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绣下意识地站起身,一脸愕然。
“公仁兄,天子还有一封秘诏?”
董昭自袖中取出一封简册,肃然道:“请骠骑将军接诏!”
张绣深深一揖:“臣张绣接诏!”
言罢,他恭恭敬敬双手接过这被封泥封存得极为妥当的简牍,仔细查验封印紫泥,确认其确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玉玺封泥后,他心跳陡然加速。
他颤手取下封泥,解开绳结打开简牍。
嗯…他观其笔迹,正是天子本人所书。
至于内容…
张绣原本白净的脸庞,骤然涨得通红。
他心情万分激动之下,险些丢掉秘诏。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董昭:“公仁兄,此当真为天子所言?”
董昭摇头:“我亦不知其详情。骠骑将军若有疑虑,不妨让诸公听一听。”
张绣哆哆嗦嗦合上简册,珍而重之地将其收入袖中,转身面向赵大娘,上前几步,深深一揖。
“赵夫人,天子秘诏称,天子闻小女曾许配于曹孟德之子曹均,然则曹孟德多次矫诏逆行,不臣之心已昭然若揭。
故而,天子命我将小女许配于卫将军,我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共匡汉室、重整乾坤,解万民于倒悬之苦、救天子于水火之中。”
董昭适时道:“我临出宫前,天子曾一再嘱托我:此秘诏,必于赵老夫人、骠骑将军会面之时再出示。如今我方知,天子用心之良苦也。”
这还不算完。
董昭煞有介事地走到赵大娘和张绣面前,对二人各深施一礼。
“由天子为两家保媒,何其幸哉!昭恭喜赵夫人,恭喜骠骑将军!”
张绣自然是大喜过望,他高兴到嘴唇颤抖半晌,却不能出一言。
赵大娘虽笑吟吟地起身还礼,心中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可怜她为此事筹谋良久,却被汉帝刘协这突如其来的一封秘诏,而一力降十会。
当然,她虽极不甘心,却笑得极为灿烂。
“老身竟能得天子保媒,幸甚至哉!只是…老身从未见过天子封泥,骠骑将军可否借老身一览?”
她当然见过传国玉玺的封泥:赵氏老祖宗赵佗的封敕诏书,钤盖的可不就是国之重器、传国玉玺的泥封?
张绣不疑有他,珍而重之地取出传国玉玺之封泥,呈给赵大娘。
赵大娘以双手恭恭敬敬接过天子封泥,眯起美目,仔细观摩,口中啧啧称赞。
“国之重器果然非同凡响!老身何其有幸,竟有缘见识如此国宝!”
对这封泥上的印文,她没看出任何问题。
无论尺寸还是字体,都证明,这印文确实出自大汉天子之印:传国玉玺。
于是乎,赵大娘虽满心不甘,却也只好恭恭敬敬地将封泥物归原主。
张绣珍而重之地收好封泥后,复又向赵大娘抱拳行礼。
“赵夫人意下如何?”
人家女儿有汉帝刘协保媒,赵大娘还能说什么?就算借她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违抗皇命不是?
忠孝悌义,忠字居首、义字居尾嘛。
她笑吟吟道:“实不相瞒,骠骑将军,先夫曾与中山国甄氏先人大隐贤弟有婚约。
然则…既是天子诏令,老身自当遵从皇命,你我两家择吉日结亲便是。今后,还望将军鼎力辅佐犬子,成就勤王大业才是。”
张绣大喜。
当然,他讪讪然抱拳道:“我并不知尊夫赵先生与甄氏有婚约在先,唐突之处,乞请赵夫人恕罪!”
赵大娘强忍住心中悲怆和失落,俏脸上笑容却丝毫未减。
“将军此言差矣。犬子与令爱情投意合,又有天子保媒,可谓天作之合也。便是先夫在世,亦必将拜谢天子大恩。”
说这番话时,她心中悲呼:甄家女子与我儿才是天作之合!你一介西凉边鄙莽夫,焉能与我儿相配!
张绣不知赵大娘真实想法,他向程昱这位长者抱拳道:“有劳仲德公挑选吉日。”
人老成精的程昱霍然起身,捋髯而笑:“五月为毒月,不可成亲,六月初六便为佳期也,不知赵夫人意下如何?”
这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老头儿早就看出来,赵大娘根本不想与张绣结亲,赵大娘方才一番话说出口,老头儿更是心如明镜。
对此,他只觉可笑至极:
当今正值乱世,而张绣兵精粮足,赵老夫人…未免有些目光短浅。甄氏地处河北腹心之地,又与袁本初结亲,焉能助主公成就大业?
幸得主公思虑周全,行此诡诈之谋,方不至于祸起萧墙。
赵夫人…实为主公一大隐忧也,老夫须尽速与其人密谈一番,迟恐将再生变矣!
赵大娘沉吟道:“六月初六…仅一月…是否过于仓促?”
程昱笑着摇摇头:“赵夫人,兵贵神速也。”
“仲德公所言极是!嫂夫人,良有一言相劝!”
帐外骤然传来颜良的声音。
他话音甫落,帐帘便被张绣的军司马掀开,脱掉甲胄、换上锦袍刘氏冠的颜良大跨步走入帐中。
他先后对赵旻、诸位同僚行礼后,便径直行至赵大娘身前,深深一揖道。
“嫂夫人,而今袁本初已逼近曹贼营寨,然则曹贼早已布妥防御,袁本初难以突破。以我视之,最迟九月,曹贼必将出奇制胜也!”
程昱笑着附和:“颜将军所言甚是!孟德用兵如神,非袁本初可比也。是以,赵夫人,时不我待。”
董昭起身接道:“赵夫人,兼且,七月秋收之时,孟德必征粮也。若届时我等攻不下南阳,必将受其人反制焉!
而我等若欲急攻南阳,则必以骠骑将军之西凉军为主,倚仗骠骑将军坐镇南数多年之积威,一战而下之!
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骠骑将军若于此时与主公结亲,则西凉军士气必将大盛,不但南阳唾手可得,便连颖川亦将不在话下也!”
董昭这番话,正是程昱准备与赵大娘密谈之内容。
董昭不但迎回天子,而且为赵旻讨得秘诏而还,他有底气当众将这番话说出口。
他虽未明言,但赵大娘心知肚明:
董昭这是在借解释婚期为何如此紧急,来规劝自己万万不可轻视张绣。
张绣的作用,至少就如今这种局面而言,至为关键。
赵大娘实则仍不甘心。
她垂首沉吟不语。
赵旻心中暗叹:赵氏与甄氏相隔甚近,想来定是经常见那位甄家女子,且早已打定主意要让其人做自己新妇。
也罢!
且看我如何使出真无双吧!
他离座而起,对自己老娘深深一揖:“大人,孩儿于广陵救吴侯之时,曾闻庐江郡有一小吏,名焦仲卿。
其妻刘氏,为姑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孩儿伤之,为诗云尔。”
鲁肃一惊,暗道:我乃庐江左近之淮南人也,为何从未得闻有此事?
赵大娘惊疑不定地看向自己儿子。
自己儿子多大能耐,她这当娘的岂能不知。
“阿旻,你何时会作诗?且念来听听!”
赵旻深深一揖后,直身而立,望向东南方向,面露戚容,高声吟唱。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在建安五年,焦仲卿与刘兰芝极可能刚结婚,悲剧尚未发生…
好吧,赵旻此诗一出,再加以流传,远在庐江郡、焦仲卿那缺德带冒烟的老娘,想必不会再逼死那可怜的刘兰芝。
赵旻这文抄公,也算避免了一出悲剧发生。
当然,焦仲卿那缺德老娘,势必要被人戳脊梁骨。
此长篇叙事诗风格既凄美哀婉,赵旻嗓音又极低沉富磁性,因此,帐内众人尽皆涕泪不止,便连颜良、张绣这两个大老粗,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赵大娘拭净泪水,笑道:“既如此,诸位,婚期便定于六月初六!”
赵旻暗暗松了口气。
乐府双璧之一的《孔雀东南飞》一出,果然不同凡响。
这时,斥候的声音骤然响起。
“主公,汝南有紧急军报传至!”
【作者题外话】:刘秀借士族之力建国,士族为东汉国本,门第观念已深入民众骨髓。
所以赵旻的阿母,才会执着于与世出两千石的冀州名门甄家结亲。
赵大娘并非目光短浅,她是囿于时代观念而已。
《孔雀东南飞》以及《陌上桑》,确实发生在汉代。汉献帝建安五年时,前者讲述的悲剧尚未上演。
有一种说法,称《孔雀东南飞》中的女主角刘兰芝,实则是刘勋的女儿。
刘勋长期担任庐江太守(195-199),而《孔雀东南飞》的故事,又恰好发生在庐江。
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孔雀东南飞》
焦仲卿是庐江府吏,按两汉制度,官员由中央任免,吏员则由地方自行辟召。因此焦仲卿是庐江人无疑,刘兰芝则未必是庐江人。
按《江表传》记载,建安四年(199)孙策、周瑜袭击皖城(庐江郡治)时,“得袁术、刘勋妻子”,可知刘勋家属全部沦为战俘,刘勋之女当然也在其中。
(孙策)自与周瑜率二万人步袭皖城,即克之,得(袁)术百工及鼓吹部曲三万余人,并(袁)术、(刘)勋妻子。--《江表传》
需要注意,乐府诗中刘兰芝的相关记载,与史籍中的刘勋之女高度相似。
以下从“容貌”与“婚姻”两个方面进行比对分析。
《华佗别传》记载,刘勋之女生膝疾,“有蛇在膝中”。《独异志》则记载,“魏国有女子极美丽,踰时不嫁,以右膝上常患一疮”,病因也是“蛇在膝中”。
琅邪刘勋为河内太守,有女年几二十,左脚膝里上有疮,痒而不痛……有若蛇者从疮中而出。--《华佗别传》
魏国有女子极美丽,踰时不嫁,以右膝上常患一疮……俄倾,一赤蛇从疮而出。--《独异志》
互文见义,可知两书记载的实际是同一件事,那个“极美丽”的魏国女子,就是刘勋的女儿。
至于《华佗别传》中的刘勋,就是将军刘勋。因为《别传》称刘勋为魏河内太守,还注明了他的籍贯为琅琊。这与刘勋本人的履历完全一致。
刘勋的女儿“极美丽”,刘兰芝则“指如削葱,口如含丹”;设定非常相似,必定做过原型参考。
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孔雀东南飞》
刘兰芝的婚姻问题也十分值得玩味。
刘兰芝的前夫不过是个府吏,但新夫则是府君的公子。“府君”是两汉时对太守的尊称,可知刘兰芝离异之后,又高攀上了庐江郡守的儿子。
阿母谓阿女:“适得府君(指庐江太守)书,明日来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举!”--《孔雀东南飞》
更令人诧异的是,刘兰芝在许婚府君之子以前,还拒绝过县令儿子的求亲,择偶标准之高,令人惊诧。
(刘兰芝)还家十余日,县令遣媒来……阿母白媒人:“贫贱有此女……不得便相许。”--《孔雀东南飞》
由此可知,刘兰芝必然出身不凡,否则不可能“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
如果联系史书,会发现刘兰芝的身价提升,其实是在影射袁术、刘勋家属的境遇变化。
孙策攻占庐江之初(199),曾把袁术与刘勋的宗族子弟像战利品一般瓜分,大乔、小乔、包括孙权的步夫人,均在其中。
(周瑜)从攻皖(庐江郡治),拔之。时得桥公两女,皆国色也。--《吴书周瑜传》
汉末,其(步夫人)母携将徙庐江。庐江为孙策所破,皆东渡江,以美丽得幸于(孙)权。--《吴书步夫人传》
云某在此夺了孙权一个小老婆,反正孙权不缺这一个。
哈哈,是不是很有趣?
关于刘兰芝的身份认定,目前存在不同意见。有学者认为《孔雀东南飞》的实际作者是曹植,故事杂糅了“刘勋休妻”与“甄后赐死”两个典故。
注:见尚学鸿《论孔雀东南飞的作者和写作背景》。
甄后赐死之事,人所共知,固无足论。刘勋休妻之事,见于《玉台新咏》,称刘勋妻子王宋,入门二十余年,以“无子”被休。
王宋者,平虏将军刘勋妻也。入门二十馀年。后(刘)勋悦山阳司马氏女,以(王)宋无子,出之。--《玉台新咏》
当然,无论王宋有子无子,均可以看出,《孔雀东南飞》,确实是以刘勋家属为故事原型,无可置疑。
也难怪刘勋被人编排!
诸位大大若希望刘兰芝登场,可以留言向云某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