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8点。
大阪市西淀川区西边,一片面朝着濑户内海的工厂区内。
一家大门上立着“金井锻工株式会社”字样的门头,带有很大院子的三层小楼,此时此刻仍旧灯火通明。
从表面上看,这是位于西淀川区,一家普普通通的锻工企业的所在地。
而在其企业外壳的裹藏之下,内里实际上是霓虹山口组下属弘道会所掌握的地界。
借着厂区非工作时间人烟稀少,以及车进车出不易引人注目的特点,这家会社成了弘道会平日里重要的集会地。
同时也是如今的山口组组长,现今已83岁高龄的篠田建市,近期常在的居住地。
自弘道会出身,披荆斩棘一路坐上了组长位置的篠田建市,亲身经历过山口组史上最大叛乱与战争,一直将弘道会看做是自己最值得信任的根基。
包括下任组长继承人高山清司,也是从弘道会时期就一直跟着他做事的干将。
说来有些令人唏嘘,这位手中掌握着霓虹整个地下世界的黑暗皇帝,平日里却只能居住在一家工厂之内。
——虽说里面的环境也丝毫不差就是了。
正如包文兴当初对林旭所说的那样,干 他们这一行的,最忌讳的就是被人打探到自己家人的消息。
篠田建市虽说也有子女,而且不少,平日里却也极少能跟他们见面,一部分甚至都活到一把年纪了,都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现如今是死是活。
因此山口组暗中建立的双叶养护院,很大程度上的承载了山口组这帮有家不能回的高层们,内心中对于家庭温暖的渴求。
而其中最被他们这帮成天打打杀杀的大老爷们儿喜爱的,自然就是养护院里唯一的女孩子,从小就可爱得不行的高卷舞。
篠田建市之所以将自己的住处选在这里,也有不小的原因在这里离双叶养护院比较近。
人越是上了年纪,越是意识到死亡渐渐迫近,便越是会将目光从曾经所在意的功名利禄,渐渐转移向去在意,自己这一生,究竟有被多少人真正放在了心里。
篠田建市之前并没有多少这样的感觉。
毕竟说实话,他其实也没啥文化。
年纪轻轻就混上了帮派,自身也被黑 道的那套文化洗 脑得不轻,把牛逼看得比什么都重。
那么他是从什么时候,观念开始发生转变的呢?
其实就是从8月份时,高卷舞在离家出走数月后给他打来电话,在电话里对他说,以后不想回大阪了的那时候开始。
人总是在即将面临失去时,才容易察觉到自己真正的内心。
篠田建市同样也不例外。
其实当初就连在接到电话的当时,他都没有真正意识到这点。
是一直到后来,他因为自己当时做出来的,让整个东京的雅库扎全体出动去震慑林旭的决定,慢慢付出了不算轻的代价的时候。
代价包括让雅库扎近年来迅速开始恶化的处境,变得愈发困难。
以及因此有些山口组内的高层领导,对他做出的决定展现出了质疑与不满。
这时篠田建市才逐渐意识到,自己那时候所做的决定,究竟有多么的不理智。
在事后的反省中,篠田建市才逐渐看清了自己的内心,认识到了高卷舞在他心里的重要程度。
还有当年和她爸爸高卷和平相处时的那些经历,究竟在这些年里给他带来了多少潜移默化的影响。
因此他才临时改变了主意。
把本来答应下来的,同意高卷舞在大阪像是东京那样开咖喱店,为社团创收的想法。
改成了在飞田新地那地方给她开一家咖喱店意思意思,这样既不算是违反自己说过的话,也防止了高卷舞真的在大阪把生意搞得太好。
没错,他就是不想让高卷舞把生意做太好。
原因很简单,他认为高卷舞一旦把生意做得太好,就不会再像从前那么乖巧懂事了。
在篠田建市看来,高卷舞这次离家出走跑到东京去,在东京待得都不想回来了,就是因为她在东京把生意做得太好了,翅膀变硬了。
这就像是帮里面的那些小领导一样,手下的小弟一多就不知道谁是大小王了。
竟然敢质疑他的决定,还当着他的面表达不满。
那些之前曾当面质疑了篠田建市决定的人,他自己现在也不知道那些人都在哪里。
只知道他们现在肯定不在山口组里,也不在这个世界上。
当然,篠田建市并不会像对待那些人那样对待高卷舞。
毕竟高卷舞又不是山口组的成员。
他只想让高卷舞一直都待在他随时可以掌握的地方,当他想要体会家庭的温暖了,就可以过去当面听她乖乖喊上自己一声篠田伯伯。
因此他不想让高卷舞的翅膀变硬。
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有那么多自己的想法干嘛?
平时在养护院里照顾照顾小孩子,每天给他们做做饭,陪他们玩玩,无聊了再练一练空手道不就好了吗?
这是篠田建市最近的想法,其实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想法。
所以,当他今天得知到大阪全市,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20多家春分咖喱店时,心情真的是相当的愤怒。
气得他不光今天一整天都几乎没吃饭,还感觉后心口的位置一直在隐隐作痛。
尤其是在他知道了消息,给那个在东京的中国小鬼打去电话,打算质问他究竟想干什么的时候,打过去的电话还被对方给拒接了!
实在是太气人了!
篠田建市用脚后跟想,都知道今天这事绝对是林旭那个小鬼干的。
除了他根本就不可能有别人干得出来。
此刻的篠田建市正坐在金井锻工株式会社的办公室沙发上,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一旁横放在桌面架子上的武士刀。
耳中听着一旁下属的汇报,神色阴沉地好似要滴出水来。
此刻他的心里非常后悔,后悔自己之前为什么没拼着承担代价,也要把那个小鬼给彻底除掉。
可现在他后悔也晚了。
经历了8月的那场风波,短期内山口组绝不能再引发太大的社会关注。
倘若霓虹政府对待雅库扎的政策再进一步收紧,组内的所有人都会变得很难过,连带着他这个组长自然也好过不了。
现在山口组正是急需休养生息的时候,刚经历过那场长达十年的内战,每个人的心里都很疲惫,同时心里的那弦也都绷得很紧。
如若让众人觉得,听从自己这个组长的命令,日子非但没有变得更好,反倒是越来越艰难,说不定会再次掀起一场内乱风波。
这是连篠田建市都承担不起的。
上个月高卷舞因为想要开店,做咖喱给众人试吃时,几乎所有的山口组高层都去了。
所有人都知道高卷舞要开咖喱店,而林旭今天所做的这一切,按理说本该是篠田建市该做的。
他自己因为私心没做,反而是被林旭给偷偷摸摸做了。
这种情况下,林旭做出来的效果不好换则罢了。
一旦做出来的效果很好,山口组里必然会有很多人对他这个山口组组长生出不满情绪。
而现实结果是,春分咖喱店今天刚刚开张,生意就好到爆了!
如果这种时候,篠田建市再花大代价去找林旭的麻烦,无疑会严重损害到篠田建市作为组长的威严形象。
他又不真的是皇帝。
能当山口组组长,有一堆人服他,为他卖命,那都是想要在他的领导下过上更好——或者说更牛逼的生活。
并且,林旭搞出来了这么一出,篠田建市如果跑去大张旗鼓地去针对林旭,高卷舞那关他也应付不过去。
所以,最终篠田建市也只得选择使一些下三滥的招数。
他这么做可并不是为了撒气,而是为了亡羊补牢,弥补自己的错误。
派小混混去店里闹事,这种手段的确是有些下三滥,但胜在好用。
没有哪一家对外经营的店铺能够受得了这个。
而且那些小混混身上也没纹帮派的名字,没谁能说他们就是山口组的人,这哑巴亏对方也只能吃着。
篠田建市本打算以此来破坏店春分咖喱店的生意,给林旭施压。
虽说他到现在还不知道林旭究竟是打算干什么,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心生不满,借此来出气,还是抱有着其他的目的。
但篠田建市能够让林旭明白一个道理——在没经过他同意的情况下来大阪开店,最后吃亏的、受气的绝不会是他。
他希望林旭可以早点明白这一点,然后把手里的那些店全都交出来。
他也不欺负人,还是会付钱给林旭的,只不过是以很低的,最好是以成本价,亦或是更低的价格把店铺收过来。
以此维系自己身为山口组组长的英明形象。
毕竟眼下都已经变成这样了,再想阻止高卷舞开店已经不太现实了,篠田建市至少也要把开店,给帮派创收的功劳重新揽回自己身上。
不得不说,他的想法是很对的,所有的手段也确实是在自身只付出了一些不痛不痒代价的前提下,给春分咖喱店的经营带来了最大的麻烦。
在篠田建市看来,这一招任何一家还要对外经营的店铺,都是没办法应对的。
毕竟他用的可是黑 道曾经赖以为生的看家本领——征收保护费的手段。
只不过这次他没给林旭留,通过缴保护费息事宁人的选项。
其实如果能用这种手段,让林旭将店铺营收中的大部分以保护费的形式上交给山口组,篠田建市也不是不能接受。
可之所以说,这是黑 道“曾经”的看家本领,自然是因为这门“老生意”,现在已经有些不好干了。
霓虹2011年颁布的《暴力团排除条例》中明确规定,任何个人或企业向黑 帮支付保护费,都属于违法行为,支付方也会受到严厉处罚。
单看这一条规定,可能会觉得这规定有些可笑,拿施暴者没办法,反倒跑去针对起了受害者。
但这条规定实行下来,最终所起到的效果其实很好,黑 道真的不再在明面上收保护费了。
——从明面上收,改成了变相勒索、弱势企业和购买公司少量股票,跑去股东大会上爆公司黑料、提出刁难问题捣乱,赚取封口费跟和解金……等等诸如此类的形式。
虽说也还是不咋的,但总归是有所进步的。
至少这次,篠田建市就不能想着直接收林旭的保护费,只能想办法把店从林旭手里弄过来。
原本在篠田建市看来,眼下的情况已经算是十拿九稳了。
不知道那小鬼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没将来大阪开店的事情告诉高卷舞,如果说了恐怕还能多给他造成一些麻烦。
虽然篠田建市非常的不喜欢林旭,但也不至于会认为对方傻。
能让他都拿着没什么好办法的人,如果说对方傻,岂不是等于把自己也给骂进去了。
对方肯定不会想不到,把事情告诉高卷舞,会给他造成麻烦。
但既然明明能想到,却还是没对高卷舞讲,想来无非也就是因为面子之类的原因。
男人嘛,干出反常的事来,无非也就是出于那么几种,一只手就能数得上来的原因。
篠田建市也懒得细想了,反正林旭没告诉高卷舞最好。
接下来他只需要把消息瞒住高卷舞,继续用现在的手段对付林旭,拿下春分咖喱店也只是时间问题。
一直到五分钟前,他都是这样认为的。
但此刻,刚刚听完手下汇报完最新进展的篠田建市,心情却没办法再像刚刚那般笃定了。
因为林旭刚刚搞出来了一番让他始料未及,听都没听说过的骚操作,将他给打了个措手不及。
“刚刚说的那段采访视频,找出来给我看一下。”篠田建市语气阴沉地对手下说道。
“是!”手下闻言连忙答应了一声,拿出手机上网找出了一段视频,双手递到了篠田建市面前。
篠田建市接过手机,面色不善地看了还杵在自己眼前的手下一眼,不满地朝着桌子的放下递去了一个眼神,开口说道:“眼镜。”
“噢噢!”手下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跑到办公桌前,为篠田建市取来了他的老花眼镜,额头冒汗地再一次双手递给了他。
篠田建市接过老花镜带到脸上,眼神更冷的瞥了面前的手下一眼:“出去。”
看着手下着急忙慌地跑出办公室,篠田建市终于点开了手机上的视频……