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昭提出的问题,可谓一针见血。
因为“谷帛为市”,尚且“竞湿谷以要利,作薄绢以为市”,遑论已废除十余年之五铢钱乎?
魏文帝罢五铢钱,使百姓以布帛为市。至明帝(曹叡)世,钱废谷用既久,人间巧伪渐多,竟湿谷以要利,作薄绢以为市,虽处以严刑而不能禁也。
摘自房玄龄等《晋书之食货志》
但赵旻不得不如此做。
一者,因粮食亩产量断崖式提升之故,如今粮价正逐年降低。
也就是说,粮食的货币属性不够稳定。
二者,绢帛、蜀锦的单价太高,用其购买白吉馍、水引饼这类吃食,委实不太方便!
这些布匹若撕成一条一条的……尚有何用?
三者,货币迟早都要进行改革,赵旻不想将这种需要大量宏观经济学、金融学知识的技术活儿,留给自己亲儿子来解决。
于是乎,赵旻在略做沉吟之后,还是颇为坚定地向董昭、荀攸、卞夫人这三人道。
“铸币之事,我先寻来中平年间(西历184年11月至189年)流通之优质五铢钱,以此为本,先行尝试铸一批样品币。
此外,金银、谷帛仍不废止。民间交易仍可使用金银、谷帛。”
自董卓乱政之后,其毁坏铜人,改铸劣币,最终导致“货轻物贵、钱货不行”。
于是,民间改为用金银等贵金属,以及谷帛进行交易。
这种以“谷帛”为货币的制度,在后世被称作“本色”。
与之相对,贵金属称作“折色”。
因金银珍贵,民间流通较少,所以在汉末三国时期,民间交易,基本上是以布帛为主。
布帛货币,本质是以布帛充当“交易媒介”。
毕竟相比丧失信用的五铢钱,以及沉重的谷物,布帛的优势显而易见。
其中,由未经煮练漂洗的“生丝”制作的织物,称作绢。
绢,也是五铢钱信用崩溃后,市面上接受程度最高的“一般等价物”。
双丝织成的细绢,称作缣,此物较为贵重,因此普及程度较低。
素与缣类似,但质地更细密厚实。
汉代诗歌云:“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
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
素未经染色,也没有刺绣,即纯色织物。
绨(音同替)则是一种表面粗糙,质地厚实的丝织品。
先秦时代秦国丞相范雎(音同居),曾穿绨袍。
(须贾)曰:“范叔一寒如此哉!”乃取其一绨袍以赐之。
摘自《史记之范雎列传》
可知在缺少皮裘的情况下,绨袍确实可以起到御寒作用。
但因绨同样过于贵重,因此这种丝绸织物,也不适合取代绢,成为“一般等价物”。
锦即用三色丝织成的花纹织物。
益州的“蜀锦”畅销魏吴,成为蜀汉的重要出口货物。
在本时空中,蜀锦已经成为西域大宗交易的“一般等价物”。
王怡辰先生的《魏晋南北朝货币交易和发行》一文,其附录部分以表格形式、辑录了三国时代大量布帛的交易、赏赐记载。
其中魏国三十例,蜀国六例,吴国五例。
其内容详实充分,开卷绝对有益。
综上所述,布帛早已成为老百姓心目中理想的“一般等价物”,并且已经形成根深蒂固的习惯。
有鉴于此,即便赵旻有意推动货币改革,也不能废止谷帛这等“本色银”在市场上,充当“一般等价物”的作用。
然而……
还有一个严峻问题,并未得到解决。
于是董昭继续追问赵旻。
“主公,不知铜从何而来?兼且,五铢钱之铸造,并非易事焉!”
诚然如此。
五铢钱,实际上用的是铜合金。
也就是铜、锌、锡合金,俗称为青铜。
青铜器,早在秦代便已渐渐没落。
西汉承秦制,而东汉承西汉之制。
因此,青铜器在东汉,除铜爵之外,几乎已不可见。
东汉最流行的器具,是铁器、陶瓷及漆器。
由是故,董昭方才担心,五铢钱铸造技术会不会失传。
在建筑行业,赵旻当然是超级大宗师。
好吧,在冶铁、锻造钢铁器方面,赵旻依然是超级大宗师。
但铸造青铜器……
董昭心里终究有些没底。
赵旻闻言却莞尔一笑。
“公仁公勿要忘记,益州刺史部虽已不流行用五铢钱,然则……
其地因未受战乱之苦,故而非但存有大量五铢钱,兼且铸币之术犹存。
更何况,后汉鼎盛之时,铸币所用之铜,泰半皆出自于益州焉!
哈哈,公莫非忘记,前汉佞幸之臣、邓通之故事乎?”
益州刺史部,是后世的云贵川地区,这一地区早在西汉之时,便是朝廷的主要产铜区域。
前汉文帝朝,有个叫邓通的超级马屁大王、兼超级神豪。
汉文帝赐给邓通蜀郡严道铜山,许其铸钱。
邓通垄断当时的铸钱业,广开铜矿,富甲天下,邓通钱因其质地优良,而流遍大汉全国(其中,还包括赵旻老祖宗赵佗的南越国哦)。
然后,一如“和珅跌倒,嘉庆吃饱”,汉景帝刘启一上台,本就与其人有旧怨的邓通,便被割了韭菜……
史书当然不可能如是记载,但其大意如此。
其中汉文帝刘恒、邓通、汉景帝刘启之恩怨瓜葛,详见《史记之佞幸列传》,《资治通鉴汉纪六至汉纪八》以及《汉书之佞幸传》。
历史,真的比演义精彩一百倍!
于是(汉文帝刘恒)赐邓通蜀严道铜山,得自铸钱,“邓氏钱”布天下。其富如此。
摘自《史记之佞幸列传》
从邓通的案例可知……
赵旻的意思很简单:
何以解忧,惟有益州。
得益州,便可解千愁。
同时想到邓通这些故事的董昭、荀攸、卞夫人,不约而同地“噗嗤”一笑。
如是般,铸币之方式方法,便被赵旻轻而易举解决。
当然了,想法总是要落到实处的。
所以,赵旻令赵贲请来原益州牧、今大鸿胪、赵旻的“族父”步骘。
步骘是赵旻亲儿子刘熙的族外公、小老婆步练师的族父,所以也算是赵旻的“老丈人”……
尽管步骘,实际仅比赵旻年长两三岁。
未几……
步骘匆匆而来。
其人先向众人行礼之后,复又向赵旻作揖行礼。
“不知主公唤某前来,所为何事?”
赵旻并未回答此问,而是先含笑令步骘安坐。
待步骘坐定之后,赵旻方才开口。
“子山,益州铜山近年来可曾开采、冶炼?铸币之匠人而今尚存几何?”
步骘初时尚且有些懵逼,但很快,其人便反应过来。
“回主公,因铜用途极广,是以铜山开采、冶炼始终未停,兼且,铜矿冶炼已应用主公所提之湿法,效率已提升甚多。
至于铸币之技……因益州仍存小额交易使用五铢钱之惯例,是以益州五铢钱未全废,目前由益州牧衙署,掌管铸币之事。”
赵旻只是含笑颔首,然而……董昭却拍案而起。
“子山,你且详细说一说,湿法如何冶炼铜矿?再者,益州当真始终在铸五铢钱?”
此刻,步骘已经确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但其人的回答,却极其简单。
“回公仁公,千真万确。”
赵旻继续代步骘回答。
“公仁公,所谓湿法冶铜,是指……”
其实,早在西汉时期,就有我们老祖宗,用胆矾法提铜的记载。
胆矾是一种水合物,即五水硫酸铜。
硫酸铜,自然是自铜矿石中抽提得出。
湿法冶铜,指的是用硫酸抽提出铜矿石中的铜元素,再通过置换反应得到纯铜及绿矾。
哦,您问硫酸从何而来?
【作者题外话】:这一章,咱们聊一聊关羽
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
关羽纵横三国汉季,以其忠勇,在后世逐渐升格,成为横跨儒、释、道三界的神祇。
注:关羽被法儒的世俗君主追封为帝,屡加尊号;同时兼领道教的“伏魔帝君”和佛教的“伽蓝菩萨”。
关羽被神化,离不开“败死临沮”的悲壮结局。但对“关羽之死”的幕后真相,历来众说纷纭。
按史书的一般说法,曹仁、徐晃据其前;孙权、吕蒙乘其后,更兼糜芳、士仁祸起萧墙之下,关侯首尾失顾,身首异处。
这种说法明显是“形而上学”,只看表象,不看内核。
“隆中对”的核心、是天下有变,刘备出汉中,上将出宛洛。双线进击。
注:“天下有变”即曹操之死。
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於秦川。--《隆中对》引自《蜀书五诸葛亮传》
关羽北上襄樊,无疑是“上将出宛洛”;但刘备并未兵发汉中、进击长安,反而在攻取汉中后返回成都;且自始至终、未派兵卒援助关羽,直至“羽死军破”。
蜀,小国耳,名将唯羽。羽死军破。--《魏书十四刘晔传》
对于“关羽败死”而“刘备不救”的诡异之处,历来史家颇有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