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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鱼2025-06-18 09:4716,867

4.

这会儿钟梓宫极为热闹,我爹并未大肆声张皇子落水之事,陛下极为满意。故而钟梓宫外,园子里头的官员家眷们都还不知道此事,仍在热热闹闹地点着月灯。钟梓宫内,几位御医忙叨叨地把脉扎针,宫人们换衣的、添火盆的、烹药的接连进出。

帝后联袂而来,想来是荣贵妃在主持席面。

“皇儿可醒了?可有查清怎么回事?”陛下卜一坐下,方才忙碌侍奉的人便拨出了一半去给皇上皇后沏茶、端扶枕。

我与阿爹请安跪拜,阿爹回话道:“回陛下,微臣是带小女去湖边透气时恰巧遇见了两位皇子落水,至于如何落水,方才微臣已请示陛下身边的邓大监前去探查。”

“朕晓得,传邓文,查得仔细些,朕不信还有人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谋害朕的皇子!”

与皇上的怒火滔天不同,皇后温温柔柔地叫起我:“阿偃姑娘快别跪着了,涂尚书不是方才便求陛下延请御医,为你看诊吗?这么多御医,拨一个给你把脉也不打紧。”

到此刻,我才有机会抬头看一眼皇上皇后。皇上已略显老态,想来没少被酒色伤身。皇后则不同,面容慈悲却不显年纪,保养十分得当。只是声音与面容都如此温柔的人,那眼中的试探与忌惮像针一样向我扎来。

皇后知道!

她知道太子做了此事,来试探我是否知晓实情。若我真病,则救出皇子确为恰巧,若我无事,只怕……

林御医已候在我身旁,取出脉枕与薄巾:“还请涂姑娘将手伸出来,容老夫把一把脉。”

我眉眼低垂瞧着脉枕上我的手,等着林御医说出我的脉象。

皇后手中的佛珠轻转,珠玉嘈杂声中转没了我的平静与耐心。

“回陛下,回娘娘,涂姑娘这是胎中旧疾,想来是今天殿中人多香浓,一时间喘息不顺才使得旧疾复发。”

“那看来今日当真是巧合了,倒要让两位殿下多谢尚书大人与涂姑娘的救命之恩。涂姑娘不过九岁,进退如此得当,尚书大人真是教导有方,不像本宫的太子。”皇后双眸含笑,捻了佛珠道佛。

“娘娘谬赞,小女怎可与太子殿下作比。”

“本宫记得涂尚书为女儿取名‘偃止’,为何不叫‘胭脂’?女孩儿气多些。”

“回娘娘,小女多病,‘偃’字与‘止’字都有停止之意,臣是希望她能身子好些。”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皇后正说着,忽然瞧着殿外肃起来。

“陛下,邓大监来回话了。”一个小黄门急匆匆进来通传,他的身后紧跟着的一位身穿花绿刺绣监服,正是邓大监。

“奴才给皇上,皇后娘娘请安。”邓大监甩了拂尘行跪礼。

话止礼毕,皇后手中的佛珠也停了。

“回陛下,奴才仔细查了那处,发现只有两道滑倒的泥痕,并两排脚印。已查明,那两排脚印正是下水救二位殿下的两个小黄门。近日下过雨,湖边淤泥多,确实湿滑。园子里的宫人也说,近半年来,只要五殿下进宫,四殿下便会带五殿下去喂锦鲤,今日四殿下也确实像宫人要了鱼食。”

“你的意思是,今日当真是意外?”

“当真,陛下若还觉有可疑之处,便请陛下命赵统领再查一次。”

“不必了,已折腾许久了,既是失足,何必再查。”

“喏,陛下说的是。”

皇后佛珠轻碰:“陛下,我们已出来许久,只怕贵妃妹妹撑不了这么久的场子,我们还是快回去吧,大臣们该等急了,我阿兄还等着同您敬酒送月礼呢。”

“皇后说的是,听闻赵国舅为朕寻了对双生舞姬,生得绝美,我们快去瞧瞧。”

皇上说罢也不再管两位皇子醒没醒,只在路过我爹时说道:“爱卿快带女儿回府休养吧,这宫中只怕还要吵闹好一阵子,让林御医再仔细诊一诊脉,一应药物,都由宫中配齐。”

“臣多谢陛下恩典。”

我爹端正行跪拜礼,陛下看着这跪拜眼中得意与倨傲齐涌出来,但还是搀扶我爹起来:“免礼免礼。爱卿身子也弱,不必对朕行如此大礼。”

说罢,也不再管我爹说什么,快步走了出去。想来,是对赵国舅送的双生舞姬十分感兴趣。

我和我阿爹行走在这寂静夜色中,待到出了皇宫大门,我转身望向这巍峨宫殿,问道:“阿爹,今日过后,我可否动手了?”

我爹面色平静地走向马车,并未再多看这王城一眼。他太过纤瘦,负手时固然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但也似乎快被这晚风吹走了。

“偃儿,你要记住你名字的由来,你要记住你的姓氏,这天下,没什么事是你做不得的。”

三日后,我阿爹求司星殿掌事为我卜了一卦,言我涂府处地阴之势,而我女体也属阴,故而多病缠身,久不见好。

陛下听闻,赐我阿爹新宅院,地处三福街,占地三十余亩,堪比王府。我阿爹推却,称不可逾矩,陛下便又赏了一处精致宅院,地处双宁街,与燕王府相邻。

5.

我们迁居的第二日,燕王爷便携五殿下前来拜访。一为恭贺迁居,二为拜谢那日湖中救人之举。

燕王爷是个忠正之人,看得出来,他教养五殿下时十分小心谨慎。既怕一味骄纵惯坏了殿下,又怕过于随意使得府中人轻慢了他。故而教导时格外严厉,赏罚分明,既不宠溺也不苛待。

殿下的礼数是全的,只是不爱言语,才六岁的孩子,倒是一丝活泼气都没有。

“萧礼谢过尚书大人大恩,谢过涂姑娘。”萧礼肉乎白嫩的两只手抱拳,躬身行礼。

我阿爹一身青竹绿衣,起身回礼。“那日不过偶遇,称不上救命之恩,不过是少让殿下吹些冷风罢了。”

萧礼闻言也不再说什么,又躬身行礼。小小的孩子眉眼间倒是有些漠然。

在场四人,除了燕王爷,我们都知道那日发生了什么,可没人再去说。怎么说呢?状告陛下太子伤及手足,还是怒斥皇后隐瞒之举。

我爹那日留下的人不过片刻工夫便被皇后身边的人替走了,故而河边只有,也只能有两道滑印和两人足印。邓大监有个极疼爱的养女侍奉在皇后左右,皇后近日赞她多年侍奉得当,许了她嫁给吏部一位主事。

两位殿下落水缘由已板上钉钉,就是失足。

到中午时,我爹留了燕王与五殿下用饭。用了午饭,我爹与燕王又攀谈书画,稍晚些,又谈论政事。到了用晚饭的时候,我爹又开口留,大家都明白这是客气之言,可燕王竟板着张脸答应了。

仆人们又忙着摆一遍席,燕王踱来踱去,终是说出憋了一下午的话。

“还请尚书大人收阿狸为徒,这孩子聪颖,却不能入宫进尚书房求学。陛下派来的先生,也大多……不太上心教导。尚书大人既与这孩子有救命的缘分,不如再添一道师徒的缘分吧。”

我道是什么事,原来是拜师一事。我阿爹虽在涂家是个傻子,但科考那年,也是正经的状元郎。君子六艺除了射与御,样样精通,经史子集倒背如流,策论制义无人能出其右,各地民生风情也时时探问关心。

我阿爷亡故后,放眼整个大梁,我阿爹是最适合教导皇子的人。

当今陛下与我阿爹皆由我阿爷悉心教导,只可惜陛下总一面羞愧不如我阿爹勤奋聪颖,一面推杯换盏沉溺风情。

陛下还是太子时醉酒后曾言:“学得再好有何用?孤只需安心做个太子,再不通文理与天下事,也有涂家兜底。他涂鹤林还不是要在孤面前五体投拜,求孤赏饭吃?累死一个涂家人,总有下一个。”

那么如此聪颖的我阿爹为何没进尚书房做皇子讲师呢?其实是做过的。

太子四岁那年,陛下请我阿爹为太子开蒙。皇后为太子选了一应伴读书童,声势十分浩大。

到了第二年,二皇子与三皇子也开蒙入学,我阿爹便要一次教导三位皇子,七个伴读。

每日下了早朝,便要进尚书房为皇子上课,下了课还要处理政务,为皇子和伴读批改课业。本就十分辛劳,课上太子与两位皇子还不对付,我阿爹便要尽力斡旋。

一日,太子与二皇子发生口角,渐渐地演变成伴读间的骂战,后而竟有人动起手来,一堆五六岁的娃娃你掐我一下我打你一拳,边哭边打一片吵嚷。

我爹虽才二十来岁,但本就身子不好,多日劳累,那日竟在课上活生生气晕了过去。

这可给陛下吓了一跳,我阿爷与叔爷俱已身故,我阿爹只我一个孩子,我叔爷更是没留下子嗣。涂家到我这一辈,目前只有我一个,还是个两岁的女娃娃。

若是气死我爹,涂家就没人能辅佐陛下了。

开国一百多年,当今陛下是第六位皇帝,哪位皇帝不是在涂家的庇护辅佐下安稳登基,安稳仙去的?

可不能气死我爹。

故而当日在尚书房的一应皇子伴读书童,都被戒尺抽肿了屁股,听说那日戒尺都抽断了好几条。

自此之后,陛下再不提让我阿爹为太子皇子教书一事。当真怕我阿爹累死过去。

6.

那日燕王到底还是心满意足携五殿下归家了。

我阿爹应下了。

只是苦了我,我阿爹怕宫中众人知晓他只教五殿下一个又出纷争,便对外声称我那日跌了五殿下心爱的异色玉棋盘,为表赔罪,令我教导五殿下棋艺。我阿爹从旁督导。

这借口真烂,可众人偏偏信服了。我为涂家女,别的聪明才智都不显,唯下棋一事上可称神童。而五殿下最爱锦鲤,那异色玉盘不过巴掌大小,其上有两条浑然天成的锦鲤图纹,是周昭仪的遗物。五殿下整日挂在身上当做玉佩。

如此心爱之物既是被我跌坏了,那我自当是要赔罪。

就是委屈了我的名声,搞得我好像是个毛手毛脚的姑娘。

但我还是日日盼着五皇子来我府上的。

无他,燕王爷实在是将五殿下养得太好了。

吃食上瞧得出来,绝对没有克扣过。五皇子的脸赛包子,白嫩嫩软绵绵,内里还包着肉馅。这肉馅不是别的,是一节红软小舌,那么一丁丁点,跟小猫儿小狗儿似的。圆乎乎的脸,又白又糯,他午歇时我偷摸掐过,留了两道指痕印子。

性子上,阿狸初初防备我颇深,分明比我还小四岁,却整日跟个老头一般,木着一张脸。但在学习一事上,阿狸着实乖得很。不论是同我学棋,还是同我阿爹学君子四艺、经史子集都十分认真。

每日寅时,我阿爹起身上朝,走前为我俩留下课业。

卯时,我与阿狸在家中史镜堂温书至辰时三刻,并写完爹爹留下的课业。

巳时,我教阿狸下棋,并调戏一番。

“殿下,臣女听王爷唤您阿狸,如今臣女也算您半个师父,那臣女也勉强唤您阿狸吧,师徒之间总得亲近亲近不是?”

“偃姑娘不必勉强,若真要勉强论起师徒,也该本殿唤您一声师姐。”

待到午时,我阿爹回来同我们一起用饭。用饭时阿狸总有一箩筐问题请教我阿爹。

我身子弱,需日日用药。

饭后,我用药时,我阿爹就躺在竹椅上树荫下午歇,阿狸这憨直孩子就跑过去给我阿爹扇风驱虫。

起初他是在我们府里午歇的,待到某日他发现自己脸上的指痕印子后,便抿着嘴,带着气圆的脸回燕王府午歇了。

我同他真正熟稔起来,还多亏一个“意外”。

他来找我下棋的第三个月,北都已入隆冬。燕王妃替他准备的衣服毛领雪白稠密,他个子又矮,整个人瞧起来好像那个不倒翁,周身滚圆滚圆的。我忍了又忍,在他蹲在石沿边儿上瞧底下新雕的锦鲤浮纹时,轻轻一脚给他踹了下去。那石沿儿也就巴掌高,疼应是不疼的。

但这一脚给他踹蒙了,回脸儿泪蒙蒙一双眼直勾勾瞧着我,眼圈通红。

这一脚也给我踹蒙了,我忍了许多天都没敢踹,方才好似有什么蛊惑了我一般,我头脑一热便把想做许久的事给做了。踹的似乎是屁股,因为实在太过软和。

燕王妃贤惠,给他准备的衣服是夹了双层棉的,还是新棉,十分柔软,屁股上肉多,也很软。故而,故而,踹的应当就是屁股。

“我,我,我说是意外,你可信?”我有些忐忑,因为连我自己都不太信。

好的,他明显也是不信的,一抹眼泪转身便跑了。

跑跑跑,他怎么一有事便往府里跑?

我跟在他后面,我俩一路跑回燕王府他的小院子里。累得他上气不接下气,累得我……累得我才一停下便晕了过去。

“呜呜呜你——呜你你——你怎么先晕了。”听声音他似乎快气死了,明明受欺负的是他,怎么我先晕了呢?

他不敢声张我踹他屁股的事儿,只通红着眼带着哭腔替我叫府医。这孩子心真好,自个儿又气又委屈,还不忘替我叫府医。

我的侍女蒲月替我拦了下来,道我只是累着了,歇一会儿就会醒的,不必劳动府医。说罢,喂了我一丸药。

我等啊等,这孩子怎么不给我扇风驱蚊呢?

待我醒来,蒲月扶我回去时,他一眼都没看我,倒是不木着张脸了,就是还气着,看着还挺委屈。

真想上街贴个榜,求个法子哄皇子。

7.

我这边烂摊子还没收拾完,我阿爹那边又开始了,他受了委屈,要罢官。

陛下与一众大臣担心我涂氏绝后,多年来一直在努力劝说我阿爹再娶妻,纳妾也行,要紧的是多生几个聪明的孩子。

这是没拿我当涂氏子嗣呢,也是,哪有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呢?

“陛下,涂尚书再三推拒,这是不把天恩放在眼里。”皇帝不想做坏人,总有替他张嘴的。吏部尚书曹轩便是第一个。

我阿爹面含悲切地朝曹尚书望去:“可是涂某前些日子未给曹大人拨那笔银子,大人还记恨着涂某?是涂某之错,没跟曹大人说清原委,这才让曹大人说了冤枉涂某的话。”

“陛下,您别怪曹大人今日说的混账话,满朝臣子,谁敢藐视天恩呢,微臣实在是心爱发妻,无法再娶啊。”

“咳,爱卿,你如今才将将三十岁,人生还如此漫长,既不娶妻,朕便赐你几位美妾吧。”

“陛下,臣今日无端受了污蔑,又要对不住发妻,臣怎还有脸活着啊!”言罢,我阿爹便在大殿之上伤心欲绝地吐了血,让人抬了回来。

啊,美妾也跟着回来了。

我阿爹躺在竹椅上叹天叹地,我坐在石沿儿上叹地叹天。

他愁着轰走美人,我愁着哄回来美人。

今夜夜色凉如水,一如阿狸的脸色。

近几日我阿爹声称悲痛欲绝吐了血,无法上朝,阿狸便也不来打扰了。

我日日磨,终于赶在月底前磨好了四枚玉棋子,连忙捧着去了燕王府。

阿狸正在温书,瞧见我理都不理。

我把四颗玉棋子放在他桌上,两颗碧色棋子上雕着锦鲤,另两颗白色的则雕着狐狸。

到底是小孩子,瞧见那浮雕的锦鲤与狐狸便眼睛亮亮的。但又顾着面子只眼瞧着,并不伸手去拿。

“好阿狸,那日是我错了。不该欺负你,这四个棋子是我点灯熬油磨出来,来找你赔罪的,不管你今日原不原谅我,都收了吧。”

阿狸盯着棋子半晌不言语,令我心中十分忐忑,我正欲再为自己美言几句,便见他将一颗棋子抓在手里,声音低低的:“只这一次,再欺负我,就真的不理你了。”

我立刻应下:“好好好,我起誓,再也不欺负你。”

见哄好了他,我便说道:“这下棋盘棋子都有了,我给你打个璎珞将棋子穿在一起,你一边佩玉盘,一边佩棋子,戴在身上顶好看的。”

只我话音才落,他便红了个眼圈,豆大的泪珠子一滴接一滴。

“玉棋盘,怕落人口舌,真拿去摔了呜呜呜呜。”阿狸抽抽噎噎地同我说着,哭得难以自抑。

“啊……你……”瞧他哭得这样伤心,我也不好提醒他可装作只跌坏一个角,回头拿金银补上。

自那日起,我俩的关系好了许多。

我可下棋时掐他脸蛋,他会面无表情呼我放肆。

我可午歇时让他扇扇,他会边扇边斥我大胆。

我可抢他盘中米糕,将不喜的枣酥丢给他,他会默默吃完枣酥将米糕留给我。

我可直呼他阿狸,他会双眼弯弯地喊我阿偃姐姐。

8.

那日我俩和好不久,我曾问阿狸为何小名为“狸”,却独爱“鲤”,是因为狐狸并不常见吗?

阿狸当时告诉我,因为周昭仪为他留下的玉盘上有两尾锦鲤,他便觉得是当时记录陛下起居的史录宫人会错了意,把“鲤”当作了“狸”。可不论是哪个字,他都喜欢这个名字。

真是可怜孩子,自己的名字都被史录宫人记错了。

自那日起,我为阿狸备的荷包、护膝、书袋等物上都会绣有两尾锦鲤。

偶尔阿狸撒娇,我便亲自绣,并不都交给针线房去做。

燕王对他尽心,又为他请了武师父,阿狸每日便有半日不来。可每日午饭午歇,他是一定要跑来同我与阿爹一起的。

“你怎么日日跑来,莫不是要当我的童养夫?”我总是忍不住出口打趣他,因他气恼或认真辩解的模样着实可爱。

阿狸此刻闻言倒是没有气恼,只是低头扒饭,说道:“阿偃姐姐同师父言语嬉闹,相互十分亲切关爱,王叔待我十分尊敬,我少见父皇,未曾在别处见过此景。故而十分羡慕。”

我有些愕然,不知该不该道歉。

我阿爹以指敲我头:“我儿好能耐,专挑人伤疤撒盐。”

哎呀哎呀,我阿爹才是嘴巴最毒的人!又茶又爱讥讽。

阿狸的言语与眼泪卖得一手好可怜,我阿爹的一吐血一悲痛卖得两斤好茶叶。

五年时光眨眼而过,阿狸已是十一岁的少年郎。从前那个爱哭的五殿下我已许久不曾见到了。

不仅阿狸的眼泪省了,现如今阿狸连“姐姐”二字都省了。整日“阿偃,阿偃”地唤我。

罗家袅袅近来常常找我玩耍,我俩俱已十四岁,北都女子大多十六七岁出嫁,十四五岁便定下亲事,罗夫人自今年开春便为此事十分忙碌。袅袅按捺不住,总来找我谈论都中子弟。

“我家虽是皇商,却也只是钱财多些,许多高门大户哪里瞧得上我,只瞧得上我家的银子。前日文安伯夫人,话里话外地打听我家中为我准备了多少嫁妆。他那小儿子既继承不了爵位,又是个没本事的软骨头,竟也有脸打女子嫁妆的主意。”

“你别急,好歹我们有你哥哥和阿狸,他们男子混进男儿堆里更好打听内情,我们既已知道那文安伯幼子并不如传言般只是内敛,也是幸事一桩。”

“姐姐,你说女子为何一定要婚嫁,嫁人又为何不能嫁意中人。”少女颦蹙固然好看,可袅袅近日愁绪委实过多。当日只当她是一时少女慕艾,谁知竟是对四皇子一念情深。

我斟酌开口道:“袅袅,四皇子已十七岁,这两年便要定下亲事了。”

“姐姐,我知道的,我入不入的选还两说,便是我家这皇商身份,就算当真入选了只怕也只能做个侧妃。我阿爹阿娘疼爱我,不会舍得我做个侧室的。”

“你明白就好。”我心中叹息,不欲再谈此事,便捧心说累了。袅袅连连让我休息,回家去了。

我揉着眉尾处,轻轻叹了口气,道:“出来吧,怎么越发没规矩了,竟翻窗进来,哪里还有皇子风范。”

阿狸笑如春风,并不觉得自己行径可耻。“你让我等了许久,明明是我们先约好了手谈一局,怎么同她说那样久?是阿偃失信在先。”

“你如今嘴皮子越发利索了,可知男女七岁不同席的道理?”

“阿偃好生古板,你我之间切磋棋艺,不同席如何在一张桌上下棋呢?”

我懒得再同他说理,我如今是说不过他的。蒲月为我端来了药,我放在一旁等着晾凉。

“阿偃这药味道十分特别,我闻了这许多年还是不大习惯,难为阿偃日日喝顿顿喝了。”说罢,阿狸又从袖中掏出了澧果局的桃子干,“请阿偃吃,甜完了嘴快同我下棋,今日输了,便从师父那里为我讨来《观棋本》绝册。”

我自是不能让他赢的,怕真输了我爹近来心头挚爱,那真是要被罚抄抄断手的。

这盘棋我不留余力,赢得颇快。

赢了棋我得意道:“我也不让你为我寻什么孤本绝册,你便为我去兔儿山采来十丛草药吧。”

瞧他还在复盘棋盘,我催促他:“还不快去问蒲月要草药图样吗?三日后我便要草药的。”

阿狸哼哼着不服气,还是乖乖地去看那草药图样了。

9.

可惜,我没等来阿狸的药草。近日北都出现了一桩大事,一桩骇人听闻,翻动民心的大事。

二皇子萧赟强抢有妇之夫,杀其夫灭其子,在欢好时被那女子杀了。被发现时,二皇子双手双脚被挑断筋脉,割舌挖眼,鲜血放干,死状及其惨烈。那女子却不知所踪。

原本这事儿皇室捂得好好的,只派了大批人手封锁城门寻那女子欲千刀万剐。可十五那日大集会上,那女子在高处一跃而下,洒下无数血书。片片白纸染红从高处飘落而下,似是六月雪,似是红梅从天降。

陛下与荣贵妃一个气急攻心,一个哭得肝肠寸断。

民愤沸腾,也有人在暗处叫好。

皇后宫中,太子连连拍手称快,酒水一杯接一杯。皇后心中也快意,并未阻止。

“母后,我们同那母子俩斗了好多年,如今那疯妇儿子都没了,看他以后如何同您叫板。”

“我儿说得极是,只是近日风头还是不要太盛。你父皇其实心里早就认定你,你那二弟三弟不过是磨刀石,磨你心性。他虽也疼爱那老二,但如今他死得既不体面,还惹得民怨四起,你父皇心中不喜比心痛不知多了多少。”

“儿臣晓得,儿再贺母后一杯。”

“我儿同喜。”

可太子并没有得意太久。

二皇子死后,三皇子突然得了重用。

这些年来,乌金一直在骚扰我大梁边境,我军多次迎战,胜少败多。

三皇子便请命,去边境领兵打仗,陛下盛赞他英勇且有孝心,封他为左轮将军,带兵去往边境打仗了。

三皇子点了一众官宦子弟,说要带这些儿郎报效国家。一时间,百姓都赞皇子与士族子弟骁勇,陛下十分高兴,二皇子似已被完全抛诸脑后了。

除了官宦子弟,出城那日,一个黢黑却英俊的男子十分显眼,因众人皆是华贵铠甲,只他一人端坐马上却身着普通布甲。

阿狸同我说,那是三皇子近日新招门客,武艺了得,武试时调兵遣将之力也十分出色,但因在武试中得罪了大将军的嫡孙,遭人诬陷服了禁药,当场被判永生不得再考武试。好好一个少年郎,只因是平民,只因得罪权贵,空有一身本事却不能施展。

阿狸食指点着窗棂,同我说着那位少年:“只怕这位才是三皇子敢请命打仗的底气。”

“不过一个男子,能有多大才能,到了边境就能搅弄风云力挽狂澜不成?”我并不以为意,只专心吃着这家酒楼的饭菜。

没成想,我当真错了。

三年过去,三皇子当真立了不少军功,我大梁近年来胜仗渐多,连收两城失地。

听闻,三皇子近来先是放火烧了乌金两处边境粮仓,又深入腹地拐走了乌金左王爷的尚在襁褓中的小孙子。

听闻,那位布甲少年郎功不可没。

如此多“听闻”的消息,传遍大梁每一寸土地。

陛下大喜,免一年赋税,命工部建留月楼,意味留出乌金月神,令他们失去神明庇佑,一败再败。

百姓还未来得及对免税欢喜,便被征役来北都兴建留月楼。

10.

两月后,留月楼还没开始建,南边发了大水,三城十四县深受涝灾之苦。

我阿爹日日留在户部筹算银钱,已极少回家。如今打仗,兴建土木,涝灾,哪里都要用银子。

有臣子进言停建留月楼,被陛下斥责:“你这逆臣莫非是想战事不利?如何敢口出妄言,来人,把他拖下去砍了!”

此事又发生了几次,进言者轻则斩首,重则抄家灭族,无人再敢提及此事。

只是苦了我阿爹,去哪里变出来银子呢。陛下还不停催促,好似那银子是场雨,会从天而降。

是夜,我阿爹仍在书房,算盘摆在眼前,那数字都不必再算了,国库的银子只有那些,一分一厘都多不出来。

“阿爹,不如我提前……”

“不可,时机未到。为父心中已有法子,只是艰难些。如今不能取之于民,那便只能取之于官了。”

翌日,我阿爹便带着人敲锣打鼓走在大街小巷。

锣声咚的一声:“刑部侍郎魏大人,捐银一千两。”

再一声:“户部尚书涂大人,捐银两千两。”

那日敲锣声不时响起,我爹身后的随从高举红榜,榜上写着捐银的大人官名与所捐银钱。

第一日,只六人捐银。

第二日,百姓追着我阿爹的队伍去看“捐银”榜,捐得多者,便称他为青天大老爷,为国为民。捐得少者,便人人唾地骂狗官。

百姓在门前相逼,陛下在朝中施压。“听闻某位爱卿一文未捐呐,可是我朝中已许久未发俸禄?”

“金紫光禄大夫一月六十两,一年便是七百二十两,众位爱卿家中还有田亩商铺,怎么,一年到头三五百两的银子还捐不出来吗?”

一时间,我阿爹在朝中人人称恨,早先便有人说让大臣捐钱,可没人出面捐,也没人能逼出来银子。

我阿爹做到了,他把所有大臣一月多少银钱,鱼鳞图册上有多少田亩土地张榜写得清清楚楚,全北都的百姓都清清楚楚。

他敲锣打鼓地去收银钱,引导百姓声讨唾骂百官,又示意陛下施压,更是自个儿掏出两年俸禄当出头鸟。

钱前脚收齐,后脚便有人上奏让我阿爹前去治水。

“都说涂氏先祖是涂山红狐,故而才有这惊世之才。涂尚书早些年间也写过治水赋,想来也是颇有治水心得的,此次水患是百年来最为严重的一次,看来我大梁还得多多仰仗涂大人的才能啊。”

“陛下,臣一心为大梁,不敢推辞,只是都中近日离不得微臣,且臣这身子骨,只怕到了南阳城,半条命都没了,还如何治水呢?”我阿爹连忙拒绝,若他一走,只怕这些筹银,多数将进了留月楼的兴建中,边境的岐山大军得不了多少。

陛下也明白这一点,因此巴不得我阿爹赶紧南下。

“程爱卿说得在理,涂氏百年来为我大梁鞠躬尽瘁,涂爱卿可不要堕了先祖遗风啊。朕为你配四位御医,照顾你一路汤药,爱卿就放心去吧。”

“陛下!”

“好了好了,退朝吧。”

11.

自我阿爹南下,我日日忧心,茶饭不思,涂府闭门谢客,连阿狸我都不见了。

可整个北都似乎只我一人在为我阿爹担忧。

我心中越恼恨,面上便越平静。我阿爹一日不归,我便放走一只他精心喂养的鸟儿。今日黄鹂,明日画眉,后日白鸽。

大抵涂氏当真是大梁的福脉一族,我放走我阿爹的一只鸟,北都便出一桩事。

先是太子与男倌儿在闹市耳鬓厮磨,后是传言皇后身边一位太监并未净身。

这些荒唐消息,都是蒲月说来哄我开心的,涂氏眼线众多,故而知道些内情。荣贵妃恼恨陛下弃二皇子于不顾,并未真心捉拿凶手,便决心自己复仇。

那太监确与皇后是青梅竹马,一往情深,如今正在皇后胞兄赵国公手下做事,只偶尔扮作太监进宫传递消息,一来可保消息不落入外人之手,二来,可解皇后相思之苦。

再说太子,太子已食用五石散多年,那日是用了太多发散时神志不清才跑到街上做那下等行径。皇后为平静流言,便称那日是与太子长得十分相像的娘家表兄。因太子那表兄——赵国公庶长子平日的确放浪形骸,一时间竟有不少人信。

可这两件事相联,便引发了更大的事。

陛下称皇后患了疫病,锁了长秋宫,杖毙了一应宫人,以防疫病扩散。

赵国公十分心爱他那庶长子,这长子虽为庶子,但却是赵国公与他心爱的表妹所生,为怕表妹受委屈,当初是使了手段才使得庶子比嫡子更早出生。

如今庶长子声名被损,太子为表自个儿的清白,在大殿上更是严厉斥责此行径。陛下当日一脸阴沉,当即下令将那庶长子关入宗人府,太子约束舅家不严,幽禁东宫。

这些事儿,的确令我一展笑颜。

忽地耳边一句“原来阿偃也同那些闺阁小姐一般,爱打听别府内情。”

这破孩子,吓死我了!

“不是说了闭府谢客,你怎么来了,可是翻墙进的?”

“阿偃心真狠,我日日担忧你,恐你担忧师父让忧思拖累了身子,你可倒好,把我赶得远远的。东边墙下竟还有人守着不让我翻墙进来。”阿狸满脸怨怪与委屈,身上衣服也灰扑扑的,看来进府一趟是吃了苦头的。

我这边心刚软,便被他眼珠子一转给瞧出来了,立马跑来我身边坐下诉说委屈,将手心翻给我看伤处。

蒲月上前拦着:“殿下,我们姑娘这都要及笄了,如今实在不好如此……相处。”

我知蒲月想说的是“撒娇”二字,只是碍于阿狸的面子说得委婉了些。

阿狸有些恼怒,将手中书本甩到桌上,“怎么我这几日这般不入你眼,先是不让我进府,现如今又让我离你远些,怎么,你明日便要嫁人了不成!”

他话音才落,便骤然惊醒般同我道歉:“阿偃,我错了,我是太着急了才这般口不择言的。”

我拾起那本书,仔细捋平纸页:“我涂氏女儿大多难以生育,如何说嫁就嫁,殿下不必忧心此事。”

“我当真错了,你知道的,我并无此意。我是怕你也不要我,你明明知道的……”

我自然知道的,他明明满心满眼都是我,我早就知道的。

我的阿狸这般好,怎么会有人不要他,因为一句命格之言就不要他。

阿狸如今十四岁,脸上没几分稚气在了,个子已到我眉眼处,只怕用不了多久,便同我一般高了。

今日的竹色锦袍虽被他折腾脏了,却还是衬得他面色如玉,眉目清秀,隐隐的泪光令我早就忘了心里那点怒意。

12.

这半年多来,南方传来的消息一时好一时不好,前几日终于来报,三城十四县的水患都止了,只余下些善后之事。

陛下似乎才想起我爹劳苦功高,赏赐如流水般接连进了涂府。

召我进宫时,言语十分关切。

“这些日子朝中少了你爹,朕处理政务着实辛苦。丞相一遇事便推脱,生怕沾上一丁点麻烦,朕看丞相是老了,该致仕了。”言语间颇有等我阿爹回来便升至丞相之意。

我只低头应道:“我阿爹为陛下分忧是应当的。”再未多言。

场面一时有些冷,陛下忽然问起:“你那幼弟身子可还好?”

我愣了一瞬,答道:“在净梵山养了这些年已好了许多,廖神医说再将养两年便能下山了。”

陛下听闻拊掌:“极好极好,待下山后可得叫你阿爹好好教养,朕的太子近两年也差不多有孩子了,时间倒是正好。”

我只含笑应是。陛下看我脸色煞白,便又赐了许多参片虫草一应金贵药物。

我一路忍耐着,到府内摔砸了桌上的茶具,才觉心情好些。

蒲月轻声道:“姑娘可别怪殿下爱摔书了,都是跟您学的。”

我斥她多言,又问:“宁玉可还好?”

宁玉便是我那“幼弟”,是两年多前从府外抱来的。对外只称是陛下所赐的名叫“莺娘”的美妾所生,可惜那妾室难产没了,我阿弟身子极其羸弱,出生不久便送去净梵山廖神医处治病。陛下这才稍稍歇了再赐美妾的心思。

“好着呢,不过姑娘,我们到时真要接小少爷回来吗?”

我放下新端来的茶盏:“再打算吧,这时节变故多,到时什么情景还不知道呢。”

没成想,我一语成谶,变故没隔几日便发生在我身上了。

陛下某日与三皇子生母贤妃言:“涂爱卿的女儿如今年已十七却还未婚嫁,爱卿远在南地,朕须得帮衬一二,爱妃帮朕留意一下北都的好儿郎,朕不日赐婚。”

此事一经传出,府上的拜帖便如雪花一般。

我令蒲月暗中宣扬我涂家祖训不论男女婚嫁一应不得纳妾一事,拜帖立刻少了许多。北都中的男子也纷纷定亲,生怕陛下下旨令我这难以生育的涂家女进门做大妇,绝了他家的子嗣。只有一些门户低或求钱财的人家还跃跃欲试。

我并不在意那些人如何议论我。现如今,这些事不值得我忧心,我只专心等我阿爹回来,可明明说了不日返程,为何还不归来呢?

13.

又过了两个月,忽闻噩耗,我阿爹染了时疫。

水患善后尤为麻烦,其中最为棘手的便是疫病,那日陛下派去照顾我阿爹的四位御医被我爹赶去研究防疫之药,药还没研究出来,时疫便爆发了。

我阿爹日日关系此事,常与御医探讨药方,竟与那御医双双染上疫病。

陛下一时情急,忙派人将我阿爹接回北都医治,也不管我阿爹的身子受不受得住奔波。不过三日,便传来我阿爹因疫过世的消息。

我一时悲恸,昏死了两天,醒来也只是静静望着床纱。

阿狸整日陪在我身旁,他才过了生辰,已十五岁了,不再是个孩子。

“阿偃,你瞧瞧我,别不说话好吗?”他握住我的手抚在他的脸上,双眼温柔而眷恋。

“你还有我,有宁玉,你睁眼看看我吧,好吗?”

我嘶哑道:“阿狸,你为什么喜欢锦鲤啊?当真是因为那宫人记错了吗?”

他低低望着我,咽了咽道:“不是……”

“是因为你有别的心思,对不对?”

“对……因为……”

我不待他说,便抢道:“阿狸,阿鲤。你说你喜欢这个名字,是因为旁人不知你是若鲤鱼一般有跃龙门之心,还是如狐狸般暗中狡慧,亦或都是。对不对?”

“……对。”

“阿狸,自今日起,我将以涂氏全族之力助你登上皇位。”

阿狸那日后来说了什么我已忘记了,我很忙。

西边传来消息,三皇子好大喜功,单枪匹马挑战乌金赤勇将军,被一击毙命,乌金连个全尸都没还回来。

陛下震怒。

“怎么回事?他乌金怎么敢!他怎么敢动朕的儿子!岐山大军数十万人都是死人不成,让朕的儿子一人应战,怎么回事!啊!说啊!”

“回陛下,军报称三皇子九个月之前抢了左王爷的幼孙,乌金不愿和谈,便一直僵持着。前几日三皇子忽携那孩子在城门前叫嚣乌金懦弱,要他们派人单挑。左王爷便派他们那赤勇将军上前迎战,可不知为何,三皇子立在马上一动不动,故而被那赤勇将军……一击毙命了。”

“不可能,这其中一定另有隐情,给朕查,再查!”

可三皇子的事还没查出来,太子便出事了。

太子虽已解禁,但陛下依旧冷落他。

某日服用五石散后,竟身着龙袍在宫中行走。

陛下派人前去缉拿,到了殿中,太子混言道:“无知老叟,竟不舍放权于我,不日定杀之!”

那日天明时,东宫的血映得日出格外鲜红。

整个大梁,五位皇子一时间只剩下两位。

四皇子与五皇子一时间炙手可热。因着阿狸常年养在宫外,陛下并不多么喜爱,四皇子便更夺目些,且四皇子妃难产去世,正妃之位空悬。

明明是坏事频发的一年,可北都官员却格外期待今年的中秋。大概是因为,陛下急着给四殿下和阿狸赐婚吧。

可我没想到,陛下竟也着急将我嫁出去。

14.

中秋佳节,明月高挂。可我的心同这月色一般凉。

“涂爱卿为国身死,朕深感悲痛,只能替爱卿照顾好他的一双儿女。阿偃,你父亲是这样唤你的吧?从此你便当朕是你阿父,朕今日为你赐婚,也好让你下半辈子有所依靠。你阿弟宁玉也快快命人将他接下山来,仔细教养着,也好让你有亲人陪伴。”这急切的声音配上那双浑浊的眼,是如此令人作呕。

我说不出谢恩的话,只觉心凉。我阿爹身死,他便急忙打起我与我阿弟的主意,既要我快快嫁人诞育子嗣,又要我阿弟下山教养,我涂氏便活该为他萧氏皇族鞠躬尽瘁吗?

“陛下,臣女仍在孝期,不能婚嫁。阿弟,臣女会亲自教养,将涂氏家学尽数传之。”我心中再恨,此刻也只能叩首。

“无碍,朕格外开恩予你赐婚,你只说你想嫁谁,只要是我大梁子弟,皆可。”

我还未答话,阿狸便在宣金殿中大拜,开口道:“儿臣心悦涂姑娘已久,求陛下赐婚。”

陛下忽地脸色变了,半晌才道:“你如今才刚刚十五岁,并不着急娶妻,再过两年,朕定赐你一位都中贵女。”

“回父皇,儿臣独心悦阿偃一人,不愿娶别家女。且我与阿偃自小相识,感情最是深厚,想来儿臣是最能劝慰阿偃丧父之殇的。二皇兄十四岁定亲,十六岁时嫡女便出生了,儿臣如今十五岁,已不算小。”他一连串话说得十分急切,脸上的红从双耳向下蔓延至脖颈。

陛下直直盯着他,再开口时说道:“若娶涂家女,便离江山宝座千里之远。”

座下哗然,皆惊于陛下的直言,想来若五殿下娶涂家女,下一位天子便是四殿下了。

阿狸只深深躬身道:“阿偃一人便胜却无数江山美景,儿不爱江山,亦不爱美人,唯求涂家女。”

似乎过了一瞬,又似乎过了许久,宝座上那才开口:“那朕今日……便赐婚予你二人。”

我深深望着阿狸,在他恳切的目光中同他一起叩首谢恩。

没过几日,袅袅便高兴地同我道,陛下为她与四殿下赐婚,她将为四殿下正妃,未来的太子妃。

我拨了拨香炉中的烟,恭贺她终于得偿所愿。

我阿爹筹措的银子大半拿去救治水灾,剩下的多被陛下修建留月楼,岐山大军几无所获。如今粮草不足,国库空虚,罗家是皇商中最富足的一家,愿拿五分之四作袅袅的嫁妆,陛下便十分高兴地为四殿下选了最为有钱的岳家。

赐婚的旨意与册封四殿下为太子的旨意一同颁下。

我来不及庆贺袅袅,我有许多事要做。

北地忽地生了叛乱,一位镇守北境的藩王反了,叛军直逼北都。

陛下却在此时中风倒下了,嘴歪眼斜,说不清话。

陛下倒了,宫中皇后最大。皇后手持金凤宝策喝退贤妃,出了长秋宫,日日亲自照料陛下。

未曾想,皇后疫病并未根治干净,竟传染给了陛下,不过三日,陛下便崩了,皇后大悲,随之而去。

15.

四殿下登基后一月,阿狸终于从我们的大婚筹措中停了下来。

他静静坐在我面前,眼圈通红。好像啊,好像当年我把他踹哭时的模样。

他轻轻勾了下唇,问我:“阿偃,你一直在骗我对不对?”

我以为他在忧心帝位之事,便劝慰他:“你不必担心,我既答应你让你登上皇位,便决不食言。”

“如何令我登上皇位?将我四哥也杀了吗?”

我张了张口,辩解之词说不出来。我早就晓得,阿狸很聪明的,这么多年他都守在我身旁,怎么会察觉不到我在做什么呢。

“我忘记了,你同你四哥关系很好。那你不想鲤跃龙门了吗,还是我想法子让你四哥禅位于你?你……”

“你别说了!”他喝止我,眼睛更红了。

我轻轻笑起来:“阿狸,你太善良了,太温柔了,你不适合做皇帝的。你不知道这天下许多事。”

“可我……知道你许多事。你根本就没有体弱对不对?小时候你追着我跑,是蒲月示意你你才晕倒的。你日日喝的药也不是为你医病的,你是喝了那药才有虚弱脉象的。”

我指尖颤抖着抚上他的眉眼:“阿狸好聪明,你还知道什么?”

“二皇兄的死同你有关,对吗?一个女子,怎能刺死我二哥却不被宫人发现,你给了那女子一味药,令人麻痹动弹不得的药,对不对?”

“对……还有呢?”

“宁玉是不是杀我二哥那位女子的孩子?那女子前脚身死,后脚师父的妾便有孕了。”

“是啊,小孩子嘛,抱到外面多养上几年,养大了,别人就分不出那一两岁的差别了。”

“太子服用五石散,可是你的手笔?”

“这当真不是我。太子当年的伴读欺凌了邓大监的养女,皇后与太子联手压下此事。你们落水那日,皇后为了择清太子,命身边人将太子灌醉,称那晚太子醉酒不曾去过湖边。灌酒的正是那位养女,五石散是那时下的。”

“她一个宫女,哪里来的五石散?”

“她偶尔要用五石散,纾解被人凌辱的痛苦,我便给她。”

“那,我三皇兄呢?”

“那位布甲少年郎名唤宋泽,是你三皇兄授意旁人构陷他,以此将他收入麾下。我不过是将此事告知于他,送了他些药物罢了。用与不用,全看他自己。”

“构陷之仇,要用命抵吗?”

16.

听到这个问题,我有些惊讶于他的天真,我似乎将他保护得太好了。

“阿狸,你当真是不知人间疾苦。一位平民,倾尽家财学得一身本事,本能考取功名做个武状元,你三皇兄为了让人死心塌地只效忠他一人,先是构陷后是雪中送炭……

你可知,宋泽一生都不得再参加武试,他阿娘哭坏了眼。这双眼谁来赔?他本能凭自己本事进兵部,上战场,如今却要奴颜婢膝谢你三皇兄大恩,所得战功皆是你三皇兄的名字。”

“阿狸,你可真是天真。这些年我阿爹教你大义,你便当真以为天下只有仁义不成?我从未执刀杀人,我只给遭遇不公者自保之刃,至于这刃,是用于自戕还是谋定后动杀敌,便不是我能管的了。”

待我说完,阿狸已面色煞白,有些呆傻。

“怎么了?没想到我竟是如此蛇蝎女子吗?你可知我何时开始布局?你可知我为何这样做?

从你落水的第二日起,我用了七年,在每位皇族身边都安插了我的人手,且是最最紧密的人。你想想,你四哥身边的伴读是不是忽有一日从姜家公子变成了魏家公子?因为那位姜家公子讥讽你四哥是行宫御兽女所生,魏家公子仗义执言。

你道魏家公子为何忠心于我?赵国公送了陛下一对双生舞姬,你皇叔眼馋,欲收魏公子的双胞妹妹为妾,是我救下了她们,喂了药,长了一身脓疮,等远远送出北都了,再一剂药解毒。”

“可你那时,不过九岁……你当真……是涂山红狐变的吗?”多可怜啊阿狸,你怎么哽咽得说不出话了呢。

“傻孩子,你都说我是装病了,我不是涂氏子女啊,我是阿爹捡来的。那年曹勇侯捉了一批男孩儿女孩儿养在别院里,生的好看的便教媚术,生的不好的便训成小丫鬟派入各府做细作。你以为我为何知晓这些民间疾苦?

那年我逃出来了,阿爹的女儿病死了,他说涂氏血脉到他这里便结束了,我是自由人,不必愚忠于皇族,我可以用涂氏一族的力量,做我想做的任何事。

每个涂氏之人自三岁起便起誓竭尽一生才能效忠皇族,我涂氏哪位为官者不是累死在任上的?连我堂姑祖母,一个弄琴之人,为了安抚边境乱民,弹了四日的琴,活活累死在城墙上。

你看我阿爹,百官恨他收银,狗皇帝恨他按下银子不用于修楼,一群人将他赶去南方。他得了疫病,你道陛下为何让他速速归来,他要我阿爹死前安排好辅臣,让他自己能安稳退位,他还要我涂氏保他皇子顺利继位!

涂氏女难以有孕,他拨了许多御医嬷嬷来,为的就是让我调养身子诞育子嗣,哪怕我难产身死也要保住胎儿。

我的‘偃’是皇权停息,‘止’是涂氏休止。我名偃止,断的是这久病的王朝!”

阿狸直直地看着我,眼泪直直地落下。

“那你会怎么对我……怎么对我四哥?”

“若不做恶事,怎会有仇敌。我的阿狸这样乖,燕王、我阿爹、我,我们将你教养得这样好。”

“那我四哥呢?”

“我不知道……别哭阿狸,你这样爱哭,怎么做皇帝?”

“还哄我呢,你根本就不会再让萧氏子做皇帝。”

“真聪明啊。”

“阿偃,我很高兴,你没有天生体弱,从此你再也不用喝药了,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健康。

你要覆了我的王朝,我该恨你的。可是阿偃,我明白你是为什么。萧氏一族的荒唐我讲也讲不完。一百多年,全靠涂氏撑着。萧氏皇族走在金殿上的每一步,都是踩在涂氏族人的尸骨才走稳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事到如今,想破局,想改变,并不是换一个皇帝就能解决的事。剜了这块烂肉,阿偃,去救这天下苍生吧,去效仿你的先祖,建立一个新的王朝。”

那日,阿偃祝我前路顺遂,便只身前往乌金了,他要代替他的三皇兄,去守卫边境。他说,这个国家可以有内忧,但不能有外患。

17.

我答应过阿狸,绝不对他四哥下手。

这两年来,我暗中资助几起“叛军”,终于选定新王朝的建立者,北境晋翎侯。他带着人马,一路将大梁的毒疮一一拔尽,北边大半天下已落入他手。

动乱四起,涂氏的财力远超皇族想象。那年水患,我阿爹暗中带的银两比明面上都多,这才抵得住贪官层层剥削。

如今,掏空了罗家,大梁也无法支撑军队同时抗衡乌金与各地叛军。

我还在思虑如何将萧四安稳地从皇位上薅下来时,宫中传来消息,萧四崩了。

我一时愕然,当是哪路叛军下的手,又恐阿狸疑心是我。

可那晚袅袅忽然来找我,她如今满头金钗,眉眼凌厉,再不复少女时娇俏可爱,颇像先皇后。可她还是抱着我哭,她说,她喂了陛下花生,用计拖住了御医,陛下咽喉肿胀,窒息而亡。

我抱住这个女孩子,并没有听蒲月同我说其中内情,我知道的,萧四一定狠狠伤了袅袅的心,才让袅袅将刀刃冲他。

我用极快速地助晋翎侯控制了北都,南方的一位叛军首将,也在我的示意下被悄无声息地解决掉了。

剩下的就要靠晋翎侯自己努力了,这天下不能只靠涂氏支撑。

我等不及了,我要去找我的阿狸。

去瞧做将军的阿狸,待战乱止了就带他回家,山水田园中的家。

我们每日下棋,我吃米糕,他吃枣酥。

待到午歇时,他还得给我扇扇子。

对了,我得将阿爹阿娘埋在一处,我得给宁玉找一处安稳的地方,不告诉他前尘往事,让他快乐无忧地长大。

我和阿狸还要看这天下百废待兴,百姓安居乐业。

袅袅番外

我从九岁起便爱慕四殿下,可他不是良人。

我倾尽家财助他登上皇位,他终于册封我为皇后了,我是他的妻。

他并不真心宠爱我,没有关系,我有钱,他离不开我。帝王三宫六院何其正常,我是皇后,永远都是。

可是,可是,他不该抛弃我。

北境军不日就要兵临城下了,他却想丢下我。

那日,我听他抚着婉昭仪的孕肚柔声道:“待你为朕生下小皇子,朕便待你迁都南安,封你为皇后。”

婉昭仪娇声道:“那皇后娘娘怎么办呢?”

“呵,那妇人,若无家财,便是一粗鄙商女。”

商女?粗鄙?

我也是家中精心教养长大的,我阿父阿娘疼爱我,举家之力助我做皇后,可他竟如此鄙薄我,鄙薄我的阿父阿娘,鄙薄我的爱意。

他想抛弃我。

没有人可以抛弃我,我是永远的皇后。

我鼓动御史诉说护城军的不易,损伤惨重,军心涣散。陛下如我所愿,赏金帛,赐佳酿。最重要的陛下命御医医治护城军伤员,宫中只留正副院首。

真是不巧啊,那日婉昭仪被猫儿冲撞小产了。

婉昭仪小产血崩,陛下两炷香前还在留月楼上的逍遥殿中一边揽着范美人腰肢,一边下令。让二位院首极力救治婉昭仪腹中胎儿。

更不巧的是,范美人喂了陛下花生汤。普天之下,只有我知陛下花生过敏。先皇极厌花生,宫中便从无将这西域之物。可我身在商家,家中什么稀罕物都有。

我为讨四殿下欢心,日日送不同的点心汤水。我送了两次花生,殿下过敏两次,可这两次都被我遮掩过去了,我不能被人发现,我得做四皇子妃。

于是,第一次一位侍女替我顶了罪,因为她身带猫毛,引得殿下过敏,我奉上汤药,殿下夸我贴心。

第二次,是四殿下府中的厨子。四殿下吃毛桃过敏,那日厨子竟未将毛桃处理干净,引得殿下起疹子。

我做得天衣无缝。

陛下突发急症的消息传来时,御医从西六宫中的禧朝阁穿过御花园,穿过中政道,穿过东宫与东六宫,终于爬上了高高的留月楼到达逍遥殿,晚了,晚了。

我们的陛下,已因急症,崩了。

无人知晓啊无人知晓,这万里江山之主,究竟是如何死于几颗小小的花生。

丧钟声声传来,十分悦耳。

这天下,这万里江山,既是经我手而得来,自该有我的一份,他不该抛弃我。

若我能选,若我能选,殿下,我多想在我九岁那年多看会儿御花园的花,任你在湖中挣扎。你看,那一个个呜噜呜噜上升的气泡,像不像我对你破灭的爱意与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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偃偃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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