意。

  老子以后进宫的机会多的是,那小白兔逃不出老子手心,此事不急于一时。

  哼哼,妹子想和老子一起死?可以,咱们白头偕老、寿终正寝便是。

  想通此节后,赵旻好整以暇地拉开了暗道门。

  刘协果然端坐于棚内席上,显然正在等待赵旻。

  赵旻放下长枪,深深一揖。

  “臣赵从文,拜见陛下!”

  不是赵旻有意拿捏姿态,而是他身披两层铠,委实不好跪。

  刘协站起身,丝毫不顾赵旻铠甲上的血污,亲自扶起其人。

  “此番若非卿及时救驾,吾命休矣。”

  此时并非祭礼、朝会、献表等正式场合,所以刘协不会自称“朕”。

  实际上,在秦始皇之后,明清之前,皇帝们自称“朕”的场合并不算太多。

  三国魏晋南北朝的皇帝们,反而更喜欢自称“孤”。

  赵旻站直后复又抱拳道:“此非旻之功,实为陛下乃天命所归之明证也。”

  赵旻对刘协的策略,就是将其人当神仙一样供着,勤汇报,多沟通,时时问安,哄得刘协开开心心,然后…

  事情该如何处理,仍然按照自己幕府制订的方案进行,将刘协瞎指挥的那一套束之高阁。

  这也是后世总裁对董事长、下级对上司的基操。

  这套策略,放在这个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的中古时期,再合适不过。

  别说中古时期,便是后世现代化社会,不也同样如此?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嘛。政令不出某某海怎么来的?

  当然,赏罚大权还是要交给刘协的,但同理,其中可操作空间,简直不要太大。

  宦官们,准确来说是中常侍们,是如何对付桓灵二帝的?

  这是赵旻身为权臣的自我修养。

  所以赵旻先奉上马屁,以之试探一下刘协的性格。

  此时此地,除他们君臣之外,再无他人,正是赵旻试探刘协的绝佳机会,此天赐良机不容赵旻错过。

  刘协苦笑着道:“卿言差矣!吾自继位以来,为董仲颖挟制而被迫由洛入关,于关中朝不保夕,后不得已而迁许县,然复为曹孟德所挟,天命何在?

  而今天下,诸臣割据,王室衰微,吾命之所以得保,所恃者非天命,但先皇之血脉耳!”

  刘协之言,句句肺腑。

  赵旻却登时警惕起来。

  因为,这番话分明隐含着刘协的悲怆、愤懑与控诉。

  同时,这也充分说明,经历十一年苦难折磨后,刘协远比其同龄人要成熟、清醒、睿智许多。

  其人的确有成为晋文公重耳的潜质。

  曹操一定早已看出此点,所以其人不惜背负恶名也要架空刘协。

  曹操代汉之心确实昭然若揭,同时其人也是赵旻前车之鉴。

  许都这滩水,确实足够浑。

  综上考虑,赵旻并未接话,只是躬身垂首,默然不语。

  在这种极度私密的场合,刘协赵旻使帝王权术也好,受赵旻大恩真情流露也罢,可以对赵旻推心置腹;

  但刘协的话头,初来乍到、大权尚未在握的赵旻绝对不能接!

  这一点,就如同赵旻必须救刘协一样,都属于赵旻的安身立命之本。

  刘协叹了口气后,再次开口:“向者,公仁称卿怀匡汉之心、救国之志,吾别无他选之下,惟有寄希望于卿之身。而卿,终未负吾厚望。”

  这话头赵旻不得不接了。

  其人深深一揖:“陛下言重,此乃臣应尽之义也。幸赖诸君与臣同心戮力,方可全其功焉。”

  刘协微微一笑:“袁本初之心,吾尽知矣。其人非止轻视于吾,且轻视于先兄弘农王也。其人若攻入许县,吾焉有命在?”

  赵旻心中一凛。

  如此看来,刘协与荀彧关系非同一般!

  当世能归纳出此等高论之人,屈指可数。

  能看穿本质的,袁绍一方,有田丰和沮授,曹操一方,恐怕也只有二荀和贾诩。此外,大概也只有杨彪看穿了这一点。

  孙策、刘璋、刘表那些人,绝对看不懂其中深意。

  否则,孙策早就高举“救天子”大旗,堂而皇之地兴兵北上了。

  况且,荀彧的确可以自如出入皇宫。

  那么问题又来了。

  荀彧身为尚书令这个实际的丞相,可谓深受曹操信任。然而刘协为何对荀彧如此信任?

  赵旻细思极恐。

  刘协绝对不简单!

  他此刻看似在推心置腹,实则是在反复试探!

  赵旻前世长期伴君培养出的政治灵敏度,此刻发挥出至关重要的作用。

  其人再三深深一揖,朗声道:“陛下但请放心。袁本初虽为臣故主,然则,其人若臣事于陛下则罢,其人若仍执迷不悟,则臣必为陛下诛之!

  陛下乃先帝血脉,此事毋庸置疑!若复有人欲以此行不轨之举,则臣必为陛下诛之!

  向者,王室虽无力控地方之诸臣,然诸臣亦未曾有僭越之举,其后若地方诸臣露不臣之心,则臣必为陛下诛之!”

  不管刘协怎么说,赵旻必须先立好忠臣的人设。

  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赵旻都必须与刘协维持住良好关系,因为袁绍不好惹。

  更为麻烦的是,袁绍虽然损兵折将,又给赵旻留下一大批物资,但显而易见,袁绍不但没有如其人历史上那般狼狈,而且雄心壮志犹存。

  赵旻虽然接手了曹操的地盘和势力,但赵旻麾下臣属不敷使用,而且如今人心非常不稳。

  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考量,赵旻仍然需要继续苟下去。

  区别只在于,先前赵旻这个狐狸是借袁绍之威,如今则是借天子刘协之威罢了。

  如若天子之威不振,赵旻又有何力可借?

  赵旻虽然想做李世民,但受此形势所迫,其人也只好继续做朱元璋。

  明玉珍若不死,朱元璋还真不一定能最终统一。

  赵旻同理。

  盖因兖、徐、豫、司隶四地,是妥妥的四战之地,且士族豪强众多,赵旻根基不稳,可谓内忧外患俱存。

  刘协闻言,果然笑了起来。

  其人再次扶起赵旻,温言道:“卫将军确迥异于曹孟德。”

  这句话,言外之意简直不要太明显。

  赵旻正色道:“曹孟德代汉之心昭然若揭,臣耻于与其人并论也!”

  无论何时,喊口号都不能少。

  赵旻已经下定决心,在苟的同时,尽快发展壮大实力。

  刘协根本成不了明君!

  刘协不挂念关中流民,不问官渡之战如何善后,只关心自己皇位,他与刘宏一样自私自利!

  这等人做傀儡则罢,一旦大权在握,必定民不聊生!

  刘协不知道赵旻的心理活动,他在扶起赵旻后,突然发问:“卫将军何以得知,此处隐藏暗道之入口?”

  【作者题外话】:这一章内容大多无趣。对此,云某同样无奈。

  典籍中对刘协的记载,基本可以断定,此君类似于高贵乡公曹髦,但其人才具、格局、胸襟、能力均远逊于曹髦。

  所以,这一章,咱们聊聊与刘协极度相似的曹髦。

  曹髦即位于扰攘之际,本系司马师扶植的傀儡君主,用以替代废帝曹芳。其存在的唯一意义,便是效法汉之刘协,将国祚禅于权臣。

  按曹髦死后五年魏室即告覆亡,可知魏晋嬗代之事,本应在曹髦一朝便完成。

  然则…

  帝见威权日去,不胜其忿。--《汉晋春秋》

  其人不甘于傀儡命运,以舍身讨贼悲壮之举,在历史长河中书写出浓墨重彩的一笔。

  曹髦以生命为代价,为魏朝的国祚争取了数年时间,其人虽未能改易天命,但已尽自己绵薄之力。

  在曹髦人生的最后时刻,他留下“正使死,何所惧”的遗言便决然出宫,可知其宁愿蚍蜉撼树,亦不愿坐以待毙。曹操性格中的苍凉豪迈,在这位曾孙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时人赞其“才同陈思,武类太祖”,不为虚言。

  (曹髦)神明爽俊,德音宣朗。罢朝,景王(司马师)私曰:“上何如主也?”钟会对曰:“才同陈思(指曹植),武类太祖(指曹操)。”--《魏氏春秋》

  后世学者对曹髦讨贼之举,多有非议,认为其冲动鲁莽,枉送性命。

  其实在司马氏两代三人篡权乱政的背景下,由群臣“不顾逆顺之理,非一日也”,可知彼时曹髦的选择唯二:或者讨贼身死,或者“坐受废辱”。

  以是故,曹髦以身殉社稷,不仅不是鲁莽之举,反而充满与命运抗争的悲壮色彩。

  王经曰:“……今权在其(司马氏)门,为日久矣,朝廷四方皆为之致死,不顾逆顺之理,非一日也。”--《汉晋春秋》

  曹髦起兵讨逆前夜,曾对心腹表示“吾不能坐受废辱”。此言暗藏深意,它不仅预示着曹髦的退位下场,也隐喻曹髦很可能会在退位之后再遭折辱。

  (曹髦)谓曰:“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吾不能坐受废辱,今日当与卿自出讨之。”--《汉晋春秋》

  在这段谈话中,曹髦着重强调了两点,其一是“废”,其二是“辱”。

  “废”,不难理解,即被赶下皇位,一如其前任曹芳一般。“辱”则程度更深,它代表曹髦退位后,很可能享受不到诸如前代之刘协、后世之曹奂一般的诸侯地位。

  刘协、曹奂退位后,不失王公之位,且可在封地中“行(前朝)正朔,以天子之礼郊祭,上书不称臣”,名义上尊崇备至;这是因为他们肯于配合权臣表演,主动下诏禅让,因此才得以善终。

  曹髦则不然,他不仅不愿配合司马氏的政治表演,还多次在宫廷筵讲中以夏之少康自诩,取“太康失国,少康中兴”之典故,即有心锐意进取,重振皇纲,他甚至私撰《潜龙诗》自喻,令司马昭不胜反感。

  帝宴群臣于太极东堂,与侍中荀顗、尚书崔赞……中书令虞松等并讲述礼典,遂言帝王优劣之差。帝慕夏少康。--《魏氏春秋》

  魏世,龙莫不在井,此居上者逼制之应。高贵乡公著《潜龙诗》,即此旨也。--《晋书五行志》

  得罪司马氏的下场是很严重的。曹髦的前任曹芳,曾串谋李丰、张缉、夏侯玄等人欲重夺大权,结果惨遭废黜,死后还被冠以“厉”之丑谥(杀戮无辜曰厉),可谓身名俱裂。有此前车之鉴,可知曹髦既然不肯配合司马氏,那他自然也不会得到好下场,不仅会被废黜,还会“坐受废辱”,即人格尊严亦难保全。

  晋受禅,封齐王(曹芳)为邵陵县公。年四十三,泰始十年薨,谥曰厉公。--《魏世谱》

  从《魏书》的相关记载看,曹髦彼时已即将被废,且罪名亦基本确定,即不仁、不孝。

  曹髦死后,其嫡母(曹叡遗孀)郭太后望风承旨,污蔑其“不可以奉宗庙,恐颠覆社稷”。此言虽有事后遮掩弥补之意,亦侧面反映曹髦被废已成定局。

  另外,郭氏诏令中还提到曹髦的两项大罪,其一是“情性暴戾,日月滋甚”;其二是“以诬谤吾,隔绝两宫”。性情暴戾即不仁,隔绝两宫即不孝。身为人主,不仁不孝,自然“不可以奉宗庙”。

  皇太后令曰:“……(曹髦)情性暴戾,日月滋甚。吾数呵责,遂更忿恚,造作丑逆不道之言以诬谤吾,遂隔绝两宫……吾语大将军(司马昭),不可不废之,前后数十。”--《魏书高贵乡公纪》

  这里需要注意,郭氏虽为明帝遗孀,却自通于司马氏,双方家族成员“频繁为婚”,可知诏书之中丑辞,乃是替司马氏寻找废黜曹髦的合理借口。

  景、文二王(即司马师、司马昭)欲自结于郭后,是以频繁为婚。--《晋诸公赞》

  实际从《高贵乡公纪》的记载看,曹髦“少好学,夙成”,且颇知礼法,谨慎勤恪,于是“百僚陪位者欣欣焉”,明显是英明令主。可知郭氏诏令,皆为不实之词,甚至可能出自司马氏之手笔。

  司马氏安在曹髦身上的罪名,除“不仁”、“不孝”之外,还可参考曹芳被废之时的罪名,即“共观倡优,裸袒为乱”,简言之,即黄色那套玩意儿。

  皇帝(曹芳)即位,纂继洪业,春秋已长,未亲万机,耽淫内宠,沉漫女色……游戏无度,至乃共观倡优,裸袒为乱。--王沈《魏书》

  王沈,实乃无德狗贼也!

  曹芳被废时,不仅被冠以淫乱之罪,还被安上“以弹弹人,不避首目”的恶名。此罪乃是先秦时代权臣赵盾废黜晋灵公之借口,此时复见于曹芳,造作之意显见。曹芳待遇如此,曹髦境遇可知。

  帝(曹芳)常喜以弹弹人,以此恚景,弹景不避首目。--王沈《魏书》

  晋灵公不君,厚敛以雕墙;从台上弹人,而观其辟丸也。--《左传宣公二年》

  综上所述,在曹髦起兵前夜,他已知晓自己行将遭到废黜,且会被冠以“不仁”、“不孝”之罪,甚至可能会被丑化为淫乱昏君,沦为史书中的笑柄;因此隐忍多年的他终于退无可退,发出“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的怒吼,将兵而出,欲与司马氏决死。

  (曹髦)出黄素诏于怀曰:“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今日便当决行此事!”--《魏氏春秋》

  曹髦身为人主,不愿“坐受废辱”,这一点不难理解;但“正使死,何所惧”的悲壮遗言,却又略显苍凉。其实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曹髦一旦被废,绝对得不到善终,势必遭到司马氏的杀害。

  帝乃出怀中版令投地,曰:“行之决矣。正使死,何所惧?况不必死邪!”--《汉晋春秋》

  原因很简单,曹髦兼资文武,壮志凌云,在朝野中颇富人望(详见后文),且具备一定的政治手腕。他和刘协、曹芳、曹奂等傀儡君主存在根本差别,因此必不为司马昭所容。

  刘协早年尝试过反抗,失败之后遂自暴自弃,沦为曹氏父子的掌中玩物。曹芳在尚可一搏之际,因为“惧不敢发”而放弃刺杀司马兄弟的计划,导致“文王引兵入城,景王因是谋废帝”,可知亦是庸才。至于曹奂,乃是司马昭精挑细选的庸懦宗室,其存在的唯一意义便是配合嬗代演出,固无足论。

  中领军许允与左右小臣谋,因文王(司马昭)辞,杀之,勒其众以退大将军。已书诏于前。文王入……帝(曹芳)惧不敢发。文王引兵入城,景王(司马师)因是谋废帝。--《魏晋世语》

  而曹髦性情刚烈,完全不同于上述傀儡。同时代中,重臣钟会、石苞等人曾高度评价曹髦。钟会称其“才同陈思,武类太祖”(见前文注引),石苞则称其“非常人也”,甚至“以为魏武更生”。

  甘露中入朝,当还,辞高贵乡公,留中尽日。文王遣人要令过。文王问(石)苞:“何淹留也?”苞曰:“非常人也。”--《魏晋世语》

  石苞来朝,盛称高贵乡公,以为魏武更生。--《晋书华表传》

  “陈思”即陈思王曹植,此言即赞美曹髦的文学素养。“才同陈思”已经颇令司马氏畏惧,“武类太祖”则更令司马氏坐卧不安。

  一个作为“禅让工具”而被扶植的傀儡天子,竟然具备了奸雄曹操一般的文韬武略,甚至被认为是“魏武更生”,这对权臣而言无疑是十分危险的信号,尤其考虑到这个评价还是出自石苞之口。

  石苞是司马家族在闾阎中延揽的风尘末吏,青龙年间(233-237)“鬻铁于长安”,为司马懿父子所知。正始年间(240-249),司马师“阴养死士三千,散在人间”,石苞亦在其中,后参与高平陵之变,由是发迹。

  初,青龙中,石苞鬻铁于长安,得见司马宣王,宣王知焉。--《魏晋世语》

  初,帝阴养死士三千,散在人间,至是一朝而集,众莫知所出也。--《晋书景帝纪》

  司马懿认为石苞“好色薄行”,不甚喜爱,但司马师却认为“苞虽细行不足,而有经国才略”,因为“夫贞廉之士,未必能经济世务”。可知此人并非“贞廉之士”,之所以被司马父子相中,正是因为此人毫无底线,可以做主君不方便做的事情。

  宣帝闻苞好色薄行,以让景帝。帝答曰:“苞虽细行不足,而有经国才略。夫贞廉之士,未必能经济世务。”--《晋书石苞传》

  在此背景下,石苞对曹髦的夸赞,绝不能被视作善意之辞,反而是催促司马昭弑君的暗示之语。因此在石苞发出“(曹髦)非常人也”的感叹之后,随即发生了弑君之事。学者姚范认为“司马昭废立之计蓄之已久,而石苞更促之”,可谓一针见血。

  (石)苞曰:“(曹髦)非常人也。”明日发至荥阳,数日而难作(指弑君事发)。--《魏晋世语》

  更令司马昭畏惧者,乃是曹髦不仅少年夙成,英明奋发,还很有政治手腕。

  昔日(254)曹芳被废,中领军许允亦被牵连诛杀,禁卫大权遂转入中护军之手(请废曹芳的奏疏中,有中护军而无中领军,可谓佐证),而充任中护军的人选是司马望。

  魏初,因置护军将军,主武官选,隶领军,晋世则不隶也。--《晋书职官志》

  司马望本为司马孚之子,后出继给伯父司马朗,而司马朗、司马孚皆为司马懿之同胞兄弟,其政治立场可知。比如请废曹芳的奏疏中,司马望便位在其中(见《齐王纪》引王沈《魏书》)。

  然而就是这个心如铁石的司马望,担任中护军期间,由于受到曹髦的“亲待”,竟被其人格魅力感化,最终因不愿承担弑君之罪,辞去护军职务,逃离了洛阳这个是非之地。司马望虽然未能彻底倒向帝室,但曹髦笼络人心之手段,由此足见一斑。

  (司马望)迁护军将军……时魏高贵乡公好才爱士,(司马)望与裴秀、王沈、钟会并见亲待,数侍宴筵……时景、文相继辅政,未尝朝觐,权归晋室。(司马)望虽见(曹髦)宠待,每不自安,由是求出,为征西将军。--《晋书义阳成王传》

  在此背景下,少年老成,英明有为的曹髦,已成司马昭的眼中钉、肉中刺,因此他不仅会“坐受废辱”,甚至被废之后亦不能得善终,势必遭到隐诛。可知曹髦所处之形势,已如昔日之陈胜,即“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这不仅可以解释曹髦临行前为何要留下“正使死,何所惧”的壮烈遗言,也可以解释他为何在“帝师溃散”之际,仍然“手剑奋击”,视死如归。因为曹髦自出征的一刻起,便没打算活着回来!

  他宁肯死于乱军之手,彰司马氏大恶于天下;亦不肯在“坐受废辱”之后死于鸩毒,流于无闻。

  曹髦临行前,召侍中王沈、尚书王经、散骑常侍王业三人共谋大计。他们分别隶属侍中寺、尚书省、散骑省。

  (帝)乃召侍中王沈、尚书王经、散骑常侍王业,谓曰:“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汉晋春秋》

  可怜曹髦所托非人,告密者,正是狗贼王沈和王业!

  (王)沈、(王)业奔走告文王,文王为之备。--《汉晋春秋》

  戊子夜……会雨,有司奏却日,(帝)遂见王经等出黄素诏于怀曰:“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今日便当决行此事。”入白太后,遂拔剑升辇。--《魏氏春秋》

  曹髦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并未慌乱,而是即刻“下陵云台”,召集人马,趁夜冒雨出兵,欲与司马氏决死。

  跟随曹髦出兵的两位武官,一位是“冗从仆射李昭”,另一位是“黄门从官焦伯”,此二人职官身份比较特殊,皆是禁中的内侍。

  戊子夜,帝自将冗从仆射李昭、黄门从官焦伯等下陵云台,铠仗授兵,欲因际会,自出讨文王。--《魏氏春秋》

  “禁中”,是宫中防卫等级最高的地方。这里是皇帝的起居之所,有时亦代指后宫所在。禁中不同于“殿中”与“宫中”,殿中宿卫有虎贲、羽林郎;殿门宿卫有三署郎;宫门宿卫有卫尉下辖的卫士,皆由士人充任;而禁中的宿卫,按制度皆用宦官。

  按《续汉书百官志》,冗从仆射,全名“中黄门冗从仆射”,用宦者。黄门即禁门,亦写作“黄闼”,可知李昭、焦伯按理应是宦官。

  中黄门冗从仆射一人,六百石。本注曰:宦者。主中黄门冗从。居则宿卫,直守门户;出则骑从,夹乘舆车。--《续汉书百官志》

  禁门曰黄闼,以中人主之,故曰黄门令。--《续汉书百官志》刘昭注引董巴《汉书》

  不过由于曹丕改易宫禁制度,限制宦官、重用士人(见《魏书文帝纪》),以至毕轨(典农校尉毕子礼之子)、华廙(司徒华歆之孙)等人均有担任冗从仆射的记载,因此也不能排除李昭、焦伯可能具备士人身份。

  冗从仆射毕轨表言:“尚书仆射王思精勤旧吏,忠亮计略不如辛毗,毗宜代思。”--《魏书辛毗传》

  泰始初,迁冗从仆射。--《晋书华表传-附传》

  不过按常理推断,为了保证禁中安全,避免秽乱宫廷(东汉时侍中郭举值守禁中,趁机与后宫私通,见蔡质《汉仪》),即使李昭、焦伯是士人,他们的从属成员,应该亦多为宦者。宦官的身体条件、训练水平自然无法和职业武士相比,这也能够侧面解释为何曹髦军队的战斗力较差,一触即溃。

  不过曹髦也并非全无准备,他纠合“僮仆数百”之后,随即“铠仗授兵”,可知在六年(254-260)的傀儡生涯中,曹髦也暗中积蓄了不少力量,所藏甲胄兵刃,足以武装数百人规模的队伍。

  帝遂帅僮仆数百,鼓噪而出。--《汉晋春秋》

  (帝)铠仗授兵,欲因际会,自出讨文王。--《魏氏春秋》

  达到这一成就并不容易,因为昔日司马懿诛曹爽时(249),便是“先据武库”,之后才“出屯洛水浮桥”。司马氏既凭此起家,自然会严密防备他人效仿,曹髦能够在司马氏党羽的监视下,积攒起数百人的武备,可知确有过人之处。

  宣王部勒兵马,先据武库,遂出屯洛水浮桥。--《魏书曹爽传》

  武装完毕后,曹髦随即“拔剑升辇”、“击战鼓,出云龙门”,向着司马昭的相府杀去。

  曹髦欲与司马昭决死,需要突破两道防线,其一是“殿中”门,其二是“宫中”门。曹髦冲出“殿中”时,选择的是东侧的云龙门为突破口。

  “殿中”,即以太极殿(曹魏正殿)为中心组成的院落,外设殿墙。殿墙南侧为端门,也是殿中正门;西侧为神虎门,东侧为云龙门。皇帝与群臣朝会,多经由端门或云龙门,因此二门频繁见于史册。

  (帝)拔剑升辇,帅殿中宿卫、苍头、官僮,击战鼓,出云龙门。--《魏氏春秋》

  曹髦不走端门,可能是因为端门为殿中正门,防卫力量较强,因此避实击虚,选择东侧的云龙门。侧面反映出曹髦颇有智慧,绝非鲁莽之辈。

  屯骑校尉司马伷(司马昭之弟)闻讯,率宿卫亲兵与曹髦战于“东止车门”。“止车门”指殿门,“东止车门”即云龙门。曹髦此时没有选择硬拼,而是以天子名义令“左右呵之”,于是“伷众奔走”。可知曹髦在朝野中具备一定的威望,也很善于利用自己的威望。

  (帝)鼓噪而出。文王弟屯骑校尉(司马)伷入,遇帝于东止车门,左右呵之,伷众奔走。--《汉晋春秋》

  从“殿中”成功突围后,曹髦随即引兵向南,朝着宫门方向挺进。

  从曹髦“出云龙门”的行军方向看,突出太极殿后,他应该会向东掖门、司马门(南掖门)或阊阖门(宫城南侧正门,亦作大司马门)方向进军。按《汉晋春秋》,“贾充又逆帝战于南阙下”,可知曹髦最终选择从南门出宫,即走司马门或阊阖门。

  中护军贾充又逆帝战于南阙下,帝自用剑。--《汉晋春秋》

  “阙”指宫门两侧的高大门楼,“南阙”即宫城南门的门楼。《水经注》记载魏明帝曾在司马门“筑阙”,结果“崩,压杀数百人”,遂“不复筑”,因此司马门无阙。据此可知,曹髦突出殿中后,是向阊阖门方向行进,在此遭遇贾充阻击,双方遂“战于南阙下”。

  《晋书荀勖传》亦有“高贵乡公欲为变时,大将军掾孙佑等守阊阖门”的记载,可以互文印证。

  曹髦进军的目的地,即司马昭的“相府”,其具体位置不详。按仇鹿鸣《高平陵之变发微》一文推断,其府邸似在洛阳宫城之外东侧,与阊阖门的距离不明。不过按贾充“司马家事若败,汝等岂复有种乎”的恐慌态度来看,可知彼时情势危急,侧面反映出相府距离阊阖门应该不会太远,曹髦一旦率部冲出宫门,确实有可能威胁到司马昭的人身安全。

  贾充呼帐下督成济谓曰:“司马家事若败,汝等岂复有种乎?何不出击!”(成)倅兄弟二人乃帅帐下人出。--《魏末传》

  在南阙之下阻击曹髦的贾充,彼时接替司马望,担任中护军。

  贾充是著名的无良奸佞,他自结于司马氏,与司马昭之子司马攸(司马攸后出继司马师)、司马炎之子司马衷两代为婚,姻亲肺腑,休戚与共,因此他自然不会像前任司马望那样对曹髦抱有同情之心。

  贾充女儿、一代妖后贾南风,更是直接葬送了西晋国祚,成为神州千古罪人!

  彼时暴雨倾盆,阊阖门下血光冲天,冗从、禁卫、僮仆、宦官们厮杀成一团,曹髦躬自“擂战鼓”,为先锋助威;可惜临时拼凑的杂役部队,毕竟不是护军的对手,然而“帝师溃散”之后,曹髦竟驱车突入阵中,“手剑奋击,犹称天子”,借以激励士气,雄壮豪迈如此。

  会雨……贾充自(宫)外而入,帝师溃散,(曹髦)犹称天子,手剑奋击,众莫敢逼。--《魏氏春秋》

  (曹髦)雷战鼓,躬自拔刃,与左右杂卫共入兵陈(阵)间。--《魏书高贵乡公纪》

  事已至此,唯有弑君一途。在贾充的煽动下,骑督成倅、太子舍人成济“抽戈犯跸”,将曹髦刺杀于车辇之中。在曹髦崩逝的一刻,雷霆大作,乌云倒卷,天地一片昏暗,晦冥不可视物,似乎上苍都在哀泣这位少年英主之死。

  (贾)充帅厉将士,骑督成倅弟成济以矛进,帝崩于师。时暴雨雷霆,晦冥。--《魏氏春秋》

  曹髦的人生虽然定格在了二十岁,但他不甘废辱的反抗精神,以身殉社稷的悲壮之举,却书于竹帛,传唱千载。

  北魏孝庄帝刺杀权臣尔朱荣之际,亦自诩“吾宁为高贵乡公死,不为常道乡公生”,可知曹髦的精神遗产,历久弥新,不断激励着后世中身处逆境的帝王人君。

  曹髦兼资文武,少年夙成,寿元虽短,却堪为一代令主。若无权臣篡弑之事,其前途不可限量。

  可叹之处,乃是一代令主死后,竟被群小污蔑为无忠、无孝的败乱之君,甚至被冠以“自陷大祸”之恶名。

  司马氏两代三人奸宄相继,为恶日甚,自不必言;郭氏身为明帝遗孀,亦助纣为虐,信口雌黄,委实愧对魏朝宗祀。

  皇太后令曰:“……此儿具闻,自知罪重,便图为弑逆,赂遗吾左右人,令因吾服药,密因鸩毒,重相设计。事已觉露,直欲因际会举兵入西宫杀吾。”--《魏书高贵乡公纪》

  我呸!好一个自私自利之徒!

  丁卯,葬高贵乡公于洛阳西北三十里瀍涧之滨。下车数乘,不设旌旄。--《汉晋春秋》

  文帝(司马昭)崩,贾充、荀勖议葬礼未定。(石)苞时奔丧,恸哭曰:“基业如此,而以人臣终乎!”葬礼乃定。--《晋书石苞传》

  魏帝曹髦以民礼下葬,大臣司马昭却以帝礼厚葬,魏臣石苞丑态毕露,呵呵,真是讽刺啊!

  大快人心的是,纸包不住火,真相终仍大白。

  王沈狗贼虽一再秽史,仍有东晋明帝闻高贵乡公之死而“以面覆床”之事。

  王沈之丑唾,终不能掩曹髦之英武;陈寿之直笔,亦足彰司马之奸恶。

  惜哉!叹哉!

  五胡乱华,神州泣血,何其悲哉!

继续阅读:第十四章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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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末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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