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半个小时后,韩默办公桌上的电话又响了,他接起来后,前台告诉他:“那对求助的母女已经到了。”
“好,请她们进来吧。”
韩默放下电话,目光转向看似在淡定喝茶,实则竖起耳朵关注着他这里的一举一动,他觉得有点好笑,云初也看出了他眼底促狭的笑意,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那我,先回避一下?”
韩默正要开口,门却已经被敲响了,还没等他发话,云初就已经敏捷地推开了后方的一扇门,一闪身,门又给合上了。
韩默哭笑不得地看着她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随后温声开口:“请进。”
前台笑吟吟地站在门边:“韩医生,人我给你带过来了。”
韩默冲她点点头,视线落在她身后的那对母女身上:母亲四十有余,身形瘦削,衣着朴素,眉毛很淡,眉心总是拧着个疙瘩,一双凹陷的眼睛里盛满了疲惫和忧愁。
被她紧紧牵着的是个十几岁的少女,穿着校服,剪了一头齐耳的短发,肤色偏白,额头上冒了几颗青春痘,似乎有些怕生,一直低着头,偶然抬起眼,同韩默的目光一接触,就略显慌张地错开了视线。
韩默冲她友好的笑笑,而后起身,招呼她们落座,前台笑盈盈地发问:“去拿点饮料……两位喜欢喝什么?”
中年女士连忙摇头:“没事,没事,我不用,不渴!”
前台小姐有些尴尬,又转向小姑娘:“妹妹,你呢?我们这里有茶水、咖啡还有鲜榨的果汁……”
“她也不用!”还没等少女说什么,她母亲就先开了口,韩默注意到,先前那女孩的眼睑动了一下,不过在母亲出声后,她的头就垂得更厉害了。
韩默皱了一下眉,很快又舒展开,对着那位母亲和风细雨的一笑:“还是让孩子自己选吧……万一她渴了呢?”
那位女士张了张嘴,旋即转过脸询问女儿:“亭亭,你渴了?”
“嗯……”女孩有些迟疑地点了下头,前台小姐又打起了精神:“那我去给你倒一杯鲜榨的西瓜汁吧!”
“啊,不用!”少女蓦地出声,在意识到其他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之后,她又有些无措了,声音随之低了下去,“那应该很贵吧……我喝白开水就行了。”
韩默跟前台均是一怔,不过女孩的母亲却投去了赞赏的一瞥,韩默能清楚地看到她此刻骄傲的表情,他几乎能读出她的潜台词——这样才乖。
乖巧,听话,懂事,这是很多中国父母对孩子的要求。
看起来她的女儿很符合她的要求。
话说回来,要是真的符合,又何必带孩子来做心理咨询?
也可能,只是家长一厢情愿的“标准”。
韩默面上毫无异色,让前台送来了两杯水后,才微笑着开口:“您是罗萍罗女士吧?这位是亭亭?”
徐亭亭,便是这次前来咨询的女高中生。
不过她并没有出声,或者说没有机会,因为她母亲罗女士已经代替她回答了:“是,是,我是罗萍,这是我女儿亭亭。”
韩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罗萍就抹起了眼泪:“韩医生啊,听说你名气很大,我才特意带亭亭到这里来……你可一定要帮帮我们啊!”
韩默有些头大,又瞥了眼徐亭亭,她双手握着水杯,指节微微发白,看得出来,她的情绪处于波动中。
韩默思忖片刻,而后望向激动的罗萍,神情凝肃了几分:“罗女士,您放心,我一定会尽力的。”
罗萍松了口气的样子,还想说些什么,韩默却又出声:“不过,前提是你们要按照我的步骤来。”
罗萍眨了眨眼,而后挤出一个笑:“那当然,您说什么我们照做就是……”
“那么现在,”韩默笑得如沐春风,“请您先回避一下,我想跟亭亭单独聊聊。”
罗萍张大了嘴,显然没料到他的第一个要求竟然是这个,韩默指了指天花板的某处:“您放心,我们的咨询室里都有摄像头的,亭亭不会出事的。”
罗萍这才回过神,有些讪讪的:“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她的视线落在徐亭亭脸上,伸手为她整理着头发,一副苦口婆心的口吻:“这个心理咨询一个小时就要两百块,妈妈赚钱不容易,你可要好好珍惜,赶紧把你那个什么心理问题治好,别耽误学习了啊。”
徐亭亭木然地任由母亲摆弄,最后略显僵硬地点了点头。
罗萍临走前还冲着韩默郑重地鞠了一大躬:“麻烦你了,医生。”
韩默急忙侧身避开:“罗女士,这是我应该做的,不用这么客气。”
等到咨询室的门重新关上,韩默有种空气都轻松了不少的感觉,他跟各种类型的患者包括家属都打过交道,一般这种治疗前越是殷切热情的,一旦治疗效果达不到他们的期望,翻脸不认人也是分分钟的事。
尽管徐亭亭依旧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但韩默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共鸣——她跟自己一样,在罗萍离开后也送了口气。
虽然他还不知道徐亭亭具体是什么问题,但基本可以断定,一定跟她的家庭尤其是她母亲有关系。
他重新坐了下来,先打电话让前台送一杯鲜榨果汁进来,换来了少女愕然的眼神,他报以微笑,目光平和地看着徐亭亭:“说说吧,为什么突然想回老家了?这里的高中不好吗?”
他看过徐亭亭的资料,她的老家是西南某省的贫困县,论教育资源,是绝对无法跟本地的高中相提并论的。
徐亭亭的嘴唇动了动,却仍是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摇了摇头。
韩默看穿了她的顾虑,微微一笑:“你妈妈不在,你可以说实话。”
小姑娘面色一赧,垂眸沉默了好一会儿,韩默也没催她,而是耐心地等候。
一直到前台把果汁送进来,她才做声。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觉得自己继续念书没有意义。”徐亭亭埋着头,声音闷闷的,“其实我连书都不想读了……”
韩默不动声色地追问:“不念书,那你想去做什么?”
“打工。”
少女毫不犹豫脱口而出的两个字让韩默暗暗吃惊,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听得出来,她是真的想去打工,估计这个念头在她的脑海里盘桓了不是一天两天。
徐亭亭说完后又怯生生地偷瞄他,大概是担心被责备。
韩默当然也不赞同她辍学去打工,不过他依然和颜悦色地追问:“为什么?”
徐亭亭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韩默会意,微笑道:“放心,我们的谈话是保密的……至少在得到你同意之前,绝不会告诉你妈妈。”
他说到一半忽然想起了躲在小隔间里的某人,差点咬了舌头。
不过小姑娘听到他会对罗萍保密之后,显然松了口气,她半垂着眼眸,声音有些干涩:“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之前也去过学校的心理咨询室,那边的老师听完之后,反而让我好好学习,不能辜负父母的苦心……反而让我压力更大了。”
“我觉得,自己太不懂事了。”
她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眼眶一下子红了,声音也有些哽咽。
韩默不着痕迹地把纸巾盒往她那边推了推,温声引导:“没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出来心里也会好受些。”
徐亭亭深吸一口气:“我从高一下学期就开始思考:我是谁?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纠结于每天拼命学习的意义是什么?却得不出结论。我很迷茫,从高二开始,我不想再做一个乖乖女,然后把自己以前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都做了一遍,比如逃课、不做作业、泡网吧……后来有一次我旷课被班主任逮住了,她说要告诉我妈,我又惶恐起来,求她为我保密……不过她没有答应,我妈妈还是知道了。”
她说到这里,情绪又有些激动了:“我从小就很听话,要是让父母知道我干出这样的事,一定会对我大失所望,所以我就更不想去学校了……之后,妈妈就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她要真对你失望,就不会带你到这里来了。”韩默想起罗萍的某些行为举止,斟酌着措辞,“或许她有些方法用错了,但她一定是爱你的。”
徐亭亭紧紧抿着嘴唇,直至嘴唇发白,才张了张嘴:“我知道她爱我,她对我很好。可是有时候……我宁愿她对我不要这么好!”
韩默依旧不动声色:“你似乎有些抗拒她对你的关爱?”
“我老家在外地,是农村出来的,家里的经济状况一直都不好。我父亲是做小生意的,收入不稳定;妈妈一直都是全职主妇,没有工作。她总是省吃俭用,平时总给我做鱼、虾,荤菜全都夹给我,自己却一点都不吃,瘦的只有80来斤。她穿的衣服鞋子也都是地摊货,我让她买新衣服穿,她总是舍不得。弄得我现在也不敢买衣服鞋子,总觉得买了就对不起她……可对我的学习很舍得花钱。她给我报了好几个补习班,花了好几万块。”
“可是我的成绩还是没有上去。”徐亭亭的脸上挂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落寞,“我父母费了大功夫才让我在本地的重点高中就读,我妈还特地过来陪读。我父母,尤其是妈妈,一直都很辛苦,家里还欠了很多债务,我就想着与其这样虚度光阴,还不如早早出去打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