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上若非流淌着朕的血,你以为朕会留你性命?”
我被宫人太监粗鲁的拖了出去。
过去总算计着与我母妃争宠的敬嫔笑得张扬。
我母亲被圣上亲手赐死,她作为争宠的赢家满面红光。
虽是高高在上的嘲讽我,却对我说了一段刻骨铭心的实话。
“别想着靠你这点微薄的力量为你母妃和你外公寻求公道了。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你是什么出生的?”
“若非你母妃是个聪明人,换了圣上赏赐的香,否则世上还有你楚映柳来的机会?”
“她想留个子嗣保身,可惜了,偏你是个女儿身。不过也该庆幸,若你是皇子,恐怕你父皇不会让你活到现在的。”
只因我外公骁勇善战,战功赫赫。
影响到他于皇位之上,高枕无忧了。
所以,我与我母妃,便都成了牺牲品。
6.
我好想我母妃。
几乎含着泪入眠。
许是水土不服,我睡得并不踏实。
又梦到了我外公。
一生戎马帮我父皇稳固江山之人,却被处以极刑,抽筋剥皮。
那份疼痛好似转移到了我身上,冷汗涔涔。
我半梦半醒的睁开眼,又对上了祁羡的目光。
他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借着窗外倾泻一地的月光,我清晰的看到他眼底,依旧是熟悉的,隐晦的目光。
我皱眉,下意识伸手,覆盖在他眼前。
“祁羡,你不要这样看我。”
你别可怜我。
我母妃去世后,我被我父皇丢进了落败的宫苑,层层枷锁,仿佛我才是那个罪大恶极之人。
我知道,他不过是想眼不见为净。
那时候我总睡不着,便坐在枯树之下数星星。
无数个这样的夜晚,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当年祁羡看我的眼神,原来不是羡慕。
是怜悯。
他在怜悯我。
他忍辱负重,有一双洞悉一切的双眼。
早就看透了,我这不堪的结局。
“祁羡,你上来睡吧。”
我坐起身来,往里靠了靠。
从棋国边境到北周疆土,由东到西,一路颠簸辗转大半月。
祁羡都未曾碰过我。
他如今在这里枯坐到现在,无非是为我着想。
我本就是棋国送来讨好北周的弃子。
若是在北周的第一夜,祁羡都不肯与我同床共枕,大概次日,我不受宠爱的消息便会遍布整个北周皇宫。
我的处境,无需多言。
更深露重,祁羡将被子拢在我身上,“楚映柳,我要走了。”
我呼吸一滞,“这么快吗?”
北周版图扩大,自然也需要分神治理,以平民怨。
祁羡作为最后希望成为下一个北周皇帝之人,这种担子理所应当的也落在了他身上。
他没说话,我沉默的想——
祁羡将我从一个牢笼,又接到了另外一个牢笼。
7.
祁羡出去了。
床帐落下,我眼前一片昏暗。
朦胧间听到了窗外传来了箫声,是棋国的乐曲。
是我母妃最为喜欢,常常弹给我听,哄我入睡的那首曲子。
……
我醒来时,祁羡已经走了,远赴边界,大抵一年半载看不到他。
但他派人送了棋国话本给我,叫我打发时间。
很久之前我母妃气我不务正业,不肯读四书五经总是把注意力放在这种话本上。
为了逃脱责罚,我便将话本藏在了祁羡身上。
后来东窗事发,他被罚了板子,皮开肉绽。
我愧疚的直掉眼泪,祁羡却趴在床上,安慰我说:“不亏,棋国话本描绘的确实精彩,我也喜欢。”
当晚我母妃派人给祁羡送去了上好的药材。
烛火摇曳下,她叹气,企图叫我明白个道理:
“柳儿,若没有能力保护他人,就不要轻易拉他人入伙。”
“皇宫之内,步步惊心,受到牵连太轻易了。”
直到我外公的罪书下达,将军府数百名家仆血流成河,我母妃与她身边的心腹丫鬟统统死在那个冬夜,我才彻底的明白了这个道理。
祁羡不在的日子我很无聊。
我几乎拒绝了宫内外的一切社交,整日将自己关在祁羡的庭院内。
反正在棋国废宫中,我早就习惯了无人问津的日子。
沈琉虞来找我时,我正坐在柳树下翻阅棋国话本。
三月草长莺飞,祁羡已经离开十个月了。
他差人送来的几十本话本也让我翻阅到了尾声。
沈琉虞依旧是一身红色罗裙。
她似乎很喜欢红色,鲜艳明媚,一如当年的我。
她耳朵上带的,是我母妃的那副耳环。
光下通透,珠玉摇晃作响。
“如果不是你,该成为四皇妃的人本该是我。”
身旁宫人经过,她压低了嗓音凑过来,“皇上不会容许一个即将亡国的女人做四皇妃的。阿羡哥哥前程无量,只有我配站在他身边。”
“即将亡国?”我轻喃,倏地笑了。
沈琉虞被我笑得头皮发麻,她夺过我手中的情爱话本,不屑丢掷一旁,“怪不得你没脑子,总喜欢看这种东西。我实话告诉你吧,北周从未打算放过棋国,届时你一个亡国公主,下场会很惨的。”
“不过,我可以给你一条活路。”
“比如?”
“你假死,我秘密将你送出宫中,届时阿羡哥哥回来你早就尸身入土,他辨别不出真假的。天地辽阔你去哪都行,去跟你父皇团聚也行。”
我神色淡然,“郡主于后宫中讨论国事朝政,不怕掉脑袋吗?”
见我不为所动,她有些急眼了。
“你就不想见到你父皇?不想回到棋国?这偌大的北周可没有一人在意你的死活。”
其实棋国也没有。
我轻笑着回答:“想啊,怎么不想见到我父皇呢?”
沈琉虞染上喜色,“你想见到他干嘛?我帮你了却心愿。既然如此,你何不……”
“杀了他。”我轻描淡写的三个字打断了沈琉虞的话。
她错愕看我。
春暖时节,祁羡凛冽的眸光让我学了个十成十。
我重复道:“我想杀了他,郡主也会帮我吗?”
沈琉虞美目不可置信睁大。
良久,她丢下一句“疯子”,提着裙摆跑开。
8.
沈琉虞走后,祁羡留给我的贴身宫女春之走来。
手中拿着的,是祁羡派人带给我的一封书信。
这封信是与军报一同送往皇城的,可想而知祁羡从中废了多少心思。
春之笑得甜蜜,“我们四皇子还是挂念着皇妃的。”
祁羡信里说,他要回来了。
宫里人都说他治理有方,不仅平定了大大小小战乱笼络了民心,还带领当地发展农业经济,被百姓歌颂。
但祁羡信里并未提这些,密密麻麻的十几页纸上,讲述的竟然都是当地的民俗故事。
件件有趣。
我突然想到那时在棋国时,我也喜欢缠着祁羡给我讲北周的奇闻轶事。
也喜欢从他口中说出的那些枯燥的历史典故。
其实很多事,从一开始便有了预兆。
“你听过卧薪尝胆的故事吗?”
我那时听的昏昏欲睡,因此错过了少年眼中最为坚定的目光。
他从来不是不受宠的皇子,不是作为牺牲品被送进棋国皇宫的。
恰恰相反,北周以退为进,祁羡是最有能力实现北周皇权霸业之人。
在祁羡回宫前,棋国的朝贡率先到达了都城。
比去年,翻了三倍。
北周如此狮子大开口,棋国竟欣然同意。
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权力。
我父皇几乎退到了无底线的程度。
很难想象,棋国百姓过的又该是多么水深火热。
沈琉虞又来了。
我知道她怨我。
她身份尊贵,又与祁羡青梅竹马,祁羡是北周皇帝最为重视的儿子。
她本该嫁给祁羡的。
却被我一个不速之客抢了先。
她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嘲讽我道:“你父皇为了不惹怒北周,当真是出手阔绰。不仅女儿送来了,就连着无数个金银珠宝也统统送来了。”
“他真不怕逼死你们棋国百姓吗?”
我在湖边喂鱼,祁羡不在的日子里,我把这些鱼喂的统统胖了一圈。
湖面上倒映着我的身影。
我不以为然:“他不怕的。”
他连同床共枕之人的性命都不在乎,又怎会在乎那些寻常百姓的性命?
沈琉虞仿佛听到了大笑话,“你不会以为嫁到北周就高枕无忧,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吧?”
“你父皇这般拆了东墙补西墙,永远都补不过来的。”
我将鱼饵一撒而下,平静的望着趋之若鹜的鱼。
你看。
沈琉虞都能想到这里,而被权力蒙蔽住双眼的父皇,他想不到。
9.
北周如今瞧不上棋国,自然连棋国使臣都不屑一顾。
他们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
但他们没能顺利回到京都。
他们在返京的路上,被起义军杀了。
尸首被起义军嚣张的丢在了大街上。
鼓动民众的情绪,说做我父皇的走狗没有好下场。
外患虎视眈眈,内忧又四处纷起。
我父皇焦头烂额,派军镇压,军队行军搜刮百姓,恰恰又取得了相反的效果。
棋国越来越乱。
我知道,北周一直等的机会来了。
沈琉虞说的没错。
北周的确从未放弃覆灭棋国。
他们蛰伏隐忍多年,暗地培养兵力,为的就是这一天。
祁羡果然匆匆回到了都城复命。
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数千个来自棋国的难民。
他们被北周的士兵引导着进了都城,北周给了他们容身之处,还派朝廷命官施衣布粥。
与此同时,北周皇帝叫我一身秀丽华服坐在花车上游街。
与马头上的祁羡擦边而过。
那些难民赤目看我,纷纷叫嚷着,将那些对我父皇的怨恨,统统宣泄在了我身上。
“狗公主!棋国狗皇帝!”
“你们吸着百姓的血在享乐!不得好死!”
没有官兵来阻拦。
祁羡也没有。
马背上他回望,攥着缰绳的手青筋暴起,但他只是沉沉看我,看我被万夫所指。
这都是帝王之术罢了。
难民有难民的信息传播途径。
一来他们收拢了棋国民心又鼓动了他们的愤怒情绪,二来展示了他们对我这个棋国公主的至高待遇。
春之在跟在花车旁,吓得直哆嗦。
“皇妃,这些棋国人怎么恨不得吃你肉啖你血的样子?”
“四皇子就在身后,要不您让他带你走吧。”
我攥紧了手中的丝帕,“他带不走我的。”
他有他的苦衷。
花车游至长街尾。
棋国难民队伍的末端也与我擦肩而过。
春之松了一口气,嘟囔道:“感觉跟从鬼门关走了一趟似的。”
她话音刚落,有难民突然暴怒而起,从路边捡起一块偌大的石头朝我砸了过来。
“楚姓狗帝不得好死!楚家人不得好死!”
我躲得慌乱,但还是来不及。
石头从我额前擦过,钝痛之后,一抹猩红的暖流自眼前滑过。
春之惊慌失措:“四皇妃!”
意识涣散之际,我好像听到了打马声。
10.
我醒来时已经日暮西沉。
额前缠着重重的纱布,伤口处还渗着血。
桌上铜镜正对着床头,我坐起身遥遥向往,有些苦闷。
大概率,要留疤了。
留了疤,就不像母妃了。
祁羡推门走来,大概没料到我会醒,他顿了一下脚步,不经意的将手背了过去。
但通过摇曳的烛光,我一眼就瞥到了他掌心处把玩的东西。
是个雕刻精细铜制令牌。
或者说——
是军令。
“阿柳,今日我……”
我摇摇头打断他,“你不必解释,我都知道的,我一直很聪明不是吗?”
他是北周皇帝培养的继承人啊,是以北周的大业为重的。
先前母妃总责骂我耍小心思,聪明的上不了台面。
也不知现如今这份聪明算不算用到了正途。
“那些难民被安置好了吗?”
他点头,“不是逢场作戏,甚至已经给他们安排了营生之计。”
“以后棋国百姓也会像北周百姓一样安居乐业吗?”
“阿柳,你是不是知道了……”
我打断他,浅淡的语调却很固执:“会吗?”
他笃定:“一定会。”
我起身,身影有些踉跄。
祁羡下意识扶我,握着军牌的手搭在了我臂前。
我将令牌接过,又小心翼翼的塞到他胸前,轻轻拍了拍。
“祁羡,你要注意安全。”
他愣了愣,“阿柳,你不恨我吗?”
“你知道的,我生生泣血,尤为怨恨的人该是谁。”
他平静的阐述了一个事实:“但棋国的江山会改姓易主。”
我嗤笑一声,“他本就不配做皇帝。”
“我在意的,是外祖父戎马一生守护的百姓与江山,会不会安乐太平。”
毕竟,就是为了这江山,才蒙蔽了父皇的心智,才使外祖父奉献了一辈子,更是搭上了母妃的一条命。
我看不到的地方,亦然埋着更多人的骨血。
他们太苦了。
无休止的剥削让棋国百姓看不到希望,父皇多疑敏感的性格又让多少忠良命丧黄泉。
所幸,这个局面终于要结束了。
想到这儿,我释怀一笑。
“祁羡,我好想再登上奕然楼,看一次烟花。”
11.
半月后,我额头上的伤还没好利索,祁羡便带兵出征了。
连年加重的赋税使得民怨载道,民间起义不断,父皇人心尽失。
棋国打乱的局势下,祁羡顺其自然带领大军入境,不过寥寥数月便直逼京都,事半功倍。
甚至许多重要关卡城池都不攻自破。
不少棋国百姓打开城门,高呼欢迎。
他们被压迫的苦不堪言,好似寻求新主是唯一的出路。
不出意外的,棋国江山易主了。
我随着北周数千个宫人一同迁往京都皇城,又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一路上听了不少宫人嘲讽折辱的话,进到皇城时,守卫看我的眼神也是不屑的。
祁羡亲自来接的我,众目睽睽下,他牵过我的手,使得先前轻蔑我的宫人都变得战战兢兢。
我们的寝宫在我母妃先前寝宫的旁边,这个位置是祁羡选的。
我母妃住过的宫苑早已落败不看,朱色宫门漆色斑驳。
风又起,落叶飘零。
半空中飞过的鹧鸪不懂这里昔日的繁华。
花团锦簇,欢声笑语一片。
我就在这院中手握着银线,风筝飞的好高好高。
越过了高高的宫墙。
母妃笑着笑着就叹了气,喃喃自语:“皇城之外的日子,一定是自由的。”
那时的我应有尽有,还不知自己生在怎样的牢笼。
枯树旁落了一只鸟,翅膀受伤,奄奄一息。
母妃去世之后,我才发现我有一双看万物悲悯的眼睛。
这个宫墙困住了我,我却不想它被困住。
我处理了它的伤口,隔一个时辰喂一次水,它好争气,第二天晚上便可以进食了。
我抚摸着它的羽毛,“努力长大些,一定要飞出高高的宫墙。”
祁羡不知何时进来的,站在身后深深的凝视着我。
“近日不是公事繁忙吗?怎么回来的这样早?”
“今日宫宴,我带你去看烟花。”
我这才恍然想到,北周大获全胜,以最小的代价一举拿下棋国,自然要大摆宫宴以表庆祝的。
我逗弄着指尖下的鸟,满怀期待。
祁羡却有些欲言又止。
挣扎许久,他犹豫开口道:“你父亲今日向我父皇讨了一杯毒酒,我父皇准了……”
我手一抖,猛然回身,“什么时候的事?”
“宫人大概戌时送往。”
眼下,才酉时。
还来得及。
我嗓音有些颤抖,“祁羡,我想见他最后一面。”
12.
北周皇帝打的便是宽厚仁德的旗帜,自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处死我父亲的。
但我父亲做了大半辈子皇帝,心高气傲,不能忍受自己一朝沦为阶下囚,所以他选择自我了解这屈辱的结局。
将这一生潦草收场。
我推开门,室内烛火幽暗。
昔日高高在上的帝王如今一身素衣,蓬头垢面。
有朝一日,父女重逢,还是冷眼以待。
他嗤笑一声,“朕的好女儿也上赶着来看朕的笑话了?”
我淡漠站在门前,“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宠信佞臣误杀忠良,后悔乱治我外祖父的罪,毁了他世代清白,后悔辜负我母妃的信任,用一杯鹤顶红结束了她的生命。”
他怎么会后悔呢?
我父亲笑得癫狂。
“他们功高盖主,忤逆君王,罪该万死!我有什么罪?我只想守住楚家的江山。”
“可江山是百姓的。”
“是我的!”
我父亲目眦欲裂,“我只后悔当初轻易相信了北周皇帝这狗贼!早知道祁羡会带病杀入京都,我早该将他乱棍打死!”
他果然至死不知悔改。
我不知道我在期待什么?
我为我母妃,为我祖父鸣不平,为其他枉死的忠臣鸣不平。
为他们不值得。
心存邪念的人可悲,可侍错主更为可悲。
北周皇帝以退为进,欲擒故纵,甚至不惜将自己最为宠爱的儿子送来当质子。
而我父亲却待江山稳固后,过河拆桥殚精竭虑,日日担忧如何扳倒忠臣。
他果然无药可救。
我冷眼睨着发疯的父亲。
“我外祖父戎马一生却被扣上了乱臣贼子的污帽,我母妃一生繁荣至死却入不了皇陵,黄泉路上,你若碰到他们,记得磕头谢罪。”
木门关。
里面传来我父亲歇斯底里的声音。
“朕是天子!天子无罪!”
13.
祁羡带我登了奕然楼。
奕然楼下可以纵览全皇城的风景。
入目之处皆为繁荣。
烟花在上空绚烂。
点亮了祁羡的眉眼。
燃烧爆裂的声音盖过了打更声。
底下宫女发出阵阵惊喜的欢呼。
“这场烟花比以往见过的都要盛大。”
有人回应她:
“那是,我们陛下必将会还给这个天下一个盛世太平。”
烟花坠落。
远处宫廷传来了阵阵钟鸣声。
闷沉低响。
是给与已死之人的哀悼。
眼泪朦胧了我的视线。
婆娑间,好像又看到了——
他抱着我揽着我母妃。
“朕的江山在脚下,亦然在身旁。辽阔大地和你们,都是朕要守护的。”
我已经无法分清,究竟是他迷失了自己,还是从最开始便装的彻底了。
我哽咽着:“祁羡,我再没有至亲了。”
他揽过我的腰,“你还有我。”
我平静的望着他双眼,豆大的眼泪滴滴下落。
“我们都知道,不可能的。”
……
宫宴过后,祁羡越来越忙,他帮助皇帝处理朝事,哪怕同在皇宫,我们见面的日子却屈指可数。
有传言东宫重修,皇帝要立祁羡为太子了。
但册封的圣旨却迟迟不下达。
我倒不在意这些。
宫中日子日复一日的烦闷,我尽可能的让自己不要闲下来。
画画母妃的画像,逗逗鸟儿,去御花园溜溜弯。
炎炎夏日,荷花繁茂。
我赏完荷回来下意识去看看那只被我从鬼门关里捡回的鸟儿,然而鸟笼里却空空如也。
我慌张着步子满院的找,门外尖锐的声音传来。
“四皇妃找的可是这个吗?”
是皇后身边的心腹婢女,她得意洋洋,手里用丝帕嫌恶捏着的正是那只鸟。
但它已经死了。
她身后,是红肿着脸,泪流满面的春之。
“四皇妃也别怪奴婢,这只鸟娘娘说是不祥之物,需得尽快处理掉,奴婢也是奉命行事。”
说着,她将那只鸟丢在了我脚边。
我费尽心力养了近一个月才养好精神的小家伙,如今已经僵硬了。
它再也飞不出高高的宫墙了。
那婢女走后,春之跪在地上,“四皇妃恕罪,是女婢没能看好它……”
我忍着眼泪扶起她,“春之,错的不是你,也不是它。”
甚至不是我。
我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春之一心为我,她愤愤的哽咽着打抱不平。
“您都是要做太子妃的人了,他们怎么还这样胆大包天?”
我捂住了春之的嘴。
“这种话,以后不可再说。”
我心里很清楚,我可以是四皇妃,却成不了太子妃。
祁羡是未来的天子,将来同他携手的,并将是能与他稳固天下的人。
而不是我一个亡国公主。
14.
可我好孤独。
我仰望天上漂浮的白云,仰望沙沙作响的枝叶,仰望高高在上的明月。
他们都在宫墙之外。
而我却如同井底之蛙一般。
这时候我都有些羡慕春之,至少她到了年龄,还能出宫与家人团聚。
我问春之:“以后出了宫,你想去哪呢?”
春之笑眼盈盈:“宫里的俸禄高,皇妃又待我极好,以后出了宫我接家人过来团聚,在长安街上开家小铺,专卖糕点。皇妃日后出宫看到粉色旗帜的糕点铺子,准该是我的。”
说着她又有些不舍,蹲在我身边撒娇一般抱着我的腿,“可我舍不得皇妃,我走后您在宫里可没有说知心话的人了,要不,我不走了吧。”
我摸着她的头,“你得走,外面的世界,才是世界。”
我也会走。
我在平静的等那一天的到来。
但我没有家人可以团聚了,天涯海角,处处都是牢笼。
我又养了一只猫。
它性格温顺乖巧,很是粘人。
偶尔祁羡回来,也会摸摸它,很讨人喜欢。
但那只猫也死了。
宫人们说它抓伤了妃嫔,被活活溺死了。
可我的猫那样乖,连挨打都会夹着尾巴跑。
再后来,春之也死了。
她们说她顶撞了娘娘,又有人说她口不择言说了忌讳,各种缘由纷纷。
总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抱着春之的尸体哭的撕心裂肺。
一旁给她收尸的嬷嬷于心不忍,安慰我道:
“四皇妃,皇后仁慈,已经给与她家人重赏。”
我冷笑着,“这竟是恩赐吗?”
我再也不能看到粉色旗帜的糕点铺了。
我哭着跑到了坤宁宫。
许是我这疯癫样骇人,又或是皇后早就在等我自投罗网。
平日里瞧不起我的宫人没敢拦我。
内堂里,我双目赤红。
“你若想逼走我,只需下一道旨意,春之做错了什么?那只鸟,那只猫又做错了什么?”
皇后不屑一笑。
“你算什么东西?若没有阿羡拦着,你一个卑贱的亡国公主,本宫有一万种方法让你消失。”
她走过来,长长的指甲掰过我的下巴。
“还不懂吗?你不配本宫大费周章,这些死去的东西,全是为阿羡死的,你要是识趣,就劝劝阿羡。”
我失魂落魄的走出了坤宁宫。
一路上又哭又笑。
我怎么就忘了。
北周皇帝这般费劲心血,他培养的从不是儿子,他需要的是一个冷血帝王。
我照料的鸟也好,那只被他摸过头的猫也罢,还有他留在我身边予以信任的春之,她们都是牺牲品。
甚至包括我。
祁羡在意的,皇帝都会剥夺。
他要让祁羡在血泪中成长,没有软肋。
也顺势在警告祁羡——
他护不住我。
我不能留在他身边。
原来我等的这一天,需要付出的代价竟这么大。
15.
皇后让我劝劝祁羡。
可我见不到祁羡了。
自春之走后,他一眼没来看我。
有宫人看到他在御花园陪沈琉虞赏荷。
沈琉虞弹琴,他舞剑,郎才女貌。
宫里人都传我失宠了。
她们期待看我失魂落魄的模样,但我却日日梳洗精致。
就是春之不在后,这头发总是挽不好看。
又是宫宴。
皇帝宴请朝中各大臣以及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士们前来赴宴。
我也终于在宴会上,见了祁羡一面。
太久没见了,他好像瘦了,也憔悴了。
但他不像我一般细细描摹瞧的认真,他只是淡淡的瞥了我一眼。
我温顺的坐在他身侧。
皇帝要赏美人给有军功的将士。
宫人们抱着画轴一一展开。
在诸多美人前,我看到了我母妃的画像。
她耳朵上带着的,依旧是那副全世界最为独一无二的耳坠。
这幅画,是我前段时日刚画的。
怎么会,在这其中……
我脸色一白。
遥遥看沈琉虞得意洋洋看我,还比了比自己的耳朵。
她是故意的!
她羞辱我不够,还要羞辱我已亡的母妃。
有将士选中了我母妃的画像,“画中美人倾国倾城,怎么没有姓名?”
沈琉虞嗤笑起身,“王将军不要说笑,不过是个妓女罢了,称得上美人二字?这不过是圣上赠与你们以供享乐的东西罢了。”
说着,她故意凑近了那幅画。
继而委屈的看向皇帝。
“这先棋国旧帝给的贡品也太不负责任了些,怎么与妓女耳朵上挂的一模一样?”
她撅着嘴,又气恼又委屈。
皇帝眸中精光一闪而过。
顺势道:“朕再赠与你些奇珍异宝,以表补偿。”
她那些小把戏,皇帝怎会看不出?
可她误打误撞,合了皇帝心意。
他们都想寻个错处,顺理成章且又好看的将我打发了。
如他们所愿。
我起身,祁羡藏与桌下的手紧紧握住我的小腿。
但祁羡——
我们都清楚,这一天早晚会发生的。
与其等着那把悬着的刀随时下落,不如就现在。
我甩开了他掌心处的力道,猛然上前夺过那幅画。
大殿之上,声声质疑:
“敢问皇上派人精挑细选的美人图为何会掺杂入我母妃的画像?”
“无姓名无信息就无人怀疑?宫人们是怎么做事的?”
“这副挂在我室内的画像又是怎得越过层层宫墙出现在这儿的?”
“这些美人全是圣上找的良家子,郡主为何口口声声叫着妓女?是无心之过还是有意侮辱?”
我好像又回到了先前的时候,气势凌人。
“沈琉虞,你侮辱我可以,但不能侮辱我母妃。”
说着,我一把拽过她左耳处的耳坠,力道之大,她凄厉叫喊,血珠染在了珠玉之上。
沈琉虞气急败坏,“母妃?棋国都忘了她算是什么妃?我说她是妓女她就是妓女!按照北周的规矩,罪臣之女就该沦为军妓!”
说着她摘下另一只耳坠,重重摔落在地。
“跟妓女一样的东西,我可不要!”
“我外祖父铁骨铮铮!才不是逆贼!”
我声嘶力竭,想弯身捡起那只耳坠,却被宫人狠狠的压制住了身子。
皇帝开口前,祁羡率先发了话。
咬牙切齿,字字沉重。
“来人,将四皇妃压下去,打五十大板。”
我凄然一笑。
能这样酣畅淋漓的为我母妃为我外祖父发言,我无憾了。
16.
我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几日。
醒来边见祁羡坐在窗边,双目猩红。
不知道熬了多久。
见我醒来,他暗淡的双眸闪过一丝光芒,却又那么无措。
“阿柳……你醒了……”
我嗓音喑哑,艰难开口,“你的伤怎么样了?”
祁羡愣住。
我笑了笑,干涸的唇角扯得有些痛。
但我很得意。
“我说过的,我很聪明的。”
五十大板落在我身上,我会没命的。
但我还活着,一定是祁羡代妻受罚。
他不知挨了多少大板。
那日若非祁羡先开口,等圣上一言九鼎的发话,我亦是死路一条。
祁羡在救我。
我都知道的。
那么要强的人突然眼眶就红了,他颤抖着嗓音,“楚映柳,你怎么……这么懂事了?怎么可以这么懂事了呢……”
是啊。
明明他回北周前,我还是那个被宠的无法无天嚣张的小姑娘。
“祁羡,我该走了。”
他那样聪明,怎会料想不到我们的结局?
但他毅然决然的娶了我。
他自始至终没碰过我。
我知道,他只是想救我,将我从棋国牢笼里救出来,此后天下太平,再给我一个自由。
现在,时间到了。
他凝视着我,热泪滴滴下落。
“阿柳……”
我声音虚弱,颤抖着手摸上他眼角。
“你比谁都清楚,我身份何等敏感,你留不住我的。”
“让我走吧,别让我阻了你的登基路。”
他是未来皇位的不二人选,他杀伐果断、胸怀大略,战场上能冲锋陷阵,朝堂上亦能做个明君。
皇宫之内,身不由己的事太多太多。
我艰难笑着,想让分别变得体面:
“你的目标是还世道一个清明,是让百姓安乐,而不是我们的儿女情长。”
“祁羡,做个好太子,将来……也要做个好皇帝。”
那道迟迟未下达的册封书,大概在我走后,很快便可以昭告天下了。
祁羡是个以大局为重的人,他一定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对视良久,他握住我的手,掌心处多了个精致冰凉的小玩意儿。
我低头一看,是我母妃的那另一只耳坠。
可惜,美玉有瑕,摔得已经有了裂缝了。
我知道,这是一场无声的道别。
17.
我要出宫的前一日,皇上下了圣旨,要将沈琉虞许配给祁羡。
婚礼就在太子之位册封之后的半月。
她趾高气昂来找我时,我正在收拾行李。
她得意洋洋,宛如一个胜利者般睥睨我,“我早就说过了吧,我才是配站在表哥身边的人。”
“你没被赐死,多亏了表哥在众臣面前据理力争,真是可惜了。”
我神色淡然,自顾自的将桌上那几幅我母妃的画像收了起来。
她似乎很期待再度惹怒我,又或是看我崩溃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她看了看我额头上的伤疤,又看看我母妃的画像。
轻啧一声。
“楚映柳,你现在何止身份卑微,连基本的容貌都不在了,跟你争真的胜之不武。”
“你就看着我跟表哥恩爱两不疑吧,我不仅会是他的贤妻,我的家族也会是他最大的助力。”
我对上她嚣张跋扈的眉眼,其实很想劝她不要这么天真。
又觉得多此一举。
毕竟,祁羡不是我父皇。
她未必以后会落得我母妃的下场。
皇宫城是个权力的漩涡,有人想逃,有人挤破脑袋想进。
我跟沈琉虞求得,早就不同了。
“沈琉虞,我从未把你当敌人看待。”
18.
出宫那日,下起了雨。
祁羡明明忙的脚不沾地,却还是出现在宫廊之中。
他举着油纸伞在我身侧,我们谁都没说话。
宫廊冗长,马车在尽头等候。
这一刻,我只希望这雨,永远别停。
他身份尊贵,送我上马车不合规矩。
我在五米之外推开了他。
遥遥相望。
“楚映柳,你会幸福吗?”
“祁羡,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从身份尊贵的公主到敌国皇妃,再到如今贬为平民。
我这一生也算跌宕起伏。
祁羡,别忘了你要让百姓安乐的。
百姓安乐,我亦然。
我的幸福,与他们,没什么不同了。
这雨下的是大了些。
脸上都一片湿润。
宫门关的那一刻,祁羡依旧撑伞伫立在雨中,静静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