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悦说店里没有这种款,她端详了黄美琪几眼,由衷地建议:“你比较温和端庄,我替你挑的款式,是最贴合你的气质的。”
“温和端庄?”黄美琪笑出了泪,“怕不是端庄,而是怯懦与愚蠢吧?”
“黄小姐——”
“周小姐,有酒吗?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周悦抬头,对上黄美琪含着泪的双眼,她的心轻轻一动。
寿衣铺没有酒,但杨晴有红酒。
周悦去隔壁借了一瓶,还拿了两个高脚杯,给两人一人倒了三分之一杯。
黄美琪呷了一口:“我今年三十岁,工资最高的时候一个月一万,但这是我第一次喝红酒。”
杨晴虽说有点小钱,但她这红酒也不贵,一百来块钱一支,黄美琪一万块一个月,就算一周一瓶,那也是喝得起的,她不喝,必然是因为不舍得喝。
“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我父母从小就告诉我,我哥和我弟就是我的依靠,我一定要对他们好,不然以后我嫁人了,被夫家欺负了,他们不会为我出头,他们不出头,我就会被打死。”
“我爸妈从小灌输的思想深入我的骨髓,从小,在我的心里就有两件大事,就是,要对哥哥弟弟好,第二件是,丈夫会打人,我害怕被打,我不想嫁人,我妈就说,那就加倍对我哥哥弟弟好,以后他们会给我留一个房间。”
“我从小就愚笨,小的时候吧就知道上山打柴下地种菜以及洗衣做饭,读书读得一塌糊涂,我爸妈经常说,我不是读书的料,与其浪费钱给学校,不如让我哥哥和弟弟以后读大学。”
“十六岁,我刚刚初中毕业,可能是考运不错,我考上了重点高中,可我爸妈说,我平时学不进去,这次是走大运,但不可能次次都走大运,要是上了高中之后跟不上,还是得白白浪费钱。”
“其实我很想读书,我哥当年连高中都没考上,还是我爸妈到处借钱凑够了择校费才上的高中,但我妈说,又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嫁个好老公,帮衬帮衬家里,让自己父母过得轻松过得好才是正道。”
“我爸跟我说,他的腰骨天天痛,已经不能像年轻的时候那样那么拼那么能赚钱了,我大哥二哥明年就要上大学了,我弟也要上初中,家里实在没有钱供我读书了。”
“他跟我说,村里的毛姐初中毕业之后去广东打工,吃住都在厂里,每个月都能寄五百块回来,他说我比毛姐勤快,进厂之后肯定工资比毛姐高,寄回来的钱肯定比毛姐多。”
“他又跟我说,哥哥弟弟要读书,读完书之后还要讨老婆,家里没有钱,还住的是泥砖屋,他让我把家里的房子盖起来后再嫁人。”
“他说,家里有了房子,我哥哥弟弟能讨到老婆,以后肯定感激我,以后我有点什么事,他们肯定会去帮我的。”
“那时我多小啊,我连县城都没去过,我见的外人除了村里人和学校的老师同学,一个手指都数得过来,没有人告诉我我爸妈是错的,没有人告诉我要为自己着想。”
“我从小乖巧惯了,听惯了我爸妈的吩咐,也没有自己的主意,后来我想想,我不是没有自己的主意,我是不能有也不配有自己的主意啊。”
“总之我连初中毕业证都没领就和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小伙伴一起进厂了。”
“我们那个村子,家家都至少有三个孩子,作为女儿,我们在家里的待遇都是差不多的,当然从小受到的思想荼毒也大同小异,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幸福点的,那也不过是她父母给家里男孩买零食的时候,她比我们能多吃一些而已。”
“一群没有自己思想的小女孩,去到完全陌生的广东,虽能互相取暖,但心中的恐惧是从心底生出来的。”
“那个时候我就常常想,以后我再也不要到没有父母没有哥哥弟弟的地方去了。大概她们也是跟我一样这么想的,所以我们开始拼命工作,希望家里的房子赶紧盖起来,希望自己能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刚进厂那一年,我的工资一个月只有一千块,我留了两份百块,寄了八百块回去,同村有个寄了九百回去,我爸妈就数落我花钱大手大脚,说吃住都在厂里,一个月怎么还能花两百?所以在接下来的三年,我每个月都只能留一百块钱在手上。”
“二十岁时,厂里有个男的说喜欢我,他给我买了一件一百块钱的裙子,那是我活到二十岁,得到过的最好看最贵的衣服,我对他沦陷了,我也想对他好,所以我多给自己留了一百块,想着请他吃些小零食。”
“我爸妈知道后怒不可遏,他们冲到厂里来把他骂了一顿,还警告厂里的男同事都不许跟我说话,之后再警告我,再发现我偷偷摸摸谈恋爱,就打断我的腿。”
“他们骂我不要脸,骂我小小年纪就想男人,骂我不自爱……他们当着整个厂的同事,把我骂得像狗一样,把我骂得一文不值。”
“我的男友替我说了几句,结果被他们直接把腿给打断了。”
“我男友的家里人也在厂里,见状立即冲过来打架。”
“这一场架,打断了我和我男友的感情,也终止了我在那个电子厂的打工生涯。”
“我被赶出厂子的时候,厂里把上月和当月的工资都发给我了,我爸妈骂我扫把星,骂我神经病,说我被炒鱿鱼了,就是断我大哥二哥的生活费,就是想我两个哥哥死。”
“我当众跪下认错,自打了几百个巴掌,把脸都打得肿了,他们才愿意住嘴,但是要我立即找到工作,而且下个月就要给家里寄一千五百块,不然以后就不许我回家,不认我这个女儿。”
“我在电子厂三年,工资最高的时候只有一千四,他们却要我寄一千五。我跟他们说我寄不到,他们就让我自己想办法,去乞讨也要把钱凑够。”
“我妈指着我的鼻子,说我不是喜欢男人吗?那干脆去做鸡好了,做鸡还能赚到钱,谈恋爱就是给别人白睡!”
“他们拿走了我手上所有的钱,是我给他们磕了十几个响头,他们才给了我一百块。”
“我爸妈走后,我像条狗一样在厂门口哭,那些同事对着我指指点点,说活得像我这样,还不如死了算了。”
“那是我第一次想到死。”
“不过我活了下来。因为我遇到了一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