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在两家一个看似平常的晚饭时分。暮色四合,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像一片漂浮的星海。
桌上的菜式很家常,红烧排骨油亮诱人,清炒时蔬碧绿鲜嫩,还有一盆张阿姨引以为傲的、炖得奶白的鱼头豆腐汤。
电视里播放着吵闹的综艺节目,嘻嘻哈哈的笑声在略显沉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陈明正给我碗里夹了一块最大的排骨,张阿姨舀起一勺鱼汤,准备递给我爸。
就在这时,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进来一条微信语音。她随手点开,一个中气十足、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女声瞬间在餐桌上炸开:
“凤娟啊!上次你和我打听的那事儿,老王的闺女儿,在教育局上班的那个!你儿子还有想法吗?我可听说了,人家姑娘条件多好!正经公务员,父母都是单位退休的,家里三套房!人长得也周正!要不是听你说你儿子有对象了,我早就直接安排见面了!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机会!你儿子那对象,啧,听你上次提了一嘴,好像就一般公司上班的吧?家里条件也普通?唉,这找对象啊,一步错步步错,得看长远……”
那洪亮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毫无遮拦地切割着饭桌上的空气。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赤裸裸的衡量与比较。
尤其是最后那句“一步错步步错”,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爸举着汤勺的手僵在半空,汤水差点洒出来。
我妈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变得锐利如刀,直直射向张凤娟。陈明夹着排骨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那块油亮的排骨在桌布上滚了一下,留下一点酱色的污渍。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紧接着是轰鸣。
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一股尖锐的愤怒,混杂着长久以来积压的屈辱和疲惫,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喷发的出口。
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握着筷子的手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近乎毁灭性的冲动。
张阿姨似乎也懵了,手忙脚乱地按掉语音,脸上掠过一丝慌乱,但很快被一种强装出来的“无辜”和“坦荡”所取代。
她甚至没有立刻道歉,反而像是为了掩饰尴尬,带着点埋怨的口吻开口:“哎哟,这个老张!真是的!我早就跟他说了陈明有对象了,他还瞎操心!这人也真是。”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们一家人难看的脸色,最终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在陈述客观事实的“真诚”,
补充道,“不过蔚蔚啊,老张说的也是实话。人家那姑娘条件确实挺不错的,工作好,家庭也好,稳稳当当的。要不是你俩先谈上了……”
“够了!”
这一次,打断她的不是陈明。是我。
9
我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过于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
它突兀地响起,瞬间压过了电视的喧嚣和张阿姨未完的话音。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竹筷轻轻搁在碗沿上,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足以让整个空间死寂的“咔哒”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像聚光灯。
我爸我妈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终于爆发的怒火。
陈明看着我,脸上血色尽褪,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张阿姨则是一脸错愕,仿佛不明白我为何突然如此“小题大做”。
我抬起眼,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钉在张凤娟那张写满了“我是为你好”、“我就是直率”的脸上。
胸口剧烈起伏着,但声音却异常清晰、平稳,带着一种我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冰冷的穿透力:
“阿姨,”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每一个音节都像冰珠砸在地上,“您是个‘直肠子’,对吧?”
张阿姨被我突如其来的质问弄得一愣,下意识地点头:“对啊!蔚蔚,阿姨就是有啥说啥,不会拐弯抹角,这你”
“行。”我打断她,嘴角甚至扯开一个极浅、极冷的弧度,“那您这直肠子,也不能张嘴就拉吧?”
“轰” 空气仿佛被点燃了。
张凤娟的眼睛猛地瞪大,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最恶毒的话。
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指着我的手都在颤抖:“你、你说什么?!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我、我”
我爸我妈也站了起来,似乎想拦我,又似乎想说什么。
陈明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腿与地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10
他脸上交织着震惊、愤怒和被冒犯的难堪,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蔚蔚!你疯了吗?!你怎么能这么跟我妈说话!快道歉!”
他绕过桌子,想过来拉我,眼神里充满了命令和一丝慌乱。
“道歉?”我看着他伸过来的手,身体向后避开了,像避开什么脏东西。
积压了太久的情绪终于冲破了最后一道堤坝,汹涌而出,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
椅子被我带得向后挪动,发出更大的噪音。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不再是冰冷的平静,而是充满了愤怒、嘲讽和决绝的尖利:
“我道歉?我凭什么道歉?陈明,你听好了!你妈这张‘直肠子’的嘴是不是有点太通了?我受够了!从订婚宴开始,到今天!村东头不要彩礼的姑娘?会煲汤的前女友?现在又是条件多好的什么姑娘?你不看看你们家是什么条件?人家姑娘能看上你?你和我谈恋爱就是可惜了?你们欺人太甚!”
我每说一句,就向前逼近一步,手指几乎要戳到陈明的鼻尖,也指向旁边气得浑身发抖的张凤娟,
“你们母子俩,一个负责张嘴拉屎,一个负责在旁边递纸擦屁股!配合得天衣无缝啊!”
“蔚蔚!你太过分了!” 陈明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试图抓住我的胳膊。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力气大得惊人。
我环视着这一屋子人——震惊的父母,气得发抖的未来婆婆,恼羞成怒的未婚夫。
心口最后一丝牵扯的温热也彻底消失殆尽,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这破逼对象,”
我清晰地吐出最后几个字,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玉石俱焚的痛快,“谁爱要谁要!我不伺候了!”
“这婚也没必要结,爸妈我们走。”
“你们俩,” 我冰冷的目光扫过陈明和他母亲,像在看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锁死吧!”
说完,我抓起放在沙发扶手上的包,转身就走。
动作快得没有一丝犹豫。
“蔚蔚!”
“你给我站住!”
身后是陈明气急败坏的怒吼和他母亲带着哭腔的尖叫,“反了天了!反了天了!老陈!你看她!你看她说的什么话!我一片好心啊……”
我爸妈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带着压抑的怒火:“张凤娟!你刚才那些话是人话吗?!”
“陈明!你怎么当男人的?!”
但我没有回头。
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急促、清脆又决绝的“哒、哒、哒”声,盖过了身后所有的混乱和喧嚣。
退婚的决定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比我想象的猛烈持久。
11
陈明和他妈的“纠缠”模式,毫无新意却又令人窒息。
先是陈明铺天盖地的电话轰炸和短信小作文。
手机屏幕在深夜固执地亮起又暗下,嗡嗡的震动声像是贴在耳膜上的苍蝇。
他的信息内容从最初的痛哭流涕、赌咒发誓“我妈就是嘴贱,我心里只有你”,迅速滑向指责“蔚蔚,你怎么变得这么刻薄?一点小事至于吗?你让我妈在那么多人面前下不来台!”
最后变成了近乎无赖的威胁“你耽误我这么多年青春,想拍拍屁股就走?没那么容易!不给我个交代,我跟你没完!”
我面无表情地把他的号码拉进黑名单,那些充满自我感动和道德绑架的文字,看一眼都觉得脏了眼睛。
然而,拉黑一个号码,挡不住活人的腿。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加完班,拖着疲惫的身体刚走出公司写字楼那冰冷的玻璃旋转门,一股廉价香水混合着汗味的气息就猛地扑了过来。
张凤娟像一尊突然从阴影里冒出来的石狮子,张开双臂就拦在我面前,动作快得惊人。
“蔚蔚!蔚蔚啊!”
她哭嚎着,声音极具穿透力,瞬间吸引了周围下班人群的目光。
她脸上涕泪横流,精心描画的眉毛口红糊成一团,显得格外狼狈和狰狞。
“阿姨错了!阿姨给你磕头认错行不行?!”
她作势就要往下跪,那架势,仿佛不把我钉在“不孝”、“刻薄”的耻辱柱上誓不罢休。
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强烈的反胃感直冲喉咙。
就在她膝盖快要沾到冰冷地砖的前一秒,一只手从后面死死拽住了她的胳膊。
是陈明。
他脸色铁青,头发凌乱,眼底布满红血丝,看向我的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愤怒,有难堪,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的哀求。
“妈!你起来!别这样!”
他用力把张凤娟往上拽,声音嘶哑,然后转向我,语气急促,
“蔚蔚!你看我妈都这样了!你就不能心软一点?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谈!我妈她就是……”
“就是直肠子?”
我冷冷地截断他的话,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清晰地穿透他母亲的哭嚎。
“所以就能在大街上随地表演下跪撒泼?陈明,带着你妈,立刻、马上,从我眼前消失。” 我侧身想绕过他们。
“林蔚!你别太过分!”
陈明被我冰冷的语气彻底激怒,他猛地甩开他妈的手,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逼近。
“你把我妈气成这样,想就这么算了?我告诉你,不把话说清楚,我们天天来!我看你工作还要不要了!”
他眼中闪着一种豁出去的、鱼死网破的光。
张凤娟像是得到了信号,哭嚎声陡然拔高了一个八度,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打着地面:
“没天理啊!现在的姑娘心怎么这么狠啊!我老婆子命苦啊……”
写字楼门口进进出出的人流慢了下来,好奇的、探究的、甚至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目光,像无数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背上。
保安迟疑地往这边张望,但似乎一时也拿不准要不要介入这场“家务事”。
那一刻,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脑海里最后一根名为“忍耐”的弦,彻底崩断的声音。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冰冷的、沉甸甸的尘埃落定。
我甚至没有再看地上撒泼的张凤娟一眼,目光越过陈明愤怒扭曲的脸。
工作?威胁我?
“好啊,”
我忽然笑了,那笑容一定很冷,因为我看到陈明瞳孔收缩了一下,“我等着。”
12
撂下这三个字,我不再理会身后骤然拔高的哭骂和威胁,挺直脊背,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大步流星地走向路边,抬手拦下了一辆刚好驶来的出租车。
拉开车门坐进去的瞬间,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噪音和视线,世界瞬间清净。
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投来询问的眼神。
“师傅,麻烦,市图书馆。” 我的声音异常平静。
窗外的流光溢彩飞速倒退,映在我冰冷的眼底。威胁我?很好。我受够了在泥潭里跟癞蛤蟆撕扯。
要抽身,就得站到他们踮起脚、跳起来都够不着,撒泼打滚也不敢去的地方。
图书馆明亮的灯光下,书页翻动的声音沙沙作响,像某种镇定心神的安魂曲。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的不是消遣的小说,而是厚厚一摞公务员考试资料——《行政职业能力测验历年真题精解》、《申论高分范文宝典》、《公共基础知识一本通》。
书页的边角因为反复翻看已经有些磨损卷曲。
手指划过冰冷的书页,那些密密麻麻的法规条文、政策解读、逻辑推理题,不再是枯燥的负担,而是一条条清晰可见的、通往更高壁垒的阶梯。
每一次落笔,在模拟试卷上勾画选项,每一次对着申论材料绞尽脑汁地提炼观点、组织语言,都像是一次蓄力。
不是为了什么崇高的理想,仅仅是为了一个最简单、最迫切的目标:筑起一道他们无法跨越的墙。
陈明母子的骚扰并未停止。
短信换了陌生号码继续轰炸,内容越发不堪,从指责上升到人格侮辱。
张凤娟甚至在我租住的小区门口堵过我两次,被警惕的保安拦下后,隔着铁门跳脚咒骂。
有一次,他们竟然真的又出现在我公司楼下,张凤娟手里还拿着个用硬纸板做的简陋牌子,上面用红色马克笔歪歪扭扭写着“林蔚负心女,还我儿子青春!”。
远远看到那个牌子,我脚步都没停,直接绕到侧门,同时拨通了110。
警车闪着灯来的那一刻,看着陈明慌忙拉着他妈想躲又不敢躲的狼狈样子,我隔着玻璃窗,心底最后一丝因过往而生的波澜也彻底平息,只剩下冰冷的厌恶。警察的询问和警告,暂时压制了他们的气焰。
骚扰暂时偃旗息鼓,但我知道,毒蛇只是暂时缩回了洞里。
这更坚定了我的决心。白天上班,处理着繁琐的事务性工作,我强迫自己高效完成,挤出哪怕十分钟的空隙,也用来刷几道行测题。
夜晚和周末,图书馆或出租屋的小书桌成了我的战场。
咖啡杯里的液体冷了又热,台灯常常亮到后半夜。
困倦像潮水般涌来时,眼前就会闪过张凤娟当众下跪撒泼的丑态,闪过陈明那混合着威胁和懦弱的眼神。这些画面像强效的清醒剂,逼着我再次翻开书本。
笔试那天,考场肃穆。笔尖划过答题卡,沙沙作响,每一个勾选的选项,都承载着沉甸甸的分量。申论的材料分析题,我写得异常冷静,仿佛那些社会问题案例,都成了我剖析自身处境、寻求制度庇护的注脚。
走出考场,冬日的阳光有些晃眼。长长地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胸腔里积压的浊气似乎被置换一空。
等待放榜的日子,出奇的平静。
陈明母子或许以为我放弃了,或许在积蓄新的“能量”。
我屏蔽了所有无关信息,只关注着人事考试网的动态。
13
当那个带着红头文件标志的公示名单终于挂出来,我坐在电脑前,手指有些发凉,一页页往下翻。
找到了!
“林蔚”两个字,清晰地印在“XX市信访局”的录用名单里。
职位:接访科科员。
有一种长途跋涉后,终于抵达某个安全高地的、近乎虚脱的踏实感。
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终于从心口挪开。
我关掉网页,拿起手机,给家里拨了个电话,声音异常平静:“爸,妈,我考上了。市信访局。”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是我妈带着哽咽的声音:
“好…好…闺女,好!”
我爸重重地“嗯”了一声,那声音里,是长久担忧后终于落地的安心。
我到新单位报到,流程简洁高效。
领到那套深色制服的瞬间,布料挺括的质感传递到指尖。
信访局接访大厅,比想象中更开阔,也更肃穆。
一排排深蓝色的联排座椅,坐满了神色各异、带着各种诉求和情绪的人们。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焦虑和淡淡的、说不清的体味。
大厅一侧,是一长排厚重的、米黄色的人造石接待柜台,像一道坚固的堤坝。
每个窗口上方,都悬挂着一个醒目的银色金属牌:“X号接访窗口”。
最显眼的,是每个窗口上方那个黑洞洞的、闪着小红点的广角摄像头,以及窗口台面上那个小小的、带有“满意”、“基本满意”、“不满意”三个按钮的群众满意度评价器。
我的工位在七号窗口。
带我的王姐,四十多岁,短发干练,眼角有深刻的皱纹,那是常年应对复杂局面留下的印记。
她话不多,但句句实在:“小林,这儿不像别的单位。来的群众,大多带着一肚子火气、委屈,甚至怨气。说话冲的、哭闹的、不讲理的,天天有。记住三点:耳朵要硬,心要定,嘴要严。 该走的程序一步不能少,该说的话一句不能多。情绪?留给自己下班消化。”
她指了指头顶的摄像头和那个评价器,“它们,还有制度,是我们最大的底气。”
我点点头,把“耳朵硬、心定、嘴严”这六个字在心里默念了几遍。
王姐的话像定海神针,让我初来乍到的紧绷感稍稍缓解。我知道,真正的考验还没开始。
我快速熟悉着接访流程、政策法规、沟通话术。
每天面对不同的面孔,不同的诉求,有合理合法、条理清晰的,也有胡搅蛮缠、漫天要价的。
我学着像王姐那样,无论面对什么,都保持一种职业性的、略带距离感的平静,语调平稳,用词规范。
头顶的摄像头和小小的评价器,是悬在双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提醒着规则的存在。
14
就在我几乎要以为,陈明母子真的已经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时,一个普通工作日的下午,他们毫无征兆地、以一种极具冲击力的方式,再次闯了进来。
大厅里人声嘈杂,各种方言的诉说、争执声嗡嗡作响。
我正低头仔细翻阅一位老人递过来的厚厚一摞材料,试图理清他反映的宅基地纠纷的脉络。
“林蔚!你给我出来!林蔚!”
一个尖利到破音、穿透力极强的女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猛地撕开了大厅里固有的嘈杂背景音。
我抬起头。
隔着厚重的防爆玻璃窗,张凤娟那张因激动而扭曲变形的脸,死死地贴在玻璃上,五官被挤压得有些变形,口水甚至喷溅在玻璃上形成细小的白点。
她身后半步,站着脸色阴沉、眼神躲闪又带着一股豁出去狠劲的陈明。
两人像两枚投入平静水面的炸弹,瞬间吸引了整个大厅所有人的目光。原本嘈杂的议论声、诉说声,诡异地低了下去,无数道视线如同探照灯般聚焦过来。
“林蔚!你个没良心的!你把我儿子害惨了!你出来!今天必须给我们家一个说法!”
张凤娟用拳头用力砸着厚厚的玻璃窗,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擂鼓。
她头发散乱,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脖子上还滑稽地系着一条褪色的丝巾,此刻却只显得更加疯癫。
“你玩弄我儿子感情!耽误了他这么多年!拍拍屁股就想走?!没那么便宜!大家快来看啊!就是这个女人!心肠歹毒啊!公务员了不起啊?公务员就能欺负我们老百姓啊?!”
她试图煽动周围群众的情绪,唾沫星子在玻璃上洇开更大的一片湿痕。
陈明站在她身后,嘴唇紧抿,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他没有像他妈那样歇斯底里,但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他没有阻止他母亲,反而在她喊出“公务员欺负老百姓”时,身体微微前倾,像是一种无声的支持和怂恿。
他大概以为,在这个“为人民服务”的地方,用“弱势群体”的身份裹挟舆论,会像在我前公司楼下一样奏效。
大厅里瞬间安静得可怕。
所有等待接访的人,包括我旁边窗口的王姐和其他同事,都停下了手头的事,惊愕地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张凤娟尖利的叫骂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以及她那拳头砸在玻璃上沉闷而执着的“咚、咚”声。
我坐在七号窗口的高脚椅上,隔着厚厚的防爆玻璃,看着外面那两张因愤怒和失控而显得格外狰狞的脸。
心脏在最初的骤然紧缩后,反而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平稳节奏跳动着。没有预想中的慌乱、愤怒或羞耻。
王姐那句“耳朵要硬,心要定”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那些刺耳的噪音和恶意的目光隔绝在外。
张凤娟还在徒劳地砸着玻璃,声嘶力竭地重复着那些毫无新意的控诉。
陈明像根阴沉沉的柱子立在她身后,眼神复杂地锁着我,似乎在期待我的失态,我的崩溃,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慌乱,都能成为他和他母亲继续撒泼的燃料。
我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顺着鼻腔流入肺腑,带来一种奇异的镇定。
然后伸出手指,按下了桌面下方一个不起眼的黑色按钮——无声报警器。
几乎在同一时间,大厅侧门被迅速推开。
两名穿着深色执勤服、佩戴着“信访执勤”臂章的安保人员,表情严肃,步伐迅疾地穿过人群,径直走向七号窗口。
他们的出现,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威慑力。
“干什么的!住手!”
一名安保人员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一把扣住了张凤娟还在砸玻璃的手腕。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张凤娟的叫骂声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她惊愕地瞪大眼睛,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安保人员,又看看自己被牢牢攥住的手腕,脸上那种“我是弱者我有理”的嚣张气焰瞬间凝固,随即被巨大的惊恐取代。
“你…你们干什么?放开我!我找林蔚!她是我儿媳妇!她……”
“阿姨,请注意你的言行!”
另一名安保人员站到陈明面前,高大的身形形成一道屏障,语气严厉,“这里是信访接待场所,严禁喧哗吵闹,扰乱公共秩序!你们的问题,如果属于信访受理范围,请按正常程序登记反映!否则,我们将依法处理!”
“依法处理”四个字,像冰水浇头。
陈明脸上的阴沉狠厉瞬间崩塌,只剩下慌乱和难以置信。
他大概没料到,这里的“规矩”会如此强硬,比他想象中更具刚性约束力。
“我、我们就是来找她说清楚!她……”
陈明试图辩解,声音发虚,眼神慌乱地瞟向四周。
那些原本可能带着同情或看热闹心态的目光,此刻在安保人员的震慑下,都变得谨慎而疏离。
头顶那些黑洞洞的摄像头,此刻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
安保人员不为所动,语气冰冷:“现在,立刻停止扰乱行为!否则,我们将采取强制措施,并移交公安机关处理!”
张凤娟被“强制措施”、“公安机关”几个字彻底吓住了,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刚才那股泼天的气势荡然无存,只剩下最本能的恐惧。
她求助般地看向儿子。
陈明脸色惨白,额头渗出冷汗。
他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安保,又看了看防爆玻璃后,端坐着、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我,眼神里那点不甘和怨恨,终于被冰冷的现实彻底碾碎,只剩下狼狈和灰败。
“妈、妈,算了,走吧。”
他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浓的挫败和恐惧,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拉着腿脚发软、面如死灰的张凤娟,在两名安保人员严厉目光的“护送”下,踉踉跄跄、失魂落魄地朝大厅门口挪去。
那背影,佝偻着,像两只被戳破了的气球,迅速地瘪了下去,再不复来时的半分气势。
15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几秒。
直到他们狼狈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旋转门外,凝固的空气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低低响起,无数道目光带着惊异、探究、甚至一丝后怕,重新聚焦在七号窗口。
我端坐在高脚椅上,制服笔挺,肩线平直。
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得意,也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庆幸。
只有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平静。像风暴过后,被海水反复冲刷过的礁石。
我伸出手,指尖平稳,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将桌面上那位老人被刚才混乱弄皱的材料,轻轻抚平。
纸张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然后,我微微侧身,目光投向防爆玻璃外,那个空出来的、等待着下一位来访者的位置。嘴角向上牵起一个极其标准的弧度——那是一种经过训练的职业微笑,温和、有礼,却像一层薄冰,隔绝了所有不必要的温度。
我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去,清晰、平稳,响彻在刚刚经历过一场小型风暴、此刻重归程序化秩序的大厅里:
“下一位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