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旭洋站在村礼堂门口,他看着救护人员抬出一个又一个面部狰狞甚至晕厥的伤者,嘴角泛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微笑。
事情几乎是在一瞬间爆发的。当第一个人突然在桌子上呕吐,仿佛呕吐会传染,所有人都开始加入呕吐行列。接着有人滑落在地晕倒,有人大喊肚子好疼,有人全身抽搐,有人大叫我看不见了,有人像鬼附身般跳起诡异的舞蹈……
刹那间,整个村礼堂陷入一片鬼哭狼嚎的混乱状态。接着有人拨打120、110甚至119,约莫五十分钟左右,警察、救护车以及消防车陆续赶到,迅速展开救援工作。一名比较有经验的医生看了几个患者的症状后,初步猜测这是甲醇中毒,甲醇来源或许是酒席上喝的黄酒。
所以没有喝酒的大部分女人、小孩以及极个别男人没有中招,其中包括朱槐安和朱旭洋。由于朱槐安父亲、二姐和二姐夫、大姐夫四人中招,朱槐安母亲、大姐和朱槐安自己立刻跟车一同前往上宜区的人民医院,朱旭洋便落单了。
救援工作从中午一直进行到傍晚,接近天黑才把所有中毒的人送至医院治疗。
在这个过程中,全村人不是中毒就是在帮助中毒的亲友,人人忙得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唯有朱旭洋仿佛一个局外人,找了一处阴凉的角落,抽着烟,冷眼旁观。
但他没有无所事事,他在数人头,计算伤员的数量。待到最后一个被抬走,中毒人数总共是八十六个。八十六个人以及他们的家属突然涌入医院,朱旭洋可以想象现在的医院有多混乱。在这些人中,他特别留意了苗柏鹤,他是第一个被担架抬走的,他的三个女儿簇拥着他上了救护车。苗柏鹤完全晕厥,怎么叫都叫不醒,情况不容乐观。他还留意了朱冠全的爷爷朱东斌和奶奶陶惠娥,两个人都一边嗷嗷叫一边被抬走了。
混乱逐渐褪去,就像潮汐回落。好像又是在一瞬间,整个清溪村突然陷入安静,变成了一座人烟稀少的空村。这时,从镇上派出所和上宜区分局来的警察开始在村礼堂展开调查工作。朱旭洋见状,趁着没有被警察注意到前悄悄离开了村礼堂。
他首先回到了朱槐安的老宅,把随手从酒席上拿的白馒头送去给朱槿欢当晚餐,朱槿欢看到白馒头立刻拍手大笑,他很喜欢吃白馒头。然后朱旭洋从小路绕到朱冠全过去住的宅子,也就是朱冠全父亲朱展龙的家,现在那家里住着朱展龙和他的父母。虽然院子外面锁着门,但朱旭洋徒手攀爬院外的围墙,一个翻身就翻进了老宅的院子里。朱展龙过去养了两条狗,但现在只有一条。不过朱旭洋早有准备,他叫了一声狗的名字,朝它扔了一根酒席上捡的骨头,狗立刻啃住骨头什么都不顾了。宅子里面没有人,房间也都虚掩着。朱旭洋一间一间打开,厨房、储物室、客厅,直到第四间,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躺在床上的人。他走了进去。
屋内充斥着一股尿骚味和墙壁发霉的气味,朱旭洋下意识用手遮掩鼻子。里面很安静,还有点闷热,尽管墙角有一台电风扇尽职努力地在摇头吹风。他走到床前,低头看向卧床的人,此人就是朱冠全的父亲朱展龙,穿了一件白色的背心和蓝色短裤衩,鼻子上插着一根胃管,双目闭合、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见到朱展龙的刹那,朱旭洋吓了一跳,朱展龙跟死人没有什么分别,甚至比刚死的人还恐怖。在朱旭洋年幼模糊的记忆中,朱展龙高大魁梧,能徒手把他拎起,他看到朱展龙就莫名害怕。可现在的朱展龙,瘦到只有皮包骨头,那张脸仿佛干尸一般,惨白瘆人,脸颊、眼窝凹陷,就像月球表面的四个坑洞,嘴唇毫无血丝,胡渣隐约可见,裸露在外面的手臂和腿脚,苍白到好像一碰就会碎裂。
原来这就是卧床十五年的植物人的状态,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惊恐逐渐被暗喜取代,朱旭洋将手伸到朱展龙的鼻翼下,一阵微弱的鼻息穿过他的手指,朱展龙确实活着。
朱旭洋在网上查过植物人的状态,按网上的说法植物人是没有意识的,他们之所以还能存活是因为身体保留了一些基本功能。
但真的是这样吗?朱旭洋看到过一些植物人突然清醒的传闻,可见也有极少部分植物人或许是有意识的,他们的大脑能接受外界的信息,只不过某些地方受损,他们无法开口讲话,无法驱动身体行动。
此刻,他真希望朱展龙就是这些极少部分的植物人,于是他凑近朱展龙的耳边,开口道:“朱展龙,我是朱旭洋,乌婷的儿子,我回来了。但你猜我为什么会回来?因为你儿子死了,我来参加他的葬礼。他死的好惨,死前被人暴打,死后还被人在脸上刻了一个恶字。你知道这种刑罚在古代叫什么吗?黥刑,专门用来对付十恶不赦的罪犯。你儿子真是跟你一样坏,但幸好老天开眼,恶有恶报。他死了。对了,你想知道他是被谁杀死的吗?”
朱旭洋突然往后退了一步,歪了一下头:“我不会告诉你的。”说罢,朱旭洋哈哈大笑。就在朱旭洋放声大笑的时候,他猛然看到朱展龙的手指动了一下,但那动静实在太小,小到朱旭洋怀疑是自己眼花。
朱旭洋凝视朱展龙数秒,朱展龙没有再动。朱旭洋叹了一口气,果然是自己眼花。
其实在进入这个屋子前,朱旭洋想过一不做二不休杀了朱展龙,但是当他看到朱展龙这副鬼模样时,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比起死亡,像现在这样让他生不如死才是更好的报复。
这时,朱旭洋的小灵通响了,他一边拿起小灵通一边和朱展龙挥手告别——当然朱展龙看不到——,离开了屋子。来电人是朱槐安。
“洋洋,你在哪?”
“我在你家啊,清溪村的老宅里。你那边怎么样?”
“我爸妈在ICU里,我二姐和两个姐夫还好,洗了胃,情况稍有好转,但今天会住在医院。我也会和大姐在医院陪他们。”
“苗柏鹤呢?他怎么样?”
朱槐安在电话那头叹了一口气:“刚刚十分钟前,抢救无效去世了。”
朱旭洋震惊,猛然停下脚步,此刻已经天黑,村里的路灯有限,朱旭洋走的这条乡间小道就没有路灯。他站在黑暗中,不,是黑暗从他体内源源不断释放,蔓延至整个村庄。
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