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九八二年冬至的一个深夜，清溪村离后山最近的一栋老宅突然着起大火。火舌沿着窗框、木柱、柜子爬上悬梁，从厨房蔓延至卧室，从一楼扩散到二楼阁楼。
住在这栋二层楼木石结构的老宅内的，如果算上一个还不满一周岁的婴儿，共有五个人，但此时五人似乎都在熟睡中，无人逃生。
大火就那么静静地在漆黑的村庄中孤独、肆虐地燃烧，直到一个住在老宅前柴房里的傻子被透过窗户的火光闪醒，成为它的第一个见证人。傻子今年三十岁，智商停留在三岁，是近亲结婚的产物。傻子从床上爬起，走到窗前，窗户用铁框特制而成，并用四根铁栏杆从外面拦住，他凑到窗前，整张脸都压在窗玻璃上，好奇又兴奋地朝火光望去。
这时，在那火焰闪动的宅子里，一个女人怀抱一个婴儿从火光中走出，她的脚步轻盈、镇定，婴儿在她怀中安静地沉睡着。
当她走到户外、远离大火、保证安全后，她转身看向燃烧中的老宅。在火光的映衬下，她的脸呈现出奇异的动态扭曲之感，那双泛着红光的眼睛透着疯狂、满足和解脱。
待到她静静地看着大火烧了一会儿后，她笑了。
傻子见状，也跟着笑了。
————————————
【1】
朱旭洋盯着电脑屏幕中的一张图片出神。图片里一群穿着红色袈裟的喇嘛，跪在荒凉的黄土地上低着头，或念经或祈祷，不远处是一个用石头搭起来的圆台，一大群秃鹫从四面八方赶来落在圆台上及其周围，灰压压的一片，将圆台完全覆盖，其中有一只秃鹫侧脸抬着头，那铁钩一般的嘴上叼着小半截糜烂的手指。当朱旭洋辨别出那是手指的时候，隔着屏幕，他仿佛闻到了扑鼻而来的一股恶臭。原本有些饥饿的胃轻轻痉挛了一下，朱旭洋从图片中回过神，摸了摸肚子，这时耳畔传来一个声音：
“哥，有烟吗？”
朱旭洋转向声音的主人，这是一个年纪轻轻的男人，勾着身子，细胳膊细腿，让人联想到一种动物猴子，可能叫他男人不恰当，因为他嘴唇上的胡须还太嫩了。朱旭洋估摸着他应该在十四五岁左右，一个初中生，一个少年。
朱旭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里面还剩两根，他也懒得挑，将整包烟递过去。少年接过烟，瞧了瞧，咧嘴道：“谢了，大哥怎么称呼？以前好像没在龙城见过你？”少年边说边拿出烟点燃抽了起来。
朱旭洋生性孤僻，不爱与陌生人打交道，何况是这种毛都没长齐的小混混。但有时候宁可得罪大人物也别得罪这种小混蛋，因为小混蛋既冲动又更容易记仇，就跟沾湿的手碰到面粉，很难甩掉。
“我不常来，今天难得有空就来上会儿网。”朱旭洋回答。但他撒谎了，其实他经常来，他可是龙城网吧的忠实消费者、初代会员。不过他来龙城网吧上网会尽量和吵闹的学生党错开时间。但今天他失算了，因为这帮初中生从昨天开始放暑假了。到了寒暑假，朱旭洋就会减少来网吧的次数。
其实朱旭洋刚上网那会儿也是学生党，一九九九年龙城网吧开业时他在读高二。高三毕业后他明明可以去读大学却选择了放弃，一来没钱二来他觉得读书没什么用，所以在高三毕业后他就正式加入了他叔叔的修车行。现在他在修车行已经干了两年，终于攒了一点小钱。上个礼拜他刚过完二十岁生日，叔叔告诉他男人的二十岁很重要，当年他叔叔二十岁时已经开着拖拉机从上宜区偏僻的清溪村来到了繁华的鼓山区市区，完成了一次跨区长途旅行，开拓了视野。朱旭洋听完这话的当下，笑得前仰后合，明明上宜区和鼓山区都属于新辉市，连一个市都没出去，叔叔却称之为长途旅行。不过朱旭洋明白叔叔的那个年代和现在不同，于是那天晚上他也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年内他想像叔叔一样完成一次长途旅行，一次真正的长途旅行。他想去西藏，因为西藏离他的家乡最远，远到仿佛在天的尽头。而在天的尽头，或许就有母亲的灵魂在那徘徊。所以这段时间朱旭洋来网吧都会找与西藏有关的资料查看。
“大哥玩CS还是传奇吗？一起吧。”少年用下巴顶了顶电脑，然后瞟了一眼朱旭洋的电脑，“这是什么？”他用烟头指向朱旭洋的电脑。
“天葬。西藏的一种特殊葬礼。”朱旭洋说完，关闭了图片和电脑，“我都玩，但今天就不玩了，我得回去干活。”
见朱旭洋起身，少年赶紧问：“大哥怎么称呼？在哪高就？我得还你烟啊。”
朱旭洋并不想再见这个少年，更不需要对方还烟，于是回答：“孤狼。”
“孤狼？”
“我的QQ名，烟就当我送你了。”说罢，朱旭洋匆匆走了。
朱旭洋刚踏出网吧大门，一股热浪袭来，他皱起眉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今天是小暑，下午三点的太阳正是一天中最毒辣的时候。朱旭洋用手遮挡刺眼的阳光，扫了一眼门口沿街的停车区域，然后走到一辆铃木摩托车旁，掏出钥匙。正准备离开，一个穿着灰色短袖、戴着眼睛的中年男人从身旁经过，走向龙城网吧。
原本这样普通的男人是不会引起朱旭洋的注意的，但是在男人经过朱旭洋的时候，朱旭洋灵敏的鼻子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油漆味，他环顾四周，立刻发现了男人手中提着的那个油漆桶。
就在朱旭洋略感好奇时，男人已经提着油漆桶走到龙城网吧门口。只见男人掀开油漆桶盖，抓住桶底，猛地一送，那猩红色的油漆仿佛泄闸的洪水泼向了龙城网吧门口的墙壁和玻璃。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朱旭洋惊得下巴都掉了，周围刚好目睹这一幕的过路行人也诧异得呆若木鸡，甚至连网吧内的工作人员也都吓了一跳，不知所措。
接着，中年男人将油漆桶往地上狠狠一砸，破口大骂道：“我儿子才上小学，为了来上网竟然逃学！偷钱！都是这个龙城网吧害的！网吧迫害青少年，所有开网吧的人都不得好死！”
男人的叫骂引来了越来越多人的围观，部分围观群众或许自己也是父母的缘故，对男人的话产生共情，当网吧的工作人员——四个精壮小伙——出来与男人沟通时，他们加入了男人对网吧的声讨阵营。
一时间，网吧门口聚集的人比网吧里面的网瘾少年还多。而原本群众与网吧人员的口角之争，因为一方中有人推了另一方中的某人，顿时上升到肢体冲突。
朱旭洋看到战火蔓延，为了避免卷进这种无妄之灾，他赶紧骑上摩托车离开了。
不过刚离开没多远，他差点和另一辆疾速驶来的摩托车相撞，还好对方驾驶技术娴熟，及时避让。朱旭洋一个急刹车在路边停下。尽管虚惊一场，但朱旭洋仍有一些后怕，他怕得不是自己摔了受伤，而是摩托车，因为这不是他的摩托车，他开的是修车行里客人的车。
朱旭洋扭头，视线追着那辆差点撞到他车的摩托车车主，对方因为戴了头盔，所以看不到脸，朱旭洋对头盔下的脸产生带有愤怒的好奇心。就在朱旭洋在心里暗自咒骂对方时，对方突然在龙城网吧门口停下了，几乎同时，从另一头呼啸而来的两辆警车也抵达了。只见那个摩托车车主迅速停好车，然后摘下头盔，撸了一把头发，露出一张五官清秀的脸庞，他正是史源。
当朱旭洋看清史源的正脸后，仿佛一个悬在心中的疑问得到了解答，他喃喃一句“我记住你了”转头离开了。
面对眼前混乱的场面，史源和其他从警车上下来的警察立即介入调停。
警方迅速控制现场，将互殴双方强行拉开。
和史源前后脚抵达的警察来自离龙城网吧所在的阳光街最近的派出所，他们是接到群众报警出的警，但史源不是。今天史源休假，正巧在附近的新华书店买书，结果在店门口遇到一对进店的情侣，两人正在议论刚刚看到的龙城网吧被泼红油漆的事。史源闻言，立刻离开书店赶赴现场。
史源了解现场情况后，推门进入网吧，一股浓郁的烟味混着冷气扑面而来，他抓住一个服务员问道：“你们老板呢？”
“杨总今天不在。”
“给他打电话。”
“打了，没打通。”
史源愤懑地呼出一口气，拿出小灵通给杨浩打电话，等待许久，无人接听。
史源挂断电话，伫立原地几秒后走向那群正在看热闹的网瘾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